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次聽完一篇精闢的聖經講道,都會重新提醒我,當年為什麼會立志做牧師。」崔榮智由衷地讚嘆。天娜聞言露出微笑。「剛才全程你凝神屏息,專注的程度簡直不下於聽偶像演唱會的癡心歌迷。」崔榮智滿足地笑。
今晚,他們相約去聽某間神學院舉辦的講座,主題是舊約聖經:出埃及記。講員是本地極具名氣的神學家。崔榮智十年前已經對他嚴謹的治學態度和博大精深的學識欽佩不已,辦公室裡有一整套他的著作,閒暇時仔細閱讀,深入研究他精闢的觀點。
作為大受歡迎的講員,主持的講座例必座無虛席,崔榮智得先索取門票才能出席,在講座上他的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過講壇。平日崔榮智站在講台上,鏗鏘有力的語氣打動台下的信眾。今晚他卻搖身一變,反倒成為台下認真的聽眾,勤奮地做筆記。他渾然忘我,完全沒有留意身旁天娜一直投來的愛慕眼光。天娜最欣賞這種投入的男人,覺得這類人充滿魅力。
當然,這種場合容易碰到熟人,他們克制自己的言行,不能有親暱的表現,看上去只像一般朋友結伴去聽講座。
晚上八時半講座完畢,崔榮智駕車載天娜到尖沙咀一間高級日本料理。桌上放了帆船形狀的碟子,上面盛載各式各樣刺身,一盆辣酒煮蜆、鰻魚、煎餅,以及一瓶冰涼的梅酒。
兩人吃了一會,崔榮智歉疚地說:「對不起,今天明明是妳的生日,卻反而要妳陪我去聽講座。」
天娜嫣然一笑:「不,今晚我好高興。」兩杯梅酒下肚,她臉泛紅霞,微醉的疲態比平時更添美艷。崔榮智心裡一陣感動,情不自禁地瞧著她此刻動人的憨態,內心的迷惑又湧上來。懷疑自己只是平凡的人,卻怎會有個這麼人人羨慕的女友呢?
「燒餅好吃嗎?」天娜問。崔榮智邊咀嚼點點頭。
「原來日本料理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一直以來,我都只懂得三文魚刺身和鰻魚,以為其他奇怪的食物不適合我,看來我錯過了很多好東西。」他自嘲似的一笑。天娜朝他甜甜一笑。
「以後我多點帶你嘗試其他的美食好不好?」天娜溫柔地說。
「好的。」崔榮智說。
天娜注視他一眼。「怎麼忽然靜下來?」
「看著眼前的美食,忽然覺得人生其實很短促,一直以來只專注在家庭和教會事務,好像忽略了很多美好東西。小時候家境清貧,要填飽肚子已經不容易,更不要奢望可以享受什麼昂貴的食物。」
他望著擺在桌子上的一碟碟美食,心裡無限感慨。廿年前他真的不敢想像,將來有天竟然能夠身穿西裝,駕車載女友到高級餐廳用餐。
「唸書之後出來工作幾年,經濟是好多了,偶而能夠跟朋友大快朵頤,直到結了婚,負起照顧家庭的擔子,雖然有家庭是很美好的事,不過工作、家庭兩邊忙,好久沒有機會好好坐下來,純粹地享受一餐晚餐。」
