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 第九章：初吻

崔巧明和櫻桃穿著校服離開圖書館，她帶他去餐廳吃晚飯。

她喜歡去體面的地方吃飯。在父親的雜貨店工作是會賺到一些零用錢，但是為什麼非得這樣揮霍不可？

可能是一種補償作用，崔巧明心裡想。櫻桃表面堅強，內心其實十分自卑，到體面的地方可以使她的自我好過些。

「你有做老師的天份。」櫻桃說：「你把課文解釋得條理分明。」

「每個人都這麼說。」崔巧明回答。

結賬時櫻桃堅持由她請客。離開餐廳走到街上，她伸手挽著他的胳臂。

「陪我逛一會兒。」

碰上百貨公司最熱鬧的時段，兩人在人潮裡東逛西逛，在二樓看便服、然後上三樓參觀文具，崔巧明溜到運動部看運動鞋，卻被櫻桃拉往賣精品的櫃檯。

她興緻勃勃地瀏覽水晶手鍊，專注的神態使崔巧明忍不住想笑，看來什麼類型的女孩都會被這些小小的飾物逗得心花怒放。

「你覺得哪一條好？」她指著粉紅色和海藍色的手鍊。

「嗯，藍色那條比較好。」

「好，我就要藍色。」她立刻說。售貨員含笑接過手鍊拿去包裝。「盛惠七百三十元。」櫻桃從皮夾抽出兩張五百元鈔票。

「妳可是慷慨得很啊！」崔巧明佩服地說。「一定很喜歡吧？」

「嗤！女孩子不一定是因為喜歡才買啊。」櫻桃抿嘴。

「那是為什麼？」

「因為今天高興。」

喜歡所以買，即使價錢貴一點也算合理。但因為心情高興所以買不喜歡的飾物，那真是浪費。崔巧明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兩人逛至百貨公司打烊才離開。

「還未想回家？」崔巧明問，櫻桃點頭。「你有想回家的理由嗎？」

他考慮了一會，苦澀地笑：「沒有。」

她嫣然一笑，「那就是嘛！」

「去哪裡？」他問。她稍微想了一會。

「去遊車河。」

走到最近的巴士站，毫不猶疑地拉他登上其中一輛，動作駕輕就熟。

「這架巴士去哪裡？」他問。

「不知道，總之去哪裡都好。」

「為什麼去哪裡都好？」

「因為不想回家。」

巴士上乘客不多，只有十多位忙碌至深夜、疲憊的乘客，櫻桃帶崔巧明坐在上層最後一排座位。櫻桃憑窗眺望街景，嘴角竟然浮現淡淡的微笑，很可能連她也察覺不到的笑容。

離家的感覺難道真的這麼愉快？她一直握著他的手，他感受著她的手傳來的溫暖感覺。自從離開餐廳，她便整晚挽著他的手沒有放開。

「你近來心事重重。」她問。

「我今晚心情不錯。」

「別騙我，你的高興只是裝出來，我看得出。」她轉過頭來盯著他。她的眼神有一種說服力，近似傷心的人會聞出其他傷心人味道的洞察力。

「我在懷疑。」崔巧明被她的眼神感染。

「懷疑什麼？」

「懷疑自己。」他說。「我懷疑自己一直持守的信仰是否只是虛有其表。」

「你不再相信耶穌？」

「不，我相信祂的確存在，只不過祂離我太遠，根本幫不了我。以前常常聽說天父在我身旁保護我，祂無處不在。現在想起來那可能只不過是一廂情願，非常幼稚的想法而已。」

事實上，他對眼前的一切都迷惑不已，櫻桃整晚挽著他的手臂，就像街道上其他的戀人一樣，但他根本沒料到這樣。今晚是他第一次跟異性約會，以前曾經幻想跟阿美單獨約會，卻沒料到跟他拖手的人竟然是櫻桃。一個性格、背景和自己完全南轅北轍的人。發生在身上的一切實在太奇怪了。

「你的困擾來自想得太多。」她握著他的手略微用力了些。「很多事情不必想得太深入，憑直覺便可以了。我說過，覺得辛苦的話，轉另一個生活方式好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另一種生活方式。」

