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人隊休息一宿之後繼續前進。走走停停,發現的岔路越來越來多,也更能確認有哪些路是死胡同,而哪些路是能走的。
每確認了一個地方,眾人就拿出地圖補充資訊,也會在迷宮的牆壁上畫下標記。
只要習慣了,原來探索迷宮的生活也沒有這麼苦悶。
把商人的問題先放一邊,詩人的知名度倒是先上升了。每走一段路的休息時間,詩人都會唱一首歌,而且每次唱的歌都不同,總令百人隊的聽眾驚喜非常。
歌唱完之後,詩人又會說起故事。沒有人知道故事是不是他的親身經歷,反正詩人說得足夠有趣,讓人也不會去在意。
意外的是這些故事並非常見的英雄故事或者神話,而是一些非常平凡的凡人故事。當中有喜有悲。有奴隸在努力之後得到公民權,從暴虐成性的奴隸主手中買下其他奴隸的勵志故事。也有良好公民因為一些莫須有罪名而被流放成奴隸的悲劇。
每一次說完這些故事,詩人都會加上自己的補充。方法有些許的不同,但是大意都一樣。
「不僅是英雄有故事。凡人的生活也有著許多許多大大小小的故事。當中也不缺乏峰迴路轉的精彩戲碼。所以,我們也不需要因為比不上英雄而自卑。因為我們一定也有自己的故事,而這些故事一定也影響著某人。」
包括伊卡洛斯在內的每一個人,每次聽見這番告誡,心中的情緒都會淘湧起來。沒有人會去想詩人是怎麼得出這一番道理,又是怎麼確定這些會是精彩的故事。他們只是深深地相信着:「對啊!我們不需要追求英雄一樣的偉大,我們可以完成自己的故事!」
比起齊步前進時的軍歌、提修斯那遙不可及的背影又或是西西里商人帶來的酒,詩人所提出的理想才是真正驅使著百人隊前進的最大動力。
至於打倒米諾陶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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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有點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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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的探索第三天,百人隊做好心理準備,以為接下來又是一條死路。轉過角,他們就看見了一匹牛頭人身的怪物,正在一片廣大的草原上遊蕩。
草原甚至可以看見天空,地面有排列整齊的花叢和幾株大樹,剛好都種在一條泥路的兩旁。怎麼看都是特意栽種在這個位置的裝飾用途。難以相信這是迷宮的一部分,更像是地面才會出現的花園。
可惜。百人隊才沒有空閒去賞景,他們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些」牛頭怪物身上。
米諾陶是牛頭人身的沒錯。而牛頭怪物雖然附合描述,卻又在關鍵的地方錯了。因為,牠們的身高連伊卡洛斯的一半都沒有。
怪物和百人隊同樣的驚訝,甚麼都沒有做。愣住半刻之後,怪物才發出驚呼。那聲驚呼非常刺耳,就算是世界上做工再差的弦琴也發不出這種聲響。哪怕是琴弦斷開的那一瞬間。
驚呼著的小怪物,似是逃跑一樣奔向遠處。
美蘭薩斯沒有忘記自己依然是百人隊領導:「我們的目標是真正的米諾陶。在確定那些小米諾陶有沒有敵意之前都不要攻擊。」
話才剛說完,美蘭薩斯就被一坨淤泥打在臉上。
淤泥傳來濕潤的觸感,之後是溫熱,最後是惡臭。淤泥到底是甚麼,已經不用再細說了。更讓人受不了的,是那些淤泥居然還一坨接一坨的飛來。
順著方向看過去,那些小怪物躲了在花叢裡,時不時把頭探出來。花叢已經被他們壓撞得七零八落,腳下踩著的花瓣和樹葉,混雜着新鮮的和早就枯萎的。小怪物的手往自己身後一抓,又抓出一坨淤泥。
也有些不那麼討人厭的小怪物。他們從遍地的樹枝裡挑出一根緊握在手裡,高舉過頭,把剛剛逃跑時發出的尖聲用來威嚇入侵者。本來就夠刺耳的尖聲長時間地共鳴,伊卡洛斯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炸裂開來。
「那……這算是敵意嗎?」某個人這樣問了。
美蘭薩斯很想給予肯定的回答,該死地善良得可恨的伊卡洛斯卻又搶先一步。
「不算……吧?牠們看來並不想主動接觸我們,也沒有確實對我們做成傷害。說實話……牠們更像是想保護領地的野獸……嗎?」
「別說了,拜託,不要說得像我們才是壞人一樣。」
「也許在牠們眼中確實是這樣啊。比起那個,看看提修斯。」
那個英雄,不躲不藏地直直向前邁進。他身上沒有沾上一點髒污和穢物,也不去理會在旁邊尖嘯着的小怪物,一直前進到花園深處。
這麼一來,眾人也只能跟上去了吧。
百人隊組成四個盾陣,盡可能跟上提修斯身後。
盾陣裡的視線很差,他們看著提修斯就看不了路,看著路就看不見提修斯。百人隊只能靠聽力來猜測盾牌外發生的事。結果盾牌外又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毫無疑問,是真正的米諾陶來了。
解散盾陣,掀開盾牌,眾人見識到何謂「惡意」。
牛頭人身的米諾陶確實有山一樣高大。棕紅色的牛頭上是兩顆金黃的大眼。步伐能撼動大地,兩臂可以掀起颶風。
牠的呼吸讓凡人從本能裡覺得厭惡。要是只吃一兩個活人,任由他們的肢體在米諾陶口中腐爛,也發不出這麼強烈的氣味。這是數十年來,吃了成千上百個活人才能發出的冥界氣息。
