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 第十三章：告白

「平安夜當晚，」話筒裡傳來櫻桃雀躍的聲音：「我最想看一場午夜場。」

「想看哪套電影？」

「沒所謂，隨便哪一套都可以。」

「那為什麼非得要看午夜場不可？」

櫻桃在電話那邊笑起來。「因為我從未看過午夜場。聽說戲院的氣氛很熱鬧，所以想感受一下。」

「看午夜場……，聖誕節願望就是這麼簡單？」崔巧明問。

「還有還有，」她叫：「我要你平安夜陪我度過，直到天亮。」

崔巧明握著話筒皺皺眉，這對他來說有些為難。

「妳不回家，當心妳爸爸的臉色不好看。」

她啍了一聲：「昨天他說了，叫我一個人守在家裡，他一定又和他那班豬朋狗友北上。我才不會聽他，難得有這個機會，一定要外出玩個痛快。」

崔巧明考慮了一會：「好吧。」

「好啊，」她叫：「我要先去尖東看燈飾，然後再看午夜場……」

崔巧明慌忙截住她：「對不起，晚上陪妳沒問題，但下午不行。我答應外公，那天陪他去做義工。」

「義工？」

「我已經答應了。」

「又是教會辦的活動？」

「嗯，外公去孤兒院表演魔術。」

「你外公懂得魔術？」櫻桃很驚訝。

崔巧明澄清：「只是簡單的掩眼法而已。」

「但已經比你棒。」

明知是嘲諷，崔巧明也不得不苦笑承認。

「他疼你嗎？」對櫻桃來說，這永遠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嗯，他是世上最慈祥的外公，是個正直，真正有信仰的人，我從小便十分尊敬他。」他的語調不由得變得謙遜。

「每年的聖誕節他都會去探訪孤兒院。我小時候便已經跟隨他，做他的助手。面對那些沒有父母，跟我一般年紀的同輩，外公總不忘時刻提醒我，我究竟有多幸福。」

「他很狡猾！」櫻桃說。崔巧明笑了。

「去孤兒院是外公數十年來的習慣，童年時他也是在這裡度過。直到外婆過身之後，明知他心裡很痛苦，仍然堅持繼續每年探望，堅持為小孩帶來歡樂。」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正如剛才所說，他是我認識的人之中最正直的一個。從不會說什麼大義凜然的說話，卻會帶領你用眼睛去看。他比任何人都更有智慧。」

「你外公跟你父親一樣是牧師吧？他們是否很相像？」

「兩個人一點也不像。」崔巧明心裡將外公和父親不斷來回比較。外公可從不曾欺騙外祖母。

「我父親總會設法得到全部人的歡心，某個角度來說，這正是他的工作。因為如果不能討別人喜歡，他們怎會來你的教會呢？不過，他的努力正代表他不是完美的人。但外公不同，他有屬於他的一套原則，所以不會得到所有人的認同，但他卻悠然自得，堅持己見，不會因為聽到反對聲音而卻步。不過，他們都是優秀的牧師，我從小在教會長大，這個我倒懂得分辨。」

他聽到櫻桃在笑：「牧師也有分優秀不優秀的嗎？」

「當然。就像世界上有好的醫生，壞的醫生，好的老師，不好的老師一樣。」

「那麼你呢，像父親還是外公？」

「我不會像爸爸那樣。」崔巧明的語氣不自覺變得很強調。我不會變得表裡不一，為了讓所有人喜歡而虛偽。

「我父親敬業樂業，不過我可能比較傾向外公。如果妳看過四福音便會知道，耶穌在世上傳道的時候，有很多人不喜歡他，直到今天他依然『不是最受歡迎的人』，既然救世主也不能得到世人的愛戴，我又何必浪費精神去討全部人喜歡呢？」

「你說得對。」櫻桃簡短地表達了她的想法。「我小時候也聽過好些關於耶穌的故事。」。

「不過有一樣東西可以肯定，外公一直很受小孩子歡迎。」

「因為他懂得魔術？」

「或許因為他有說故事的本領吧！」崔巧明說。「我最記得小時候聽他說的聖經故事，每個故事都包含一個教訓，我是因為那些故事而明白那些聖經道理。我常常想，恐怕正是那些有趣的故事牢牢印在我腦海，成為我信仰的基礎。父親在講壇上一板一眼的說教我往往忘記得一乾二淨，但外公口中那些生動的情節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卻深深印在我的腦海。」

說起這些，他彷彿記起一些很珍貴的回憶，嘴角不自覺泛起一抹笑意。「我最記得的那個望夫石的故事。」

「望夫石？」

「當年我大概只有十歲左右，我和外公乘巴士經過沙田，他給我指出車窗外很遠的一座山，山頂上有幾塊石頭。他對我說那是望夫山。然後便說望夫石的由來。當時旁邊坐著一個不認識的婆婆，她一邊聽一邊微笑。」

