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敬賢頭戴聖誕老人的紅帽,手上放一個小圓球,雙手合攏,做了一個手勢,稍一停頓,再攤開手掌,向大家展示空無一物的手掌。圍坐地上的小孩都為消失了的圓球嘖嘖稱奇,禁不住拍掌叫好。
雖然每年只來一次孤兒院探訪,但是每次都同樣受到小孩熱烈的歡迎。就算外公只是來說說故事、派一些小禮物,然後跟小孩們談天說地,他們亦一樣滿足。
崔巧明跟這裡的小孩子一樣喜歡這段時光,因為這裡有如世外桃源般寧靜祥和,和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
而且這是他和外公兩人獨處的時光。
崔巧明坐在草地上,嘴角帶一絲連他自己也不察覺的笑意,怔怔地回憶起小時候在面前的草地上奔跑,跟其他寄宿的兒童玩捉迷藏的情景。
當時看到的世界一片明亮,無憂無慮。
這時,孤兒院的負責人陳姑娘捧著一碟曲奇餅走過來,她是一個三十歲左右,挺漂亮的女性。
「巧明,何牧師表演完了,他去了洗臉,就出來了,吃些餅吧。」
「我不餓。」崔巧明微笑著說。
陳姑娘在他旁邊坐下。「這裡的學生都很期待你們來探訪。」
「不,反倒是我應該感謝妳們讓我來玩。」崔巧明誠懇地說。對他來說,這個一年一度的探訪有很深的意義,有很多他和外公的共同回憶。
「你從幾歲開始參加?」
「八歲。」
「那麼說,你從小便來?」陳姑娘問。崔巧明點點頭。
「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呢,你跟以前的分別很大。」陳姑娘端詳著崔巧明的臉孔。
「有什麼分別?」
「你現在只是在一邊旁觀,沒有跟他們一起玩捉迷藏。」陳姑娘打趣說。崔巧明聽了不禁莞爾。
「我已經是大哥哥了嘛!」
「巧明,今晚你會參加報佳音?」在他們說笑的時候,何敬賢精神奕奕的走過來,一手搭著崔巧明的肩膀問。他一點也不像個年近七十的老人。
崔巧明臉上的笑容有點不自然。
「不,我不會去。」
「何牧師,我去叫學生準備午餐。」陳姑娘對何敬賢說完便笑著從草地上站起來,繼續忙她的事。
「哦,你有約會?」待陳姑娘走開,何敬賢感興趣地問。崔巧明抿嘴,點頭。何敬賢呵呵大笑。
「你也長大了,聖誕節不想再獃在教堂陪伴父母吧?」他看著崔巧明悠悠加上一句:「我不介意你去找你的朋友玩,事實上,我等這一刻等了好久呢!」
崔巧明勉強一笑,外公將他那鬱鬱寡歡的表情看在眼裡,拍拍他的肩頭。
「人長大了自然會有自己的世界,隨之而來的便是愈來愈多的煩惱!」他說。「不要將鬱結藏在心裡,我等著聽呢!」說完他合起手掌放在膝上,作洗耳恭聽的姿態。
崔巧明想表現得堅強一些,他的煩惱跟其他人不一樣,絕不可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外公。何敬賢睿智的眼神彷彿洞察了他心底的不安。
「你的煩惱可能很難說出口,也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是你的自由。但你一定要明白,很多事情的意義在於親身領略。雖然我不能保證你的生命一帆風順,凡事得到美滿的結果,不過相對地,即使遇上挫折,別人也不能奪走你的經驗,因為那是你生命的一部份。」
何敬賢大概搞錯了,以為他陷入戀愛的迷霧裡,為顧及孫兒的感受才刻意不去點破。
我的煩惱題比你想像中嚴重得多。看著外公一副淡然自若的樣子,他禁不住在內心這麼想,不過當然,這樣的話他是說不出口。
「你有什麼事情想對我說?」何敬賢再次說。
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讓崔巧明把心裡所想的全部說出來。崔巧明記得,小時候無論遇上什麼事,總喜歡跟外公分享。而外公現在正期待著。
崔巧明的目光凝視那些小孩,很認真的想了一會。「我已經跟媽媽說了……我不想去教會。我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去團契。」
「為什麼?」
「我覺得好像忘記了當初究竟為什麼上教會。我現在只是一副軀殼留在教會,覺得沒有任何意義,不想自欺欺人,所以不如離開。」說完之後,他以為外公一定會露出生氣或者是絕望的表情。
這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外公也是牧師,怎可以接受兒孫離開教會?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何敬賢沒有太大反應,他只是沈默下來,嘴角不再帶著笑意,認真的臉容此刻一帶著嚴肅。
「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何敬賢的語氣很冷靜,卻並不生氣。
「教會令我感到厭倦,覺得很多人表面敬虔,其實都很虛偽。」崔巧明說。「你從小就教導我,教會是屬於神的地方,不過很多時侯,我在教會裡面親眼目睹的,都不是神的作為,全部是來自人的意思。究竟神在哪裡,為何我見不到?在他們中間,有時候我會覺得很矛盾,信仰不是應該建基於坦誠面對自己,面對現實的嗎?怎麼有時候,如果不做欺騙自己、欺騙別人的事,反而不能在教會待下去?難道這是我自己的問題嗎?」
說罷,崔巧明內心感到一陣慚愧,彷彿這全是他一個人的過錯。然而外公的反應始終很淡然,彷彿自己說的是他早已聽過千百次的老生常談似的。
「這不是你的錯。」
何敬賢緩緩地說。之後兩人誰也沒說話。
「年輕有年輕的好處。」半晌,何敬賢忽然改變話題。「你不要以為成年人很堅強,其實成年人比年輕人更懦弱,他們怕失去手上擁有的東西,太需要安全感,所以不敢踏出任何一步,不敢面對自己心裡的迷惘。」他邊說邊望著孩子們逕自點點頭。「就算找不到答案也好,你們也比那些執迷不悟,不肯反省的人可愛。敢於面對迷惑,說明你已經比很多人勇敢。」