天娜靜靜地聽,說:「憂心忡忡的人也是世上最不愉快的人。」
崔榮智沉默了半晌,然後才說:「印象中最難忘的一頓飯,倒是少年時父親帶我到大排檔吃火鍋。他是售貨員,我放學後到他的店等他下班,夜晚十一時左右在油麻地的街邊吃火鍋。我記得當晚寒風冷洌,我們卻在爐邊吃滾燙的肥牛肉和魚片,那是我記憶裡最美好的一個晚上。」
崔榮智停了下來,寂寞地笑。
「再多說一些你小時候的事。」天娜柔聲說:「我對你的經歷所知不多。」崔榮智卻搖搖頭。
「不,我的故事很普通,也很沈悶,還是說說妳的事吧。」
天娜啞然失笑。「我的故事不是跟你一樣普通嗎?父親是醫生,媽媽是家庭主婦,自小以為自己在數學方面有天份,在大學唸數學時才發現自己資質平庸,比我優秀的人原來有一大堆。畢業後很辛苦才找到一份銀行工作,每天忙得不可開交,而且愈來愈不明白融資或者收購跟我的人生究竟有多大意義,只是身邊的人都說這是最有前途的工作,於是我只好繼續做下去。我的故事至此結束。還能有什麼好說?」
崔榮智還是搖頭。「譬如說,妳身邊應該有很多優秀的男人才對,怎麼會看上我這個沒情趣的人?」天娜忽然收歛浮現在嘴角的笑容,表情變得非常認真。
「這問題你問了不只一次。」她表情凝重,甚至有點生氣。
「我知道,但我仍然不能理解。」
「答案只有一個,」她說:「因為我愛你。」
2
崔榮智駕車送天娜回家,思域停在天娜的公寓門前。「上來嗎?」天娜問。
她臉上仍然殘留著興奮的餘韻,渴望為今晚劃上完美的句號。她那雙帶著期待的眼神,天下間實在沒有幾個男人可以抗拒。崔榮智望望手錶,搖搖頭。
「我想早點回家,有些累。」
他不忍看到她失望和落寞的神情,這使他覺得自己很窩囊和內疚,竟然連女友一個小小的要求也做不到。
自從偷偷涉足婚外情以來這種硬生生把歡愉停止的情形不斷重覆出現。他是有婦之夫,不能盡情享受相戀的愉悅,一切只能偷偷摸摸。他內心也有宣洩不了的沮喪。
這種尷尬的情況往往反而是由天娜主動開解。
「你說的也對,今晚實在太晚了,而且喝了酒我也有些累,差點忘記了明天又要上班呢!」她給了他一個微笑,仰起頭來吻他的嘴。她的吻清楚表達了依依不捨的意願,崔榮智不是不知道,但他此刻只能默然接受。
3
崔榮智心情低落地回到家,看到淑貞一個人悶在房裡,趕忙收起滿懷心事,擠出一絲笑容,走過去輕輕擁抱她,體貼地問:「還未睡嗎?」
淑貞搖搖頭。
「什麼事令妳如此憂心忡忡?」他不安地問。
每當妻子的臉孔變得冷淡,便是內心情緒波動的徵兆,有很嚴重的事情正在困擾著她。有一剎那,他以為她知道了他剛才的幽會,會開口提及他跟天娜的關係。
他不只一次想像有天回家看到淑貞坐在沙發,一言不發。當他脫下西裝和領帶,走過去準備跟她閒話家常時,她卻忽然以冷靜卻平板的語氣,一語揭穿他的虛偽。他常常焦慮地想,萬一這天真的降臨,他究竟要如何回應。
是坦然承認,還是無論如何也要矢口否認?
