黑王、林津、細囡、幫主四人倥偬的回到馬鞍山警署,然後一逕往報案室內堂走去。
半小時前值日官電知黑王,說他們抓回來的疑犯在羈留室裏猝死了。
這是上天開的玩笑,還是急不及待的天譴?
都不會是好消息就是了。
黑王在一種困惑、戰競、肅敬的臉孔注視下直線來到值日官的辦公桌前。他的臉色很難看,一副來捋袖聲討的樣子。眼前的SSGT(警署警長)值日官與他並無私交,而且是他向來瞧不起的那種水桶體型。他一直很納悶警隊裏為何會有這種失禮的癡肥同袍,更搞不明白過去的AFT(體能測試)他們是如何過關的。也許這種人會很感激鄧竟成(前警務處長)取消了AFT,但失去操練體能自覺的人他認為應當退役去當保安員算了。
值日官的名字叫梁偉昌,差齡三十載,見慣風浪。雖然是首次碰上羈留者暴斃於臭格內,但在他眼中並非值得大驚小怪的事。黑王的煞有介事他在心中有些不以為然,於是便刻意表現得泰然自若的報告道:「崔Sir,0130的時候有值更夥計發現DP(羈留者)的手伸在囚倉外,他過去查看,見DP躺臥地上已失去知覺,便立即召白車。0145白車到達,上述PC聯同一名沙展陪同送院,稍後於0 1 5 9的時候沙展在威院回報ER(急症室)證實DP已死亡,初步判斷為突發性心臟病。」
值日官就著桌上的記事大簿照本宣科同時,黑王的視線也順著簿面落到梁偉昌那像抱著一圈水泡的大肚腩上,很替那被撑得走了樣的製服而難過。他撇開眼睛轉望向通往羈留室的入口,不太察覺心底那期望挑剔錯處的意欲隨口問道:「白車到前有否替DP做急救?」
梁偉昌下意識檢看一眼大簿,仍然是不帶情感的調調:「我手頭上沒這方面的資料。」
「即是怎樣?」黑王回頭瞪著值日官,不滿的情緒像找到了發洩的理據,「我是不是可把你的答案理解為沒有?」
「我沒有說有,也沒有說沒有,崔Sir!」梁偉昌直視著黑王,不為對方的官威所動,「當時的情況有點混亂,我仍未有機會向有關的PC了解更詳細的情形!」
黑王扠著腰,用下巴點點值日官的大簿調侃道:「我還以為你的紀錄已很夠詳細了。」
梁偉昌挨到圈椅的椅背上,不容冒犯的回道:「我們已按照程序辦事。」
論警階,梁偉昌為警署警長(俗稱雞仔餅或時沙),等級在三柴(沙展)以上,一粒花(見習督察)以下,比黑王的高級督察足足低了三級,理應立正企好俯首帖耳的,這亦是任何紀律部隊裏奉為圭臬的階級嚴明文化。但現實中,警署警長一職大多是給那些長年服務警隊紀錄良好卻欠升遷本事的人的安慰獎,坐了這個位置,無論警齡和成就俱已望見盡頭了。這種沒有升職包袱等拿退休金的人可說是最有資格談點骨氣和尊嚴(當然是指一般高級督察以下的腳色,在那些更高層的大佬跟前還是會發自內心的立正敬禮),碰上黑王咄咄逼人的氣燄自然擺出不吃他那套的架子,同時也有點為維護他手下這撥人的面子的考量;更重要的是,他心知肚明羁留犯在排泄物惡臭的包圍下無人為他做過什麼急救。掩飾紕漏的其中一樣手段便是製造矛盾岔開焦點。
而在這互為犄角的形勢中,另一點值得一提的是新界東重案組於編制裏比地區人員較高層次。簡單來說每個警區均有其本身的重案組,但若發生諸如兇殺、強姦、縱火、綁架等嚴重性較高的案件則會交由總區重案的人員查辦,因此後者的資源與晉升機會也相對較多,於是乎寄居馬鞍山警署的新界東重案與本區人員之間的地位便隱隱然有點區域經理與分店經理的區別。如此一來,值日官的不甘示弱倍加令黑王感到被以下犯上,更激起了他加以留難之意氣。
「那麼叫發現DP暈倒的那名夥計在換更前把事發經過的詳細報告交到我手上!」黑王故意高聲下達指令。
「Yes Sir,」板着臉的梁偉昌也回得不陰不陽,他不明白有什麼惹到了這個不可一世的傢伙,亦心忖翹了個死不足惜的淫徒有什麼值得大費周章尋根問責的地方。即使夥計在救人的事上有不足之處,難道就要為這種人渣來非難自己人嗎?
