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裡還未到晚飯時間。崔巧明回來做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父母的卧室逗妹妹玩。
盈盈剛從午睡醒來,躺在嬰兒床上茫然盯著空氣中某一點,崔巧明隨手拿起一個小馬形狀的絨毛玩具在她面前搖晃,吸引她的注意力。這一招很湊效,盈盈即伸手去抓,小小的臉咧嘴而笑,雙腳亂蹬,表現興奮。
崔巧明一邊觀察,心裡一邊好奇:嬰孩究竟有沒有類似期望或者失望的概念?
他俯身將臉貼近盈盈幼嫩的臉,輕聲說:「傻瓜,妳究竟看見什麼?」
他會趁父母不在的時候輕聲對盈盈說話,覺得這是兄妹之間的小秘密,連媽媽也不知道。雖然盈盈現在不明白他說什麼,但他相信這是一種心靈交流,關係會因此而變得親近。
「呵呵,我的小天使。」母親愉悅的聲音從背後嚮起。她走過來抱起盈盈,用手摸摸她的小屁股,看看是否需要換尿片。
盈盈看到母親親切和藹的臉孔,更加手舞足蹈、笑得合不攏嘴,胡亂揮舞手裡的的小馬。
「今天燒烤好玩嗎?」媽媽抱起盈盈邊問崔巧明。
「好玩。」
「很好,換衣服吃晚飯吧。」
「爸爸今晚不回來吃飯嗎?」崔巧明跟著媽媽走出房間,邊問。
「他有一大堆事情要幹。」媽媽頭也不回。
「我今早在教會見不到他。」
「那當然。」她的語氣很自然,看來已經適應了。教會在規劃擴堂之前,爸爸沒有現在那麼忙,他每晚都會回家一起吃飯。
崔巧明走進自己的臥室,換上乾淨清爽的衣服再走出來,飯桌上已經放好菜餚,以及兩碗熱騰騰的白飯。
妹妹坐在飯桌旁的嬰兒椅上,慣性地啃小馬的馬頭,這時候崔巧明一定不會碰她那些心愛的玩具。
媽媽在飯桌對面坐下,半開玩笑地說。「嗯,爸爸不在,你便是一家之主,由你來做飯前祈禱。」
「好的。」兩人閉上眼睛,四周一片寂靜。彷彿天父就坐在旁邊,正在等待他開口說話。
「親愛的天父,我們感謝你,因為你給予我們平安。我們感謝你,因為你賜予我們食物。求你保護爸爸,他雖然因為工作,不能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求你賜他平安,使他可以回來得到休息。祈禱奉主名求,阿門。」他張開眼,媽媽報以會心微笑。
「來,吃雞腿。」她說。
崔巧明遞上飯碗接過雞腿。
「今天去燒烤會不會太炎熱?」
「不會啊。今次反應不錯,有四個新來的人說下星期會參加少年團契。」
「那很好啊,你不是邀請了同學嗎?」
「呃,她沒有來。」他藉著大啖咀嚼來掩飾失望之情。櫻桃至少應該打個電話,告訴他失約的理由,但她竟然連這麼簡單的事也做不到。
「別急,」媽媽說:「我們不能單憑一兩次機會,就能夠改變別人的想法,是吧?」
「是啊。」
飯後,他去洗澡,然後回到房間溫習功課。
「媽媽?」回房間前,他去敲媽媽的房門。
「什麼事?」
「明天我要交這個月的補習費。」
「啊,差點忘了。」淑貞拉開抽屜拿出手袋。手裡捏住媽媽交給他的補習費時,他不禁想起櫻桃說過不屑別人攤大手板問父母取零用錢。心裡嘀咕:真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2
書桌上的迷你電子鐘剛剛指示十一時七分,他聽到父親回家的聲音。就像平常那樣,崔榮智先去洗澡,然後再返回睡房。
過了一會,崔巧明到廚房斟水喝,客廳的燈光已經熄滅。經過父母關上門的房間,無意中聽到母親的聲音。「這麼說,秀芳的心情平伏了些吧?」
聽到秀芳的名字,崔巧明心頭微微一顫。秀芳是教會裡最漂亮美麗的女子,大學畢業後到醫院做護士,為人溫柔,有個很要好的男友。崔巧明對這位姊姊一直懷著淡淡的戀慕,暗暗渴望將來能夠有個跟她一樣迷人的女朋友。某程度來說,阿美的輪廓和個性隱約有秀芳的影子。
