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釗頸上的那一刀傷及了大動脈,雖然救護員在梁麗萍引開趙昶的七分鐘後已趕抵李家,但躺在地上被自己的血泡著的男戶主已然失去超過2500毫升的血,縱然救護員火速把傷者弄上救護車鳴笛飛馳去醫院,惜在途上李志釗已失去了生命的表徵,終而只是多此一舉地推進急症室裏證實返魂乏術。至於為保護一對幼子以身擋門的梁麗明同樣大量失血,送院經四小時的搶救後也緊隨丈夫成了趙昶手下的第四第三名亡魂。連同這位母親的腹中塊肉在內,趙昶實質上奪去了四條人命,可謂罪孽深重!
而趙昶的罪孽還包括製造了兩名孤雛。頓失雙親的霖霖和竣竣雖不至於無所依靠,但這兩個目擊爹哋被斬殺而後可以設想媽咪也遭同一殘酷殺害的小兄弟無疑終生都會揹著不可磨滅的陰影與夢魘。這一筆到底如何改寫兩兄弟往後的人生尚未可知,但即時可見的影響是他們無法再面對梁麗萍這位姨媽。只要一見到梁麗萍,兩兄弟便會出現歇斯底里的驚恐反應,彷彿那個可怕的姨丈就躲在姨媽背後,以致梁麗萍必須狼狽地逃跑似的離開他們的視線範圍。事實上,梁氏闔家加上一眾三姑六婆或多或少都怪罪她把趙昶這殺千刀帶進家門過及家人。在這個時候,唯一明白她痛苦和付上無限量支持的只有痛苦不亞於她的母親。不過,梁麗萍倒是寧可受千夫所指好過以受害者的姿態接受別人的同情與慰問,因為害妹妹家破人亡的確實是她自己,承受一些別人的責備反為會叫她好過一些。有時她甚至希望得到更直接更不留情的譴責來抵銷無可作為的痛苦。她不怕眾矢之的,她只是無法承受兩兄弟那夔夔怵怵如同看見妖怪巫婆的目光。儘管她跟這兩個小姨甥算不上很親,但任何人被孩子用這種目光看過後都很難再抬得起頭。每當此時,她不免會在沮喪中寧願當時給趙昶一同拉進地獄,那就不用面對這無法彌補的悔恨了。
梁麗萍撿回一命是事實,不過客觀而言,她的得救很大程度上是依賴運氣。倘若那一槍打偏了;倘若在最後一刻趙昶沒有鬆手;又或者僅僅是一個平衡上的小小落差,結局便會完全不一樣。但她一點也沒怪細囡的冒險行動,坦白說趙昶舉刀的一刻她也以為此命休矣,雖然事後想來幡然明白趙昶從來都是個愛虛張聲勢的人,說不定讓他演夠了戲便會棄械投降。儘管這樣,梁麗萍對趙昶遭一槍宰掉的感覺無外是與一個飽受病痛煎熬連意識也失去了的垂死老人應早走早超生的看法一樣。趙昶滿身令人髮指的罪孽,死亡應是他最合適的解脫,或者是最迫切的救贖。對往生者是這樣,對在生這亦然。
所以梁麗萍很感激細囡那絕命一擊。
然而細囡這一槍還是造成了相當的爭議。
有傳媒拍攝到天台上的情形,事後便大肆質疑當其時開槍擊斃兇徒的必要性,以及直指開槍的女警根本是過度反應和判斷魯莽不顧人質的安危。批評者事後孔明地逐格分析趙昶的舉動不一定代表人質有即時危險,更離譜的是有人歌頌了趙昶在最後一刻把妻子推開的「人性光輝」,認為若不是這一良知的舉動警方的做法最終只會為此悲劇多添一個無辜冤魂。但有趣的是普羅大眾卻有不一樣的看法,首先當人們從逐步豐富的資料中知悉趙昶的斑斑罪行後便一面倒為陀槍師姐的這一槍喝采,綜合的看法是她藝高人膽大一槍爆頭為民除害大快人心,其次是在黃黃眾口的輿論中似乎沒有幾個人關心可能危及人質生命的這一點,也許這是人們知道人質與兇徒乃夫婦關係後的連座式觀點,隱隱代表著身為人妻而不知丈夫惡行的不可接受和可疑。同樣地,在這種蜚短留長式的不嚴謹態度下,也沒有人認為誤中副車的曾俊暉值得同情,即使他無涉於那宗姦殺案,但說到尾還是個身有屎的人,合該配上這樣可笑又可悲的下場。或許亦因於這樣的感想下,曾俊暉的大姊曾笑慧沒有提出任何控訴。死者已矣,她只想讓事情盡快的過去。後來曾經有人問過曾笑慧這一問題,她只是在一個驀然後無限感慨地表示每個人都只能順應天意的安排。