對這個家庭來說,那一定會是天崩地裂的情景。
每次當家裡出現一絲異常的氣氛,或淑貞板起臉孔時,他便會有如驚弓之鳥。但在此之前必須保持著平常的表情,不能露出馬腳。他已經擔驚受怕了無數次,漸漸變得麻木,決定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現在不再多想。
「你認為,我們要不要跟巧明好好談一談?」
淑貞憂愁地看了丈夫一眼,遞給他一張淺綠色的成績表。
使她受困擾的原來不是我。
崔榮智暗自鬆一口氣,如果是巧明的話,問題應該不會太大……直到他望了成績單,本來已經鬆一口氣的臉上忽然現出不能置信的神色。
「為什麼會這樣?」他喃喃地說,呆了好半晌。「我去跟他談。」他掃掃妻子背部安慰她,然後將淑貞留在房裡,去到兒子的房門前,猶疑了一下,敲敲房門。
「巧明,你睡了嗎,我可不可以進來?」
房裡沒有半點聲息,崔榮智耐心等待。隔了一會,崔巧明來開門,崔榮智看到兒子垂下頭不敢正視他,臉無血色,內心也是一陣難受,輕聲對他說:「我可以進來嗎?」崔巧明點點頭,側身讓父親進入。崔榮智隨手關上門。
崔榮智坐在床沿,嘗試給兒子一個微笑。
「神未曾應許天色常藍。」他引用聖經的經文給兒子一點鼓勵。這是他從小便要崔巧明背誦的一段經文,兒子深明這句話的意思。那是說人生總會充滿各種挫折。
「一次的考試不能論英雄,」他揚揚手裡那張成績表,彷彿那只是一張無足輕重的宣傳單張。
「你已經長大,正是學習面對挫折的好年紀。我們可以坦誠相對。坦白說,你今次的成績差強人意,如果只是一時失手,那沒有問題。」他擺擺手,做出一個毫不在意的姿態。「下次重新來過便是。我和媽媽擔心的是你是否有其他煩惱,引致學業一落千丈。近來你常常把自己困在房裡,很少見到你笑,這種改變讓媽媽很不安。」
「對不起,」崔巧明說,聲音有些乾澀。「是我的錯,下次不會了。」
崔榮智搖頭,手掌放在大腿上。
「道歉沒意思,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了事。我也不用你道歉,與其說學業,我們更擔心的是你。」
如果是以前的話,父親的勸勉一定會給崔巧明帶來莫大的安撫。
自從天娜成為兩父子之間的秘密之後,他已經有好一段日子沒有跟兒子好好談過話,他心底也有著跟崔巧明類似的心態:逃避可以解輕心裡的內疚。
但現在他發覺一切已經不能再避下去,和沉默的兒子面對面,卻彷彿跟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對桌而坐,不由得緊張起來。
「我年紀也漸漸大了,在教會裡要開始學習跟少年人相處。真諷刺,現在的我仍然記得小時候很多事情,以為自己仍然年輕,事實上卻非得設法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不可。『學習了解下一代』,這句話代表我已經脫節,不能和你們自然地走在一起。」崔榮智望了兒子一會:「你也有些改變……怎麼說呢?你封閉了自己的心,不再向我們開放。我和媽媽不能再像你小時候那樣完全明白你的需要。如果你渴望獨立的話那不打緊,但你忽然把自己孤立。石導師說近來你很少去少年團契,不再跟團友有說有笑,也拒絕了聖誕聯歡晚會的主持,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崔巧明靜靜考慮了一會,然後下定決心地說:「我不會再去教會。」
崔榮智臉色一變:「……為什麼?」
「教會使我喘不過氣。」崔巧明說:「現在我才發現,其實自己未必真的喜歡去教會,我只是自小習慣照你的吩咐去做而已,想深一層,我根本不曉得為什麼要去教會。」
「但我從未強迫你去教會。」崔榮智激動地說。「你從小也很喜歡上教會,為什麼忽然會有這種想法?」
「你不是說我已經長大了嗎,我應該可以選擇自己的路吧?難道我連不去教會的自由也沒有嗎?」
崔榮智楞楞地凝望兒子,流露出無所適從的眼神。
「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發展。」過了半晌,他才緩緩地說,表情漸漸變得痛苦。「多年來的辛苦,並不是為了使兒子放棄信仰。」