林津在人事手腕上善於圓滑,也不願見到共事一暑裏的同僚為這種事生嫌隙,便抓緊時機在火藥味中插口緩頰,「昌哥,通知了DP的家人沒有?」
梁偉昌特意換上好臉色回答林津的話,「DP的家姐一直關著手機,聯絡不上。
「咦?你們怎會有他家姐的電話?」心水清的細囡記得曾俊暉忘記了他大姊的手機號碼,而他們並沒有轉移這些資料給報案室。
「啊,他家姐曾美慧在凌晨的時候來送吃的給他,登記時她留下了手機號碼。」值日官點一點大簿說。
「送吃的?」原本已別開臉的黑王聞言立即回頭瞪著無法相信的眼睛問道:「她什麼時候來的?」
梁偉昌謹慎的頓了頓,卻不得不回答黑王的問題,「登記時間是0050,但她只逗留了十分鐘在0100便離去了,據講是跟DP吵了一架後離去的。」
「他們見過面?」
「我們安排了房間給他們。」
「有沒有鋪枱布和放點音樂呢?」黑王冷嘲。
「你什麼意思?」梁偉昌也槓起來了。
「誰批准曾俊暉可以見人的?」黑王逼近一步,官威擺得更盛。
「崔Sir!」梁偉昌也按著桌子站起來,理直氣壯,「DP有權吃家人帶來的食物!」
「我現在說的是你他媽的讓他們接觸!」黑王不顧情面指斥道:「那個曾俊暉可是姦殺案的疑犯!沒經辦案主管許可,疑犯不得接觸任何人!即使是見律師也要第一時間通知辦案主管。你別告訴我沒聽過這種規定,梁警長!」
「大簿裏沒附註這樣的要求!」梁偉昌粗圓的手指怒指著攤開的值日記事冊齦齦回頂道:「麻煩崔Sir你自己看看,交犯的時候有你的夥計在上面簽名的!」
聽到自己被擺上枱,幫主不禁心中叫苦。
但黑王又怎會踩對方挖的坑,他用指骨一邊扣响桌面一邊挑釁道:「我倒想見識一下是否每次交犯都要把這些尋常要求列明,你翻啊,翻翻看這本該死的大簿有無註明過不准讓DP外出逛逛透透氣呀!如果沒有就是你無視程序上的遺漏!」
被噴了一臉星沫的梁偉昌滿臉脹紅,他可以堅持己方無錯,但對方也可窮追猛打找人際旗,到時驚動了上頭,吃虧的會是哪一邊他也不敢樂觀。雖然他已不在乎,事實上也不外乎受點批評,問題是在一眾手足面前高高舉起容易,輕輕放下卻談何容易。俗語說佛靠一炷香,人爭一口氣。眼看唯有抵死撐下去,卻柳暗花明地被一通電話消解了對峙的局面。
電話是打到黑王手機上的,來電者為新界東重案組主管曾紹明警司。
說實在黑王也不是非同室操戈不可,便乘此機會拿著手機遠遠走開接這電話,同時也讓出空間給林津他們和其他夥計們七嘴八舌的大事化小。畢竟這種因工作而起的衝突只是泡沫式的恩怨,生命週期如同夏蟬的短。
黑王清清喉嚨「曾Sir,這麼晚你還-------」
「阿崔,」警司不耐煩的打斷側寫了現時的心情,「剛剛PPRB的夥計找過我,你在狀況中嗎?」