櫻桃朝他嫣然一笑。「反正不是每個人都要相信耶穌，是嗎？」

他愣住了。從小教會教導「不願有一人沈淪，乃願人人都悔改」，而櫻桃卻說不是每個人都要信耶穌。從來不敢想像的一片新天地，彷彿就在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而敞開，讓他從桎梏中逃脫出來。

「你會懷疑，因為你不能肯定。」櫻桃問：「對不對？」崔巧明望著她，不知她要說什麼。

「如果證據確鑿，你便不會再疑惑？」她又問，崔巧明點頭。他覺得，櫻桃臉上帶狡黠的微笑有莫名的吸引力。

她凝視他，然後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將嘴唇壓在崔巧明的唇上。兩人臉孔相距太近，他來不及閃避，本能地閉上眼，一陣電流經她的吻流過他全身。

他閉起眼睛去感覺，過了片刻，感到她的嘴唇離開了，才睜開眼睛。

櫻桃臉上狡黠的笑容仍未消褪。

「怎樣，不會懷疑我的存在吧？」

「不會……」他喃喃。

櫻桃淺淺一笑，再次湊過來吻他，觸電的感覺依舊強烈，但他今次的表現比較自然，不像剛才那麼失措。

他們沒有擁抱，身體沒半點觸碰，只是兩片嘴唇重疊在一起，在行駛中的巴士裡靜靜地接吻。這短短一刻，在崔巧明來說像一輩子那麼久。

下課的鐘聲響起，值課老師一離開課室，室內立刻一陣騷動。

「大件事了，明天的考試我死定了！」

「我媽嚴重警告我，如果我『再次』零分的話她會宰了我！」

「她早就應該宰了你。」

「媽的……」

「就算今晚不眠不休也來不及！」

「既然如此，索性看電視，好好享受最後一個夜晚。」

在同學一片抱怨聲中，蚱蜢、莊尼和崔巧明一起離開學校。

「買雪糕吃罷？」走進便利店時蚱蜢提議。

「今趟真是大屠殺！」莊尼拉開冰箱。「蚱蜢，你不是參加了地理學會嗎，他們一定有提供考試貼士和試題的，給我們影印一份做參考吧？」

「一說起那個他媽的地理學會真不知所謂！」蚱蜢忿忿不平。「開學前到處招攬會員，到現在已經三個月，學會唯一辦過的課外活動就是徵收會費。不知那班預科生會長在搞什麼？」

「他們要準備高級程度會考。」莊尼說。

「那他們為什麼要做什麼會長，不好好去溫他媽的書？」

崔巧明手裡握一瓶汽水。「你找什麼？」

莊尼在冰箱亂找。「今期的特價雪糕。」

「剛才你選的也是特價午餐。」蚱蜢拿著杯裝雪糕去收銀機前排隊。

「那也是為了升學。」崔巧明回答。

「什麼意思？」

「他們掛上一兩個頭銜才有利被大學收錄。」

蚱蜢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如此。看來升上預科後我又要找個會長做做。」莊尼付完款，蚱蜢忽然別具深意似的對服務員說：「我要櫻桃味(Cherry)軟雪糕。」然後轉過頭問崔巧明。「那麼你認為我做什麼會長好呢？」

崔巧明分不出蚱蜢提及櫻桃究竟是臨時想出來的惡作劇，還是從他身上看出一些端倪，只得裝作平靜地回應：「家政學會怎樣？」

「好啊，全校的女會員任我這個會長左擁右抱，我喜歡。」他依然故我，恬不知恥。

「喂，你不吃雪糕？」莊尼見到崔巧明只買了一罐汽水。

「不想吃。」

三個人離開便利店。崔巧明停下腳步。「再見，我要過馬路。」

「什麼，你不回家？」蚱蜢詫異地問。

「我還有地方要去。」

「去哪裡？」

「與你無關。」

「不要說我沒有警告你，考試逼近，別再常常上教會了，上帝不會將試題答案寫在四福音裡。」蚱蜢警告。

崔巧明答得倒乾脆。「我知道。」

崔巧明沒有回家，他搭巴士在第三個站下車。櫻桃父親的辦館就在前面，但他沒有朝那裡走，而是橫過馬路，走進對面一幢沒有鐵閘的唐樓。他從背包抽出一本記事薄揭開，對了街道號碼，然後踏上階梯。

