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崔巧明踏著沉重的步伐回家。一路上,他臉色陰鬱。已經踏入十二月廿五日晚上九時,聖誕節即將過去,他卻不曾經歷所謂的神蹟,也感受不到半點喜樂。
他跟櫻桃去溜冰,高高興興地玩了一天,直到跟她分手之後,那種茫茫然,沒有目標的情緒又再佔據心頭。
走到家附近,驀然望見一個沮喪的身影,那背影既熟悉,卻又陌生。走近一看,原來是崔榮智,他正坐在路旁的椅子。他的神情非常落寞,如果是其他人的話,現在他腳邊的地上一定佈滿煙蒂,而且嘴角肯定也在狠狠抽著另一根香煙。但他的父親不抽煙。
「你昨晚沒有回家。」崔榮智抬起頭來看到兒子,靜靜地問了一句,語氣像跟兒子說早安一樣,沒有絲毫責備的味道。
「已經跟媽媽說過,我去朋友家裡過夜。」崔巧明的語氣也很平靜。
崔榮智點點頭,語氣乾澀。「媽媽不在家。」
「家裡沒人,這麼早回去也沒什麼意思。你吃了飯嗎?」
「還沒有。」
「我們先去吃個晚飯再回家吧?」他回過神來,認真地問。「你肯和我去吃飯嗎?」他這麼一問,崔巧明反而不便拒絕。
「好的。」
崔榮智站起來,帶領崔巧明往停車場的方向走。他們沒有去附近的食店,崔榮智駕車去到一個舊社區,將車泊在一旁。晚上的街道旁被一排排桌椅佔據。是大排檔吃火鍋的地方。崔巧明從未來過這裡。
「你沒來過吧?我也有很多年沒來了。」崔榮智說:「以前,你爺爺在附近上班。他帶我來過幾次。」
崔巧明對爺爺的印象很模糊,只知道爺爺在他六歲左右離世。「當時我大概跟你現在那麼大。」崔榮智打量兒子一眼。
「那時我很貪嘴,每當想吃一頓豐富的晚飯時,便會刻意到你爺爺的店接他放工。他的同事都笑說我跟你爺爺父子情深。其實哪裡是什麼父子情深,是我不想吃媽媽所煮的菜而已。每次我等他下班之後,他便會帶我來吃火鍋,那大概是我對父親最深的回憶。」
他們找到一張摺桌坐下,崔榮智向夥計要了雜錦火鍋。「還有,一支啤酒。」待夥計離開,他對兒子笑說。「當年我和爺爺也有叫啤酒,不過差不多是我一個人喝光。那時我只有十五歲。你爺爺喝一杯便會臉紅,我還笑他酒量差。」今晚崔榮智好像有無盡的話要對人說。
崔榮智用茶壺的茶洗碗筷,神情像平時一樣。但崔巧明知道一定有事情發生了。媽媽去了哪裡?
兩父子沉默以對,都盡力維持平常模樣。以後事情要怎樣發展就怎樣發展吧!那沉默含有放棄一切的意味。
「媽媽知道我和天娜的事了!」分好碗筷之後,崔榮智認真地說。崔巧明神色依然冷漠,這份冷漠可能是從櫻桃那裡感染。只有保持距離,才能避免受到傷害。事實上,他也隱約猜到可能跟天娜有關,畢竟紙包不住火,不過不曉得事情的經過。「她昨晚知道之後,哭了整晚,然後收拾細軟帶著巧瑩去了外公家。」
「那個女人去找媽媽?」崔巧明的語氣毫不客氣。如果天娜傷害媽媽,他一定不會放過她。
「不是。」崔榮智沉重地說。「你當然很憎恨她,但我得說,天娜不是那種女人。」
「那麼媽媽怎會知道?」
崔榮智的臉色顯得蒼白?由昨晚到現在,未曾閉起眼睛休息過。
「是我主動說出來。」
崔榮智淡淡的一句話使崔巧明內心吃了一驚。他可以想像到一百種事情暴露的原因,卻萬萬想不到崔榮智會親口說出來,心底最重要的秘密反而由自己說出來,難道他沒有想到那後果嗎?
