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相識
「哥,給你!」
晚上,徐語辰偷偷摸摸地從洗手間走到徐斐然面前,並排的雙手像變魔術一樣俐落分開,只見手心間放著一隻嬌小的玻璃瓶──這正是他在海灘所撿到的星砂瓶。徐斐然伸出姆指輕輕拭著瓶身,感覺到一陣清涼;放到眼前近距離凝視,更嗅到淡淡的肥皂香。
是剛剛清洗過吧。玻璃瓶身完美地反射出燈光,顯示了它的剔透乾淨。
看著一顆顆可愛的星砂,聽著徐語辰開朗地講述他是在美好黃昏下漫步海邊,然後命運般發現了精緻漂亮的星砂瓶時,徐斐然不禁有點悔恨。因為要陪邱乙純的關係,自己似乎不怎麼有跟徐語辰好好相處過,徐語辰在海邊假期裡竟然沒有現在這麼開心地綻放笑容。
正當徐斐然暗暗決定以後要對徐語辰更好、更好來彌補自己的過錯,徐語辰忽然用俏皮的微笑說:「如果那時候有個漂亮的女孩子問我星砂是從哪裡買來的,我一定會送給她,哈……」
徐斐然眉毛一抖,不過下一秒臉色已經回復過來,表現得若無其事。
「那……那麼,辰,你還是留著將來送你的女朋友吧。」帶著點醋意,但徐斐然還是很有氣度地露出迷人的微笑,輕輕把星砂瓶放回徐語辰手上。
「……欸?我還不打算交女朋友啦。」
看著被退回手上的小禮物,又再看了看哥哥,徐語辰感到有點尷尬,又有點心虛。不過是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怎麼話題會突然轉到這個上?
其實,即使撇除蕭沁華和陳依柔兩位氣質截然不同的美少女外,學校中並不缺少漂亮的女孩子,而品學兼優、相貌不俗的他也不愁沒有女朋友,他早已經被告白過兩次了。但是,他並不打算交女朋友;在這方面,他是莫名地興趣缺缺。這點徐斐然應該也知道吧?
真要說的話,交女朋友是一件麻煩的事。儘管他人緣不錯,但他本來就不特別喜歡與人打交道,更何況是女生。光是想像自己要不時花錢買禮物哄少女芳心就已經令他大皺眉頭了,還要時刻體貼少女的心思,連于俊衡這種對愛情毫不認真的人也曾經黑著臉說:「唉!徐君啊徐君,那你就不懂了……女人心,海底針!」
再說,現在的生活已經使他很滿足了,女朋友?拋到一邊吧。
「哥,女人心,海底針啊。」回想那位于先生的說話,徐語辰搬出開朗的微笑,把星砂瓶又放回徐斐然的手心,「送給女生的話說不定會被罵『啊,徐語辰你竟然把海邊撿來的垃圾送給我?』,可是送給你的話,你一定會笑瞇瞇接受呢。」
看著徐斐然果然被逗笑了,徐語辰機靈地合起他的手,半強迫地要他接受禮物:「而且你一定會好好收藏在房間的,要是我心血來潮想拿來看也很方便。」
「喔?這還叫做送給我啊,比較像是被人當成收藏櫃呢。」
「嘿,當然不是,不過你的就是我的。」
「不公平吧。那你的是我的嗎?」
徐語辰頓了一頓,歪著腦兒裝出認真思考的模樣,然後回答:
「哥,你問我要東西時,我有哪次沒給你嗎?」
看著弟弟撒嬌似的指著自己的笑臉,徐斐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但追溯下去又真的如此。他們之間總是這樣,要是突然有不愉快的氣氛,其中一方就會先退讓一步,以溫柔去體貼對方的心情;要是被要求到了,他們都會把自己擁有的東西與對方一同分享。
相處上雖沒有什麼高低起伏,但十分愉快舒服。
徐語辰坐在哥哥旁邊,正想打開瓶蓋繼續討論星砂的事,手機的綠袖子鈴聲恰巧響起,小螢幕上出現蕭沁華三字。他的心一慄跳,還沒說個「喂」字,手機對面已傳來熟識的優雅語調:
「嗯哼,徐語辰,你渡假完畢啦。」
「嗯,今天剛回來。你怎麼打來了?」
原本他應該是明天才結束海灘之旅,照道理蕭沁華應該也知道,為何她還會打給他?可對方卻以嬌豔迷人的輕笑說她根本忘了徐語辰的渡假有多長,實在讓人無力。
這正正符合她千金小姐的風格吧,自我意識太高,即使是朋友的事也不甚在意。不過徐語辰已經習慣了,而且他認為這未嘗不是好事。要是這位大小姐記得自己的事,那就代表她盯上了他,噩運即將降臨。
至於蕭沁華打電話的用意,原來是要向那位全學年第一的模範生問功課。平時她有家庭教師指導,可是現在她正隻身遊覽法國,功課方面遇到一點障礙。她大大方方把有困難的題目題號拋出去,叫徐語辰完成後就回覆她。
兩人之間的聊天很平靜,徐語辰原先淡淡的慌張感隨時間化去,正是聊得差不多,蕭沁華忽然說:「你回來了,代表你哥也回來囉?」
語氣裡是肯定的。徐語辰雖然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不解,但也嗯了一聲回應。
「嗯哼,那我找你哥聊了,拜。」
「欸?」
可是在「拜」之後的,是少女的無聲,背景雜音的消滅。才剛蓋上手提電話,卻輪到徐斐然的衣袋傳出手機鈴聲。徐語辰猛然心跳,只能目瞪口呆注視著哥哥扳起手機聊了起來。雖然語氣裡略帶調侃,回話的句子也很短,但徐斐然的臉上卻保持了由心而發的溫柔微笑。就這樣聽上去,似乎真的在跟女生聊天。
真的是蕭沁華?徐語辰實在不太相信。
忽然的一句,便確定了那句話的真實性。
「難得蕭大小姐還記得我,真是十分榮幸呢。」
還……記得?
