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就職的工坊不大。把伊卡洛斯算進去,也只有七個人。當中四個是學徒。
這七個人負責設計,帶領其他奴隸完成工程。算上那些奴隸,也只有三十多人。
相比之下,其他工坊動輒就幾十位設計師,上百名奴隸。
伊卡洛斯沒有不滿。他倒覺得在這種小工坊工作剛剛好。自己只是個半途出家的新人,在知識和經驗上處處都是不足。
另一方面,小工坊也代表自己接觸各種工作的機會也更多。
一開始的伊卡洛斯只能去設計柱子,又或是設計建築的間隔。沒想到再過幾天,他就成為了某個師傅的助手,一起設計一幢完整的房子。再過幾個星期,他自己就能主導一個工程。
幾個月下來,伊卡洛斯最有名的領域居然是建造神像。
石造神像有很多地方需要仔細設計,不是雕個人形出來就可以了。從神像要怎麼承受它自己的重量、放在甚麼位置會更漂亮、和週遭的建築物要怎麼配合……每每都是學問。
而且還得考慮美觀。姿勢和衣飾代表那個神明的不同神格。阿提刻人最崇拜的雅典娜,要是手持長矛就是戰爭女神,手持橄欖枝就成和平女神了。
對於這些事,伊卡洛斯似乎有某種天才。他所設計和建造的神像,總是存在一種細致的平衡。不會太浮誇地引人注目,但要是有人注意到,全都會耐不住讚揚起神像的做工精妙。
對伊卡洛斯而言,這是練習的成果。
伊卡洛斯偶爾會獨自留在工坊裡,用小刀雕刻木像。這些木像的造形都是他過往看過的場景。從拉開迷宮大門的奴隸,到與米諾陶談判的提修斯,甚至在邪笑之中的米諾陶本身。
他的雕像並不追求真實,而是情緒。例如說米諾陶,他便雕得歪七扭八的。眼睛比原來的要大,張開的嘴巴週遭也被他用葡萄汁抹上了一片深紫。雖然不附合阿提刻人對雕像的美學,但是看過的人都說它確實呈現了米諾陶的恐怖和不祥。
也是藉由這些雕像,伊卡洛斯的天才方有機會被發掘,讓人們信任他所建造的神像,如此造就了他今天的名聲。
說是名聲也許有些過分了。可以承認的是人們都知道阿提刻有個還不錯的建築師,就叫伊卡洛斯。而他本來是克里特人。特別是克里特人這一點,讓許多阿提刻人或同情或好奇地走來,開始認識伊卡洛斯和他的故事。
就連本身已經各散東西的克里特難民們,也開始回頭聚在伊卡洛斯身邊。
伊卡洛斯很高興,看見過往的戰友還在用各自的方式生活著,而沒有墮落。
這也讓他想起美蘭薩斯。
自從美蘭薩斯任官之後,其他人就只能在不斷從王宮裡傳出的升遷通知中聽見他的名字。
「不知道他過得怎麼樣呢?官職越來越高,也不會比過往容易吧?希望他可以一直順利下去啊。」
「你太善良了,伊卡洛斯。」其他克里特人說。「美蘭薩斯現在是提修斯身邊的大紅人,提修斯就連娶妾都要讓他第一個知道。哪裡像我們,有人都成傭兵跑去和斯巴達人打仗了,回來的時候還要被阿提刻人罵是殺人犯,明明他們守護的也是阿提刻領土……算了,算了,那不是現在的重點。重點是,美蘭薩斯這種大人物的事,已經輪不到我們這些非公民來過問了。」
「不論是高官還是傭兵,曾經的戰友就是永遠的戰友。我們都經歷過別人無法想像的事,這一點才是我們之間羈絆的來源啊。」
「果然,你真的善良過頭了,讓人不禁懷疑你到底正不正常啊。如果美蘭薩斯和你一樣善良,他就不會放棄我們,自己一個飛黃騰達了。就像你一樣,明明成為了著名的建築師,依然以學徒自居,看得我們都替你可惜了。你和他應該對調才是。」
「這些話太不公平了。美蘭薩斯也是靠自己的才幹而被人重視的。」
「不公平嗎?恐怕其他人不會這麼想啊。因為他升官發達所犧牲的是我們啊。他到處演講,說克里特人有多慘,要別人幫助克里特人。但是我們受到幫助了嗎?人們真的有用選票甚至用錢來表達對我們的同情,不過這些都沒有成為實質的幫助啊。美蘭薩斯的聲望高了,有很多人還是得不到公民權,連居留權都拿不到,遑論去參加公民資格考試了。」
