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世上有一種畜牲,名為畜生。不被記載歷史當中,也沒出沒於教科書裏,卻又的確有一段文字流傳:畜生矜貴,不得圈養,常人難見,肉質鮮美;畜生聰明,發覺被囚,便不吃不喝,日夜嚎叫不停,求死之意明確。就算放生,也不見好轉,要直至死亡。
畜生原本是一群自由的動物,後來就被變成畜牲了,原野上再沒有了他們的身影。我是在圈裏出生的,從未見過老畜生所描述的那片美麗的原野,但我想那裏和這裏的草地也不會有所差異。而老畜生,在告訴了我後沒多久,就毅然決然地拋下我去尋死了。他多殘忍。
從此我帶着真相成為了畜生中的異類,陪伴我的只有一棵樹。自那以後,我就知道了,圍着我們的柵欄到底是做甚麼用的。然而我從未因此萌生死志,這又與其他畜生們不一樣了。不過,不死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我很偉大,想要帶着畜生的真相獨自活下去。原因是因為我看不起畜生那無謂的驕傲,為自尊而死,這絕對是一種缺陷,而這種缺陷遲早使畜生滅絕。趨利避害、貪生怕死,我擁有他們所沒有的生存優勢。
老畜生說他曾在那片美麗的大草原上生活過,他們那時不叫任何名字,只是簡單而幸福地生活在那片美麗的大草原上。某一日人類突然出現,然後獵捕就開始了。他們都被抓來圈裏了,無論是作為美食端上桌,還是配種,他們都各有各的用處。
當他說到這裏時,我就知道該走了。因為他將要說的話我已經聽過很多遍:「我曾經有過一個漂亮強大的妻子,我們在那片美麗的大草原上平安幸福地生活着。她的身體比我要大上一點,她的蹄子又高又大,健壯的四肢能跑得很快,在那片美麗的大草原上奔跑時的姿態使我們嚮往。然而就是這樣的她,也難逃人類魔爪,她是第一個被獵殺的。她的眼睛經常被飄逸而柔順的長發遮蓋,但那天她倒下後,她躺在那片美麗的大草原上,她的肉體不得安穩,我看到了她的淚水,她知道我將會如何,她憐憫我、為我悲哀。」
從老畜生的描述中,我看不見他妻子的美麗。事實上,強壯與否在我眼裏都是一樣的,最後不過都作為人類的糧食死去罷了。在我初次告訴老畜生我的這個想法時,他甚麼也沒說,只是哀傷地望着我,眼睛流下了幾滴淚水。
他說我從未見過他的妻子;也沒有看到過滿山青翠;不知道月在湖中的倒影;更沒有感受過草原上的風;也沒有聽過遠方的歌謠;我甚麼也沒有。我說我見過圈裏的畜生,圈裏的青草;水池的月;感受過風;也聽過路過的歌聲;沒甚麼不同。
初來時,老畜生被送去配種,卻並不打算服從人類。雖然沒有自由,也不願意對死去的妻子不忠。可他後來又妥協了。他說他無法報復人類,也要讓他們心疼幾天。他對我多惡毒。
後來他就離開了這裏,再沒有出現過。
樹在我出生以前就存在了,這點從老畜生靠在樹上時熟稔的姿態就可以看出。樹的生命力很堅韌,我常常見他前一刻還是一副死去的姿態,後一秒就又長出了滿頭綠葉。老畜生說這是正常現象,我詢問他原因,他只是說向來如此。
我見樹那是怎麼怎麼不正常,我試過與他交流,可我叫了半天也不見他搭理我。倒是引來了幾個以為我要自殺的人,他們盯着我,盯得我與樹交流的欲望都沒有了。老畜生嘲笑我,他說樹不會說話,這一點只要在那片美麗的大草原上生活過的動物都知道。
我問老畜生:「樹是不是也是被抓來這裏的?」
老畜生說不是,樹是不會動的,他們自出生起就被奪走了自由。我就覺得樹真可憐,然後老畜生就笑了——我頗肯定那是嘲笑——從早笑到了晚。
我想我知道老畜生為甚麼喜歡靠着樹。樹就在柵欄旁邊,老畜生說如果他再年輕一點,說不着能跳過去。我不信他,因為這個柵欄實在有點高。他說對我來說是太高了,對在圈裏出生的畜生是太高了。
樹會哭嗎?若老畜生所說屬實,他既不會動又不能說話,那他想來也是不會哭的。甚麼也做不到的,任人割宰的樹是可憐的,我親眼看着他無辜地倒下而沒有任何表示,連塵土都沒驚擾到。
因為難以圈養,所以我知道,畜生得是珍貴的。因此當我看到一位同伴湊近柵欄用鼻子撞了撞它後,我也就知道,這個地方的主人得心疼了。
我的同伴大驚失色,那酷似豬鼻的鼻子——豬圈就在畜生圈對面——皺了起來,他焦急地轉圈,身體撞向柵欄,而柵欄紋絲不動。他看着柵欄縫隙外的豬圈,也意識到出路難尋,向來如此。他又看向好似甚麼也不懂的我,甚麼也沒說,忽而嚎啕大哭,這倒是把我嚇了一跳。他那雙和豬相似的眼睛哀憐地看着我。他看着樹發了一會呆,然後搖晃着身子貼着柵欄走了。他走遠後,我靠在樹的身上,看着他的尾巴隨着身子的動作一跳一跳,流下了幾滴眼淚。那是一條和豬尾巴相似的尾巴。