「為什麼?」
「因為你說要離開教會,那對我的打擊比什麼都大,我發覺你會有這種決定完全是因為我的緣故,我對你造成太大的傷害。你是為了保護媽媽才替我隱瞞我和天娜的關係,這不是你的本意,我利用了你的善良。」崔榮智吸口氣,悲傷地說:「我不能再讓你受良心煎熬,我不要自己的兒子受這種折磨。」
「因為那些惡夢。」崔榮智說:「每星期有兩三次,會忽然從夢中驚醒,心裡很是驚惶,生怕自己會在作夢時不知不覺把我跟天娜的事抖起來。直到轉過頭來,看到你媽媽好夢正酣,才暗暗鬆一口氣。一切都是杞人憂天,不過已經嚇出一身冷汗。我心情想,這種情況幾時才會有終止的一天?」
「我不想繼續隱瞞什麼。」他說:「我想,事情始終要有個終結。雖然不知道將真相說出來會變成什麼狀況,也不知道最終會失去什麼,受到怎樣的懲罰,不過至少不用再為此而憂心忡忡。」
崔榮智替自己斟滿一杯啤酒,也在崔巧明的玻璃杯斟了半杯。「我知道你未到喝酒的年紀。不過管他的,反正耶穌也將水變成酒。」他笑了。
「這段日子我內心很痛苦。欺騙人的日子一點也不好過。」他收歛笑容。「昨晚我整晚向天父認罪祈禱,除了祈禱之外也不知可以做什麼。很奇怪,當心情靜下來時,心裡面絕望的感覺逐漸減少,雖然以前每天都有祈禱,為教會祈禱、為會友的工作和健康祈禱、為明天的教會旅行祈禱……長久以來已經失去了那份單純的倚靠,更像是一種職業上的表現。就算是牧師也一樣會迷失。」
火鍋已經滾燙,崔榮智將各種配料倒進清湯窩裡。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破壞婚姻的人,只是事情一步一步往壞的方向發展。以前忙於擴堂的工作,時刻處於人際關係的夾縫之中,各人彼此拉鋸,壓力非常大。我也是平凡人,也會有疲累、厭煩、想發怒的時刻,但因為身為牧師,在眾人的注視、期望之下,這些內心的衝突都不能表現出來,恐怕成為會友的壞榜樣。在複雜的心理下,天娜成為我的避風港,她讓我從繃緊的情緒放鬆下來,她關心我,處處為我設想,而不是要我去滿足別人的期望。」
「從一開始,我便知道這是一段危險的關係,稍一不慎,便會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前半生的努力都會灰飛煙滅,但教會的工作愈辛苦,壓力愈大,想跳離現實的念頭便愈沒法抵抗。我在沒法抗拒的心理下走入歧途。」
崔巧明靜靜地聽,一直沒有發言。我一直憎恨他,其實我跟他又有什麼分別?崔巧明心裡想。
他怕媽媽知道他跟天娜的關係,我何嘗內心不是蚱蜢、蚱蜢或者媽媽知道我和櫻桃的事?我和櫻桃同樣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在某程度來說,我跟崔榮智其實沒有兩樣。
「我知道是在替自己找藉口,」崔榮智又說:「但是社會上這是很普遍的事情,不是嗎?我想只放縱一次,雖然是錯,不過問題應該不會太大吧?只要沒人知道,便不會傷害任何人。我實在需要安慰。更重要的,是天娜也真正需要我。和天娜剛開始時,我為自己設下一些底線,要求自己在生活其他方面都要做個好人,仍然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好牧者。
「不過自從有了第一次之後,我便後悔,其實錯一次和錯一百次根本沒有任何分別。而且所謂的底線根本不存在,你會對另一邊的生活愈來愈依戀,於是只有繼續錯下去。上帝距離我那麼遙遠,而漂亮的臉孔就在我面前。但我實在愚蠢,既然要掩飾,那就不可能是好父親、好丈夫、好牧師吧?我跟其他虛偽的人根本沒有兩樣。
