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病態愛戀
南風高中附近的咖啡屋每到六、七點鐘就會變得較為冷清,在沒有學生的暑假裡就顯得更空閒。進來光顧的客人大都只圖一杯味美的飲料,要不就是那種把下午茶當作晚餐的怪傢伙,專程進來點東點西。每到這個時候,徐語辰便會偷懶來到廚房喝杯飲料,同是來打工的陳依柔自然與他作伴。
他們都穿著簡單整齊的侍應生服,素色淡雅的裝扮相當適合成熟得體的陳依柔,再加上細長的馬尾、友善的眼神、溫柔的笑容,怪不得同學偶爾會戲稱她為「侍女小姐」。反觀徐語辰自己就不喜歡這種衣服,比校服更麻煩,緊縛的領帶箍得他很不舒服。
即使穿得再好看,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那對情侶好誇張……」
此刻,徐語辰正伏在廚房的桌上偷閒,手裡捧著一杯香濃的冰咖啡,臉上印著幾分漲紅,苦笑著聊起剛來光顧的那對情侶。
毫無顧忌地在公眾場合與對方互相用嘴餵食,水乳交融,有時是含著飲料送到對方嘴裡,幾滴淌至衣物上還能相視而笑;有時是來個驚豔的蛇吻,男女雙方均用高超的技巧交換舌尖上的蛋糕,整張嘴都濕漉漉的。店員和客人都目不轉睛瞪著他們,可他們僅僅只是朝了眾人一眼,然後笑罵是對方的錯,繼續調情。
真是甜蜜得讓人受不了,還可以看到一些與友相伴的男人女人都看得牙癢癢的。
「任何地方都會發生這種事的,只是咖啡屋情侶特別多。」陳依柔蠻不在乎地說著,可是一想到當時純情的徐語辰嚇得兩腮通紅,她不禁掩嘴輕笑:「呵,不過……真的有點誇張呢,我也是第一次見。」
一語雙關。
徐語辰並不察覺,跟著笑了幾聲,啜口咖啡又道:「嗯,可是看起來還挺好玩的呢,哈哈。」
「喔?」
「呃,我是說……他們看起來玩得很樂。」意識到自己口誤了,徐語辰頓了一頓,「而且很難得會看到這種情景,機會難逢,所以很有趣。」
短短的暑假工倒是令他的眼界擴闊了不少。
陳依柔把徐語辰的話嚼了一遍,嘴角忽然彎起漂亮的弧度,瞇著眼兒說:「語辰同學,那你打算找誰來玩?」
「呃?」
「嘻嘻,你說的,覺得那很好玩啊。你要找誰?」
徐語辰的臉漲得更紅了,低頭又喝口咖啡冷靜一下,訕笑兩聲:「哈哈哈,我又沒有女朋友,即使有也不會像他們那樣啦。」
陳依柔沒有回話,倒了一瓶冰水輕輕攪伴。冰兒融化了,可她依然挂著一絲莫名其妙的微笑,長長的睫毛下隱隱透出銳利的目光,盯得徐語辰渾身不自在,低著頭猛地喝咖啡,一下子便到了杯底。
過了好一會兒,陳依柔發出清鈴般悅耳的聲音:「語辰同學,你真的沒有女朋友?」
「我看起來像有嗎?」
「嗯。」陳依柔毫不猶豫地回答,「總覺得你比以前有點不同……像是,有時會傻笑,有時會心不在焉,看起來像是戀愛中的少年。記得暑假以前你還不是這個樣子的。」
「戀愛中?」
被這樣說到,徐語辰不禁愣住。
一不小心就跟陳依柔在這種奇怪的話題上開談了。
他當然沒有女朋友,最親近的女性也只有陳依柔和蕭沁華兩位朋友,而她們兩個卻是那種關係……可是,他會傻笑,會心不在焉嗎?
「嗯,我沒有戀愛中,只是,也許……」
是接近戀愛般的心情吧?