鑑於網民鋪天蓋地的反批和揶揄,那些原本很鏗鏘地貶謫細囡的聲音便悄悄消失了,只是把矛頭轉向新界東重案二隊的辦案能力。
在警隊內部,細風的這一槍同樣出現了對立的意見。值得玩味的是,幾乎所有員佐級的夥計皆稱頌那一槍乾淨俐落,漂亮得值得他們引以為傲。可在警官階級裏便頗為意見分歧,有人認為在那情況下開槍是三分靠準繩七分靠運氣的賭博行為,沒有出現更差的結果純屬僥倖;反方則認為細囡只是忠實履行了向警徽立下保護市民生命財產的誓言,在那種存亡絕續的瞬間,就算判斷上未必完美也是無可厚非的。警察是人,不是神。如果當時兇徒真的傷害人質甚至拉著一起跳樓的話,警察一樣會被指責反應遲鈍錯失救人機會。
這樣的爭論其實毫無意義,誰都知道理論派與實戰派的爭論是永遠不會有結果的。幸好,除了黑王屬於挺細囡的實戰派外,事後負責給細囡作開槍聆訊的三位警司級大佬中有兩名都認同這個小師妹的臨場判斷,因此聆訊的結果是給於細囡「英勇」嘉許,這意味著她大大增加了日後被擢升的機會。
反而細囡本人對警務生涯中首度擊殺壞人的感覺卻很是平淡。她沒有妒忌者所以為的英雄感和自我膨脹,也沒有支持者所擔心的殺人後的心理後遺症,總括來說就好像做了一件尋常事後的尋常心情。本來不管所持的是什麼理由,親手了結他人性命都是一件極大衝擊性的事,所以每名曾開槍的警員事後均須接受心理評估,以決定是否適宜繼續陀槍執勤。細囡當然也不例外,但當心理學家向她發出一連串的問題後,她才發覺自己原來一點沒把幹掉趙昶的事擺在心裏。之所以這樣並非因為她擁有劊子手的冷漠天性,而是因為林津的死訊。當她開槍後按照規定向現場的指揮官交出佩槍並回到地面時便見到黑王,聽說了林津的死訊後,腦袋便一片空白了。
這種情況其實不難理解,在同一時間裏面對兩件性質嚴重的事情,那麼必然的結果是其中較不需重視的那件事會被擠到不佔注意力的旯旮裏。同樣是死了人,但死了林津當然比死了趙昶來得震撼。如果不是從黑王口裏說出,細囡肯定不會相信林津忽然之間會死掉。事實上,她費了極大的勁才能接受這是事實,然後又因為當中的撲朔迷離教她不能自拔的窮思苦想。起初仍未搞清楚鬼魚的身份時細囡實在想不明白林津的車上為何會有個只穿內褲的紋身漢,更加不明白為什麼會與之駕車滔海,這簡直是荒謬醜聞的奇情佐料。無可避免地,一時間令人難堪的流言四起,甚至有人竊竊私語說林津成了警隊的恥辱。無論是真是假細囡也很難過,難過得完全忘記剛剛殺了一個人。
人生中的諷刺總是來得出奇不意,細囡當晚肉身疲憊頭腦混沌地拖著腳步回福來邨時,卻受到相熟街坊們的英雄式歡迎。更令她不懂應對的是連大聲婆也一反常態對她這個女兒豎起大拇指稱讚,兩個哥哥亦轉了性殷勤地為她張羅宵夜,儼如衣錦還鄉似的。可惜她根本拿不出心情享受家人的褒賞,可是為了不壞老媽子的興致,還得強顏歡笑接受加冕。好不容易她才憋到鑽進被窩裏痛哭一場。
至於黑王,他絕對覺得自己又回到頭頭碰著黑的運蹇時期了,錯誤一個勾着一個,麻煩紛至杳來,一不小心便肯定會落入難以解決的困局。因為自己放錯了人,間接導致二屍三命的慘劇(對曾俊暉的枉則只抱著輕飄飄的歉意),而後又要頂著細囡應否開槍的爭議。但真正教黑王感到招架壓力的其實是林津的死。為什麼這種事偏偏要在同一時間發生?以至顯得他治下的所有事都是一塌糊塗似的。
他與林津縱使在私底下算不上有交情,但一個原本活生生的夥伴就這樣突兀的沒了還是很讓他感到難過。更惱人的是,他必須撥開感性上的哀悼想清楚到底該如何應對這件事。林津為什麼會在天矇光的時候跟穿著三角褲的鬼魚一起?中間又發生了什麼事變成最後把車飆進海裏去?當中與那個酒吧老闆娘琇英有否關係?他知道這一連串問號的答案早晚會搞清楚,身為世上最優秀警隊之一的一份子,他不會懷疑這一點,問題是在此之前他便得選定一套講法,到底要不要繼續那個法外之情的包庇?還是明哲保身盡量撇清關係?毫無疑問,他正站在一個人生交叉點前,必須下定決心選一個方向,而且大概沒有回頭的機會。