「由始至終我愛淑貞,她在我心中一直佔最重要的位置。跟天娜一起的時候我刻意逃避那個問題:萬一淑貞要離開我我會怎麼辦?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去想。」
「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說出來,繼續隱瞞下去不是最好的辦法嗎?」
「因為我竟然把自己的兒子拉入深淵,我從沒想過要把你犠牲來替我贖罪。」崔榮智盯著兒子頓了頓,語聲哽咽,說:「我不希望因為我的過錯,而失去最寶貝的兒子。如果連這個也做不到,我還算什麼什麼?兒子,你肯原諒我嗎?」說完之後,他目光中帶著一絲期盼,彷彿正在期待奇蹟出現,而那個奇蹟是得到兒子的寬恕。崔巧明完全感受到父親的期望,他伸出手來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啤酒,藉此掩飾內心的激動。
十分奇怪,其實早在今晚,踏著落寞的腳步回家之前,崔巧明已經原諒了父親。經過昨晚發生的種種事情之後,他終於明白,人總是活在掙扎之中,總是不能擺脫這狀況。
昨晚的經歷使他親身體驗了人性軟弱的一面,或許因為親身體驗了本身的軟弱,使他看待父親的目光裡多了一份寬容。外公說:人正是因為軟弱,才需要信仰。
人可能戰勝試探,不過悲觀一點來說,沒有人能夠永遠戰勝試探。
今次跟上次不同,崔榮智不再要求他隱瞞什麼,他將自己做過的事完全坦白說出來,崔巧明相信,只有真正悔改的人才會這麼做。
此刻,崔榮智終於在兒子面前放下一切尊嚴,願意承認自己犯錯,坦然面對一切,這份氣慨反而重新贏得崔巧明的尊敬。
「放心吧,媽媽會回來的。」他說。
聽到兒子的話,崔巧明臉上一陣激動的表情,彷彿數月以來一直壓抑在胸中的積鬱終於沿一道河流緩緩從胸臆排出,最後還是把眼淚忍住。他想對兒子說些什麼,然而哽咽著說不出聲來。兩父子的心結終於解開,崔榮智舉杯盡情乾了啤酒:「究竟多少年沒有喝酒?涼浸浸的感覺實在令人懷念。趁今晚媽媽不在,撐得下去的話不如多喝一杯?」
「好的。」
崔榮智一口喝乾杯中啤酒。「一直以來我都想像和兒子喝酒的情景。傾聽兒子的煩惱,從父親的角度結給一些建議。想不到現實恰好相反,由兒子來傾聽我的懺悔。而且經過這次之後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兩父子聚在一起的機會。因為你現在知道我這麼虛偽,說的話已不足信。」
崔巧明淡然一笑,他跟崔榮智邊吃肉喝酒,邊聊些不著天際的話題,關係像朋友。他的臉孔隱約有崔榮智的輪廓。他明白父親並不十分理解他,因為他有他的經歷,有必須獨自面對的煩惱。經驗不同,得到的教訓也會不同。他發覺自己的人生似乎又走進了另一個階段,父親既是父親,也是自己的朋友,必須以另一種方式相處,關係才能維持。
事實上,經過這段日子,崔巧明的確變成熟了。可能十多年後的某一天,他會對自己兒子說起今晚的事。他會說:「從未試過和你爺爺談得這麼愉快。」然後補充:「那晚的啤酒特別好喝。」
2
崔巧明和櫻桃一起離開學校。他們之間有個默契,在學校的範圍附近不會牽手,或其他親密的舉動。
班裡的同學大概都已猜到他們的關係,不過大家都沒什麼反應。崔巧明不知道大家的想法,即使知道也不會理會。但他們對他的態度似乎跟以前沒什麼分別。
蚱蜢從後追上。「喂,崔巧明,你們要去哪裡?」
崔巧明轉頭回答。「看電影。」
「明天上莊尼家?」
莊尼父親找到新工作,還買了新遊戲機送給兒子做生日禮物。
「好的。」
蚱蜢對櫻桃說:「妳也可以來啊!」
櫻桃立刻回答:「我不會來。」話一出口立刻覺得不妥,口吻太過決絕,這不是她原本的意思。