外公對天父倚靠的信心始終如一,從未變過。相反,崔巧明覺得自己很軟弱,不堪一擊。心裡的信念稍為被碰撞便完全崩潰。他抬起頭望望天空,十二月的晴朗天空萬里無雲。
他想念櫻桃,懷念跟她熱吻時的熾烈感覺。儘管一直以來抑制自己不跟她有更親密的身體接觸,但他知道自己在這場情慾和良知的拉鋸戰中遲早會輸。他沒有戰勝的力量和信心。
看到外公行事為人何等光明磊落,而自己內心充斥著「壞念頭」,白白糟蹋了外公從小到大的悉心栽培。
崔巧明目光凝注草地上盡情奔跑嬉戲的小孩,這裡的小朋友都親切地喚他「崔哥哥」,教會的人稱讚他「崔牧師的乖兒子」,陳姑娘說他「有何牧師的風範」。但只有他才知道,內心的憎恨、憤怒,這些積蓄著的負面情緒已經使他遠離上帝。
「你試過失望、或者是絕望嗎?我是說,假如當你教導的孩童做出丟臉的事,你會感到心血白費而沮喪嗎?……或者,祖母的離開使你感到孤單?」崔巧明問。
崔巧明不願提起外祖母。五年前某天,一場突發的心臟病匆匆奪去外婆的生命。當時來得太突然,誰也沒有心理準備接受這個打擊。未能好好跟老妻告別,給外公的打擊尤其大。雖然已是幾年前的事,但他相信外公心裡那道傷痕仍然存在。雖然傷口不再淌血,但不代表已經痊癒。
何敬賢瞇起眼睛,好像陽光太過耀眼,今天天氣晴朗,但十二月是不會看到太陽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感覺不叫失望,那叫痛心,是人之常情。只能學習坦然接受。記著,我們會有喜怒哀樂種種感受,那些都是天父賜予的本性,不用刻意排斥。當我們愛一個人愈深,便會愈對他的離開或失望而痛心。但真正有信仰的人是不會絕望。因為抱著希望,便不會放棄,這才是使我們變得更堅強的信念。」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看到一個人做了壞事,把事實公諸於世的話可能對教會造成傷害。那麼,我還應不應該為了教會而緘默不語?」崔巧明問。
何敬賢憶呵呵笑。「我記得你小時候常常問一些難題為難我,例如天父能否做一塊舉不起的石頭之類。」
「這個問題其實存在著一個錯誤的觀念。」何敬賢說:「以為自己『掌握』著教會的存亡,這只不過是人們一廂情願的想法,而不是事實。」
何敬賢攤開雙手,讓崔巧明展示一雙粗糙的手掌。
「自大是人類最愚蠢的地方,不過這種愚蠢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歷史、戰爭、經濟、政治,甚至從人類始終便已經存在的醜惡人性,數千年來都不曾把教會煙沒。廿多年前我也曾經遇上這種抉擇,但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還人們一個公義,至於公開真相會不會對教會造成負面後果?我會說『教會既然屬於天父,就由天父來善後好了』信徒只有認罪悔改,願意完全放手,才是天父開始將我們重新塑造的時候。」
頓了頓,他改變話題。「巧明,替我從水壺盛一杯水,我要吃藥了。」崔巧明立刻依言照辦。何敬賢將幾顆藥片倒進嘴裡,嘟嚕嚕喝了一杯水。
「……以為住院後情況會有好轉,嘿,兩個星期了,身體比以前更惡劣!」
崔巧明憂心地說:「我已經每晚為你祈禱……早知沒有效,祈禱有什麼用?」他負氣地從地上拾起一顆小石,丟出去。
這回何敬賢終於正視他,語氣變得無比嚴肅。「你認為天父非得要應允凡人的祈禱麼?信徒口裡所尊稱的主,究竟是我們的主還是我們的僕人?孩子,無論遇上什麼挫折,別對天父產生懷疑。」
然後,他好像不忍心呵責崔巧明似的嘆一口氣:「你還年輕,往往對世事不會完全明白。不過縱使如此,也要牢牢記著:聖經不單單只記載摩西將海水分開、或是蛇會對人說話、或者耶穌令到死人復活等等匪夷所思的神跡奇事,聖經裡也有寫到『日光之下無新事』。」
何敬賢停頓了頓,讓崔巧明慢慢思索這段經文,然後繼續說:「很多信徒都刻意漠視這段經文。我經歷過的痛苦,在我的人生裡的確刻骨銘心。但是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有不同的人都正在經歷一樣的痛苦,他們甚至可能比我們更痛苦。你現在有你的掙扎、苦惱,可是別忘記,你所煩惱的事情以前有人經歷過,將來在別人身上仍然會繼續發生。我和你都相信這是天父創造的世界,但是苦難在這個世界從未停止過,而且,它也沒有刻意選擇你做折磨對象。只是尚未發生在你身上而已。世界正循序運作,我們基督徒對天父的盼望,並不在於逃避今生的痛苦,是在於肯定將來會有永生。」
聽罷這番話,崔巧明的眼神更添憂愁,這對他來說是太沉重了。
面對外公,崔巧明想起自己近來所犯的罪:打架、瞞騙媽媽、撒謊,和櫻桃一起時的種種荒誕行徑。心裡愧疚,但外公卻輕描淡寫地說:「日光之下無新事,你所做過的每件事,沒有一件是特別的…」
他沒有把近來所做的事告知外公,卻覺得他總是看穿自己的一切。
他彷彿明白為什麼幾十年來外公堅持探訪孤兒院的目的。這是他身體力行,實踐日光之下的信念。即使日子如何,生活也要照常過。
離開孤兒院後,還要走一段路才到達巴士站,小徑兩旁有樹木,以及綠油油的田野,已接近太陽下山的時間,天色柔和。
崔巧明記得上一年他還歡天喜地跟這裡的小孩玩耍,一年來這裡的風景看不出任何改變。但是今天看到同一景色,內心卻無限惆悵,不知道下一年再望著一模一樣的景色時,又是怎樣的心情,到時又有什麼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今天的煩惱到時是否已經解決,還是在心頭懸而未決。
抑或,一切都錯過了,已經沒有機會再來這裡?