案件由重案組四大王牌之一的港島總區重案組主理調查。死的是自己人,而且還是督察級警官會否增加偵查的著緊度是不用討論的事。眾探員兵分多路,首先根據運輸署道路監察系統的錄影追溯到林津的谷巴是由他的住處駛往尖沙咀,後再由尖沙咀經紅隧飆到堅尼地城;另一方面巡邏警員在棉登徑發現了可疑的血漬,接報到場的重案探員迅即決定翻看附近大廈的閉路電視,從而發掘到鬼魚只穿內褲手持壘球棒走出大廈那剎的情形。於是就在當天的下晝,阿骨的竇口便被一批探員破門而入,仍迷迷糊糊的阿骨等人還未知鬼魚弄出了多大的麻煩便全部被粗暴按在地上雙手扭到背後銬住。確認了另一死者的身份為鬼魚後線索的牽繫很自然會包括攝於瓢蟲吧內的那段辱警短片,再加上車子撈上來後尋獲壘球棒這凶器;和從鬼魚血液中所驗出的高濃度冰毒,基本已可拼湊出林津遇害的前因後果了。
另一邊廂,黑王在下決定前僅僅容許的空隙裏先接觸一下江詠文。這個一聽見丈夫再不能回來的未亡人幾乎立即昏了過去,她一臉晴天霹靂,彷彿聽見自己被判了死刑。幸好最後總算勉強能道出林津回家後又外出的原由。傷心欲絕的江詠文沒有隱瞞與林尊鬧了點意見,但卻沒有提到是與外遇有關的事情。黑王無法肯定她是故意不提抑或根本被蒙在鼓裏,但他知道林天津肯定是因為跟妻子吵了架乘機以心情不好來作藉口放縱自己去找那個琇英。黑王對林津把私人感情處理得這麼差勁感到相當失望,亦認為他的執迷不悔不值得原諒,可是感情上犯再大的錯也不該賠上寶貴的性命,黑王覺得林津才是真正的黑仔。看著後來再把持不住哭崩在地的江詠文,他相應該已知道怎麼做了。
黑王決定盡他能夠做的保住林津的名譽,那傢伙也許是個笨蛋,但他確實是個好警察。而且,自己既已向上頭撒了一個謊,這時反口也不是個聰明的做法。反正只要他堅持有關的說法,別人再懷疑也無從證明是假的。一為神功,二為弟子,保住林津的名聲也保住自己的仕途,何樂而不為呢。再說這種重口味奇情只有那些靠吃別人痛苦為生的人才會喜聞樂見,警隊裏可能也有不少這類人,但肯定不是那些腰圍已大不如前的大佬們。
所以,雖然總區重案的人後來不無質疑林津既為查案卻何以連手機也不帶,而且江詠文也一直不同意把丈夫的手機交出讓他們作深入的查閱,但辦案主管向上級請示後便把這兩點問題擱起了,好像這本來就是微之末節不用理會。到了這時,黑王便明白自己不是孤身作戰。如果說保衛警譽是一種公義,黑王並不反對。
鑑證人員根據第一現場的血漬形態重塑出林津遭從後襲擊的情形。由於他當時正在執行「職務」,故而官方的結論視為殉職。
林津的死也許毫無價值兼有點可笑的成分,結果能得到「殉職」的定讞算是堪慰冤魂了。黑王送佛送到西,隨即打蛇隨棍上向上頭提出讓林津下葬「浩園」(只供英勇殉職的紀律部隊人員歸葬之墓園)。一開始時上面的反應比較審慎,亦的確有聲音傾向低調處理林津的後事。但很快地,最高層所下達的指示是應藉著給林津一個榮譽的葬禮來驅走坊間的齷齪傳言。於是,警察部正式向公務員事務局及保安局長提交了有關的呈請。一星期後,警務處長獲回覆批准申請。
這段期間,幫主也取得了科技組和鑑證科的答案。科技組利用一個由以色列研發名為「肯肯舞」的軟件,把那輛白色客貨車的車牌號碼清晰地呈現。按照運輸署的登記資料,幫主和細囡連同從德國比賽回來的阿京迅速抓上了鄧泰,證實了趙昶借車的環節。至於較早時的那架的士,則根本是接了柯打卻走錯路的一個錯摸。鑑證科方面的DNA報告同樣叫他們莞爾不已,梳化上的那滴血漬的確是曾俊暉自己的,一切都只是上帝開的玩笑。