日子還在過,期間我一直都在計算,那太陽起起落落了六個輪迴,我依然未見我那離去同伴歸來的身影。不知他是累死在了尋求真理的路上,抑或被人給抓去宰了。我想想上次見到他時的模樣,也是該被宰的年紀了。就算他現在不死,不久後也得死在人的手下了。
老畜生早就說我是該被宰的年紀了,但一直沒有人來。他這麼說後的那段時間我一直都很不安。作為被人圈養的畜生,生活說不上好,也不算不好,但一眼就能望到頭。這種無聊的生活使我覺得即便最後要被人宰掉也無所謂,可我沒有畜生們那樣的風骨,就會在面對死亡時理所應當地害怕。老畜生說我就是懦弱,卻又說這是無可奈何的,因為我在圈裏生長,沒見過那片美麗的大草原,不知道自由的味道,也就沒了該有的風度。
我在等待同伴的歸來,也對之後的發展抱有期待。其實我已經知道結局將會如何,但圈裏的生活實在無聊,閒暇時——也就是無時無刻——做些有趣的猜想倒也無妨。
在那六個輪迴間,同伴還沒有回來,我很無聊,日子從未如此難熬過。在此期間倒是有個很短暫的小插曲,那天來了一群人,鬧嚷着就來了,大部分人兩手都提着一個小籃子。其中有一個突出的男人,他走在隊伍前頭,兩手空空,他的身高明顯要比在他身邊的人都高上一大截,腰板挺得筆直。他長得很強壯,但不野蠻,那個我跳不過的柵欄才堪堪超出他膝蓋些許。我以前從不覺得人類們彼此長得有甚麼不同,但這男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看着他,我就想到了老畜生的妻子。雖然我從未見過她,但從老畜生的描述就可以聽出她也是位突出的女士,以至於人們獵殺的第一隻畜生就是她。
男人站在那看着我,打量着我。他的眼神很兇狠,直勾勾地看着我。他其實是在微笑着的,我卻依然感到恐懼,而這種恐懼是即便當初我得知我要被宰了時也不及的。在這樣的注視下,我是不敢逃的,只慢慢躲在了樹的身後,留下一顆頭看着他。如果、如果,如果老畜生的妻子當真有這個男人即使十分之一的風度,那我便明白老畜生的癡心何來。
他的旁邊是一個女人,她落後了男人一步,步子緊跟着他的腳步,眉頭高高揚起,即便是微低着頭也能看到她那不經修飾的笑容,她的雙手掛在胸前抱着一個被布包得嚴嚴實實的甚麼東西。忽然我聽得那包裹發出了一聲嘹亮的哭聲,聲音很大,大得傳開至了全世界。這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女人低下頭,開始左右晃動身子試圖使那哭聲冷靜下來。而男人顯然沒有耐心等待,扭頭離開了這裏,隨着男人的離去,女人開始手忙腳亂起來,那包裹卻越發哭得囂張,我甚至看到它的眼淚飛上了女人的面頰。人們鬧鬧嚷嚷地來到這裏,卻一無所獲,終究還是鬧鬧嚷嚷地離開這裏,而哭聲從未停止。
這個農場是有狼的,但是對畜生不感興趣,整天圍着豬圈羊圈雞圈轉。或許說,這世上對畜生感興趣的只有人,其他畜牲都對畜生沒興趣。包括畜生本身——我們只喜歡吃草,對任何肉類都沒有興趣。我曾見過幾隻狼,他們只是看了我幾眼就直奔對面的豬圈而去了。那樣直奔目標,毫不猶豫。
又等待了四個輪迴。我終於再次見到我的同伴,他消瘦了許多,像是沒有力氣一般緊貼在柵欄邊。他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能把我瞪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然而我身後的樹又令他如此熟悉。他還是瞪着我,卻不住流淚,一滴、一滴……無聲又緩慢。因着憐憫的心思,我離開了樹,他馬上一頭撞了上去,退幾步,又撞上去。這麼着了十幾個輪迴,他就癱在地上沒有反應了。此時這裏沒有任何一個照看畜生的人,否則他們必定感慨:原來傳說是真的,但也不全然真切。