「我從沒聽過什麼望夫石。」聽到她這麼說，崔巧明忽然覺得自己原來一直活在幸福裡，從小有那麼多人寵愛。櫻桃雖然跟自己年紀和相近，活的世界卻不一樣。

「將來我把故事說給妳聽。」他鄭重其事地說。望夫石可能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傳說，但他希望可以和她分享一切。

「好吧，平安夜我要你將整個故事告訴我。」她完全不知道他內心在想什麼，開心得像個雀躍的少女，期盼著平安夜的來臨。

下課鐘聲一響，櫻桃匆匆忙忙收拾好書包便往外跑，她必須要加快步伐才行，她父親命令她四點前一定要回到雜貨店看舖。崔巧明如常地將背包甩在肩膀，蚱蜢出現在他面前。

「喂，去遊戲機中心玩一會吧？」蚱蜢提議。

「訓導主任在嚴打呢！」崔巧明說。

一般來說，遊戲機中心都禁止穿校服的學生進入，不過他們偏偏找到一間隻眼開隻眼閉的遊戲機中心，只要象徵式地除下領帶便可以光顧。不過近來訓導主任也知道有這個地方，不時在下課時間到那地方巡察，將不檢點的學生捉回學校責罰。不過蚱蜢胸有成竹，顯然早有打算。

「去遠一些那間便可以。」他明快地說。在蚱蜢住的地方附近，那裡的商場有一間毫不起眼的遊戲機中心，他們之前來過幾次。

崔巧明和蚱蜢各自掏出二十元兌換輔幣，到一台遊戲機前玩射擊遊戲。只要有蚱蜢一起雙打，通常一局已經可以直闖最後一關。

順利闖過第一、二關，畫面的喪屍愈來愈多，而且愈來愈兇猛，有些握著斧頭踉蹌地迫近，作勢砍下。崔巧明逐漸招架不住，蚱蜢替他解決掉最具威脅性的兩具喪屍，牠們張牙舞爪，猙獰的臉孔張開血盤大口，露出一排獠牙，差一步便把他咬住。

合力宰掉了攔在路前的首領，準備進入下一關，崔巧明剛解除極度緊張的鬆口氣之際，蚱蜢忽然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

「你和櫻桃似乎發展得挺順利的罷？」

崔巧明大吃一驚，「什麼？」

他懷疑是否在嘈雜的環境裡聽錯了。在學校裡他跟櫻桃刻意像普通同學那樣保持距離，也從不在學校附近範圍碰面，應該沒有人不會知道自己和櫻桃的關係才對……

蚱蜢依然一副淡然的表情，望也不望他一眼：「如果你還要繼續對我裝出無辜的表情的話，我會對你很失望。」

崔巧明的視線盯著螢光幕上，心裡充滿愧疚之情。

現在他們置身破舊的墳場內。十多隻喪屍正從墳墓裡破土而出，伸出一隻隻手來，企圖抓住他們的足踝，蚱蜢舉起手槍逐隻擊破。

「對……我們挺順利的。」崔巧明說。「你怎會知道？」

蚱蜢撇撇嘴，彷彿要回答一條蠢問題似的有些不耐煩。「你們兩個在旺角街頭公然牽手逛街，竟然還想保持神秘，果然是情場初哥！」

崔巧明恍然大悟，露出認栽的表情。

他背著兩個好友偷偷跟櫻桃戀愛，偏偏櫻桃卻是他們最討厭的人，這一直使他感到左右為難。

自從跟她一起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後，他對她的觀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不認為她討厭，只覺得她可憐，甚至同情她。事實上，他對她感情上確實混雜著同情的成分。

蚱蜢和莊尼對她反感，讓他覺得自己和兩位好友的距離愈拉愈遠，又正正因為別人對她的誤解，令他更要站在她那一邊支持她，這一段互相牽扯的關係是很微妙的。

一方面他不希望放棄這段友誼，另一方面又不忍捨棄櫻桃，只好一直逃避。現在已經不用再掩飾，一切但憑天意，除了無奈之外，心頭覺得甚是沉重。

「你感到憤怒？」

「當然，你怎麼連這種事也不告訴我？」蚱蜢問。

「對不起……」崔巧明面有愧色。蚱蜢卻顯得更不耐煩。

「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我一直瞞著你們，」崔巧明說。「你們一向不喜歡她……」

「媽的，神經病！」蚱蜢低聲罵了一句。「想不到你年紀輕輕，思想這麼食古不化。緣份這東西根本沒法捉摸，要來便來。它來之前誰也不會有預感，對不對？而且喜歡她的又不是我。」

雖然無緣無故被罵，但聽到他這麼說，崔巧明反而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從語氣聽來，蚱蜢沒打算要跟他絕交。這對他來說，曾經是解不開的結。櫻桃曾經問過他：

「如果我和你的朋友只能選一邊，你會選哪邊？」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那好，如果有天我和蚱蜢吵架，你會幫哪邊？」她逼問。

他知道不能永遠逃避這條問題。

墳場的劇戰告一段落，畫面計算著兩人的分數。蚱蜢殺死的喪屍數量明顯佔大多數。

「我常常思索，在我認識她之前，她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蚱蜢說：「她以前是怎樣的人對你有什麼關係？」