真想不到公共關係科的大哥大姐比情報科還厲害,竟是夙興夜寐的不輟收風。黑王誠心佩服的同時亦升起一重憂慮,像曾俊暉這種惡業迷天的傢伙固然早死早著,但在善惡到頭終有報的敬畏之外他更無法驅散這本來的功勛會變成濺身渾水的感預感。他快速檢查記憶,大致上有信心沒在曾俊暉身上留下會惹上麻煩的痕跡。話雖如此,疑犯在拘查期間暴斃於差館裏,外間的人少不免會思疑疑犯是經不起拷問而死的。儘管人們也不會因此而寄予太多的同情給一頭色魔,但這個社會從來不缺那些偽善的白癡,他們可是會舉著抗議標語為那些窮兇極惡的犯人爭取每星期喝一杯奶茶和提早假釋權利的人,當然不會放過攻擊警察濫用武力的機會。
「我知道,我在差館。」黑王平抑了方才的火氣道:「那傢伙暈倒在臭格內,醫院說應是心臟病發。」
「嗯……」沉吟兩秒後,警司審慎問道:「有沒有需要報告的事情?」
黑王當然明白這一問的言外之意是他們有否把人給打壞了。他不但可以拍胸脯請上司放心,還可以順道打值日官那傢伙一個小報告幫忙卸開焦點。但他瞄一眼身後幾個神情帶點緊張與侷促的菜鳥時又於心不忍為難他們,「No Sir!疑犯確實是自身隱疾病發猝死的,沒有可疑之處。」
曾紹明警司默然片刻,然後回復平日體恤下屬的語調說,「你知道,我們拉回來的人死在差館裏,必然會有些矛頭指過來。你有信心應付得來嗎?」
「曾Sir請放心,」黑王突然很為自己Sir來Sir去的調調感到難為情,「待會我會找PPRB的手足溝通一下。我看輿論方面未必會太針對警方,畢竟那傢伙可是個姦殺犯。」
「但願這一點不會滑鐵盧。」曾警司吐出兩聲含義不明的笑聲後接著說:「謹慎起見,盡可能拖延到更實質的證據得手後才面對公眾吧,這之前請PPRB那邊幫你頂一陣子。明白嗎?」
「明白。」黑王明白上級的潛台詞是-----把攤子收拾好,別給我麻煩。
「事情完了親自給我一份報告。」
「Yes Sir!」
掛線後,黑王不發一言也沒瞧梁偉昌一眼,獨自離開了報案室內堂。梁偉昌也沒說什麼,繼續埋頭處理手上的工作,好像方纔的劍拔弩張從未出現過。
細囡和其中一名師姐相視而笑,心想這些男人跟女人一般小器。
。
在週末的半夜三更找人談公事無疑是不受歡迎的,所以黑王特別感恩獲得PPRB裏同樣是高級督察的相熟同袍答應頂著傳媒的查詢,不過前題是曾俊暉的大姊不搞事。這一點固然非黑王或曾美慧以外的任何人可作預測,雖說她最後與曾俊暉的見面不歡而散,或許代表她也不能接受弟弟的彌天大錯;但人死了又是另一回事,她有權完全撇下先前的想法為弟弟的死追討公道,當然也可能安於天命不存誘過他人的想法。誰知道呢?曾美慧最好能相信驗屍報告,而不是盲目為失去親人發飆:
可是……
萬一曾俊暉不是兇手呢?