「我想去的,但我要補習。」她補上一句。
「補習?」他不可置信地望望崔巧明,崔巧明點點頭。
「沒問題,下次吧。」蚱蜢說,嘀咕了一句:「近朱者赤,看來妳也沾染了男友的壞習慣。」他說聲再見,然後趕著要去不知什麼地方似的消失在前面。
蚱蜢走後,櫻桃白他一眼:「你的朋友總是這副模樣!」崔巧明不好意思地對櫻桃笑。她發現崔巧明整個人呆住了。
她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馬路對面站著一個不施脂粉,身材纖瘦的女性手抱一名幼童,往她這邊注視。她有種直覺,那女性一早已經在留意她。
「認識的嗎?」櫻桃悄悄地問身邊的崔巧明。崔巧明吸了一口氣,似要壓抑內心激動的情緒。
「是我媽媽。」
聽到崔巧明的回答,櫻桃明顯感到不安。她抿起嘴,用這倔強的表情來掩飾。她沒想過會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形下和崔巧明的媽媽見面。崔巧明舉步橫過馬路,櫻桃只得跟上,內心有點不知所措。
崔巧明來到淑貞面前,喚聲媽媽。仔細打量媽媽的臉孔,發覺她消瘦了許多,幸好精神仍然不錯。
淑貞抱著巧盈一聲不吭地搬回外公家裡住。崔巧明曾經想過要打電話給媽媽,但罪疚感使他不敢拿起話筒。
自此至終,崔巧明未曾見過母親流一滴眼淚,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想像不到她心裡所受的煎熬究竟有多深。
「你瘦了。」淑貞臉上帶著微笑對兒子說,眼神帶些心痛。
崔巧明勉強笑笑,差點忍不住流下眼淚。
「有時間陪陪媽媽嗎?」淑貞問。「當然。」崔巧明立刻說,他的視線落在媽媽懷抱裡的巧盈。盈盈精神奕奕,身穿一套新裙子。
「盈盈說很掛念哥哥呢,所以帶她來見你。」淑貞笑說。盈盈只會唸些單字,根本還未懂得掛念哥哥,但她一認出哥哥的臉孔,小小的臉孔立刻綻開燦爛的笑容,雙手揮舞不已。
崔巧明將巧盈接過來,用臉頰貼著妹妹的臉頰,感受那久違了的嬌嫩肌膚。「哥哥也很掛念盈盈呢!」
櫻桃在一旁默默注視著崔巧明兩兄妹親暱的行為,當她回過神來,淑貞正微笑著留意她。
「妳叫什麼名字?」她有些手足無措,臉不自覺地羞紅。
「櫻桃。」她只懂得低頭回答。
「妳就是常常打電話給巧明的女同學?」崔巧明的媽媽好像什麼都知道。
櫻桃不敢作聲,怕自己表現得缺乏教養,不懂應對,只怕被人嫌棄。在淑貞面前,表現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對不起。」崔巧明忽然忍不住,語聲哽咽。「當初我真的打算要告訴妳,沒想到……」腦海一片空白,本來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再多的解釋,只會帶來更多羞愧。
淑貞微笑著撫摸崔巧明的臉頰:「孩子,難為了你,這段日子你一定很辛苦了。這是大人之間的事,我不希望會影響你,我們的事會有辦法解決,你不必擔心。」
「妳肯原諒爸爸?」崔巧明急切地問,這是他最擔心的事。他希望媽媽可以回家,這樣,就可以回復以前的日子。
不過淑貞的答覆卻是不置可否。
「遲些再說吧。」她微笑著說。事實上在她心裡還沒有答案。不過她倒十分想知道一件事。
「那麼你肯原諒我和爸爸嗎?」
崔巧明眼眶終於忍不住紅了。「我每晚都為我們每一個家人祈禱。」
淑貞聞言似乎很感動。「乖孩子。我仍然等待他成為一個問心無愧的牧師」不要放棄信仰,但這句話她最終沒有說出來,她有信心,兒子已經找到他的路向。