她究竟發生什麼事?他不由得佇足,凝神細聽。父母對話的音量已經壓得很低,但因為四周太過寧靜,他仍然能夠隱約聽到內容。
「她是工作壓力太大。」崔榮智嘆息。「那沉重的壓力不是任何人能夠承受。醫院裡碰到的全是一副副愁眉苦臉、臥病在床、獨自面對死亡的病患。當中有年紀老邁的,更悲哀的是有不少比她還年輕的人,那種感覺實在不好受。種種不幸的景象長年累月積壓在心頭,使她的性格變得愈來愈悲觀、消極,對前路感到無望。」
「唉,可憐的孩子。」
「她說當初是抱著幫助有需要的人的理想而選擇醫護工作,但現在竟然連自己也照顧不了……她甚至認為自己一無是處。」
「所以她打電話向你求助?」
「是的。」房裡又傳來嘆息。「但是我又做得到多少?我只能設法令她明白,人生不單只有悲哀的一面,也有美好的一面,不應該只注目於黑暗的一面……,除此之外,我的幫助實在有限,她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可以讓她暫時拋開工作的長假期,放鬆繃緊的情緒,難題自然迎刃而解。」
「至少在心靈上你給她很大的安慰。你已經做了應該做的事。」媽媽說:「你知道嗎?你的精神也都繃得緊緊,你同樣需要放一個長長的假期。」她的語氣帶著憐憫。
「是的,當教會的擴堂告一段落之後,我的確要好好休息一番。」
隔了一道門,崔巧明仍然可以聽得出,爸爸的語氣透出濃濃的倦意。「不過那得是好幾年後的事。」
「今天她忽然又提起以前我去醫院探望她父親的事,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想不到她依然沒有忘記。」過了一會,崔榮智又說。
媽媽說:「你對別人雪中送炭,在你來說可能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別人是不會忘記的。」
「對於拯救靈魂,我……」
「對於拯救靈魂,你總會有時間。這是你十多年來一直掛在嘴邊的話。」媽媽又是那種半開玩笑的語氣。
媽媽很尊敬爸爸,從不在教會談論家事。但在家裡,尤其兩人獨處時,崔巧明總覺得媽媽的語言活潑多了,像個仰慕老師的女學生似的。
「這是我當初唸神學的目的。」父親說。
「自從成為牧師以來,我進出醫院已經不知多少遍,對生死這種事早已感到麻木,但那天的事始終印象難忘。」
「我記得,當晚是那年入冬最寒冷的一晚。」
「我寫講章到凌晨才睡。本來好夢正酣,忽然間電話鈴聲大作,我擔心巧明會被吵醒,急忙又從床上爬起來接聽。原來是秀芳從醫院打電話來,她說父親正處於彌留狀態,然後便沒有再說什麼。但我卻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向我求助,希望我立刻趕到醫院,去陪伴他父親走完最後一程,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秀芳爸爸過世時崔巧明還在唸小學,他對秀芳眼圈紅腫、鬱鬱不樂的可憐模樣仍然記憶猶新,但不知道她曾經在深夜打電話給爸爸。
「雖然她向我呼求助,但我內心一萬個不願意,極度掙扎,因為太累了,實在沒有下床的意願,心想遲幾個小時再趕去醫院應該不會太遲吧。我為了預備講章已經犧牲了不少睡眠的時間哪,眼皮十分沉重。無論如何,我是極需要補充睡眠的。否則明天如何能以最好的狀態站在講台上。」
「我知道你常常熬夜工作很辛苦……」