「今天我說了這麼多教會的壞話,你為什麼不罵我?」途中,崔巧明忽然問。
「為什麼要罵你?你說的都是事實。」何敬賢嘆口氣。
「難道你不會對虛偽的教會和會友感到厭惡嗎?」
「對虛偽的東西……我當然十分憎惡!」何敬賢搖搖頭。「巧明,你所厭惡的是不完美的人,而不是主宰宇宙的上帝。你要記住,就算是上帝的子民,仍然跟你和我一樣,是不完美的,但那並不表示我們的信仰是徒然。」
何敬賢停下腳步,直盯著崔巧明。
「耶穌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很簡單的一句說話,卻沒有多少人聽得懂。那是因為我們長大了,反而往往會忘掉了最顯淺的道理。耶穌最喜歡的是小孩,唯有赤子之心才懂得憐憫別人、是非黑白之心分明,就算受不了誘惑要做壞事,也會有羞恥心,受良心責備,不像成年人,只會推卸責任,找藉口為自己辯護。」
他看了崔巧明一眼,「有羞恥心是件好事,那代表『良知』仍然存在心裡。」他指指自己的胸膛。「我最憤慨那些口口聲聲自稱無愧天地良心的人,卻把自己的過錯推往妻子身上。他們這麼做只是麻木不仁、看不見自己所作所為而已。你明白嗎?」
崔巧明點點頭:「明白。」
「信仰所指引的方向只能由你親自踏上,這路程不能假手於人。如果你因為其他人的緣故而卻步,那是因為你的焦點對錯了。你不能將信心的基石放在『人』的身上。」這次他用手指輕輕點向崔巧明的胸膛。「因為人總是不堪一擊!」
說罷這番話,何敬賢又回復一貫淡然自若的姿態,他總有能力令身邊的人相信人真的很渺小,其實沒有什麼事情值得煩惱。
「無論是怎樣的經歷,信仰,都是你的親身經歷,不應該由別人給予。」外公說。「我就是擔心這一點,教會裡存在著你這種天之驕子。老資格會友的下一代,從小在教會長大,接受教會教導,受教會保護,所以從不用對自己的信仰產生疑問。事實上你們自以為堅固的信仰只不過是海市蜃樓而已,很可能不堪一擊。不曾動搖只是未遇上風雨而已。」
「對我來說,每件不愉快的事情都可以是一次契機。你說忘記了為什麼要上教會?」何敬賢問。崔巧明不說話。何敬賢繼續說:「那麼,現在或許正是好時機,讓你找出去教會的好理由。」
「現在,」他說:「有沒有什麼事情想告訴我?」語氣像是閒聊。
崔巧明有強烈的衝動想跟外公全盤托出,將內心種種的積壓全部傾訴出來,但最後還是選擇閉口不語。
「沒有。」
他對任何人也沒有了信心,決定獨自懷著這種內疚活下去。
崔巧明說:「我不知道,愛一個人究竟是什麼感覺,是掛念、嫉妒、佔有?有人說這只不過是自私的心態,究竟當心裡出現這些情緒時,如何才能分辨出哪些是出於愛,哪些是出於自私?」他以為這是一條難以回答的問題,可何敬賢立即便回答。
「你說的每一種情緒都可以說是源於愛,當愛一個人時當然會掛念她,她對別人好時心裡滿不是滋味,而且也想每時每刻都跟她一起。」何敬賢淡淡地說:「不過比這些感覺更明顯的是你肯定自己願意永遠保護她,為了不讓她受到傷害,即使犧牲自己也無所謂,這是基督捨身的愛,也可以是我們人與人之間的愛情,如果沒有這個,其他的情緒都只不過是人性的陰暗面。」
2
崔巧明很驚訝,今年尖東大廈外牆的燈飾比以前少了許多。維港夜色一片陰暗,完全失去了往日聖誕節的熱鬧,不禁興致索然。他不知道這兩年來香港的環境每況愈下,惡劣的情況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看了一些勉強稱得上稍有瞄頭的外牆燈飾之後,逛了好一會,再找不到有趣的東西。相反地,雖然沒有小時候聖誕節的熱鬧,櫻桃還是一副十分興奮、幸福的模樣,緊緊挽著他的手臂。他記得她說過這是她第一次到尖東看燈飾。
「今晚十分寒冷。」她縮縮肩頭。
今晚的約會只有他們兩個。自從那晚之後,崔巧明留意到櫻桃逐漸疏遠以前那班朋友。
大概是她終於找到了真正值得一起的人。以前的吃喝玩樂、狂歡,只是她用來填補空虛、尋找認同和安全感的方式。相比之下,現在和崔巧明兩個人靜靜相處,就算只是去快餐店喝檸檬茶也好,已經心滿意足。
她也愈來愈少耍性子,他說不喜歡她再穿露出大腿的迷你裙,儘管她抿嘴表示不滿,卻還是聽從他的吩咐。這些改變雖然不是一朝一夕,但崔巧明卻一一記在心上。他感受到櫻桃是真的喜歡自己。
走在尖東海傍,櫻桃忽然把崔巧明拉到欄杆旁,他們像旁邊的情侶一樣依著欄杆擁抱,背後傳來陣陣微弱的波浪拍岸聲。
「閉上眼睛。」她笑著命令。崔巧明依言閉上眼睛。今晚的天氣確實寒冷,寒風吹過,他不禁一陣瑟瑟發抖。接著有一件溫暖的東西圍繞他頸項。
他微微一笑,心中猜到那是一條頸巾,是他的聖誕節禮物。感覺非常柔軟,而且溫暖。一定又是名牌貨。
「可以張開眼睛了。」櫻桃說。
他張開眼睛對她一笑,伸手摸摸圍在頸項的頸巾。深藍色,質感非常良好,讓人感到稱心,但款式十分簡單,不似是商品。拿起來一看,才感覺到那是手織的,儘管技巧不高,卻完全是精心之作。
「不准嘲笑,不能說它一句壞話!」櫻桃的反應如常地非常敏感,她淨往壞方向想,看不出崔巧明內心的感動。
「謝謝,我好喜歡。」他緩緩地說。
「你會用嗎?」櫻桃遲疑地問。
「只限今晚。」崔巧明說。
「為什麼,」櫻桃臉帶不悅。「你果然是嫌棄它太短嗎?還是覺得顏色太女性化?」
「不是,」崔巧明回答:「因為我捨不得用。」
「那不是浪費了我的苦心嗎?」她難掩喜悅的表情。
「我會好好收藏。」他說。「這是我收過最珍貴的禮物。」
「我也有禮物送妳。」他從大褸口袋掏出一隻新款粉黃色G-Shock運動手錶。櫻桃看到之後哈哈大笑。