不過即使有了這些結論,也不代表在法律上足夠裁定殺害杜殷怡的人便是趙昶。趙昶人已死,意味著這宗姦殺案永遠只能是法庭裏一個得不到結論的檔案。某程度上趙昶是得逞了,就這一點,委實未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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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文自首的當天已立即被落案控以兩項謀殺罪,並於隔天早上移送九龍城裁判法院。謀殺罪需排期到高等法院審理,由過門程序的第一步裁判法院到正式在高等法院開庭動輒是一年以上的時間,期間浩文須交由懲教署收押看管。在這之前,浩文的大狀成竹在胸地着他安心在收押所等候,正式開審前控方必定會更改控罪的。
大律師的預言應驗了,浩文被關了十個月後姓沈的師爺到收押所傳話律政司已正式決定改控他兩項誤殺罪。師爺沈最後確認了浩文的認罪指示後回告大狀,並由大狀向高院的司法常務官去函表明他的當事人將會認罪。於是法院便從緊密的審訊檔期中找出一個最快的空檔插隊讓浩文得以提早了結此事。經過一年的關押後,浩又終於站在犯人欄內接受判刑。帶著傳統假髮的本地男法官就每條誤殺罪以九年監禁為量刑起點,鑑於被告認罪,按例予以扣減三分一的刑期;而由於兩項控罪實為同一時間發生的關聯事件,以及在整體形期的考量下,下令兩罪的刑罰同期執行,即實質判處六年監禁。到了監獄,這六年刑期又會再減去三分一作假釋期,換言之浩文實際只需負上區區四年的代價便可了結此事,倒是比當初的預期還要便宜。判刑那天剛好是琇英的二十八歲生日,這不啻是浩文的好消息,也是琇英一個喜出望外的生日禮物。
在浩文被羈押的那三百多天裏,琇英櫛風沐雨每天一早前去荔枝角收押所探望。這一次,再無人百般阻撓她見自己的男人,甚至乎其他要見浩文的兄弟朋友都需先經她這個阿嫂協調時間一同前往。彷彿,這是上天對她當年不得探望阿本的補償,雖然這樣的補償怎樣說也太黑色幽默了,但琇英還是欣然地行使這份權利。
凡是有貪經驗的人都知道,要看一趟獄中的親友絕不輕鬆,每一次免不了都得花個多小時辦手續及坐在硬邦邦的長椅上枯等,然後只能換取與心中的人相見短短的十五分鐘,偶爾碰上好運氣的時候才能多逗留幾分鐘,而且被厚厚的亞加力膠裏外隔開不能觸碰。但這樣子琇英已經很滿足了,她享受浩文需要自己的目光,每一天皆能滿足相見的慾望也讓她有很實在的圓滿感覺。彷彿間,她覺得自己又回到脫離歡場重過正常生活時的那種對明天充滿希望的抖擻感。儘管她沒有懷孕,但重點已不在這了。
大事方面沒什麼需為浩文做的了,但她在小事上還是幹勁十足。還押身份的浩文仍可收取官方指定的各類物資,於是琇英每天忙於打點該給浩文帶幾包香煙、零食和日用品;還有什麼時候帶雜誌,什麼時候代他付訂閱報紙的費用,以及每星期為他到獄方指定的餐廳交付訂餐的餐單和費用等等。這些瑣事對琇英來說都是很有意義,她很喜歡這份近似施惠者的感覺。不管裏頭的那個人是浩文還是阿本,她需要的是那份彼此相濡以沫,緊扣一起的關係。無論曾經是阿本放棄了她,還是她放棄了阿本,而今為浩文所做的這一切,便似乎是一體兩面的心理補償。她不懂如何理解這份複雜的心事,只是用一種固執的態度相信幸福以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而天意實在弄人,竟在她覓得幸福的當兒同時製造了林津慘死的悲劇。雖然不能說是她害的,但歸根究底悲劇的肇源又好像與她脫不了干係,多多少少的,有著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的況味。想到一個曾陪自己玩過曖昧遊戲的男人就這樣不在了實在令人傷,但出乎琇英意料的是,在這份真摯的哀傷感覺下她居然哭不出來。