「但妳卻說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話來。」爸爸打斷媽媽的話。「妳當時在耳邊提醒我,『因為會友有需要才會在夜深人靜時找我。現在才是我最需要出現的時候。』儘管我萬分不樂意,甚至對妳抱怨,不過還是走下床換衣服,趕在天亮前去探望她父親。」他頓了頓。
「幸好有妳的提醒,不然我真的會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覺,然後抱憾終生。因為秀芳的父親真的在天亮前逝世,在他離開之前,我趕得及握著他的手陪伴他。秀芳在旁一直哭泣。」
聽到這裡,崔巧明緊抿著嘴,心裡一陣激動。
「離開醫院,面對著清晨的陽光,我明白妳是對的,慶幸聽從妳的勸告。我感謝天父賜給我美好的妻子,如果我將來能夠成為一個無愧於心的牧師,一定是因為有妳在旁的緣故,沒有妳,我很可能不斷犯錯,一邊抱著遺憾繼續事奉。」
「無論你是否犯錯,我一直以你為榮。」媽媽柔聲說。即使隔著一道門,崔巧明仍然能夠清楚聽得出父母之間的恩愛。
他心裡也有同感,認為父親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人。
父親對妻子無所不談,願意將內心軟弱的一面坦誠相告,那份坦誠使他肯定父親是個坦蕩蕩的正人君子,對父親更添尊敬。
3
在崔巧明心目中,父親的確挺適合站在教會的講壇。崔榮智一身深藍色的西裝,腰板挺直的站在講臺上,聲音清晰宏亮。講臺上放著一本掀開的聖經和一份由他執筆的講稿筆記。
他四十八歲,給人事業有成的印象,是個充滿幹勁的男人。外表文質彬彬,卻擁有寬闊的肩膀和胸膛,眼神透出睿智的光芒。
他的聲調鏗鏘有力,不是透過聲嘶力竭的呼喊來吸引注意,而是以誠懇的語氣向你述說道理,用有條理的方式說服別人,崔巧明的說話態度就是從父親那裡學來。
從踏入神學院開始,崔榮智一直努力學習。他堅信這是他的天職。既然是神職人員,就得以小心翼翼、謙恭的心態肩負起責任。
崔巧明坐在會友當中,和其他人一樣手裡棒著聖經,不過他比別人多了一本漂亮的硬皮活頁簿,筆錄父親的講道,把重點記錄下來。
他當然可以回家後問父親借講章來看,但這是升上中學以後父親要他做的功課,藉以訓練專注力和分析能力。而且,這樣可以以潛移默化的方式灌輸一個觀念:站在講壇時,崔榮智並不只是他的父親,還是他的牧者。
從小開始便參加崇拜,是在教會裡長大的一代,崔巧明早就知道,坐在這裡的人並不是每個都會專心聽道。
開始時的詩歌誦唱是所有人最投入的部份,因為這是他們能夠直接參與的部份,跟著的證道才真正考驗他們的能耐了。崔榮智的講道有說服力,不過就像上課一樣,就算是最優秀的老師,也不可能令每一個學生都認真聽課。跟教師的質素相比,學生的學習意願更加重要。
有些人會設法保持注意力,有些卻已經魂遊太虛,開始打瞌睡。
當然也有些信徒深受崔榮智的講道吸引。
石國雄夫婦坐在崔巧明旁邊,他們輕鬆自若,彷彿在聽好朋友說話一樣。
崔巧明偷偷瞥秀芳一眼,她沉靜地坐在中間的位置,從外表實在看不出她的內心正飽受情緒煎熬。
坐在她前排的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崔巧明只知她的名字叫天娜,參與這間教會聚會大概一年半左右。她穿著一件白色圓領毛衣,淺藍色牛仔褲,有意無意的展露腰部的曲線。白天化了一個淡妝,頭髮往後紮成短髻。年紀跟母親相若,肌膚卻比得上少女般嫩滑。在教會裡很少見到這麼注重儀容的女性。
她正微微抬起下頷,專注的眼神注視著台上的牧師,明亮的眼神閃閃發亮,渾身散發高貴的氣質,令人目為之眩。
崇拜完結前,崔榮智在講臺上宣佈:「現在請胡長老為我們解釋遷堂的進展。」前排一個穿西裝、結領帶的白髮長者站起來,以跟他的年紀不相稱的穩健步伐邁步到講臺前,他對崔榮智略一點頭示意,崔牧師讓出位置。