「我早知道你會送這隻手錶?」
「你怎會知道?」崔巧明訝然。
「那天我和你逛商場,當我說喜歡它時,你不讓我買,說什麼又昂貴又不好看時,我便知道你在打它主意。」她得意洋洋地說。事實確是如此,他不知道送什麼才好。
「總之,謝謝你,我好高興。至少你有真的留意我。」她立刻戴在腕上,看了又看。她忽然抬起頭來。「如果現在沒有旁人的話,我會讓你吻過夠。」
「謝謝。」
「這裡沒什麼好玩,回家吧!」她看了看手錶,說。
「不是去看午夜場嗎?」
「不去了。」
現在時間尚早,她怎麼會想要回家?雖然莫名其妙,但是崔巧明早已習慣她的善變,什麼也沒說。
打算動身之際,天空忽然降下一陣微雨。平安夜下雨是少有的事。雨勢持續,氣溫隨著微雨驟降,冷得讓人直發抖。街上的人紛紛避雨,一陣冷風刮過,崔巧明將頸巾緊緊裹住脖子取暖。
拜頸巾所賜,身體感到暖烘烘的。
3
回家的路上經過廣場,廣場的水池旁邊有詩歌班唱聖詩報佳音。櫻桃感到有趣,拉著崔巧明擠進去湊熱鬧。
十來個報佳音的天使不分年老年幼,排成兩行頌唱。他們為了方便,並未正式穿上白色長袍,但都統一地頭戴紅色聖誕帽,雙手捧著歌譜,眼睛注視前面的指揮,清唱平安夜。嚴寒之下大部分人都圍著顏色鮮艷的頸巾,身穿厚褸。
「普世歡騰」、「平安夜」本來就是人人都耳熟能詳的經典歌曲,無論有沒有宗教信仰,都會被那不朽的旋律感動。在場的人邊聽,內心油然產生溫馨的心情,音樂的魅力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崔巧明和櫻桃站在四、五十人的人群中。在場每個人都屏息凝神傾聽,嘴角透出微笑,或許每個人的心底,都因著這些歌曲而勾起一些美好的回憶。崔巧明腦海裡無緣無故浮現一年前的平安夜。
一年前今晚,他也像前面這些身穿白袍的人一樣,站在人群前報佳音。阿美也在當中。
報過佳音後,一班人興高采烈地往麥當奴吃宵夜。巧恰阿美坐在他身旁。她說一個人吃不下一包炸薯條所以兩人共吃一包。這只是很微小,很普通的一件小事,但已經足夠使崔巧明心情盪漾。雖然身邊圍著一班朋友,同桌分享食物,但這是他和阿美最親密的一次共處。他仍然記得,在其他人沒為意的時候,悄悄地說了兩三個笑話逗阿美發笑。當時,他以為會永遠記得這一晚……
只不過一年的光景,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此刻,崔巧明內心有一個疑問:如果再給他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他會不會選擇從未認識櫻桃,而跟阿美慢慢卻正確地發展呢?
想了好久,他的答案仍然是不知道。阿美無疑是人人喜歡的女孩,但他已經進入櫻桃的內心深處。當所有人都對櫻桃有誤解時,他愈覺得有責任去保護她,因為除了他以外沒有人了解她。
而且,隨時間流逝,他對櫻桃的感情也變得愈來愈實在。事實不能改變,雖然從未想過跟櫻桃會發展到今天這種地步,但他沒有後悔,兩人之間經歷過很多事情,這些事情將彼此拉在一起。現在對他來說,阿美反而成為生命裡的局外人。
沈浸於心事之際,旁邊一名年輕的母親抱著嬰兒,母親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神采,逗弄著剛滿一歲的孩子。
「知不知道哥哥姊姊唱什麼?是不是好動聽?他們祝你聖誕快樂啊,你快樂不快樂?」嬰兒怔怔地瞪著詩歌班,似懂不懂的表情,十分可愛。
教會的人臉露微笑,向現場的人派發「耶穌愛你,為你降生」的單張,另外附上一份歌詞,那位母親高高興興地接過,遞給她的兒子玩。
那人微笑地走近崔巧明身邊,對他說:「你們可以跟著一起唱。」崔巧明微微躊躇,搖頭不接。櫻桃代他接過。「我們跟著一起唱吧!」
崔巧明笑著搖頭。今晚他是局外人,不願意再為看不到的東西高興。
櫻桃咯咯笑:「不用害羞啊,你的聲線不賴,就像唱卡拉OK好了。」
櫻桃逕自隨著詩班輕聲哼唱,耳邊傳來女友了無牽掛的歌聲,崔巧明又再陷入沉思之中。
聖誕節確有它奇妙的力量,無論是否信徒也好,它讓每一個人都莫名其妙地沈醉於歡樂的氣氛。
不過在狂歡背後,有多少人真正明白聖誕節的意義?每個人盡情享樂,完全忘記了今晚的主角原來是主耶穌基督。眼前的人都以感恩的心情哼唱聖誕歌,度過一個溫馨的晚上。然後呢?明天各人回到自己的生活,繼續吵架不休、嗜賭、情慾、詐騙、自私自利,繼續去當一個罪人。
毫無疑問,面前的詩班相信今晚是救主降生的日子,在努力撒播基督再臨的喜悅。但於眾人面前獻唱又有什麼意義,難道只是為了增添歡樂的氣氛,給駐足觀看的人多一些歡樂?
想到這裡,他發現內心有某種逃避的心態,但卻不知道究竟要逃避什麼。只是毫無意義地產生抗拒的心理,不願去唱那些本來已經熟悉的歌。
櫻桃瞥了他一眼,留意到他悶悶不樂,悶不吭聲。她拉拉他的衣袖,柔聲說:「回家吧?」
這次他點點頭。
4
剛踏進家門,櫻桃轉身鎖上鐵閘。寂靜的家成為兩人的小天地。
「妳父親真的不會回家?」崔巧明望望四周,狐疑地問。生怕會看見一個醉酒的胖子從房間拿著啤酒瓶走出來,怒氣沖沖地喝問他是誰。
「我看著他興高采烈地拿著旅行袋出門,像他那種臭男人只有即將做壞事的時候才會如此興緻勃勃的。」櫻桃嘀咕。竟然有女孩這麼說自己父親。說起來,我們也是在「做壞事」啊。崔巧明心裡想。如果不是乘父親出外遊玩,櫻桃根本不敢帶男友回家,而崔巧明又何嘗敢在這裡逗留過夜?