「我覺得自己不了解她啊。」

「她以前是什麼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你一起之後她變成一個怎樣的人，不是嗎？」

對，所以她究竟有過多少男友、偷過多少次錢、做過什麼壞事，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後會成為怎樣的人。

這道理他一直想不通，反而蚱蜢簡簡單單的一語道出。

崔巧明打量蚱蜢的目光裡閃過一絲什麼。

「怎麼了？」

崔巧明微微一笑：「沒什麼，只不過能夠有朋友可以跟我談談感情問題真好。」

「無可否認，」蚱蜢目不轉睛盯著屏幕，忽然說：「她的確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令人印象難忘。你跟她，一定可以發生很好的化學作用。」語氣裡聽不到任何惡意。

一絲奇怪的念頭掠過崔巧明的腦海，其實櫻桃從未跟蚱蜢說過一句話，但他卻不斷將她掛在口邊，這是什麼意思？他不敢肯定。每個人都有他的祕密，而且會將秘密藏在心底。

「如果真的感到良心不安的話，今晚你請客好了。」蚱蜢說。

「一言為定。」他很高興，世上至少有些事情能夠用一頓飯擺平。

蚱蜢忽然擺出一副蓄勢待發的姿勢：「屍王來了，今次打醒十二分精神。」

他們一起擺出同樣煞有介事的握槍姿勢，準備好挑戰最後一關。

「連累我的話，我不會放過你！」蚱蜢如常地出言恐嚇，這句話崔巧明已經聽過不知千百次，熟悉的語氣完全沒有改變。

離開遊戲機中心，他們到商場內的美食廣場點了兩個日式定食。可能是終於將屍王擊斃的緣故，胃口奇佳，開懷大嚼。

「你不是每次吃東西前也要祈禱的嗎？你剛才起筷前沒有祈禱耶！」蚱蜢問。

「反正就算不祈禱，吃東西也不會肚子痛。」

蚱蜢瞄了崔巧明一眼，似乎深有同感。

「告訴你一個祕密。中一至中三那幾年，我跟你一樣也是每星期上教會。」他望了崔巧明一眼，略微自嘲似的一笑。

雖然去教會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但崔巧明卻真的沒有想過，這個滿嘴粗鄙說話、動輒發怒的同學，也曾經去過教會。

「不是為了女孩子哦，是自動自覺地星期日早上撐起床去崇拜，每晚會祈禱的認真的人啊！」

「最後為什麼又放棄了？」

「首先，我的確相信世上真的有神的存在。」蚱蜢點點頭，肯定地說。

「我們都是在明白到自己原來是個軟弱、不堪一擊的普通人之後才學會依賴天父。我們堅信衪會不斷原諒我，改變我。不過，當困難漸漸過去之後，我們又會開始故態復萌，強烈的信念逐漸減退，又變回原來的我。」

他頓了頓，嚥下嘴裡的食物。繼續說：「然後麻煩來了，因為我們已經背負『基督徒』的身份，宗教不像衣服，想脫下來便脫下來。於是只得繼續去教會，維持信仰生活，但已經不再依賴上帝，又開始我行我素。」

他望了崔巧明一眼，嘲弄似地一笑。「為了掩藏教會以外種種不合身份的言行思想，於是，我們變得比沒有宗教信仰的人更表裡不一，要裝得比其他人更有道德感，因為聖經說我們『只比天使微小一點。』」

他瞇起眼睛，用左手姆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兩公分的距離。

「在崇拜裡唱『我已決定今生再沒保留，唯獨恩主的愛已足夠。』時，內心明明知道去不到這種境界，卻又要起勁地唱。真的只要主的愛便足夠嗎？那麼為什麼我仍然會一些事情感到憤怒？為什麼會憎恨其他人？我不知道其他人唱這些歌詞時有什麼感受，而我就是受不了自己的人格分裂才離開教會的。」

在莊尼、蚱蜢和崔巧明三人之中，一向以蚱蜢最為肆無忌憚，玩世不恭。直到現在崔巧明才明白，原來蚱蜢才是個性最深沉的一個。是另一個因為想得太深入、逼得自己找不到出路，活得不快樂的人，只不過從外表看不出來而已。

蚱蜢以他一貫輕快的語氣說：「聖經說的道理十分打動人心。『你要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說的真夠世故，直到今天我依然拿來作為人生座右銘。」

崔巧明默默地吃，沒有人可以看出他此刻內心的複雜的感受。

「我記得牧師常說，信耶穌的人有新生命。但依我看來不信耶穌也沒什麼大不了，畢竟改變世界的事情大多數都是由不認識耶穌的人來推動……到今天，我仍然相信天父，只是失去依賴的心。」蚱蜢說：「衪像太陽或星星，抬高頭便看見，但似乎跟我沒多大關係。或許某一天，當我的人生出現什麼危機的時侯，他又重新介入我的生命，使我願意為他捨棄一切，但不是現在，至少，不是今天……」

ns216.73.216.79da2

第十三章：告白

註冊

登入

介面語言:

故事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