胡貴禮面對會友,微微一頓,用一貫沉穩具威嚴的聲音說話。
「蒙天父的恩典,當年三個少不更事的年輕人在劉長老的家聚會開始,到現在有屬於自己的會址,會友已達一百人的教會,不知不覺已經三十年了,年輕人亦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劉長老雖然在五年前蒙主接回天家,但他一定很高興聽到今天我即將要說的話。
「這幾年來,教會的地方漸漸不敷應用,這是因為在座每位弟兄姊妹都在熱心傳福音,致力讓未信主的人認識主基督的結果,這是可喜的現象。教會的人數逐年增加,小組形式愈來愈多樣化,團契、主日學、崇拜、以及查經班,現在大家必須輪流借用地方,由於不想影響別人,所以聚會時間也變得愈來愈緊迫,這是十分可惜的事情,所以我們有必要找尋一個更大的地方,讓每個人可以在舒適寬敞的環境敬拜和學習。
「感謝天父,這一年來我們,包括崔牧師四處奔波,終於找到一個價錢合理的地方,面積比這裡大一半。」
他頓了頓,眼光掠過講壇下每一個臉孔,然後說:
「以後,大家不必擠在一間房裡,一邊是小孩子在唱詩歌,另一邊長者卻要掩著耳朵查考聖經。」
立刻響起一陣哄堂大笑,石國雄對太太笑著輕聲說:「胡長老難得肯說笑話,他今天一定很高興。」
崔巧明深有同感,崔榮智十年前從神學院畢業來擔任傳道人,後來被按立牧師,但胡長老是這間教會的創辦人之一,從某程度來說,他甚至可被視為崔牧師的上司,在教會有極大的權力。
崔巧明自少對這個平日不怒而威的長者很尊敬。
他是貿易公司董事長,雖然已屆退休年齡,頭腦仍然精明得很,思路清晰,處事絕不含糊。認真、不苟言笑的臉孔常常使人覺得難以親近,但他對崔巧明卻親如子女,崔巧明小時候第一部腳踏車便是他送的。
「雖然找到一個好地方,」他收歛笑容,繼續說:「但我們面臨隨之而來的財政壓力,教會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家,大家有責任出一分力。各位弟兄姊妹,我要求,不,我呼籲你們以金錢來支持教會購置新會址。」他頓了一頓,強調說:「不過更加逼切的是為教會祈禱,我深信,發自內心的祈禱,比我們所做的一切更加重要。因為我們的天父是全能的。」
說完了,他閉上眼睛帶領會友祈禱。
崇拜完畢,會友陸續離開,也有些聚在一起聊天,崔榮智主動上前跟一對初次參加崇拜的夫婦握手,他的笑容令到新來的人心情放鬆。
「我們歡迎你。」崔牧師說:「教會逢星期一晚上有查經班,你們有沒有興趣參加?」
4
兩個男會友熱心地和天娜說笑話,「昨晚妳沒有參加團契,錯失了一個好機會……」他們熱切地想表達內容多有趣,不過天娜似乎頗感乏味,對他們的捧腹大笑禮貌地報以微笑。
「天娜,可否替我抱一下盈盈?」淑貞抱著盈盈,友善地出現在他們之間。那兩個男會友向她禮貌地打招呼「崔師母。」師母是教會對牧師太太的稱呼。
天娜高高興興地接過手抱嬰兒,喘一口氣:「呼,盈盈,看看妳這星期又重了多少?」
崔師母略帶歉意的向兩個男會友微微一笑,說:「對不起,抱了一個早上,手有些累。」
「自從用了妳上次介紹的品牌之後,我才發覺原來一直用錯了護膚液,怪不得多年來乾燥的情況一直沒改變。」兩個女子興致勃勃地談起美容心得,擺脫了兩個男生。
「這護膚品的效果很顯著,我也有用。」
「不過太昂貴了。」
「我朋友用員工價,很便宜。下次替妳多買幾瓶。」
「勞煩妳了。」淑貞瞄了那兩個走開的男生一眼,促狹地說。「怎麼樣,很煩惱吧?」
天娜抱著嬰兒:「沒什麼,大家做做朋友,談談天。」
淑貞笑說:「誰叫妳這麼漂亮,又沒有男朋友?」
「如果沒有跟牧師結婚,我打賭他們糾纏的是妳。」