「這段日子我看到很多不應該看到的事,知道太多不應該知道的事情,以及聽到很多不應該聽到的事。」崔巧明說:「如果沒有碰到這些的話,我應該仍然是個快樂、對信仰毫無疑問的人。但當我看到種種不公平的事情之後,便無法再欺騙自己,說所相信的天父是慈愛的。衪對我是慈愛,這個我知道,但我該如何向其他正在受苦、絕望無助的人解釋衪的慈愛?」
直到此刻,崔榮智才明白事情究竟有多嚴重。擺在眼前的已經不是學業成績的問題,也不是上不上教會的問題,而是父子之間的分歧愈來愈遠,遠到已經成為對立的地步。他很艱難才能鼓起勇氣開口問。
「是因為我的緣故吧?」
他心裡感到強烈的悔疚。兒子在這段期間變得叛逆,不是因為青春期的問題,也不是因為缺乏父母的關懷。崔巧明變得憤世嫉俗,對世情充滿憤慨,一定有其他緣故。
「是的。」崔巧明坦然說。他的話如一根刺刺進崔榮智心坎裡,讓他心裡淌血。
「你不是答應我,只要我願意守口如瓶,你便會跟天娜劃清界線,一切都會回到以前的日子嗎?」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父親,不待崔榮智答覆,便繼續往下說。
「你常常對我說要坦誠相對,那麼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究竟還有沒有跟天娜見面?」
面對崔巧明逼視的目光,崔榮智竟然感到心虛。
「縱然心裡十分痛苦,受盡良心的責備,我依然謹守承諾,為的是不讓媽媽受到傷害,期望真的可以回復昔日的日子。但你卻沒有做到,沒有實踐諾言。你根本沒打算和天娜分開,也沒有為媽媽著想,是不是?」
崔巧明冷笑:「我竟然又再相信你的謊言。」
崔榮智啞口無言。事情不是你所想像的,我的確已經跟她斷絕了關係,至少我盡量擺脫、嘗試……
平日在講台上侃侃而談的他,今晚竟然不曉得該怎樣向兒子解釋,因為他想開口的時候,腦海忽然又記起,兩天前他才跟天娜上床,而他在床上對妻子以外那個女人肉體的渴求,使他無法辨解。
「我不會跟媽媽說關於天娜的任何一句話,用這個來做交換條件,」崔巧明冷漠地說:「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裝出一副關懷的模樣。我實在無法再相信你的一言一語。每次聽到你在講台上說想成為問心無愧的牧師我只覺得虛偽。」
很艱辛地,崔榮智擠出這句話。「但我是你父親,這關係永遠無法改變!」
崔巧明以厭惡的眼神望望崔榮智,彷彿聽到了一件十分荒謬的事情。
「你不是我心目中的父親,你曾經是我最親密的人,和我分享一切,是我世上最尊敬的人,但是現在你在我心目中……」他哽咽。望著眼前這個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人,跟著的話便說不下去。
雖然崔巧明閉口不言,但崔榮智受到的打擊卻無法估計,他感到窒息,腦中一陣暈眩,雙手緊抓床沿,恐怕自己會倒在地上。
「原來你那麼恨我,」他喃喃地說:「我完全不知道,我早就知道所犯的錯有一天會自作自受,不過從沒想到會連累身邊的人……」他雙手抱頭。「身為牧師最恐懼的是什麼?是受不住誘惑對太太不忠,以及最親近的人遠離信仰!」
「那麼你知道身為兒子最討厭的是什麼?」崔巧明說:「便是父親的職業是牧師,所以所有人認為兒子也只能當虔誠的信徒。」他直視父親。「我有我的選擇,不必跟你走同一條路。」
「你問我是否恨你,坦白說我不知道。」崔巧明說。「可能根本和你無關,只是以前我一直受到保護,看不到現實的真面目而已。不過,當我對周遭的世界產生懷疑的時候,實在沒有勇氣假裝下去,堅持自己的一套是唯一的真理。」
「對不起……我想不到會這樣。」崔榮智此刻的表情悔不當初。
「正如你所說,道歉沒有一點意義。」
崔榮智呆在床上,完全不曉得該怎麼反應。崔巧明以複雜的眼神注視他。
說完這番話,崔巧明站起來,拉開門走出房間,他立刻接觸到坐在沙發上母親投來的焦慮目光,她的表情充滿疑問。崔巧明以滿不在乎的語氣說:「我去洗臉。」
4
「妳還記得妳曾經說過,我完全不了解別人,只是一個將自己的一套強加諸別人這番話嗎?」
崔巧明想起初相識那天,當時他覺得她難以觸摸,而櫻桃則覺得他愚不可及、討厭。想起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其實只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怎麼這幾個月時間好像過得那麼快?