時隔沒多久,我又見到了那個男人。因着同伴的非自然死亡(其自然死亡便是被人給拉去宰了)。他趕到時捧起同伴那已經碎開了、與豬頭相似的腦袋細細觀察,然後看了眼樹。放下同伴的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樹死了,被那男人用一把鋸子狠狠地割開了。我看到他身上的木屑屑紛飛,像是他流的眼淚。我不知道被鋸子割開能有多痛,他也沒說,但那樣的場景實在叫我難忘。木屑屑飛起來又落下,落在地上時沒有驚擾到哪怕一粒塵塵灰,也沒有驚擾到男人,他自顧自地鋸着樹。樹總是沉默的,我對着他也是無話可說,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建立起兩千九百七十七個輪迴的情誼;而今他已被削去大半身軀,剩下的部分也將要被連根拔起,我的掙扎也只被人視為是失去舒適的床的不滿。我知道他最後會怎樣,無非就是被火燒或者被尖銳的筆在身上劃來劃去,即便那時他早已死去,那痛楚也得乘以三千倍——他多無辜啊。
我憂傷地看着地上一個大坑——那裏曾經埋了一棵樹,而今樹也沒了,只留下一道沒來得及長草的大坑。樹死去的那天陽光很好,我靠在他身上午睡,然後我被抬走了。起初我以為是因為人要宰了我,可我早就躲過了畜生最佳食用的年紀,怎麼如今才想起我來了?但我很快發現他們並不是要宰了我,而是要宰了那棵從小到大都陪着我的樹。樹死時、死後,我從未感到如此難過,這種難過是我即便在當初老畜生離去那天也不曾體會過的。
樹偶爾會落下幾片葉子,每逢此時,我都暗自祈禱樹葉能落在我頭上,每逢那時,我會覺得與樹有了一瞬間的交流。因此被鋸子割開時,樹搖頭晃腦地把他的葉子都搖了下來,竟一瞬間就光了頭。他邊哭着邊把他的葉子全送給了我,即便他早就知道那些葉子全會被風給奪了去。他流的淚沒有驚擾到哪怕一粒灰塵,所以他的葉子也是。他將憐憫送給了我,就算他知道,那些會被風給全奪了去,會被風給全世界分了去。
當晚,我們的圈被丟入了一個女人,以及一個包裹,他們就在離坑不遠的地方。我聽到數不清多少人的、支離破碎的腳步聲和話語聲,我看到那女人的臉,認出來了是那天那個女人。她臉上毫不掩飾的笑容已經不在了,反而是眼睛瞪得大大的,鼻孔也撐得大大的,臉上的紅暈也大,甚麼都大。
她穿着白色的睡裙,腹部有很多傷口,將白裙都染紅了一大塊。她仰躺在地上,張大了口呼吸。右手覆在自己的腰旁,左手小幅度地在草地上移動着,我知道她在找甚麼,那個包裹。然而可惜,那包裹似乎很輕,丟的人又很大力,它離她可有一段距離。我不明白,他們不久前還好好的。那中氣十足的嘹亮哭聲只要一回想就還縈繞在耳邊。
這動靜吸引了很多畜生,他們都圍了過來,卻並未接近女人和包裹。我們都沉默地注視着他們。摸不到包裹也聽不到聲音的女人已經開始哭了,眼淚並不多,一滴一滴的順着眼角落下,甚至那更像是因為疼痛而掉落的淚水,而非察覺不到那東西的狀態的着急;腹部的疼痛又讓她不敢大力呼吸,只得把嘴越張越大,發出了「啊啊」的聲音。
那天哭得很大聲的包裹今天卻一聲不吭,只是我看到包裹下的一灘血跡時也就明白了。女人找不包裹的,我們也不會接近包裹,將它送去她身旁——它多無辜啊。
最後女人死了,包裹則是早就死了。女人臨死前還想看看那包裹,但她沒有找到它。從來不正眼看畜生圈的狼今天終於光顧了一次,卻是直奔女人而去。那是三隻狼,他們咬斷了女人的腰,一隻狼帶着女人的上半身跑走了,期間掉落了一些內臟,另外兩隻分別帶着一條腿也走了,他們看都沒看我們一眼,也看都沒看那包裹一眼——它多無辜啊。
幾個輪迴後,畜生們都散了,那三隻狼又來了,他們吃光了女人落下的、腐壞的內臟,舔光了草堆裏的血,看都沒看我一眼,也看都沒看那包裹一眼,又走了。又過了幾個輪迴,包裹已經被吹開了,裏面是一個嬰兒,剛見到他時,他是僵硬的,那時他的四肢甚至僵在空中,像木頭一樣;後來就軟成一灘水了。我看着他,雖然沒有接近他,但是我知道他是柔軟的,他體內的水是柔軟的、骨頭是柔軟的、皮膚也是柔軟的,甚至我相信只要風再大一點就可以把他的皮膚吹開。
他並沒有腐壞,因為蟲子也不願意接近他,細菌都遠離他,陽光雖然照耀他,卻並不破壞他,風在這片區域也都小心翼翼,看來他們懷着與我同樣的擔憂。後來他依然完好地處於那片地方,血跡都一樣,我就知道我已無法再在此地滯留,哪怕這裏是我唯一可以懷念樹的地方——他多無辜啊。於是我離開了。於是畜生們回到了那片美麗的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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