無須與米諾陶對上眼,光是知道牠存在於自己附近,死亡的預感和恐懼就侵蝕著每一個人的精神。與那個人知不知道米諾陶的事無關,米諾陶的存在就是會勾起人們對死亡的恐懼。伊卡洛斯和所有人都察覺到了,牠就是為此而生的怪物。
只有諸神能制作出這樣的怪物,而且是專門為了折磨凡人而制作的。
百人隊的成員,有的棄甲而逃。小怪物在米諾陶的指示下一湧而上,把那些人分屍而食。
有人抱頭痛哭。
其餘尚有戰意的人則是聚集到提修斯身後。
因為他們之中只有提修斯毫不畏懼。
提修斯拔出配劍,閃耀的銀光照亮了其他人的心智。
隨著提修斯的動作,伊卡洛斯大喊:「不要怕!我們去擋住那些米諾陶的幼崽!讓提修斯專心和米諾陶戰鬥!」
仿彿是對伊卡洛斯的回應,米諾陶居然開口說話來:
「凡人啊,求饒吧。」所有人都沒料到,吃人的怪物居然是通曉人話的。「痛哭,求饒。就像你們身後那些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的同族一樣。」
伊卡洛斯又喊起來,忍受着喉嚨散發的灼熱和血腥味:「不要被牠迷惑了!專注!只要不放棄的話,一定有機會的!」
凡人的說話對米諾陶來說只是笑話。有人光是聽見牠的笑聲就再也站不穩了。
「可憐的凡人。無知的凡人。數十年來也沒有一點長進。也是啊,你們的神,連火的用法都不願意傳授給你們,又怎會向你們講述我的故事?本王是諸神詛咒之下的產物,以你們的恐懼為食!你們越怕,我就越強大!」
伊卡洛斯回應:「那麼,我就不去怕你!只要我們不怕,你就不能繼續耀武揚威了!」
「你做得到嗎?就算你可以,你的同伴,還有你同伴在迷宮外的家人又做得到嗎?恐懼和痛苦,是凡人以至所有生靈都無法擺脫的。哪怕是我,也會因為你們接下來的遭遇感到痛苦,害怕有一天會出現比我更強的怪物,讓我也無可避免遭遇一樣的厄運。這就是弱肉強食的法則。
「但是啊,事實就是這樣子的事沒有發生。比我強的事物並不存在,而我被你們強,所以你們就成了要被我吞食的弱肉,從而我將一直存在。你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也沒做錯任何事。雙方都只是在渴求生存而已。這種無奈就是命運,也被稱為運氣。
「所以,求饒吧。就算是食用牛肉的凡人,也很少會有人真的願意動手殺死一頭牛吧?這種側隱之心也是一種詛咒。諸神把我們都制作成要食用其他生靈才能存活的人和怪物,卻又在我們體內植入不願意殺害生靈,不願意奪去生命的本能。就連我都無法抵抗這種詛咒,我的運氣真差啊。
「所以,凡人吧,求饒吧。向我表示臣服吧。
「臣服於大自然的法則,臣服於命運。
「如此一來,我也能大發慈悲,讓你們也成為我的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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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你的同族?」伊卡洛斯聽見這個詞語,無法自控地在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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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說了嗎?就算是食用牛肉的凡人,也很少會有人真的願意動手殺死一頭牛。就算是遭受純粹的惡意所詛咒的我,也不會因為遊戲而去獵食凡人。對我來說,只要能果腹就好。
「看吧!在你週遭的那些,都是你們之前的入侵者。可恨的米諾斯,居然連小孩子都可以當成貨物。但是我把他們從暴君的暴政中解放出來了!現在,他們是我的同族!在你們入侵到這裡之前,我們是多麼的和諧而快樂!是我把他們從克里特救了出來!
「這個花園比起米諾斯那傢伙所管治的國度要好得多了。人們稱呼米諾斯是『冥界判官』,確實!克里特就是冥界!充滿了愚昧、懦弱、自私自利的弱小生靈,每一個都在冥界判官對他們的折磨中苦苦掙扎!
「這裡就不一樣了!這裡,每一個生靈都是自由的!不需要受繁文縟節束縛,回歸到最原始的本能!這裡是我打造的平等國度,弱肉強食就是唯一法則!」
米諾陶又是一陣邪笑。
但是很快就停了。
牠察覺到自己的力量沒有像預期一樣因為恐懼而增長,意外和不解讓牠重新冷靜下來,仔細地觀察起剛剛還沒有被他當成一回事的凡人。
以伊卡洛斯為首,百人隊的成員全都在眼裡燃起亮光。這是破斧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
對自豪的克里特人來說,恥辱比死更可怕。
對伊卡洛斯來說,他只是更加確認了米諾陶是必需被消除的邪惡。會說人話,能夠溝通,也只會讓牠的邪惡更不可饒恕。而不會是、不再是使伊卡洛斯猶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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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一直閃耀著的銀光,卻在這時候散去。
提修斯把劍插進地面,張開空空的兩手,向米諾陶搭起了話。
「米諾陶諾斯!我是來談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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