黑王不知道為什麼會流失沒抓錯人的信心,但這一刻他實在不禁懷疑起這個可能性。他往椅背靠去,雙手互扣著放在後腦上,有點放空地望著這間與其說是辦公室還不如說是雜物房的逼仄小室,心裏確實感覺到不安的撩動。他合上眼,試圖找尋打個小盹的可能性,無奈煩心的事在腦內熙熙攘攘,眼球在眼皮下根本不安於室。他睜開眼眺望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不經意地攫得一點清心思考的力量。他知道目下懸而待決的不只曾俊暉,還有林津那起醞釀中的麻煩。
其實在出發去打邊爐前他便已收到匿名短訊附帶了那段Youtube的連結,看第一遍時心中便已認出片中人是林津沒錯。他不明白發短訊來的人用意何在,但幾乎可肯定對方是警隊中人,而且同樣認出了林津。
誰也看得出這件事裏蘊藏著的不利元素,若然真的演變成公關危機,黑王已作出置身事外的打算。林津是個容易討人好感辦事能力也不弱的人,但不至於成為黑王義無反顧作出維護的理由;再說他特別不希望在破案立功的當下被其他不必要的事影響到,因此他本來的打算是吃過宵夜後回來要求林津自行向上頭引爆拆解危機的,但偏偏這麼巧竟在路上遇見片中那古惑仔。基於代表正義一方的尊嚴,他無法忍受這種社會敗類的囂張嘴臉而出手教訓,既然已出手,他與這件事似乎又有了不可分割的關係了。
但其後他必須考慮的是,曾俊暉的猝死使事情變得存在難料的變數。如此一來,把林津踹開由他自生自滅便不是穩妥的做法,不論林津能否化險為夷,萬一樣上面的大佬有了這隊人一塌糊塗的印像,那今後的升遷之門也會豎起行人止步的牌了。
將所有利弊權衡過後,黑王有了最新的決定。
這時門上響起了短促的敲門聲,黑王應了句「進來」。
進來的恰好是林津。他剛剃過鬚,但乾淨的臉仍然是掩不住那點疲態,怎麼說也是持續工作近二十小時了。
「老大……」
黑王揮揮手,打趣道:「我今天像不像躁狂症患者?」
林津笑笑搖頭。
黑王自己也笑著搖搖頭,然後說:「叫幫主和細囡回去休息吧,有什麼明天再講。」
「我已叫了。」林津拉開客用的木椅坐下,用身體語言表示想談一下。
正合黑王的心意。
黑王拎起桌上的保溫杯起身走到一旁的電熱水壺前,一邊按出熱水沖茶一邊說道:「那條片我在吃宵夜前已看過了。」
「崔Sir……」
「你要不要也來一杯?這茶葉是我的朋友從台南帶回來的,入口像雨前龍井的清香,但回甘卻有鐵觀音的濃釅,我覺得比咖啡更提神醒腦。」
「我…好吧。謝謝。」
黑王找來一隻紙杯,又慢條斯理的弄起茶來,「我最初也不太肯定片中的人是你,但到撞見那個鬼…鬼什麼?對,到撞見那個鬼魚的時候我一看你的神情便知道果然是你。阿津,你跟那陀狗屎有什麼過節?」
林津攤攤手無辜地苦笑,「我和他沒有直接交過手,不過他老是怪我當年追緝過他的兄弟浩文。」
「浩文?」黑王揚起眉頭,「在尖沙咀斬死兩個刀手的那個勝和仔?」
「就是他,那傢伙著草到台灣去了。」
黑王把冒著熱氣的紙杯遞給林津,用眼神詢問「就這樣?」。
林津雙手接過熱茶,也歪歪頭癟癟嘴表示就這樣簡單。
黑王坐回座位裏,假裝專注地品茶。他有點失望,也有點好奇,林津肯定沒有說出事實的全部,更有模糊事實脈絡的可疑。黑王幾乎可以肯定,如果不是被他遇見過鬼魚,林津絕不會主動來跟他談這件事。他嗒嗒地玩弄舌上的茶香,決定要再刺探多些前因後果。
「這條片是什麼時候拍的?」黑王問。
「其實……」林津的眼神有點游移,「就在昨晚。」
「你沒回家?」
「不,我只是回家前過一過去那裏。」
「是哪裏喔?」
林津的嘆息幾乎發出聲音了,「瓢蟲吧。」
「棉登徑那間瓢蟲吧?」
「對。」
黑王靈光一閃,自覺摸到些頭緒了,「那間吧的老闆娘是一個叫琇英的女人吧?」