下午五時，梯間卻一片幽暗，崔巧明不敢碰看上去骯髒的扶手，只好摸黑，小心翼翼一步步拾級而上。

來到三樓，他在左邊的單位按門鈴，然後靜靜地等待。

隔了一會，鐵閘打開。「嗨。」

「抱歉，來遲了。」

「我看到了，你和那兩個傢伙去玩了！」櫻桃咂咂嘴。

崔巧明走進屋裡。「那『兩個傢伙』是我的朋友……要不要脫下鞋子？」

「不用哪，又不是在皇宮。」

走進狹窄的客廳，殘舊的沙發放了幾天前的報紙，電視機是十年前的舊款式。崔巧明四處望了一眼，記起櫻桃與父親同住，她對母親的事絕口不提。

櫻桃一直在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怎樣，是不是很不堪入目？」似乎她敏銳的觸覺又捕捉到什麼。

「不……不是！」他想解釋，但愈解釋，只怕會愈惹她生氣，只好噤聲。

這是兩房一廳的小單位，櫻桃和她父親每人各佔一間房，不過兩間房的房門關上，看不到裡面的情況。

崔巧明將書包放在沙發上，抽出課本攤開放在飯桌上。他們在餐桌旁拉開椅子並肩坐下。

「你那『兩個朋友』回家啦？」她目光緩緩掃過書本上的文字，又問。

崔巧明抬起頭來窺探她的臉色。「是的。妳不高興？」

「沒什麼，」櫻桃的語氣依舊淡然。可是隔了一會她又問。「你要等他們回家才來我這裡。」

「對不起，要妳久等。」崔巧明說。

櫻桃索性生起氣來：「不要緊，反正他們比我重要。」

「什麼？」

「我不喜歡這樣，」她說：「見面為什麼要偷偷摸摸，好像在做壞事似的？還是你不想別人知道我們在一起？你嫌我成績不及你，樣貌不夠其他女同學漂亮，是不是？」

「我們沒有偷偷摸摸。」

「那麼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

崔巧明答不上來。事實上他確實有些惴惴不安。他是吻過櫻桃，但總覺得那一點也不真實，彷彿隨時會消失似的，而且那不是他心目中想像的那種戀愛。他不能想像如果身邊的人知道他的女友竟然是像櫻桃這樣的邊緣少女會怎樣反應。

他心目中理想的女友是像阿美那種溫婉嫻靜的類型，對個性強烈的女性一向敬而遠之，不明白究竟從哪一步開始走錯，去到現在的境地。

雖然明知跟阿美是沒可能，但心底還是憂慮如果被阿美知道了，他便沒法子回頭。

每件事情的不穩定性使他深感不安。

無可否認，櫻桃有她的吸引力，她不像別人想像中那麼壞，只是習慣用強悍的外表去掩飾內心，她表現得愈強硬，他便愈覺得她可憐，愈想保護她。

一方面有這種想法，但另一方面卻又不希望其他人知道他和櫻桃一起，萬一莊尼和蚱蜢知道他的女友正是那個「妖女」之後又會有怎樣？會不會覺得被背叛而跟他絕交？矛盾的念頭使他不曉得自己心裡真正所想。