淑貞望了崔巧明和櫻桃一眼,說:「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不如一起去吃飯吧?」崔巧明和櫻桃不約而同地一起點頭。淑貞微笑著,以女性溫柔的姿態挽著櫻桃的手臂轉身而行,崔巧明抱著咬著手指的巧盈跟在後面。
望著前面兩個生命裡最重要的女性並肩而行的背影。只聽見淑貞以與好友閒聊的熟絡語氣問櫻桃:「妳餓了嗎?」
「不……」
「我知道有一家餃子店挺出名的,我們去那裡好嗎?」
「好的。」
「妳知道嗎,巧明最喜歡吃餃子,妳可以常常帶他去吃。小時候,當他耍賴的時候,只要給他兩件餃子,他便會止住哭聲。」
櫻桃露出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淑貞對這個新認識的女孩微微笑。
「櫻桃,妳的中文名叫什麼名字?」淑貞感興趣地問。櫻桃的臉又紅了一紅。她不喜歡別人問她的中文名字,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
「四喜,」她低聲說:「黃四喜。」
眼前媽媽和櫻桃面對面交談,崔巧明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是他本來做夢也不敢想像的情景。他以為這兩個性格、年紀、背景各不相同的女性碰在一起一定會生出一場風暴,媽媽一定不會喜歡櫻桃,櫻桃也素不喜歡父母。
原來一切擔憂都是多餘,溫柔的淑貞不單沒有不快,反而對櫻桃十分和藹。至於櫻桃,他感受到她這一刻的心境很平靜,平時那種對世事憤憤不平的心情消失無蹤,展現出他從未見過的另一面。
一直以來櫻桃以她的方式很努力的過她的人生,只是她沒那麼幸運,她沒有引領者,只能靠自己盲目摸索。如果碰壁了,難道可以怪她嗎?
他想起耶穌所行的第一個神蹟,在婚宴中把水變酒。耶穌有改變一切的能力,既然如此,或許祂也可以改變櫻桃往後的人生。
這一刻,崔巧明發覺,原來母親才是世上最偉大的人。她是整件事情中最大的受害者,不過,她無限的包容忍耐反而使身邊的人得到救贖。
3
他不知道的是,在同一時刻,櫻桃也有相類似的念頭在腦海掠過。在淑貞女性的溫柔觸動下,她似乎重拾很久、很久以前違忘了的溫馨感覺。
她曾經恨極黃四喜這個老套的名字,但不知何解,在這個臉帶淺笑的女人面前,她竟然有莫名的親密感,只希望她知道自己的一切。
這星期以來,她從未見過崔巧明這麼愉快。家人並不一定是負累,兄弟姊妹其實可以相親相愛,人與人之間其實可以存在一份善意。她對這個世界好像有著一些新的領悟。
她從來沒有說出來,不過在崔巧明身邊,她確實感到溫暖。以前的男友只會陪她吃喝玩樂,然後藉機佔她的便宜。但崔巧明跟那些男生不同。
對她這種年紀的女孩來說,性仍然是一個正在摸索的混沌領域,還未有明顯的性需要,但身邊的朋友都有親密行為,故此她準備好隨時接受男友任何需索。
崔巧明真正關心她,待她體貼入微,給予她安全感,使她產生安穩的心情,不再像以前那樣動輒發脾氣。崔巧明要的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樣。
4
崔榮智的外遇讓崔巧明抱持的信念被証明是錯的。而櫻桃亦在跟崔巧明經過種種經歷後,証明自己一直看錯世界的人事物,兩人的信念從仇開始均有所改變。
5
眾會友對崔榮智突如其來的請辭,以及眾執事在收到請辭同時一致同意、毫不猶豫立刻終止其職務,莫不感到驚訝不已。大家都在擔心崔牧師是否由於人事問題,受到壓力被迫辭職,教會裡蘊釀著不安的氣氛。為了止息會友的疑慮,崔榮智在星期日的崇拜後,主動站在講台上向眾人坦白交待一切。當天的講道邀請了另一位牧師負責,崔榮智只坐在台下聽道。