「這……」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想說我們不夠努力,對吧?我們一開始都是這麼想的。但是啊,也有很多伙伴,在這邊因為『不是阿提刻人』、『不知道阿提刻人知道的事』、『反正不會在阿提刻久留』之類千奇百怪的原因,到居留權渝期之後也連工作都找不到,成了非法居民。那該怎麼辦?就只好回克里特,然後被米諾斯抓起來囉。」
伊卡洛斯說不出話來。他第一次聽見有同伴遇上這樣子的遭遇。
克里特人又繼續說了。
「對,我們不夠努力。對,阿提刻沒有義務保護我們。所以啊,我也知道不能夠去怪任何人。只能怪自己不夠努力了。但是啊,我們又應該用甚麼方法來努力啊?參加公民資格考試要錢,掙錢當然要工作了,但是找工作卻要有公民資格。我再努力都跳不進這個迴圈裡。好不容易有人要參加考試,你知道考試內容是甚麼嗎?是『錢』啊。他們會審查你能夠交出多少稅收,起碼要是阿提刻人的兩、三倍,才能被認為是『對阿提刻發展有幫助的人』。這便是他們定義的公民資格啊,他們口中的『誠意』和『努力』啊。這平等嗎?這公平嗎?」
看見伊卡洛斯又開始垂下頭去,克里特人也有點愧疚他說得太多。他想要安慰伊卡洛斯,然而……只能怪克里特人活在負面中太久太久了。
「伊卡洛斯,我沒有要怪你的意思,但是你真的很幸運。不僅有著父親傳給你的知識,還和成名之前的美蘭薩斯這麼親密,得到他介紹的工作。你真是萬中無一的幸運兒。只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運氣的。啊,但是……對,正因為是運氣,所以不是任何人的錯,自然也不是你的錯了。只能怪我們運氣不好了,哈哈。這都是注定的啊,哈哈、哈哈!」
那一天之後,伊卡洛斯再沒看過那一個克里特人。又從其他克里特人口中,伊卡洛斯聽見他已經回到了克里特。與此同時,「米諾斯王再次進行大肅清」的消息在阿提刻被傳播著。
注定的運氣。伊卡洛斯咬起牙,心想:為自己的不努力負責也許很自由,但是連努力都需要先被人允許?這算個屁的平等?
憤怒的伊卡洛斯推掉了接下來十天的工作,只為得到機會和美蘭薩斯見上一面。
他去美蘭薩斯在阿提刻的宅子,卻被奴隸告知主人已經久日未曾歸來。
他去了王宮門口,又被衛兵告知提修斯正在遠征小亞細亞,而美蘭薩斯也跟了去。
那他就到城門外等美蘭薩斯回來。好不容易等到了,卻被夾道歡迎王子凱旋的阿提刻人擋住,連靠近隊伍都做不到。
原來同伴們說的是真的啊。美蘭薩斯已經到了我們無法觸及的位置去了。
這時候,議會的方向又傳來哄動。就像是等著提修斯和美蘭薩斯回來一樣,他們一到,議會便傳召他們去開會。
這是個大好機會。就算和美蘭薩斯說不上話,也許能從他辯論的過程中,聽見他對現狀的想法。伊卡洛斯真沒想到,現在只能用這種方式來窺探過往戰友的心意。
「接下來,我們要討論的是難民問題。」議長如此宣告。伊卡洛斯聽了覺得哪裡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
「有許多難民,雖然在阿提刻已經住了一年有餘,卻仍未能達成當與埃勾斯王,以及與王所代表之阿提刻市民的約定。為此,有議員提議,與米諾斯王交涉,在確保難民們今後安全的情況下,將他們帶回到克里特。」
「怎麼可能答應!」美蘭薩斯拍桌而起。「我明白議會要保護動議者,所以不會公佈其身分。那我也只好向本會中所有與會者喊話了。當初吾王……」
「偽冒者!」有人打斷了美蘭薩斯。「你的『吾王』到底是米諾斯那傢伙還是埃勾斯王?說清楚!」