她不是個動不動就哭個稀巴爛的女人,但亦非鐵石心腸的人,為什麼看到遠方的天災人禍也會眼濕濕的自己,現在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淚來呢?到了這個時候,她明白最真實的那個自己不願被任何事情沖淡、削弱乃至破壞那一往幸福的意願。如果明知自責是蒼白的,空洞的;如果明知自己的遺憾既無用又虛偽,那麼何苦影響手中已握持住的快樂呢?她說服自己這是一件無人願見的不幸,不幸可以降臨在地上任何一個人的身上,只不過這次可憐的人是林津罷了。既然這樣,適可而止的惋惜已足夠了,再多一點都只會淪為貓哭老鼠的矯情。
如果有人難以明白琇英何至如此冷酷無情,或許來一個比喻會易於理解:琇英就像個被遺棄在垃圾山拾荒的野孩子,當她已幾乎忘記飽肚的感覺時竟然找到一塊完整的奶油蛋糕,她只想獨享它,她不要跟任何人分享,把奶油蛋糕吃下肚的誘惑大於這蒼涼世界的一切,即使蛋糕有毒吃下便會死掉,她也在所不計。
她只是想緊抓幸福,其它事一概不想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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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文並不知道琇英與那個被鬼魚無情白事宰掉的差佬有個什麼瓜葛,但他知道鬼魚在瓢蟲吧裏兇過那差佬的事。弄出了這麼個大頭佛,浩文幾乎想都不用想便命琇英趕快把瓢蟲吧賣掉。其實用不著浩文吩咐琇英也知道瓢蟲吧不賣不行,於是不惜低價頂讓給一對不諳江湖生態的勢利夫婦。當那個錙銖必較的小女人在成交後露出執到寶的狡獪笑容時,琇英只覺得貪字得個貧永遠是鐵一般的道理。
浩文和琇英沒有料錯,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警官遭一個三流古惑仔兼毒蟲活生生打死是足以叫人咬碎牙齒的憤恨,特別是對三萬個警察而言,就好像一隻瘦巴巴的山狗在雄獅的鼻子前叼走幼獅一樣不可容忍。於是,在林津頭七那天,警務處長下令展開一個最終長達六十日的掃蕩黑幫行動,行動的代號為-----天雷。
「天雷」的觸及面之廣前所未有,動員的警力更是恐怕後無來者的紀錄。除了各區的重案組、反黑組、O記和刑事情報科,更聯同數以千計的機動部隊及快速應變小隊等不分晝夜連日於港九新界作全面性的數堂。一時間,全城風聲鶴唳(僅指從黑道而言),所有夜總會、桑拿浴室、電子遊戲機中心、桌球室、卡拉ok、麻將館、酒吧、的士高、色情架步、地下賭場以至隱市於偏遠屋邨酒樓內的小型賭檔和毒品零售網俱受到報復式的干擾和取締。當中瓢蟲吧更是成了標誌式的攻擊目標,一個晚上最少被四批警察喝令開燈查牌,而且往往擾攘個多小時,晚晚如是,根本做不了生意。接手的夫婦一開始還據理力爭四出投訴,結果警察依然故我的未查牌不特止,更惹來了消防部門、食環署和屋宇署到來諸多留難。被蹂躪了四十多天後,那對倒霉夫婦決定含淚結業算了。
除了全方位打擊黑幫的收入來源外,還針對各個擁有知名度的江湖大佬。反黑探員手上有一張276人的名單,涵蓋了所有社團於各區裏活躍的人物。當然,蛇有蛇路鼠有鼠路,部分大佬一早聞風先遁潛水去了,但藏得不夠嚴的便被警察抓雞仔似的抓回去。儘管不是每一個都安得上罪名,但也至少把人晾上四十小時以上才放人,而且當他們一身邋遢狼狽地離開差館時,門外又會有另一幫差人不由分說的把人塞進車內帶走。如果鬼魚不是已掛掉,至少有十多個大佬誓言要將他斬開十八塊丟海裏餵魚。