淑貞拍打了天娜肩膀一下,嘻嘻笑。「拿我開玩笑?」在教會裡只有在差不多年紀的天娜面前,她才可以露出俏皮的一面。
天娜淡淡一笑。
5
在附近的崔巧明卻沒有留意到她們,他和團友談話。一邊心不在焉地看上星期燒烤拍的照片,一邊偷偷地搜索阿美的蹤影。他在一堆少女中間找到她。
阿美和朋友說笑。她的側臉很美,笑容很淘氣,他不禁怦然心動。
「你在望什麼?」
崔榮智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
「沒什麼。」
「你和團友吃午飯抑或陪媽媽回家?」他說。「下午我留在教會開會,你們不用等我。」
「我和團友吃飯。」
「很好,我告訴媽媽。」他微笑。
崔巧明點點頭,當他回頭的時候,阿美已經不在那群少女之中。
崔巧明心中的不安逐漸擴大,平日她總會一直在他附近徘徊,設法在他視線範圍內引起他注意。兩人雖然從未單獨約會,甚至很少機會交談,但藉著眼神交流,不期而遇的目光相觸早已成為兩人之間的默契,默默表達心裡的關懷和好感,僅憑這些微小的聯繫已足夠使崔巧明產生戀愛中的感覺。
但今天的情況不同,她不辭而別,像空氣一般消失,讓他深感焦慮,而他們之間的嫌隙,竟然是由櫻桃一手造成,這就令他更加沮喪,後悔當時實在太多事。
6
「三個月後的周年感恩聚會和晚宴,委員會的安排進度如何?」崔榮智問。
秀芳回答。「一切按程序進行,時間和晚宴費用會在兩週後的祟拜程序表中公佈,要求會友儘早報名,預留時間出席。另外其他教會牧師的邀請函亦已經發出。」
崔榮智微笑點頭。「少娟呢,有沒有什麼困難?」少娟是石國雄太太,亦是今次周年慶祝活動籌委會中的一員。所有人圍坐在教會會議室的長型桌子,每個人在桌子上放著文件和一罐可樂。
「沒什麼問題,各團契已交出晚宴的表演項目,按上年安排,幼童、小童和長者團契會盡早先表演,太晚的話怕他們會勞累。」
「壓軸的是伉儷團吧?」崔榮智的問題惹來一陣哄笑。
「當然,上年你們的雜技表演出盡風頭,連酒家侍者都拍爛手掌,牧師你今年可要跟師母再接再厲呵。」
崔榮智笑道:「這幾個星期我每晚在家裡都練得腰酸背痛呢。梁華你又如何?」
梁華收歛笑容。「已經訂好酒席,對方給了我們優惠,另外在財政上亦預留了津貼經濟不太好的會友的開支。」
「很好。不過去年大學團大概玩的樂極忘形,竟然點了啤酒。雖然只要不喝醉,喝點酒是沒問題,不過在小童面前是不太好啦,而且還是教會買單……」崔榮智苦笑著搖頭。「除了麻煩少娟提醒大學團今年別再這樣外,也請梁華叮囑酒樓不要提供酒類飲品。」
少絹和梁華同時點頭。
崔榮智看了一眼文件。「到我了。按上次會議討論結果,希望在感恩祟拜的講道中以教會十多年來的經歷和感恩作主軸,所以我會再找幾位老會友談談他們在教會經歷過的事和對教會的感情,好撰寫講章。」
少娟詫異地說:「除了日常事務外,講道、籌備感恩崇拜和晚宴,甚至表演也有牧師的份,牧師你也有夠忙的。」
崔榮智笑著說:「盡力而為吧,反正是高興的事。」
「你們忘了崔牧師還要忙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家把目光投向胡貴禮,他嚴肅地說:「崔牧師不是每晚都為周年慶典的事懇切祈禱嗎?大家也得為牧師的身體健康好好代禱。」
7
周年感恩的討論事項告一段落,稍為歇息後會議繼續。崔榮智揭過文件下一頁,臉色沒有了剛才的從容。
「下一項議程是討論新會址的進展。」
「時間不能再拖延,是否購買,我們必須給業主一個交待。」梁華冷靜地將問題丟給在座各人,氣氛一下子變得沉重。
坐在這裡的人除了屬周年活動委員外,亦是這次購堂計劃的委員,他們有至少七年的聚會資歷,並在這間教會受浸禮,是教會的中堅分子。