聽到黑王曉得琇英,說林津不感到驚訝是騙人的;而因為非預期,使這份驚訝不小心流露在臉上了。林津的心當即微微打個咯噔,他知道這個表情已足夠給黑王串連起某些內情。
林津沒猜錯,黑王的確已摸索出其中的梗慨,並乘勝追擊問道:「你去瓢蟲吧是為了找她?」
「這個……」
黑王做了個著他別說話的手勢,「你也知道我曾在O記(有組織罪案及三合會調查科)待過。」
林津眨眨眼,拘謹的點點頭。
「五年了,頭兩年我還是散仔呢。」黑王展露一個緬懷過去的淺笑,接著說,「其實O記與反黑有不少重疊的範疇,許多時候我們的客仔是同一班人,所以我應付過的古惑仔不比你少。我不騙你,那些被我修理過的躪癱遠遠看見我的腿就會軟。」
「不久前便見識過了。」
黑王乾笑一聲,「反黑打人也不會手軟吧。」
「暴力是不能少,」林津聳聳肩,「但也少不得用些懷柔手段。」
「講求平衡。」黑王輕輕點頭,「的確,反黑總不能見古惑仔就打,打死他們也沒用,一雞死一雞鳴,這個世界總沒有一塵不染的可能。我不知道你在反黑組時是抱著什麼心態,但我知道有些夥計因為跟那些貓貓狗狗走得太近,不知不覺中被染得白中帶灰,灰中又夾黑,甚至乎有人會迷失了自己,變得兵賊不分。」
林津默默盯著神色祥和的黑王,不知道他到底想鋪排什麼說法,但他不得不同意黑王的說話。在反黑組的日子裏,他不只一次目見前輩們跟那些社團大佬過從甚密,程度已超乎了縱橫捭闔的所需。甚至乎有些老差骨竟公然承認為黑幫成員,而且說得那麼霸氣張揚,彷彿人鬼不分乃他們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雄發豪邁式犧牲。林津不明白,但亦自知沒義務沒能力去矯正什麼。如果真的要講他當時所抱的是什麼心態,他會說是自求我道,但求無愧於心。
黑王喝一口茶續說:「我不想假設你在那種習氣下有否被污染到,我只想講,這個世界實在有太多的誘惑,錢財女色權力名氣,我們當差的有多少個能做到百毒不侵潔身自愛?沒有接觸那個靡爛璀璨的世界還好些,否則總有些人會經不起考驗而試圖騎在黑白兩邊享受左右逢源的特權,而問題往往是你不知道自己已跨越那道界線。」
來了。林津直視著黑王的眼睛,欲憑此否認指控,可惜他也明白自己不過在虛張聲勢。
黑王也對這個應是前途無可限量的後輩回以炯炯的目光,以拋磚引玉的方式說道:「阿津,你認為是警告也好,勸喻也罷,我得告訴你那道界線放在哪裏不是你來釐定,你也沒資格批評管轄你的人控制那龍門怎樣擺。到那時候,埋怨與後悔就太遲了。要做聰明人還是蠢材,你自己選。」
到了這個時候,林津知道再裝蒜就是侮辱了。他嘆口氣,就坡下驢的作出有限的坦白,「我跟琇英算是比較談得來的朋友。」
果然是這回事。黑王心裏有點瞧不起林津,倒不是因為他亂搞婚外情;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帝王將相不是栽在那繞指柔當中?他不屑的是林津的含糊其詞。不過還好是男女關係,若是牽涉不見得光的勾當,那他便絕對不會伸出援手。
「你什麼時候認識她的?」黑王問。
「一年前。」
黑王歎息一聲,「她是浩文的女人,對吧?」
「老大,我說過了,我們只是比較談得來的朋友。」
「別鬧了!」黑王簡直有衝動把喝剩的熱茶潑到林津臉上,「你是有家室的人,沒資格擁有所謂的紅顏知己,尤其對方是江湖阿嫂!」
無話可說的林津十分慶幸手中有杯茶,可以藉低頭喝茶來掩飾困窘。
這一刻,臉色嚴厲的黑王實則自我感覺良好。原來看似完美的林津也只是不外如是的料子,至少他現在不會再相信有朝一日會被這下屬爬過頭。