他以直接了當的方式,無比嚴肅的語氣承認自己的婚外情,基於這緣故,自願停止聖職。崔榮智一再強調,停職並不是教會對他的「處分」,而是作為一個神聖的聖職人員,已經失去了服侍上帝的資格,是合理的安排。
為了不傷害任何人,崔榮智在交待的過程裡隱瞞了天娜的名字,強調一切是自己的錯。
在講台上他向每一位會友致歉,說辜負了每一個人對他的期望,亦感謝期間每一位會友的支持。「這間教會帶給我無限快樂的回憶,雖然是我做錯事,但依然不能抹去那些快樂的回憶。」他努力臉上保持笑容地說完每一個字。
「停止職務的日子,就像平時一樣,有很多事情等待我處理,當中最重要的,是重整自己的生活。我會在這段日子,好好的,仔細地看聖經。我想,在一無所有的情形下看聖經,可能會有更珍貴的收穫。畢竟,耶穌曾經對門徒說過:『讓小孩到我這裡來。』只有沒有機心的人,才能有機會明白天國的真理。」
「雖然我要離開,但我希望你們在信仰的旅途上繼續踏出每一步。人生總會有進有退,但請別放棄。」說完之後,他走下講台。
那一剎那,崔榮智有很大的感觸,他不知道有生之年,會否再有機會重踏聖譠,向眾人宣揚天國的道理,但他已經決定放手,畢竟,作為一個有信仰的人,他必須相信人生的路向並非掌握在自己手中。
崔榮智離開講台後,教會便陷入一片沉默,接近百人井然有序坐在其中的禮堂裡,竟然可以聽見空調運作的聲音。然後逐漸傳來兩三位女會友的啜泣聲。
6
在整件不幸的事情上反應最激動的要數胡貴禮,當崔榮智在執事會裡將整件事和盤托出時,他震怒得即場拂袖而去。在他來說,簡直不敢相信這事會在他的教會裡發生。
一個月後的下午,他忽然登門造訪崔榮智。崔榮智有些不知所措,他邊將胡貴禮迎進屋內,給他斟茶。看到這老人家滿臉皺眉,繃著臉,彷彿滿腹愁緒,心裡愧疚。
「巧明還未放學吧?」胡貴禮環顧四周。
「是的。」崔榮智坐在對面沙發。
「唉,現在的人活得愈來愈艱辛了,連小學生也要什麼全日制上課,他們那些小豆丁跟我們生意人一樣都在每天拼命啊!」胡貴禮喃喃抱怨。
胡貴禮坐在他每次造訪時常坐的沙發上,用手掌摸摸沙發扶手。「淑貞不在家,依然一塵不染。」又盯了放在角落的幼兒玩具一眼,「十多年前,兒子跟他媽媽到台灣探望外婆,我要忙公司的事不能去。家裡整整有一個星期只有我一個人。嘿,整整一星期,我完全明白在家裡冷清清的慘況。作為一個父親,最不習慣的便是兒子不在家,家裡特別冷清清,忽然間時間變得很難過,覺得度日如年。」
一提到淑貞,崔榮智心裡又是一陣刺痛。他料不到胡貴禮會忽然造訪,更猜不到他的來意。事實上,這幾天他一直待在家裡足不出門,每當想起淑貞,內心便感到無限刺痛,甚至一個人躲在臥室裡哭過幾次。不過說到底錯在自己,沒資格賺別人的同情,所以他只能默默無言。
「坐在家裡無聊,只好做做家務。」崔榮智說。他望著胡貴禮疲憊的臉孔,關切地問:「近來身體好吧,有事找我的話我可以去你的地方,不用你那麼操勞。」
胡貴禮怔怔的注視崔榮智半晌。
「像你這樣的人,竟然也會鑄下大錯,我實在無話可說。」胡貴禮的嗓音略微顫抖。「幹嘛這麼胡塗,難道你沒有想過你會對教會產生什麼無法彌補的破壞嗎?」一涉及教會,胡貴禮的表情變得無比凝重。
有著堅定信仰的胡貴禮始終看不到別人人性軟弱的一面,他以為有信仰的人會像他一樣在正邪的爭鬥中永遠戰勝,這是他的缺點。
「數十年來,教會裡眾多弟兄姊妹辛苦建立的一切都被你一瞬間摧毀,神的聖名因你而蒙羞。」急怒之下,胡貴禮忍不住一陣咳嗽。不知是因為氣喘,還是憤慨的緣故,他的眼角一直泛著淚光。
「無論如何,教會絕對不能讓罪人服侍天父,就算你不提出請辭,我們也絕不能讓你繼續承擔職責,你必須放下牧師的身份!」
胡貴禮狠狠瞪了崔榮智一眼,沉著臉說。他見崔榮智一言不發,似乎已經準備接受任何懲罰,不忍心再責備下去。