如果戀愛使人興奮、使人心跳加速、使人感到幸福,那麼他只要悄聲伏在那人身上,觸摸那聖潔雅麗的紫色薄翼,深深吸進那彷如天空的淨潔氣息,他也一樣能嚐到「戀愛」的滋味。
僅是輕輕靠攏,就會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若想「熱戀」一番,那就必須來到至深層的妄想世界中,讓那人把自己捧至天空的國度,與他一同飛馳。
想到那紫羽的主人,想到那絕對的溫柔,徐語辰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陳依柔默默把他的表情收入眼底,沒有多加戲弄,倒是貼心地把話題輕輕轉往另一處:「不過今日你發誓不會跟未來的女朋友玩這種餵食遊戲,難保他日會忍不住喔。」
「嘿,我才不會。」
「凡事有點保留嘛,語辰同學,你又沒談過戀愛。」陳依柔笑道。
徐語辰馬上打住。除了是因為他真確沒有談過戀愛,更是因為眼前這有戀愛經驗的少女有著畸形的戀愛──與同為女性的蕭沁華相愛,更在這高中生的年紀跟蕭沁華一同做愛,享受性愛歡愉。想及這裡,徐語辰不自覺地蹙起眉毛,即使是朋友,他終究不能大方接受。
這分明是病態的。
他真不想多聽,他一點也不想跨越雷池。
然而,陳依柔似乎並未察覺他的反應,繼續說下去:「新聞上經常有人因為情變而失控,也有人因為配偶死去而得到創傷後壓力症;為愛情而喜悅,為愛情而癡纏,為愛情而扭曲……愛情二字真是可怕呢。」
徐語辰偷偷吁了口氣,幸而陳依柔沒有提起她的禁斷戀情呢,不然他真是不敢回應。不過,他也沒有多說什麼,畢竟他對愛情這種話題實在提不起興趣;但,打斷別人的說話並不禮貌,惟有等對方停下了。
不要緊。只要沒有觸及邊界,聽聽也沒關係。
「我常常會覺得……兩個人一直在一起,肯定會有一方先變心,然後就會發生悲劇。」陳依柔淡淡地說,喝了一口冰水,續道:「其實也不一定是愛情,在很激烈的感情下……也是一樣的。當愛到某個程度,愛到無可自拔時,人就會甘願墮落。」
「墮落嗎……」
想到自己為了追逐天空而陷入薄荷水的迷陣中,徐語辰的思緒也跟著運轉:確實,有時候正是因為太過喜歡,無法放手,所以明知自己服用的肯定是禁藥也不想回頭。
這真是一種瘋狂的病態愛戀。
陳依柔托起尖細的瓜子臉,水波般的雙眸迷離地扣在杯中的冰水上,啟唇接續:
「抱著這份愛,明知自己太過執著,但還是捨不得放開……語辰同學,你試過嗎?我有時候,因為希望一直擁有著,便想把我所喜歡的一切親手破壞、殺死。我總覺得我的心生病了。」
第一次聽到陳依柔對自己真心剖白,卻讓徐語辰不知該興幸還是怎樣,倒是有點摸不著頭。
「把喜歡的一切破壞、殺死?」
「嗯,連同自己。」陳依柔的語氣還是不高不低的,好像在說家常話:「有點……像是要陪葬品的感覺吧?終日擔心自己擁有的事物會被人搶走,害怕喜歡的人不愛自己……因為捨不得,便在自己還擁有這一切時,先把一切連同自己一同毀滅,這樣自己就能永遠擁有了。」
徐語辰再度皺起眉頭,他覺得陳依柔的想法真的很病態,病態得難以理解。
因為要永遠地擁有,所以要給予永遠的毀滅?
害怕不能擁有,故此毀滅「擁有」的能力?
擔心所愛之物被搶走,所愛之人會離開,便要讓所愛的一切消失於世上?
愛就是毀滅?
徐語辰在腦中反覆思索,大約,這種早早有工作經驗及戀愛經驗的少女就是有這種近乎玄幻的情懷吧?不過,回想海邊渡假時曾經看過的幾本情愛小說,似乎女生們都有類似的思維,而她們會稱之為「浪漫」。
病態,真是病態呢,而且還讓人搞不懂。他不禁苦笑搖頭。
凝視平滑的桌面,手指輕敲著下巴,徐語辰緩緩說出自己的感想:「我覺得這種想法好奇怪,不能理解……嘿,要是我的話,我絕對不會殺死喜歡的人然後自殺,而是剛剛相反吧?」
陳依柔猛然回過神來。
「剛剛相反?」
「與其跟喜歡的人來個同生共死這麼悲慘,還不如殺光所有妨礙自己的人,這才叫真正擁有吧?」
徐語辰若無其事地回答,言語間隱隱透露出一種自信,彷彿他的見解才是最佳答案。
坐在對面的陳依柔微張著眼皮,怔怔看著眼前的少年。
沉默良久,只見他緩緩抬起頭,注意到直射向他的詭異目光,略帶疑惑地問:「……怎麼了?」
陳依柔稍稍搖頭,透出一點好奇的微笑:「沒。只是想不到語辰同學會說這種話。」
「咦?……很奇怪嗎?」
「有點像愛情劇集裡的奸角吧,會為得到喜歡的人不擇手段,甚至殺人也在所不惜。」
還沒到徐語辰抗議,陳依柔已經整整制服站起來,朝他笑了數聲,毫不在乎地說:「可是語辰同學不可能是奸角吧?這種話說得輕鬆,拍戲也容易,但在現實裡受到種種束縛,無論是你和我都不可能因為『喜歡』而真的去殺人吧。嘻,其實我們都想太多了。」
言下之意是認為他倆都把話說得太簡單了,不切實際。
徐語辰不甘心,站起來說:
「我當然──」
──哥,爸和媽今天就要死了,你不要走吧?
腦門忽然傳來閃電似的劇痛,迫使他坐回椅上。
「怎麼了?」
耳邊傳來侍女的詢問。
他用力按捏太陽穴,睜著眼睛說「沒事」。
深深吸了一口氣,剛才的痛來得快去得也快,此刻竟已遁逃得無影無蹤,彷彿剛才那貫穿頭腦的痛楚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真討厭……」
徐語辰閉上雙目喃喃著,漸漸將手放落大腿上。
待了一會兒,痛楚沒有再出現,甚至自己也在這短短的時間中把劇痛的感覺遺忘掉。
……真是太奇怪了,剛剛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也許,真的是幻覺。
徐語辰在心裡喃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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