當淑貞聽到崔巧明說平安夜到朋友家過夜時,臉上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這也是他現在內心感到罪咎感的原因。
櫻桃走過來,主動親吻崔巧明的唇。
「你今晚陪我,我好高興。」
今晚她有些異樣,熱情、貪婪的吸啜他的嘴唇,濕潤的舌頭伸進他的口腔。
半晌她輕輕推開他,退後兩步,雙手抓著衣襬,臉上帶著神秘的微笑。
「其實我還有一份禮物送你。」
崔巧明不曉得她要做什麼,當他省悟時,不禁大吃一驚,不知如何是好。
櫻桃當著他的面,主動脫下外套,再脫掉內衣,略微躊躇之後,彷彿鼓起最後的勇氣似的再褪去牛仔褲。做完這些之後,身上除了那件款式簡單的胸罩和內褲之外一絲不掛。她靜靜站在他面前,脫衣的過程直接,毫不忸怩,因為太震撼,崔巧明似乎覺得時間停頓了,目瞪口呆,楞在當場。
之前親熱的時候,他當然也幻想過櫻桃的身體,渴望親手接觸,不必隔著衣服撫摸。但當她真的裸露著站在面前時,他卻彷彿失去了行動能力,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但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可以盡量給予。」
櫻桃紅著臉怯怯地說。崔巧明上前擁抱她,手掌觸摸她的腰。少女柔軟的肌膚觸感透過掌心傳進他的感官。
他吻她的臉龐、耳珠、頸項,一下一下輕吻。她雙手緊抱著他。崔巧明的胸膛感覺到櫻桃胸罩的硬度。他心跳加速,比第一次吻她時來得更加劇烈。
崔巧明伸手摸索著櫻桃的胸罩。她的身軀扭動了幾下。崔巧明愈來愈放膽而為,按在胸膛的手稍微使勁,櫻桃不由得發出一聲嬌喘,她的胸脯急促起伏,恍惚的眼神略帶怨嗔的凝望他。
「進房吧!」她喃呢,拉著崔巧明的手進入臥室。
在房裡,崔巧明讓她躺在床上,深深望了她一眼,然後壓在她上面。他的嘴唇印在她的耳珠、頸項上,舌尖和舌尖相碰,雙手沒有離開過她的胸脯,又重新再來一遍剛才做過的事,不過今次他表現得比較熟練,櫻桃也更能進入狀況。
崔巧明愈來愈不能滿足這隔靴搔癢的感覺,他想脫下櫻桃的胸罩,雙手沿著胸罩帶摸索,試了幾次也不成功,他根本沒有替女孩解胸罩的經驗。最後還是櫻桃半閉著眼,將手伸到背後,微微挺起身軀,輕輕「拍」的一聲解除那個扣,胸罩應聲而解。她隨即雙手放回崔巧明的肩頭,示意他拿走它。
崔巧明脫下她的胸罩,出現眼前的,是一雙屬於少女,發育中的乳房。乳房不大不小,以少女而言,乳頭比較深色,但那的確是櫻桃的乳房。
崔巧明怔怔的凝視櫻桃那兩顆小小的乳頭,胸口怦怦跳,俯下頭來,輕輕吸啜。他不知哪種力度才算正確,不想弄痛她,只是輕輕舐弄,一邊搓揉那彈性的乳房。
這是他第一次觸摸女性的乳房。
他用手掌慢慢感受它的形狀、彈性,搓揉它。用指尖輕輕撫弄乳尖,交替以嘴唇吸啜兩邊乳頭。
櫻桃側過臉,發出「嗯」的悶聲,然後便是深長的嘆息。本來壓抑著的嘆息,逐漸不能避免地成為呻吟。
「痛嗎?」崔巧明聽到她的痛哼,抬起頭來怔怔地問。
「不。」她輕輕皺著眉頭。多年之後他才理解,那一聲聲嘆息似的呻吟其實是她興奮的反應。
櫻桃只是一個外表非常普通的少女,個子適中,雙腿略粗,不算修長,穿起校服時可以看見隆起的胸部,然而不屬於豐滿的類型。不過正在發育中少女的胴體,不斷刺激著崔巧明的慾念。
這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崔巧明溫柔體貼的性格給他帶來優勢,雖然是初體驗,但他仔細的愛撫讓她感到興奮。
櫻桃輕輕喘息,雙手抓著崔巧明的衣服,似是要脫下它。崔巧明匆匆脫下所有衣褲,連內褲也脫下,赤裸的胸緊貼櫻桃小巧的乳房。
櫻桃以女性的姿態靜靜接受崔巧明的撫弄,閉上眼睛伸出手掌悄悄握著他完全堅挺的陽具。這一握讓崔巧明有近乎窒息似的感覺,異樣的刺激從陽具傳達他的腦際,她的套弄使他產生射精的衝動,快來臨之際他急忙按住她套弄的手。
他腦海一片混亂,完全失措,他不是怕太快完事,而是慌亂中對在櫻桃手裡射精這件事不知如何是好。
稍微平復心情,崔巧明開始用手指溫柔地探索、撥弄櫻桃的陰部,指尖輕輕探入櫻桃的陰道。櫻桃旋即緊緊皺著眉頭,啍了一聲,今次她的反應十分劇烈,像是萬分痛苦似的。讓他吃驚的是,他的手指輕易地滑進緊窄的陰道,裡面佈滿潤滑的黏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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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響起,有人在大廈外按她的公寓號碼。已經這麼晚了,究竟是誰?天娜好奇。無論是公司的同事,抑或朋友也好,找她之前都應該會先打個電話來,何況,她很少邀請其他人來她的住處。
天娜還沒有睡,在客廳明亮的燈光下披上睡衣外袍,她略微緊張地按下對講機的通話鍵。以一個獨居的女性來說,這種反應十分正常。「是誰?」
「是我,崔榮智。」對講機傳來一把混濁男聲。
天娜很詫異,已經是深夜,男友應該留在家裡陪伴妻兒才對,不可能到她這裡來,何況今晚是平安夜?雖然語氣有些奇怪,但毫無疑問的確是崔榮智的聲音。她按下開門鍵。「可以進來了!」
天娜匆匆將電腦裡正在制作中的報告存檔,關掉電腦,將旁邊攤開的文件統統收起,走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梳理幾下頭髮,等這些全部弄妥之後,崔榮智剛好乘升降機來到她那一層,她打開門把崔榮智迎進屋裡。
「我有沒有阻礙妳……」崔榮智的頭髮有些凌亂,表情很頹唐。
「沒有,我正在無聊地看電視。」天娜說。