「天雷」亦造成了洗牌效應,在是次的反黑行動中單就和勝和一門便有六百名以上的成員被拘捕,最後成功起訴扔進監獄的也達半數,加上其餘社團的遭殃人數,一下子為懲教署增多了過千名囚犯,使各座監獄面臨人滿之患。另一方面,那麼多原本活躍的古惑仔被關起來後,造成了各黑幫的權力架構或大或小的出現斷層,當「天雷」終於偃息之後,很自然地此起彼落的出現了大大小小爭奪地盤的音樂椅遊戲,然後產生了全新的板塊形勢,也冒起了新的一批崢嶸之輩。到原來的那批大佬陸續出冊後形勢便變得更複雜了,新舊派系的衝突比戰國爭雄時還要混亂,亦對社會治安造成了意料之外的動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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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津設靈的那天起,一直下著惱人的綿綿陰雨。
經過PPRB努力地給傳媒補充後,市民大眾所知道的故事版本是林津在執行職務當中不慎遭認出他的黑幫分子偷襲致命。一個為維護公義的警察不幸殉職,絕對會得到廣大市民的惋惜和哀悼,為了向這名公僕作最後的致敬,絡繹不絕的男女老少一大早便來到北角的香港殯儀館外輪候弔唁。在毛毛細雨下,打著傘的長長人龍就像一條安靜而哀傷的巨蛇緩緩的蠕動。期間各大紀律部隊的頭領以及政府高官皆陸續到場致意。有人認為這些來去匆匆的人不過是在作秀,也有人認為不管是誰也有權為治安捐軀的英雄致敬。但其實,無論有多少雙皮鞋踏進過這靈堂又離去,靈堂正中「浩氣長存」橫匾下那大頭照裏英氣凜然的林津也不會知道。就算林津這一縷新魂真的浮在半空看著這一切,他也可能已不再在乎了。但無可否認,對一些在生的人來說,極盡哀榮的鋪張總勝過寂寂無聞地消逝。
喪禮的高潮在翌日早上。灌溉憂鬱的陰雨依然,由八名包括黑王在內的同袍全副戎裝為林津扶靈送上靈車。靈車在八名威武挺拔的交警鐵騎開路下徐徐駛往灣仔軍器廠街的警察總部。在警察總部正門外的停車空地上,警察儀仗隊已在端肅聽候,甫瞧見領頭開路的鐵馬出現,儀仗隊的指揮手便依照傳統吆喝一聲,接著哀樂奏起迎接靈車。總部內外共計三百多名一身漿熨畢挺制服的同袍齊刷刷地向靈車給禮,他們一個個臉容肅穆,眼裡載滿着對失去同伴的哀痛與帳然。縱使當中有半數以上的人與林津素未謀面,但不理認識與否,這份在警徽下的同伴之情是如假包換的。
警務處長以簡單而莊嚴的儀式向遺孀江詠文授回林津的警帽和腰帶,還有接成方狀的徽旗。一生素黑,蒼白嬴弱的江詠文顫顫地捧著丈夫的「榮耀」,只感到軀殼裏是一個空空的,迴盪著昔日笑語和溫馨的慘白荒原。旁人為她打著的傘緣抖落纖纖的雨珠,與她眸子裡潸潸滾落的淚珠戚戚相映,催人下淚。
雲低雨意濃。
林津的靈柩於中午抵達和合石的浩園,雨在這時似乎下得更大了。送林津最後這一程的同僚親朋有七十多人,包括黑王、細囡、幫主和阿京。大家的警帽帽簷已掛著危危欲墜的雨珠,但沒有一個人願意打傘,也幾乎沒有人說話,大家只是默默看著那個為林津新挖的土坑,想著逝者的一些軼事,或只是走神地想著自個兒的心事。十數名記者在克制的距離外盡職拍照,鎂光燈有一下沒一下地閃亮,彷彿一道道永遠等不到雷鳴的閃電。
虛弱得像隨時會化為飛絮的江詠文在家人的陪護下看著殮葬工人把丈夫的棺木舁進墓坑。當這口棺材安安的至於四面黃土中時,代表著到了真正別離的時刻了。江詠文肝腸寸斷,悲不自勝,她愛林津勝過愛自己,如果可以換回林津的生命,她可以不介意林津有多少個女人,甚至林津只是一個不務正業只管向老婆要錢嫖賭飲吹的爛人也無所謂,只可惜這個無情又不講道理的蒼天才不會給她機會證明這份犧牲的意志是貨真價實的。
同僚們致以最後一度敬禮。