「當然是埃勾斯王了!你這個白……我失禮了。吾王埃勾斯與克里特流亡者之間,並未許下任何約定。吾王只是承諾,只要前來阿提刻的人展現出相應的價值,平等而寬容的阿提刻就會接受他們成為公民。詳細的實行方法,也被默認為公民資格考試,換言之,是把他們當成未成年的阿提刻人後代來辦理。從來沒有時限問題。因此,這個動議從立議動機上就不成立。而且米諾斯生性多疑殘酷。他向克里特島民說過多少謊言,在場的各位也很清楚了。如果不清楚,我很願意用無數個實例、人證、物證佐以事件記錄,一一說明直到你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米諾斯絕對不可以信任!他有著比米諾陶更危險的狡詐,和米諾斯所作的任何交易,只會把阿提刻拖入泥潭深淵!」
「你的意思是,因為米諾斯很壞,我們就要本著道德和正義,一直照顧著米諾斯的受害者?」另一個貴族又問。
「難道不應該嗎?」
「應該,當然應該。但是國事並非無償的善舉。而且,那些接受別人幫助的人,也應該展現出自己受到幫助時的謝意,不是嗎?那麼,我問你,克里特的難民們,除了你美蘭薩斯,頂多還有最近頗有名氣的那個建築師之外,還有誰對阿提刻作出過貢獻呢?」
「難道貴官不認為正是我們過於嚴苛的公民資格奪去了他們證明自己的機會嗎?」
「除了這些難民之外,誰還抱怨過公民資格的嚴苛?事實就是難民們來到我們的阿提刻,理所當然地要求我們遷就他們。美蘭薩斯,你是個幸運兒,萬中無一地得到吾王的賞識。但是啊,每一個阿提刻人,不論是公民權還是非公民的居留權,全都是自己努力過後所得到的成果,而不是無償的優待。他們證明了自己的存在能夠為阿提刻帶來助益,他們證明了自己能夠以阿提刻優先。光是這一點,難民們能做到嗎?每一個難民,包括美蘭薩斯你,誰不是整天想著要回去克里特耀武揚威的?我們為甚麼要照顧一群心不在阿提刻的人?」
「那麼,開放軍隊吧。」美蘭薩斯忽然的提議,讓在場人都不敢置信。「接受這群克里特人從軍。他們都是對抗過米諾陶的勇士,論膽識不輸阿提刻人。讓他們加入軍隊,在第一線證明自己願意為了阿提刻揮灑血汗。」
「這是不可能的。軍隊內充滿機密,怎麼可能讓外人參與其中。」
「他們會向誰洩密?你們一直提防着的克里特嗎?你們所厭惡的暴君米諾斯嗎?不要忘記,他們都是被米諾斯逼到流亡才會有今天境地。如果你認為我只是空口說白話,那就把我貶為馬前卒,安插到他們當中去吧。」
「這……」
一直坐在議會中央的提修斯,終於說說了:「是個很有趣的提議。」就只有這麼一句,提修斯便離開了。美蘭薩斯也跟在他身後。不知如何是好的其他貴族,自然也在一頭霧水中鳥獸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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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門下,美蘭薩斯終於察覺到伊卡洛斯。
「終究還是見面了。」美蘭薩斯說。「我很遺憾,抱歉。」
「……甚麼?」還沒有從辯論過程中緩過來的伊卡洛斯,以為是自己聽不懂剛剛那些內容,所以才沒法理解美蘭薩斯的說話。
「甚麼?」美蘭薩斯卻同樣驚訝。「你……不知道嗎?」
「知道甚麼?」
「……是嗎?你不知道啊……」
「所以說我要知道甚麼?剛剛說開放軍隊的事嗎?我有聽到哦。假如成真了,我也想去報名。就像當初組百人隊去挑戰米諾陶一樣,這次也能順手推翻一個暴君。」
「哈哈,謝謝。不過……也是啊。代達羅斯的事。」
「父親……怎麼了嗎?」
「……米諾斯的大肅清,把他也抓起來了。我派人打探,還是不知道他的生死。」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Qg0TZKQ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