記得些……什麼?
什麼意思?
不知道。
對,不知道。
好像……不知道。
等到徐斐然跟對方的簡短對話終於結束,徐語辰便抿抿微顫的嘴唇,原來該望向哥哥的眼珠卻在聚焦前一刻馬上彈開,逃到左方的玻璃櫃裡面,只剩眼角能隱隱透出哥哥的手臂,身體和臉孔都被無情地撇至視線之外。
明明,問一句是誰打來的電話,徐斐然一定會義不容辭告訴自己。
不過,似乎再追問下去,會得到不太想知道的結論。
「辰?」
出於關心,徐斐然平常地輕喚了他的名字。每次都是如此溫柔,化為一泉溫暖的流水,緩緩注滿他的內心,使他想說的話能由心底浮上水面。
徐語辰將目光移得更開了。
否則,他不敢把疑問說出來。
「哥……你剛才跟誰聊天?」
「嗯,蕭沁華,你的那位大小姐同學。」
徐斐然爽快的回答,更讓徐語辰感到舌頭打結。
「你們……認識的?」
「唔?算起來也有四年吧。」
四年?這麼久?恰巧是父母車禍去世、徐斐然開始兄代父職的那一年。
「所以你們一直都……有在聯絡?」
「不,最近才恢復聯絡呢。」
那麼徐語辰無話可說了。
因為,他已經得到結論。
──哥是知道的。
在那淒冷凌人的滿月之夜,蕭沁華對自己所作的侵犯,以及他因被觸摸及掙扎而隱抽的喘息,完全被徐斐然聽到。所以那時候,徐斐然才會及時打過來,跟那位認識了足足四年的蕭沁華進行談判。
徐斐然與蕭沁華之間,彷彿存在著比朋友更深厚的感情。所以對於徐語辰的請求,蕭沁華選擇無視;對於徐斐然的要求,她卻選擇接受,故此跟徐斐然傾談後便沒有再刁難他。
彷彿……那個讓人不屑回想的晚上,他的命運就如此被操弄在兩個人的手上。即使他再努力反抗,也不過是被棋手所恣意玩弄的棋子,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而這兩個棋手,一個是哥哥,一個是朋友。
他的雙眼漸發朦朧,當晚的事彷彿又在眼前重演;眼皮累了。
徐斐然疑惑與擔憂的表情,徐斐然想觸碰他卻又退去的手指,徐斐然那雙被黯然所包住的眼睛,他完全看不見,因為他的視線早已由透徹的玻璃櫃移至通往房間的幽暗走廊了。沒理會哥哥在身後的叫喚,徐語辰不安地磨著牙邁步向前,緩慢卻碎離的腳步聲融入安寧的黑夜裡,最終隨著房門的上鎖聲,結束了這段短促的愁樂。
握著手機,將整個臉枕在被褥內,他全身被無力感所充斥著、吞噬著。
驚訝哥哥和蕭沁華早已認識嗎?被哥哥知道自己的醜事而羞恥,不想面對哥哥嗎?被人當作傻瓜一樣玩弄,感到自尊受創嗎?不滿哥哥一直在監視自己嗎?憎恨哥哥竟然對曾經企圖侵犯自己的蕭沁華這麼溫柔親切嗎?討厭自己每次都把所有事情告訴哥哥,但哥哥卻對自己有所隱瞞嗎?
厭惡哥哥嗎?
不,他不知道。
心情過於複雜難測,無數負面情緒交疊在一起,無法抓住核心。當這團混濁的灰色跟他對哥哥的敬愛互相碰撞時,便像水與油一樣無法相容,卻又偏要攪在一起,顯得不倫不類。
因此,他選擇閉上雙眼,努力學習蕭沁華、陳依柔和于俊衡,可以很輕鬆地將不愉快的事完全遮掩,當成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繼續笑臉迎人。
可是,每個人都各自有排解苦悶的辦法。在那彷若很自然的微笑背後,當事人可能歷盡了千次萬次的戲劇訓練,才能把自己的愁緒推到靈魂的谷處,讓他人無法看見。
而徐語辰並不是這種擅於戲劇的人。
夜深了,萬籟也隨天空而沈睡。
房間內的少年也一樣,幾乎沒有了呼吸與心跳,全身都進入沉靜的夢裡。
只有那隻握著手機的手向上提起,關節處微微屈曲。
然後,
兄長親自買給他的手提電話被直擊到房門上,激烈地反彈落地面,再畫了兩三個小弧形。
黃色的電源燈倏地沉睡,不復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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