「妳說的對,我的確愚蠢、無知、幼稚。全部是一廂情願,從來沒想過,別人的想法是正確,我的才是偏見。看來我應該好好閉嘴。」
櫻桃說:「我當然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不過別太過氣餒,其實你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糟糕!」她以她那獨特的方式在安慰崔巧明。
「雖然我還不算十分了解你,但也可以看出你有心事。你可以放心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崔巧明心裡一緊,這口氣憋在心裡實在太久,久到他差點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個無憂無慮的人,也有暢快歡笑的時候。
那塊石頭一直梗在心裡,未曾放下。他知道,如果不把事實說出來,是不可能放得下的。
「父親有了外遇。」
櫻桃臉上閃過詫異的神色,有些困惑。
「你父親不是牧師嗎?」她怔怔地問了一條毫不相干的問題。
崔巧明平靜地說:「他已婚,有兩個孩子,但也是一個男人。」櫻桃想笑,卻笑不出。
「多久之前的事?」
「好一段日子了。」
他深深嘆口氣,然後用說故事似的語氣娓娓道出以前的日子是多麼愉快,他是多麼的尊敬父親,然後如何主動查探,發現父親跟女會友的戀情,以及之後的生活是何等痛苦。這些事本來緊緊鎖在心底的祕密,現在卻如洪水缺堤一般全部說出,他想知道,當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時候,是否會好過些。
「你恨他?」
「我恨自己那天誤打誤撞發現了他們的關係,也恨他竟然將事實告訴我,如果他騙我還好些,就算是最糟糕的謊話也好,至少我還有逃避的餘地。他有沒有想過我根本沒有能力去承擔這份壓力?」
「男人都不擅於撒謊。」櫻桃嗤聲說:「你們太粗枝大葉。」
「我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個完美的父親,」崔巧明神色黯然。「直到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後,我才失去了努力的目標,甚至不曉得身在何方,好像大海裡一艘引擎壞了的船,感覺好茫然,好寂寞,只想抓緊身邊的東西,哪怕是暫時性的代替品也好。」
崔榮智質問為什麼成績滑落,他沒有別的話可以說,因為考試成績慘不忍睹,既不是由於身體不適,也不是一時失準,而是因為很累。無論是身體或心靈上,都有心力交瘁的疲憊感。
而且在考試期間都只顧著替櫻桃溫習,無暇理會自己,成績才會一落千丈,這些事當然不會跟父母說。
然而後來看到崔榮智痛苦的表情時,崔巧明顯得無動於衷。畢竟弄到今天這種田地並不是他的錯,他只是不斷觀察,然後設法適應新環境而已。
這期間他獨自面對不少困難,一個人靜靜地祈禱後,事情依然沒有轉機,他彷彿重新認識了天父的另一面;沈默的一面。此後他愈來愈以「人」的角度看待事情。
櫻桃不只一次說過「就算沒有上帝,我們一樣可以過活。」但如果不是崔榮智一再使他失望,他也不會有這個決定。
「是誰令你有這想法?」崔榮智怔怔地問。
是櫻桃?不,不是的……
他望向櫻桃:「他說不曉得為什麼我變成這樣。事實是他令我變得不知道怎樣才好。」很奇怪,他以為櫻桃一定會不以為然地駁斥,怎料她只是低頭,默然不語。
好一會,她才開口說話:「我媽媽四年前離開我,這是我心裡最大的祕密。」