這種情況要維持多久，最終會如何解決？對崔巧明來說實在不得要領。可以說，他還未準備好。

還是說我根本不喜歡她？那麼那次接吻究竟是什麼意思？第一次雖然是櫻桃主動，但第二次時我沒有避開，至於第三次……

櫻桃攤開地理課本，一副愁眉苦臉。

崔巧明望她一眼，挪動椅子，湊近她旁邊，柔聲說：「我來說說地圖上經緯度的變化。」

「不用了，你的化學一樣危機重重，你先照顧自己吧。」

「我的不礙事，明天要考地理，就先溫習地理吧。」

櫻桃凝視著他。

「為什麼對我那麼好？」她問。崔巧明顯得支支吾吾。

「難道說向我獻殷勤是為了讓我再吻你，上次意猶未盡？」說著整個人投進崔巧明懷抱。「今天你來我家就是有其他要求？男孩子嘛，當然滿腦子裡都是那些念頭。」

「不，正經點，我們沒有多少時間。」

「假正經。」嘴巴這麼說，櫻桃還是坐直身體。

現在只有他們兩人，他依然沒有親密的舉動，只是一本正經地解釋課文。

崔巧明不斷講解，遇上櫻桃不明白的地方耐心再解釋一遍。眨眼間過了一小時，崔巧明累了，開始有些餓。

「有沒有餅乾？」他摸摸肚子。

「等一會。」櫻桃到廚房搜索。「什麼也沒有啦，你肚餓嗎？」

「不……順口問一下而已。」

櫻桃從廚房探出頭來飛快白他一眼，一副沒好氣的表情，「累的話看電視吧！」然後又關上廚房門。

崔巧明扭開電視機，看了十五分鐘的兒童節目。廚房門被打開，櫻桃雙手捧了一碗通粉出來。

「廚房還有魚和豬肉，但我只懂得煮通心粉，將就一些吧。」她將碗筷放在飯桌。

「謝謝，妳不吃？」他握著筷子問。櫻桃搖頭。「我不餓。」

她坐在他旁邊默默地看著他吃。

「好吃。」

「拜託不要拍馬屁好不好？一碟通心粉而已。」

挨了罵，崔巧明只好繼續吃。他瞄她一眼，她雖然抿嘴，但嘴角隱約有笑意。一碗簡單的通心粉，但他心中漸漸有了一種親密的感覺，覺得和櫻桃一起其實也很快樂。

之後考試期間崔巧明每天放學後便去櫻桃家裡一起溫習。如果父親在家，他們便去她以前唸中學的那間圖書館碰面，因為那裡不會碰上熟人。

「唸書實在浪費時間！」有一次她終於按捺不住，發起脾氣來。她確實已經很用功。

「每個人都是這樣熬過來。」他溫言安慰。

「我不喜歡！」

「但妳化學不是唸得很用功嗎？分數也不錯。」

「那是因為彼得教得好。」她說。崔巧明沉下臉。那個梁老師是今年才任教的年輕教師，授課時態度溫文，在學校裡十分受女學生歡迎，她們都喜歡親暱的叫他英文名，因此亦受到男學生的討厭。

班裡他對櫻桃格外照顧，所以她的成績亦突飛猛進，她對他似乎有些著迷，每次她在他面前提及「彼得」時，他便心中不悅。

「你吃醋啦？」

「怎會？」他淡淡地說。

或許女孩子都像指南針，哪兒有人對她們體貼入微，她們便會立刻受到吸引。崔巧明心想。

「妳不是比我大三個月嗎，妳說過不會跟十八歲以下的男生交往。」

「我是說過，不過你也說過沒有人是完美，我學習忍耐便是。」

崔巧明不吭聲。

「你就是這個樣子！」

「什麼樣子？」

「只懂得板起臉孔說些冷冰冰的道理，完全不曉得怎樣逗女朋友歡心！」她冷啍。

「我不是安慰妳說唸書考試是每個學生的職責嗎？」崔巧明皺起眉頭。

「這算是安慰嗎？」她叫，簡直不可理喻。

「你根本不懂女孩子的心理。」她的表情彷彿有無盡委屈。

崔巧明心裡確實不解，根本無法猜度櫻桃的想法。

隔了一會，他說：「這個星期先專心應付考試，考試完了，我每天都陪伴妳去玩好不好？」

「真的？」她展顏一笑，接著又瞪眼，「我就是希望你口甜舌滑一些，只是這樣而已。」說完她忽然又歛去笑容。「啍，不過你的話作不得準。到時你又要去教會，又要傳福音，一定會撇下我不理。」

「我……不去教會。」

「為什麼？」她詫異地問，沒有察覺到他眼裡掠過的一絲痛苦的神色。

「多陪伴妳不好嗎？」

櫻桃湊過來飛快地給他一個吻。「你終於學懂怎樣去贏取女友的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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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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