在聞者心碎的痛哭聲中,江詠文親手為夫君撒下第一掬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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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園的周圍不斷有著格格不入的雀鳥吱喳聲。
濕濕的微風帶來的不知是草腥味還是土腥味。
雨撇到臉上。
代替了眼淚。
由靈堂到警察總部,再由總部來到浩園,細囡都沒哭過。過去的十多天,她在睡房的被窩裏;在沒有別人的洗手間內;在回家的巴士上層的最後一排座位內;以及更多不在預期的地點裏,她已為林津哭過許多遍,次數足夠讓她今天冷靜如霜地面對所喜歡過的人長埋地下。萬一林津的鬼魂能察見人間的光景,至少她不要做出教林津納悶的舉動。
有些事,除了自己外,沒有讓別人知道的必要。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再依依,還是有轉身離去的一刻。當葬禮完結,江詠文在眾親友的攙扶下黯然離開,然後其他人也懷著沉重的心情相繼走出墓園後,幫主脫下警帽抖抖雨水再戴回去對細囡和阿京說:「我們也走吧。」
細囡和阿京也學著幫主那樣抖落警帽上的雨水,點點頭,再深深看一眼那方新墳後,毅然轉身跟著幫主離去。
皮鞋在濡濕的路上踩出習習橐橐的聲音。
與細囡並肩而行的阿京大概再受不了沉默的低氣壓,主動開腔跟細囡聊起來:「早知妳槍法這麼厲害,射擊比賽該由妳去。」
細囡這才想起忘了關心這個,「你的成績如何?」都怪近來的事粗暴地綁架了每個人的心思。
「爛透了!」阿京窘笑一下,聳聳肩,「那裏高手如雲,我發揮得算不錯了,但跟那些傢伙比我就像小孩子玩槍一樣。」
幫主回頭給予同情的一瞥。
「盡了力,問心無愧就夠了,贏了輸了都不代表什麼。」細囡說得老氣橫秋,其實有點心不在焉。
阿京本來想打個小幽默,但嘴巴動了動後又沒心情說出來。
三人默默走著,不覺間已步出了浩園。細囡望見遠處的黑王正和他的老頂曾紹明及另外兩名警司開門上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幫主。」細囡叫住前面的同伴。
「什麼事?」
「究竟電容器是什麼?」
幫主微微一愕,然後意味深長的笑一笑答道:「電容器是負責整流電壓和分配的零件,一般只是尾指甲大小的體積。」
帽簷下只看到半截臉的細囡露出「原來如此」的滿意笑容。旁邊的阿京一頭霧水,但直覺沒有多問的必要。
在灰色的天空下,他們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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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浩園遠遠的一座六角亭下,琇英斜挨着亭欄隔著絲絲細雨遙看著眾人來了又去的身影。她的手裏捻著一炷剛剛點起的線香,冉嫋的煙悄悄地燻著她的眼睛。終於,她掉下一顆疑幻疑真的淚珠。
阿津,一路好走。
〈首部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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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8日 第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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