「有沒有安頓好家人的生活?」
崔榮智深深吸一口氣:「將來的事以後再說。」
胡貴禮又罵了一句:「任意妄為,身為丈夫和父親,怎可以不顧家庭?」崔榮智不吭聲。
「這三年,你別想再踏上聖壇一步,連領聖餐也不可以。先好好整頓自己的生活,直到教會接受你已經悔改。」胡貴禮嚴厲地說。然後嘆一口氣,續說:「我的建築公司有個文員職位的空缺,如果你找不到其他餬口工作的話,暫時先到我這裡吧!」接著他又強調一句:「無論做錯什麼事也好,也不能置家庭不理!」
就在崔榮智獃在家裡懺悔的時候,原來胡貴禮已經替他安排好一切。他本來可以將崔榮智攆出教會,從此不再瞧他一眼,但他卻沒有這樣做,就算是在盛怒之中,也不曾放棄他。
「教會的輔導小組會幫助你,你暫時仍然可以以平信徒的身份參加崇拜。」
「謝謝。」崔榮智說。他這句出自肺腑,簡簡單單的一句道謝,勝過千言萬語。「我讓你失望了,抱歉令你看錯人了。」
「你是令我失望,但我依然相自己的眼光正確。」胡貴禮忽然站起來,去擁抱崔榮智,像父親擁抱兒子。「當年我親眼看著你初為人父,你手忙腳亂替巧明餵奶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胡裡胡塗?」
7
胡貴禮說的沒錯,崔榮智牧師的婚外情導致教會產生大地震,就像政界一樣,會友對這類與性有關的犯罪非常敏感,甚至到了憎惡的地步。
這是十分奇怪的現象,大家一方面承認人性有軟弱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卻又不能容忍自己的領袖犯罪,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總之,有人對教會感到失望,亦有人發現原來教會也有虛偽的一面,是個藏污納垢之所,不比其他地方好多少,他們體驗到,教會並不是人間的天堂門檻,這裡一樣隱藏罪惡,因此感到意興闌珊,甚至絕望,逐漸遠離教會,找尋別的心靈寄託。
既然這裡不是能夠得到救贖的地方,跟外面的世界也沒有差別,逗留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亦有些家長驚聞事件之後,禁止子女再上教會,免得被「壞人」有機可乘。
一個月之內,聚會人數驟減三分一,在擴張了的新教會裡,崇拜時空椅子的數目令人感到憂慮,大家都感到唏噓。
不過教會並未因此垮掉,雖然歌聲比以前單薄,但仍然有人在唱詩歌。出席查經班的人數減少了,但每個人的面前仍然放著聖經和筆記,大家臉上的笑容收歛,卻多了一分對信仰的認真和執著。
「在逆境中,我們發現原來邪惡真的無所不在,防不勝防。故此,我們依賴的不是個人的勇氣,而是天父的大能。」年青一輩的導師石國雄和黎少玲在星期日站在講台上對大家說,他們的話大概也代表了這裡的人的心聲。「另外,也要為崔榮智弟兄祈禱,他受到的試探,我們未必可以倖免。他在講台上的教導,我們更加要銘記。」
他們主動負擔更多更重要的職務,比往常更投入、更仔細照顧每一個團員,付出更多愛心,只是為了堅定各人的信心。
無可否認,教會的人數少了,但教會並未因此垮掉,憑著有信念的人繼續在地上默默播種、耕耘。教會的工作在持續,並未間斷。
有些人如天娜一樣離開了,永遠不再踏足教會,但是也有人堅持下去,甚至變得比以前更加堅強。
他們有一個信念,只要堅持,終有一天,空了的座位會重新被填滿,大家坐在一起,無分彼此,一起唱詩歌讚美神。當中有久未露面的朋友,亦會有些新面孔。
ns216.73.216.7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