其中梁華是大學講師,三十五歲,為人謹慎,今年會和女朋友結婚。跟崔榮智私下最談得來。
「我知道。」崔榮智回應。「今天開會的目的,便是討論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眾人點頭附和。
崔榮智繼續說:「站在教會的角度來看,為了長期發展,確實有必要搬去更大的地方,現在的面積已經不敷應付,在座各位想必認同這一點。不過問題是,我們同樣要面對各種困難和挑戰。首先,請阿華解釋一下最新的情況。」
梁華望了各人一眼,開口說:「正如剛才所說,我們找到的單位的確好得沒話說,完全符合我們的需要。業主開的價錢也很合理。我們遲遲未能給業主一個肯定的答覆,其實只有一個原因:財務問題。
「近年教會收到的奉獻大不如前,大概只得平常的六、七成,這是因為會友的收入受到影響的緣故。他們面臨減薪、裁員的危機,給教會的奉獻自然減少,這是社會的問題,不能責怪任何人。」
梁華環顧眾人一眼,每個人的臉孔彷彿罩著一層陰影。
「當然,最壞的情況已經過去,環境正逐漸復甦,但要回復正常,恐怕還要等一段日子。所以,我們也不要太樂觀,期待教會的奉獻會立刻上升至以前的水平。
「現在要維持教會的運作沒有問題,但實在沒有餘力去購買更大的單位。」梁華的話告一段落,會議室立刻陷入沉默之中。他平日是個幽默得近乎輕佻的人,今天卻神情凝重,顯然是否購置新址是個艱難的決定。
「真的有想哭出來的感覺,辛苦了一年,原來只是白費心機。」其中一個女委員喃喃自語。
「我們所做的是不會白費的。」崔榮智安慰她。「何況我們還未決定放棄,是不是?如果搬遷是天父的心意,他一定會帶領我們去度困難。」
「教會搬遷是天父的心意,不過如果我們欠缺信心,天父是不會把困難挪開。」胡貴禮說,他的表情凝重。「因為我們太愚蠢,不配做他的子民。」他以嚴厲的目光掃視在座各人。
「弟兄姊妹,你們不要懷疑天父的大能。」他短短的一聲嗟嘆讓各人深感不安。
梁華見大家不發一言,於是代表其他人回應:「我們當然不會懷疑……,只是不曉得該怎麼辦。萬一購買了新單位,卻沒有能力供款,到時……」
胡貴禮無禮地打斷他。
「當年摩西過紅海有沒有為自己準備過一件救生衣?沒有。」他眼光掠過所有人的臉孔。
「他只憑上帝的保守來完成使命。我不是摩西,但我同樣是上帝的子民,對於被托付的使命,我一直戰戰兢兢,不敢稍有鬆懈。我深信購置新會址是天父的祝福,讓更多未信之人得到永生。我知道只要有信心,天父的旨意必會成就。」
他這番話彷彿在指責胡華不夠信心、沒有信念。
崔榮智外表保持冷靜,但他已經看出胡長老發怒前的幾個先兆。無論在教會裡外,胡貴禮一直扮演著領導者的角色,有頑強的意志和自信,這是他的優點,不過有時候這些優點也會反過來成為他的缺點。
雖然受到無禮的對待,梁華依然逆來順受,希望事情能夠得到解決,而且亦體諒胡貴禮的脾氣。「胡長老,在我們之中,你對教會投入最多的感情,你對擱置這件事情感到難過,我們也一樣感同身受,不過……」
胡貴禮再次打斷梁華的話:「你還沒有明白,這跟投入不投入沒半點關係,這是信心的問題。如果現在我感到難過,那不是為我自己難過,我是為你們未能領略信仰的真諦而感到難過。在我一生裡,遭遇過各種困難比各位都多,生意失敗、在美國差點因為一場車禍死去、然後是一年前太太患上絕症。」他沉痛地嘆一口氣,這打擊顯然比其他的來得更大。
「我遇到的困難不比任何人少,甚至來得更加多。但我都能夠一一熬過。這不是因為我有什麼本領。那是因為我有信仰。
「當我以為自己會在車禍喪生那一刻,以及時刻活在跟太太生離死別的恐懼中,我一再深刻感受到,人是何等的渺小脆弱,不堪一擊。要憑雙手去改變命運,簡直痴人說夢。這些深刻的經驗,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體會。」