「那條片……」黑王稍稍躊躇一下,有了最終的決定,「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說是按我的吩咐去執行任務。」
「老大?」林津喜出望外,坐直身子,「我……」
「還我什麼,上頭方面我自會解釋。記得嗎,上個月那宗貨車騎劫案尚有一個未落網的歹徒,那廝就是鬍鬚潮那支旗的人。」
林津會意地微笑,很為黑王的關照感動。
「滾吧,回家好好反省一下。」黑王臉上掛笑,心裏說的是-----好自為之吧小子。
「Thank you Sir!」
。
月亮躲在雲後,不打算露臉。
深夜四點又十五分的將軍澳,安靜,酣滯。
林津的谷巴劃過筆直單調的馬路,準備繞過前方迴旋處後返回將軍澳中心的寓所。微涼夜風從半開的車窗灌進車內,吹走了林津那點懨懨欲睡的感覺。但很奇怪地,得到黑王承諾包庇的愉悅也好像連帶被吹散了,反覺比之前更鬱悶。當然林津很明白與風無關,他只是在鬆一口氣的情緒冷掉後無法不為一切的身不由己而唏噓。接受了黑王的援護除了欠下一個難以清還的人情債外,還等於間接答應跟琇英終止關係。這樣做為了什麼?就是為了不敢承受道德的批判?林津發覺在這件事上無論他作出怎樣的決定都會是錯,都總會對不起一些人。他戚戚地嘆氣,不明白一份感覺的出現竟築成了今天的死胡同。
但沒有事情可以回頭。
十五分鐘後他登出電梯往自己的家門步去。鄰居們都在被窩裏好夢正酣,公德心提醒他放輕腳步。但意外地他家的門縫卻仍透著燈光。他輕手開門,發現妻子詠文正盤腿於梳化上抱著手提電腦在觀看。
「老公。」詠文抬起素淡的臉龐,她用髮箍很隨便地把劉海攏後,一身粉藍色的千鳥格兩截式睡衣已穿得很舊了,仍一直不捨得扔掉,「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林津扶著鞋櫃脫鞋,配合這無聊的對答。多少年來,這一問一答彷彿成了適應身份的暗語,「為什麼不開冷氣?」
「才關了一個鐘頭,現在不熱嘛,吹風扇便行了。」詠文的視線已回到電腦上。
林津將車匙和錢包放在鞋櫃上面。「這麼夜了妳怎麼不去睡覺,在看什麼哦?」
「〈天與地〉呀!」詠文把屏幕轉給丈夫看一眼,「近期熱話的新劇呀,我還差兩集便煲完了。」
林津瞟向拖在地上的電源線,皺起眉頭,「妳這樣看多久了?」
「九點開始…」她抽空掰掰手指,「七小時囉。」
「七小時?!」一股莫名的惱火突然在林津心頭冒起,「妳昨夜才在大嫂那邊打通宵牌,怎麼今晚又來熬夜?不辛苦嗎妳?」
「可以啦,昨晚也只是打到三點多,沒通宵吶。」
「這樣熬夜對身體很不好妳知道嗎?」林津正眼看著自己的妻子,雖是簡素隨便但並不難看,可是若跟粉艷俏麗的琇英一比,詠文又只能淪為平平無奇的配角。
「你也常常熬夜啦。」
「我是身不由己!如果可以我才不會像你這樣呆呆坐著看七個鐘那些婆媽劇。」
詠文越過電腦上緣望了林津一會,本已重新低頭不想講什麼,但餘光中仍看到林津不能理解的杵在原地,忍不住微鼓著腮道:「週末熬夜煲劇已成了我的習慣,你老是不在,我又沒地方好去,煲飽劇然後星期天睡個長長的大覺就最好了。」
詠文只是平淡地陳述,沒有投訴的意味。可是聽在林津耳裏,這比厲聲控訴更令他感到不好意思。宛如一言驚醒,林津發現真的冷落了詠文,對上一次和她共渡假期好像已是遙遠的往事,以至在默默無言中她已養成了這種排遣寂寞的習慣。林津不禁幻想起詠文寂寞地吃杯麵;寂寞地對著電視機;寂寞地躺在睡床屬於她的那一邊……如同守候在一個無人的空港中。他虛怯地像逃避債主似的逃進臥室,假裝把佩槍等裝備放進衣櫥裏的小夾萬是不用怠慢的事。當發現對一個人有這麼難以自圓的虧欠時,除了欺騙自己對方其實沒以為的在意外還能怎樣?