「對不起,我十分苦惱,又找不到人可以傾訴,只好找妳……」
天娜搖搖頭:「不用解釋,能夠見到你,我好高興。」她的手掌按著他的胸膛,內心微微不安。今晚他很奇怪,彷彿剛剛經歷過一場震撼的衝擊,仍然未恢復過來。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
「先到沙發坐一會吧,斟一杯香檳給你……」還未說完,她驀地住口。他身上散發著一股酒氣。崔榮智並不反對喝酒,但他從不主動喝酒,而且酒量也淺。
以前他來她家,她會開一瓶香檳,讓他小酌一兩杯,讓他放鬆,好誘惑他。
「好啊。」崔榮智赫赫笑:「香檳很好。」
「你怎樣了?」
「頭好暈……」他用手按著額頭。
「你喝了酒,一個人喝嗎?」
崔榮智搖搖頭。除了有點臉紅,眼神有些呆滯之外,說話沒有口齒不清的情況,看來只是喝了兩罐啤酒而已。她稍微放下心來。
崔榮智苦笑,天娜扶他到沙發坐下,一邊說:「有什麼事情,你可以對我說。」
「我們之間的事還可以對誰說?」崔榮智頭枕在沙發墊上喃喃地問。
他那沮喪的模樣一點也不像平日那個從容大方的謙謙君子。一個男人沮喪的時候竟然可以落入如斯田地,天娜有些難受。
「妳知道嗎?勉強去做一個正直的人太辛苦了。」崔榮智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他沒有嘔吐。他並不醉得十分厲害,只是不習慣喝酒而已。
「能夠甘之如飴地在人前扮演好人的人,心理一定不正常!」他喃喃地說。「把一切壓力扛在肩上非常辛苦。」天娜用一條熱毛巾放在他的額角。崔榮智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似乎感到舒服了些許。
過了一會兒,天娜以為他睡著了,他卻忽然微微睜開眼睛。
「天娜,告訴我,我究竟是否很虛偽?」
天娜冷靜地說:「不,你一點也不虛偽。」
「如果我不虛偽,又怎會一邊愛著太太,一邊又背著她跟妳的上床?」
神志不清之中,崔榮智不知道這幾句話重創了天娜的自尊心,如果是別的男人說這番話的話,她早已給他一巴掌,但她感受到他心裡真的很痛苦。
「正因為你擁有正直的個性,才會深受罪疚感苦苦折磨。其他男人才不會這麼想。」說著她替他揩去額角的冷汗。她已經明白是什麼一回事。
像崔榮智這種男人,遇上婚外情這種事,遲早會有崩潰的一天。
「我撐不下去了!」崔榮智咳嗽了幾下。「我已經不再是我,如果以前的我看到今天的我種種所作所為,一定會萬分鄙視。」
崔榮智的話似乎有些語無倫次,詞不達意,但天娜完全明白,他在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
「十多年來,我一直為教會而四處奔波,以為憑自己的雙手和衝勁,可以拯救無數靈魂。不過現在才發現,原來自己才是那個將來會在天堂門前被屏諸門外的人。」
天娜痛心,崔榮智的眼神已經失去動人的光彩,甚至流露出絕望。他失去了人生目標。
她愛他,不希望看到他絕望。他會感到絕望,因為他已經無路可走。
然而天娜並不這麼認為,雖然未婚的她不必像他那樣負起婚外情的惡名(而且他更是神職人員),不會像他那樣,事情一旦曝光,不單失去事業和家庭,更加會身敗名裂。但她也有她的壓力,她是破壞別人婚姻的第三者,這是她推卸不了的。不過身為事業有成的女性,她早已練就面對壓力的本領,即使受盡白眼,也能不顧一切地勇往直前,一個成功的現代女性對於別人的眼光根本不當一回事。
在心坎裡,她最害怕的不是這段關係曝光,而是失去崔榮智。崔榮智是她的一切,就算事業再成功,也比不上身邊有一個體貼,可依靠的男人。然而崔榮智又怎會知道她心裡所想。他一直認為終有一天她會嫌棄他,他實在太低估女性堅貞的愛。
更重要的是,她不認為愛情有所謂對錯之分。在情路上千迴百轉,輾轉的經歷使她深切體會到能夠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的人比設計一個完美的投資組合不知要艱難多少倍。她深愛崔榮智,亦相信如果她比淑貞早一步結識他的話,兩人早已經是一對婚姻美滿的夫婦。所以,只要崔榮智願意選擇她的話,其他的事情根本不會成為問題。
至於天堂這回事,她從未放在心上。雖然因為厭倦職場上的爾虞我詐,對基督教信仰以及教會生活有過熱衷和響往,也積極地投入當中。但畢竟這些只是生活上的點綴,是平衡壓力的一種方式,在重要的事情上,她的主觀看法依然凌駕聖經的教誨之上,而且,她願意來這間教會最大的理由本來是傾慕崔榮智的風采,跟教會本身沒有太大關係。
天娜不想看到崔榮智如此痛苦地活下去,在她來說要使他得到解脫只有一個方法,她已經想了好久,只要他願意的話……
從第一次交談,第一次眼神接觸開始,她從未勉強過崔榮智做任何決定。她由衷體諒他的辛勞,更不曾拿兩人的關係來要脅他。但這不代表她內心不在乎,她內心依然暗自期盼,有一天能夠真正得到他。她知道,如果他的選擇是淑貞的話,她只好黯然退出,成全他的抉擇。對她來說,那是成年人的遊戲規則。
明知是真心愛他,不過他的心始終和太太連在一起,沒辦法,她只得將心願藏在心底。不過今晚,天娜看到了前所未見,被擊潰了的崔榮智。他茫然失措的模樣,使她驀然醒覺,或許這是轉機。事情有了轉機,才會出現曙光。
她或許可以將他奪過來。有了他,她才感到生命得到滿足,生活美滿。
天娜深信幸福是靠自己主動爭取回來。機會不會從天而降。
徹底擊潰一個家庭彷彿十分殘酷。但她會好好補償,她會努力建立更愉快的家庭,一個屬於崔榮智和她的二人世界。到時他會像以前那麼幸福。
她將崔榮智擁進懷裡,輕聲說:
「榮智,你不用給自己壓力,任何事情都總有辦法解決。只要將煩惱放下,問題便會迎刃而解。你沒有陷入絕境,就算失去了一切,你還有我,無論如何,我都會在你身邊。