胡貴禮望向崔榮智,崔牧師對他點頭表示同意。
「我深信一切是出於天父的恩典,祂讓我豐衣足食、太太身體亦漸漸康復。我逐漸明白一個道理:如果我不走在祂的道路,是不會如此蒙恩。
「我的生命見証了人的能力非常有限,只有天父是全能的。我對天父的愛深信不疑,實在不能接受弟兄姊妹質疑天父的全能。」最後一句話他加強了語氣,明顯是衝著反對購買單位的委員而來。
在座的人均垂頭默然不語,亦有人臉有愧色,好像真的做了錯事似的。當中只有一個人不同意。
「你的經驗對我們後輩有很大的鼓舞。」
崔榮智瞄了梁華一眼,知他心中動了怒氣。雖然竭力控制情緒,表面上維持冷靜,語氣卻變得緩慢有力,含有反對和澄清的意味。
「雖然在人生經歷上未遇過什麼重大挫折,不過自問對信仰一直認真、堅定不移。我不能認同的是,事情一旦出現分歧,便指責對方的信仰不夠堅固,這是不公平。如果我們是抱著遊戲的心態來教會的話,根本不用每個星期日花時間坐在會議室開會。每個人對事情都有不同的看法,我們應該尊重別人,不應作人身攻擊。」
「在我來說,每件事情都有對錯是非之分,不能含混。」胡貴禮的態度不容異議。他轉向崔榮智。「崔牧師,你的看法很重要,請你說出你的意見。」
逐一投過來的目光使崔榮智好生為難。一來他的確深切為購堂的財務危機感到憂慮,但另一方面,正如胡貴禮所說,從信仰的層次來看這也是一場信心的考驗。而且胡貴禮是教會的長老,他的意見不容忽視。現在不單是為一個重要的決策作決定,還要處理教會的內部糾紛。
作為牧師,無論他的決定是什麼,都必須負起後果。他感到喉嚨乾涸,伸手取來可樂喝了一口。當他竭力找尋解決之道的時候,慣性的偏頭痛立刻出現。
「對不起,各位,我可能有些感冒,現在真的不能做任何重要的決定。我會好好再想一下,以及認真祈禱,星期二之前給予一個肯定的答覆,好嗎?」
散會後胡貴禮立刻回家照顧身體虛弱的太太,每個人都沉著一張臉離開會議室。崔榮智正要離開,卻被梁華一手拉住。
「對不起,」梁華誠懇地說:「我知道你的處境左右為難,是我們之中忍受最大壓力的人,我卻依然給你添麻煩。我本來應該對胡長老多加忍讓,卻始終沉不住氣。」
崔榮智拍拍他的肩膀:「別這麼說,你有你的道理。」
梁華忽然有些難以啟齒:「撫心自問,我很敬佩胡長老的執著。他可能是對的,不過他的態度常常傷害其他會友。當然他是無心,不過獨斷獨行的態度常常使會友難堪也是事實。」
崔榮智無法否認。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以前也發生過幾次類似的情況。
「長此下去,我未必會繼續留在這間教會。」梁華鼓起勇氣說:「說到底,我不想跟他產生更大的衝突,這會影響其他會友的信仰。等擴堂的事告一段落,結婚後我可能去妻子的教會聚會。」
崔榮智默然,心裡一陣苦澀,梁華可以算是他在教會裡的知心朋友,大家無所不談。聽到他有去意,好像即將失去一個老友似的難過。
「我看看能不能處理得到。」崔榮智說。
「這件事跟是否購買新單位的決定無關。」
「我知道。」
「我想你明白,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我都會支持你。」
這原本是一番鼓勵的話,現在反而成為崔榮智更大的心理壓力。不過面對別人善意的鼓勵,他只能微笑著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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