扣上夾萬的門,擰亂了密碼鎖的旋鈕後,林津帶著一點茫然和一點莞爾望向房門外的一角客廳,內心彷彿有很多東西在碰撞。他嘗試實事求是地想,假如放棄琇英是必須的話,以後要補償詠文的機會還多著呢,也許就在下個週末吧,和她吃一頓精緻的晚餐,然後選一齣她愛看的電影;天氣好的話,到深水灣去漫步沙灘也不錯,那裏還有間很好情調的酒吧……
林津走出臥室,到開放式廚房從雪櫃拿出一瓶冰水就著瓶口仰頭嗗嗗地灌飲。詠雯覺得有趣地看看他,隨口說道:「你們挺厲害啊,只用了一天的時間便逮到那色魔了。」
林津歇口氣,「嗯」了一聲,再舉起瓶子飲水。
電視劇的聲音在空氣裏流動著,由於聲音不大,聽起來像怪異的竊竊私語。
隔了半晌,詠文又饒有興味地扭頭對林津說:「照我看,立了這次功後你好快便會升級了。會不會呀老公?」
會嗎?林津像被戳中痛處般想:疑犯死了,後果難料;網上那條片不為自己帶來恥辱已是萬幸了。相形下領功紮職便成了不切實際的想望。但要解釋這些事真是一匹布還要乘以二那麼長,林津沒有這份耐性,因此只無可無不可的答了句「誰知道」。
詠文沒有在意丈夫的敷衍,眼睛盯著螢幕嘴巴仍自顧說道:「我計過了,待你升了職加了薪,那麼單靠你的收入也可支撐供樓和日常的開銷,到時我便可以停薪留職安心生小孩了。」
林津放回水瓶,關上雪櫃,「生小孩?為什麼忽然想要小孩?」
她裝一點淘氣尖聲說:「你不陪我,我只好生小孩陪自己囉。」但看丈夫神情淡漠,教她真的有點生氣,便嚴肅的說:「人家已經三十三歲了,是不是等我成了高齡產婦才要小孩?」
林津在妻子的目光鎖定下移步到她身邊坐下。他拿起茶几上的雜誌,心不在焉的翻揭,「我很累,腦袋不想動,生孩子這麼重要的事也不該半夜三更來討論,我明天再講吧。」
「明天睡醒時你又不知在哪了。」詠文幽幽的說。
林津大為無癮,放下雜誌,起身往浴室走去。但詠文又在背後叫住他,「我只是想跟你商量未來的計劃。」
「妳不是煲劇嗎?」林津感到煩躁地回頭,「想談未來也得考慮一下我的狀態呀,真的急到馬上要有定案的必要嗎?」
眼見丈夫發火,詠文受傷的眨眨眼,然後默默的把手提電腦關機闔上。
然而這一舉動看在林津眼裏卻無異於沉默的抗議,一道血氣上湧,使他本已背過去的身忍不住又迴身連珠炮發:「妳這是幹嘛?我有不讓妳看嗎?妳不要可憐兮兮的弄得好像我很專橫的樣子呀!這麼多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妳這副明明不以為然卻萬事濡忍的小媳婦嘴臉,顯得我總是不近人情的那一個。好!既然妳這麼想談我就跟你談,我坦白告訴妳,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便是計劃,為什麼我們做任何事都需要那些實則是蠢到不行的計劃?妳不妨回想一下,流流人生中有多少事情是真正依照原有計劃完成的?當然,以達成目標而言好多事情都達成了,但當中出現過多少不能預知的變化呀?一直調整下來最終的目標還是否初先的目標呢?不講別的,就講稍先那單案裏的女孩,她恐怕也有許多人生計劃吧,或許她每天在發著五光十色的明星夢,又或者幻想著將來嫁給一個有錢又英俊兼愛她愛到離譜的男人。但沒有用,一個本來不相干的陌生人的一剎衝動便輕易奪去她的所有可能性了!然後很好笑地這個無情毀滅他人希望的王八蛋也猝死在臭格內了。究竟誰在主宰這一切?而我們這些連仰望主宰的資格都沒有的人卻努力為渺小的人生築構軌道,然後心無旁騖地沿著軌道按步就班。就像我們每月砍下一大截薪金拿去供樓一樣,這麼竭盡所能為的是擁有這些鋼筋水泥?妳不曾覺得很可笑嗎?好吧,妳當然不覺得,在妳眼中這些就是人生必須的計劃,妳樂於活在計劃中,樂於活在塵俗的樊籠裏!」