「一切可以重新開始,就算離開教會,不再做牧師,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找到一份報酬更好的工作。工作辛勞的時候,我會在旁安慰你,鼓勵你。生活會繼續下去,只要努力,我們一定會比以前更幸福。」
短短幾句話道盡了天娜的一片深情,她以期盼、渴望的目光凝注他。
「天娜……」
酒精引起的作用下,崔榮智彷彿受到催眠一般,看見一些未來的景象。天娜描繪了另一幅圖畫,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不止一次,我想像自己是你妻子。」天娜以夢囈似的聲音說:「每天晚上下班回家都可以見到你,很平淡的日子,不必外出享用美食、交際應酬。能夠跟你每晚在家裡吃家常便飯,對我來說已經幸福不已。」
她說的沒錯,要展開新的生活,就必須和現在的一切關係斷絕。崔榮智臉上忽然牽出一抹苦澀的微笑。他受夠了,無論如何痛苦也好,付出什麼不能數算的代價也罷,他已經下了決心,要告別現在的生活。
6
櫻桃皺著眉頭,咬著嘴唇,發出輕啍,雙手握拳又放開,似乎拿不定主意要推開他,還是讓他繼續。她終究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女,對於他緩緩伸進體內的手指始終不習慣,感到手足無措。迷濛中她的手掌仍然握著崔巧明的那話兒不放,閉著眼睛在喘息中在他耳邊輕聲說:「這樣,會令你更舒服?」此刻她彷彿只在乎這個,手指力度時輕時重地套弄。
他的中指指尖試探她的窄縫。
「痛……」她皺眉頭呻吟。其實只不過是頂端進入了少許,她卻已經不勝痛楚。他不敢再動。
「我太粗魯?」
「少許……」她眼睛微微張開。「再試試吧。」可是崔巧明仍然沒動。
她握著他的手,讓手指拉出來。雙手攬著他的腰,壓向她的下身。
堅硬的陽具尖端抵住濕潤的陰部,兩個都準備好了,只待他壓下來。
之前她一直狂熱烈地回應,興奮呻吟,擁抱他。可是他剛一插入,她便嗷地大叫一聲,臉因疼痛而抽搐著。
櫻桃臉上露出既驚懼又忐忑的神色。今晚她這麼主動,是因為希望以自己的方式讓男友知道,她愛他。希望他在自己身上得到滿足。
就在他全身的力量繃得緊緊的時候,櫻桃發現他停止了動作。
「怎麼了?」她輕聲說。
「我擔憂……」崔巧明胸口起伏不定。
「你擔心我會懷孕?」她撫摸他的臉龐,微微一笑。「不用害怕……」
崔巧明在輕輕喘息。「不……」
「你……不愛我?」她張開眼睛。
「不,我真的喜歡妳,所以才不想傷害妳。」
「你沒有傷害我。」櫻桃淺笑,還在嘗試鼓勵他繼續剛才的事。崔巧明卻不為所動。
「我是喜歡妳的。」他說。「但將來的事誰也沒法預料。我真的不曉得,下一刻會發生什麼,雖然我們現在一起,但如果將來分開,而妳嫁給另一個人的話,他可能會介意的。那時我豈不是成了妳們之間的罪人?」
「我愛你,難道這樣做不對嗎?」
「很多事情是現在不能肯定的,妳當初有想過我們會是一對嗎?」崔巧明的問題使櫻桃啞口無言。
「現在還有誰會介意妻子是不是處女……」櫻桃分辯。
「可是問題不是別人是否介意,在我來說,真正重要的是我的看法。」崔巧明輕輕撥開她的手,他冷靜下來,回復平日那個理智的崔巧明。櫻桃注視他好一會。
「我不要傷害妳。」
「你是這種想法?」她問。崔巧明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只是輕輕擁抱櫻桃的裸體,兩人都不作聲。
「我以為愛一個人,一定要跟他做那回事。」
「不,不一定。」
7
當時他只是想到不要傷害她,直到很久之後他才明白,自己是被她剛才忍痛的表情感到震撼。他甚至懷疑她在過程中是否只有痛楚。他覺得她充滿苦難的人生,面對種種難堪,一直只有忍耐的份。
「當你愛一個人時便決不會為了自私而傷害她。」
在她臉上出現忍痛的表情時,崔巧明心裡忽然想起外公今天所說的一番話。有其他東西比做愛更加重要。」
「崔巧明,你真是個怪人。」好半晌,她說。
崔巧明凝視窗外的夜空。他記得第一眼望見櫻桃時,只覺得她是個討厭的同學,完全不敢想像,今晚兩人會赤裸相擁床上。
他靜靜思索整個過程,從彼此討厭,然後互相了解、信任、成為戀人,每一步都好像無法估計,不過再想深一層,會出現今晚的事情,其實也是出於兩人選擇的結果。接著他又想起外公今天下午所說的每一句話,然後,蚱蜢的聲音也在耳邊響起。
「明。」
「什麼?」
「那天你給我畫的人像畫我一直都在保留。」
「妳不是嫌棄我畫的很差嗎?」
「說笑而已,其實我很喜歡。你把我畫的很溫柔。我覺得,已經很久沒有人認真地看我一眼。」她說:「而且我也很喜歡畫畫。我很少機會可以專注地做好一件事。」
矇矓中,他記起那天在美術室,替櫻桃畫鉛筆素描的情景。她站在陰影裡,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一個,沒有人能代替她一些什麼,分擔她一些什麼。
8
「你在想什麼?」
櫻桃的鼻息均勻地噴在崔巧明的肩頭。在近距離之下凝視櫻桃的臉孔,發覺櫻桃原來是個動人的少女,她動人的臉孔一直被豐富的表情掩蓋,所以忽略了她柔和的一面。櫻桃或許不是認識的人之中最漂亮,但她是屬於他的。崔巧明更加肯定那發自內心的直覺。他以為她已經沉沉熟睡之際,黑暗裡忽然傳來她的聲音。
「想起妹妹。」崔巧明回答。
「巧瑩?」櫻桃百思不解地望他。他點點頭。
毫無緣故地,他心裡想念的不是父母,而是妹妹崔巧瑩,現在她一定正在嬰兒床裡熟睡,他真想再看一次妹妹安眠時的臉孔。他對她懷著一份特殊的感情,這感情自她出生那天便出現。這是他心底的祕密。