崔巧明一怔,相識至今,她才第一次開腔談及母親,而且是她主動提起。「她……離婚了?」
櫻桃的目光彷彿失去了焦距,僵硬地搖搖頭:「絕症,她過世了。」
崔巧明想安慰她幾句,櫻桃卻不讓他有任何表示。「發現身體有問題時已經是末期,她在醫院臥了兩個月病床,我看著她的抵抗力愈來愈差,身體一天天消瘦,然後開始變得不省人事。這些事情,就算是對活著的人來說也是一場煎熬。
「每天放學我就去醫院坐在床邊陪伴她,每次一見到她憔悴的臉孔,我的眼淚便忍不住。醫院不是有院牧嗎?他常常過來安慰我,他的話給我帶來盼望,我以為事情會有轉機,我完完全全的相信他。我問他我可以為媽媽做什麼,他答我說祈禱,天父會聽祈禱,於是我不斷祈禱。」櫻桃頓住,彷彿即將記起一些使她惶恐的事情。
「當然,天父不會因為你每天對祂喋喋不休就去改變事情,最後我還是得親眼看著媽媽慢慢死去。那一天,當院牧來安慰我的時候,我實在非常憎恨這個年紀比我大得多的男人。他怎麼可以這麼卑鄙,到處給軟弱無助的人希望,然後看著我們由盼望轉為絕望?本來我可以堅強地慢慢接受的現實,他卻只顧說些不用負責任的事。沒有人知道,我當時真的想給他一巴掌!」
「妳父親呢?」
櫻桃的臉色變得憤慨。「他?由母親住院那一天開始到死去為止,從未曾踏進醫院一步,你相信世上真的有這樣的男人嗎?」她臉上猶帶著一層不解。「他不滿媽媽生下一個女兒,從來不怎麼理會我們,而且在家裡一味抱怨她的病累得他花光了積蓄。雖然我不是兒子使他失望這件事也很感到抱歉,但他實在不應該完全不去探望病重的媽媽……連一句安慰的說話也沒有!面對這種人我還可以做什麼?」
「於是從那時開始,妳變得誰也不信,憎恨身邊一切?」他終於明白,她的憤世嫉俗究竟從何而來。
「所以,我跟你一樣,也嘗過徬徨的滋味。」她淡淡地說。
「還有,我不希望我只是你用來排遣迷惘的救生圈。我也有我的感受。」
5
排遣迷惘的救生圈……
敏銳的櫻桃可能感覺到什麼才說出這番話,但也有可能只不過是隨口說說,不過說中了他心中的感覺。
每次兩人愛撫後他都感到一陣迷惘。櫻桃的接吻很有技巧,知道何時該伸出舌尖挑逗他,也知道如何引導他伸出舌頭讓她吸吮。她發出的喘息會令他心跳不已,她會緊緊湊過來讓兩人的身體沒有一點空隙。
她充滿情慾的吻令崔巧明按捺不住,試著把手掌按在她的胸脯。雖然隔著衣服,但是掌心微微隆起的觸感令他雙手微微顫抖。本能叫他更進一步,但最終忍住了。
當兩人分開,櫻桃神色自若地整理衣服,情緒還未平伏的崔巧明想:她以前的男友一定也做了他剛才做的事,櫻桃也曾經對他們作出激烈的回應,那些人肯定毫無忌憚地把手伸進櫻桃衣服裡,他們會不會要求她做更過份的事?當中充斥著難堪的想像。
櫻桃究竟跟多少個男生做過這種事?
每次他都忍不住上櫻桃家跟她愛撫,然後在完事後又會被「她是不處女?」之類問題困擾。
一方面他想難道她的過往真的這麼重要嗎?如果真的介意,那是不是說他對櫻桃的感情只不過是基於慾念,跟她以前的男友沒什麼兩樣。更重要的是,萬一知道她真的不堪的過來的話,他是否會感到跟櫻桃在一起是錯誤的決定?
如果是阿美的話……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阿美。
幾次想問卻又不敢開口,怕知道真相而又接受了事實的話自己便變成確確實實站在世界的這一邊,再沒有返回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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