「阿津……」詠文的眼眶裏蓄有淚水,「原來妳這麼不快樂……」
「我……」林津內心翻滾,他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噴發這種憤世嫉俗的情緒,更為自己長篇大論中的謬誤與矛盾而感到吃驚和羞恥。他不想乾脆承認不快樂,卻無法自圓其說,以至溝兑成惱羞成怒的感覺,「……只是講事實。」
淚水劃過詠文微紅的臉龐,「我以為我們是快樂的,就算有單調乏味的時候,那也是最愜意,最迷人的單調顏色。」
詠文的說話一下子把林津推回去多年前的場景裏,那是二人熱戀的時期,當時情緒處於低潮的詠文很懷疑活躍好動的林津終有一天會嫌棄她的文靜內向。林津知悉她的心事後以近乎指誓的重量說若她是一種顏色,那不管是明艷嬌媚的桃紅翠綠還是一成不變的灰黑,也只會是唯一停駐在他心內的顏色,而且必定是最愜意,最迷人的顏色。
那不是花言巧語,直至許多年後的今天,林津仍然很清楚那是發自內心的摯誠語句。但當這些話語隨著歲月而泛黃後,再想起便是別有況味了。雖不至於彆扭,卻總有份往事只能回味的淡淡唏噓。
「幹嘛要哭呢?」林津放在詠文臉上的視線有點空漠,低沉的聲線介於厭煩與歉仄間,「我不過是發發牢騷。」
詠文垂頭默默拭淚,看得林津更覺心煩。而當他猶豫著該上前把她擁入懷裏溫言安慰還是轉身進浴室丟下她自個冷靜之際,又聽詠文問道:「這頭家是不是成了你的枷鎖呢?」
林津不悅地咂咀,「妳說到哪裏了?」
「你說你討厭計劃的人生。」
「討厭計劃是一種態度,但妳不能說討厭計劃就等於視家庭為負累,兩者有什麼關係呢?」
「我說的是枷鎖。」
「枷鎖也好,負累也好,都是一個意思。」
詠文抽嗝一下,哀傷的凝望窗外的黑夜,「阿津,你為什麼不承認你對這個家有多不在乎呢?」
「妳又來了!」林津脹紅了臉,「今天妳到底怎麼了?」
又是一陣化不開的沉默後,詠文轉回紅紅的眼睛,牢牢盯著丈夫的臉說道:「如果你有了別人,拜託不要騙我。」
作賊心虛的林津這下真的惱羞成怒了,「妳是真的中了那些師奶劇的毒了!還是妳無聊到一定要吵一架才安樂?」
「我只要求你對我坦白。」
「我沒騙妳什麼!」
「你發誓,發誓沒有對不起我。」
「我為什麼要發誓?」林津吃力地沉思妻子的反常態度是出於根據抑或只是拋浪頭的試探,「妳幾時變得這樣不講道理的?」
「你不敢發誓喔?」
「夠了!」林津下意識把手伸進褲袋摸煙包,但沒有,他忘了香煙不進家門的習慣;詠雯不喜歡煙味,所以香煙火機只會留在坐駕裏。不過假如現在手中有煙,他會懶理不成文的規定馬上點一根。
「你果然不敢發誓。」
對,我不敢發誓,如果我現在發誓,下半輩子我都會瞧不起自己!
「她是誰?」
「夠了……」求求妳別再逼我,我沒有準備把殘酷的真相告訴妳,至少這一刻真的不行。
詠文濕潤的眼睛看著他,無聲地訴說著內心的失望。林津無法明白她為何突然像看破了他外遇的秘密,到底有什麼地方出錯了?他不能面對也不能阻止她那信心破碎的目光,唯有選擇逃避。他隨手抓起鞋櫃上的車匙,套上另一對便鞋,沒有看一眼身後的妻子說道:「我不想和妳吵架,我到車上抽根煙。」
林津毅然打開家門,反手輕輕帶上,留下那個曾經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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