「媽媽進醫院生瑩瑩那個上午,我正在上英文課的聆聽練習。」他說:「途中內心忽然有為她祈禱的衝動,彷彿有一把聲音在對我說:『你要祈禱,你要祈禱。』於是就悄悄地閤上眼睛祈禱:『天父,我弟弟或妹妹將要出世,求你保守,讓媽媽平安生下弟妹,無論是男是女,保護他健康快樂地成長。做一個討你喜悅的孩子,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我是突如其來的衝動,一定要替將來的弟妹祈求,但是妳知道嗎?就在我祈禱的同一刻,原來正是瑩瑩出生的時候。」
他停下來,以為櫻桃會笑,可她沒有。
「這在妳來說可能是一種機緣巧合,可能會笑我只是一廂情願,但我一直覺得,是天父告訴我,要我在他出生的那一刻替她祈禱,雖然現在瑩瑩只有兩歲,但我知道天父聽了我的祈求,祂會時刻保護她。我寧願相信這是天父的心意。」
「你怎麼忽然想起妹妹?」
崔巧明側身注視她。他伸手撫摸她的臉孔。
「望著妳的臉孔,我才發覺妳其實和我妹妹一樣需要別人愛護。」他說。櫻桃深受感動,聲調從未如此溫柔。「你也一樣需要別人愛護。」她說。
「我常常在想,我們都因為父母的過失受到懲罰,沒辦法逃避。」崔巧明說:「不過,我們至少可以決定,不去做那樣的人。我們有屬於我們的人生,他們的失敗之處,我們卻可以避免,無論如何,不要學他們那樣,將痛苦留給下一代。這對我和妳來說,不正是一種進步嗎?」
「我們……做得到嗎?」
「我們可以去嘗試,別忘了我們的優勢,就是已經從他們的錯誤中親身領略了教訓!」他肯定地說。
「有時候你的一本正經,大條道理使我很生氣,七竅生煙,但有時候你的信念又令我對你十分尊敬,覺得你值得依賴。哼,你比我還要年幼四個月呢!」櫻桃微笑,崔巧明溫柔地撥弄她的秀髮。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櫻桃說。
「什麼事?」
「我還是處女。」
崔巧明注視她。
「他不只一次想要。」她說的是以前的男友。「但我的身體卻不斷作出抗拒的反應,不讓他……進入。彷彿在強調:時機還未到,不能夠接受。當時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種情形,但後來回想,當時的反應畢竟是正確的。所以,如果內心真的有把聲音在告訴你一些事情,不妨細心聆聽。」
說這話同時,櫻桃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角滑過臉頰,簌簌地落在床單上。他感覺這是她忍耐了十多年的淚水,無法阻止地奪眶而出。他感到,她的身體隨之輕了,彷彿放下了心頭大石。
「巧明。」
「什麼事?」
「你還未跟我說望夫石的故事呢?」
「妳真有興趣要知道?」
「正洗耳恭聽呢!」
「好,」崔巧明說:「我記得,故事的開始是很久很久以前……」
「為什麼所有故事都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妳究竟要不要聽?」
「我聽。」
「好,那就不要打岔。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夫婦……」
崔巧明在搜索每一個殘餘的記憶片段,想將第一次聽這個故事時的興奮感覺重新召喚出來。但他發覺,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畢竟已經十五歲了,不會再相信什麼傳說。但,小時候那純真的記憶彷彿仍埋藏在心坎裡,只要去叫喚,便隱約感覺得到。
9
一般青少年受到的保護櫻桃連一樣也沒有,大家身邊都有父母、家人和朋友,吃喝玩樂用父母給的零用錢,老師教我們不要做什麼,只要循規蹈矩,不走出圈外,便不會受任何威脅,而且只會見到世界美好一面。
不過櫻桃不同,她缺乏保護,沒有所謂的生活圈子,即使做了過份的事也不自知。父親的不負責任、所謂男友的性衝動、辦館顧客的橫蠻無理、希望母親康復的唯一心願落空……。她眼見和碰到的都是人世間醜陋的一面,看不到光明的一面,所以她眼中的世界盡是灰暗,固執地認定自己看到的便是事實。
固執和毫無紀律令旁人費解,以前他也是其中一份子,但當他進入她的世界之後也逐漸受到她的影響,只聚焦於黑暗面。當然,他自身的煩惱亦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她一直以來反抗的方式都是獲得異性傾慕和揮金如土。
櫻桃面對一個充滿惡行的世界,看見的都是人性中骯髒的一面。
現在到了扭轉她世界觀的時候,唯有讓她感受到世界也有光明的一面。既然她憤世嫉俗,消極或多或少感染了他,那麼也可以藉他看到人性美好一面。他的善良、體貼、捨己可以改變她。最終,在最黑暗無助的那個平常夜兩人遺世獨立,互相依賴安慰。他對信仰的最後一點希望的燭光也感染給她。使她燃起對未來的一絲希望,儘管只是星星之火很可能被冰冷的現實澆熄,但至少這是一個機會,而且,說不定火苗能夠燃燒為一股光芒。
10
櫻桃看起來好強固執,實際上一直在等待著能夠改變自己的人。所謂的改變並不是指在個性依靠好強的原則下稍做調整,而是指打從心底明白自己已經不必再裝強了。她需要一個非常體諒、忍耐她個性的人,並不是要徹底理解造成她好強的原因,而是要能夠明白她好強外表下的內心世界,這樣的人一旦出現,她就會改變。因為,這促使她自行拆除障礙,並不是由別人去替她拆除。
11
他不記得最終有沒有把故事說完,不過微雨過後,夜空隱隱約約出現幾顆星星。街上狂歡作樂的歡呼聲漸漸散去。兩人沉沉睡去。
崔巧明和櫻桃墮入深沉,而且無夢的睡眠裡,可能實在太倦了,這是他們非常甜美安穩的一覺。
均勻的呼吸聲裡,忽然傳來櫻桃的夢囈:
「不,那不是巧合……」
看來她比崔巧明睡得還要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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