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羽族聖后孔雀在薄情館住下後的某個夜裡,她很難得地沒有如往常般,做完「該做的事」就匆匆離開慕容情房裡,反而是在背對他著好衣裳後躊躇不前。
慕容情歪著頭看她回首偷看了自己好幾眼,知她似是有什麼話想對他說,但不知為何她總是一張口就放棄,到底是什麼事那麼難以啟齒呢?
披著散髮光著身子只用被子遮住下身的他換了個坐姿,繼續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突然間,他靈光一閃,想到了令每個做丈夫的都會欣喜的答案──
該不會是有了吧?
他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孔雀的背影,滿心希望事情就是他所想的那樣,而這時,她也像是鼓足了勇氣轉過了身來。
「你為、為什麼……」
唔?看來好像不是啊……
「啊?」感到有些失落的慕容情愣愣地望著她。
孔雀被他這麼一注視頓時面頰一熱,已到喉嚨的話不禁又縮了回去。「不,沒什麼,我、我回房了!」
「哎!等等!」慕容情叫住了轉過身正打算要離開的她,笑了笑。「妳想問什麼就放膽問吧,吾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其實他也很好奇她想問的究竟是什麼。
「真、真的什麼都能問?」孔雀回頭小心翼翼地探問。
慕容情很乾脆地頷首。「問吧,吾什麼時候拒答過妳的問題了?」
「……那我問了。」她背對他深吸了一口氣。「你……為什麼會對繁衍的過程如此熟悉呢?」
「呃?」
慕容情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問題,登時有點後悔自己方才將話說得太滿。
「算了,當、當我沒問,我回房了!」
見他愣住不發一語的樣子孔雀亦尷尬地又紅透了臉,她迅速轉身三步併兩步往房門方向走去,想儘快擺脫現下的氛圍。
「等等,吾沒說不能回答啊!」慕容情明快的語調中似藏著些許緊張。「哈……其實這也沒什麼,不過就是男人的本能吧。」
「……是嗎?原來如此。」佇立在門前的孔雀喃喃自語般地小聲回道,並悄悄拍了拍自己劇烈起伏的心口。
「怎麼突然想問這個?」
她警戒地看了看門窗後,紅著臉緩緩步至他的面前,低下了頭胡亂搓揉起雙手。「只是有點……好奇,我以前聽說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上過青樓,尤其是你這樣外貌俊俏又富有的商人……見你對繁衍那般熟稔,我、我還以為是……經驗豐富的緣故。」
哎?吾看起來有那麼風流嗎?
「咳,首次聽妳親口稱讚吾長得好吾是很高興,但吾雖曾因受人款待而去過煙花之地,卻不曾留宿任何一夜,而吾這床緗羅合歡衾除了吾外能蓋之人從來也就那麼一個,相信吾這番話應已解答妳的疑問。」
不知為何,孔雀在聽見他的答案後心中竟有如釋重負之感,甚至還有點欣喜,怕他瞧見那將要忍不住彎起的唇角,她很快就背過了身去。「我、我還是不太明白……不過算了就這樣吧!我回房了!」
「丫頭,不太明白吾可以講得更明白啊!」
這回慕容情的話不但沒讓她停步,她反倒是頭也不回地拔腿跑出了他的寢房,連門都忘了關。
「哈!」慕容情輕笑了聲,揚手揮出一道掌氣隔空將敞開的房門再次闔上。
在聽見她位於隔壁的寢房房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後,他枕著自個兒交扣的雙掌躺了下來,像是解決了一個棘手的危機般長吁了一口氣,回想著方才和她之間的對話。
其實說到為何懂得怎麼「繁衍」,他並沒對她和盤托出,依循著一個男人對意中人最原始的渴望固然為真,但,那僅是原因之一,每個男人都有屬於自己絕不能說出口的秘密,他當然也不例外,若定要細究完整答案,可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遙想那年,他正值弱冠,是一個男人被認為已有足夠能力可保家衛國的年紀,而那一日,是他的生辰──
※
為了主人要設宴款待客人,在這日中午,即便是寧靜閒適的風迴小苑,也在僕人們的吆喝聲及腳步聲中顯得少見地紛亂,大伙兒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剛做好的一道道美味佳餚開始自廚房被端入了不大的飯廳內,一切可說是準備就序了,只差貴客臨門便可開席。
愁未央專心看著奴僕們陸續將菜餚一盤一盤端上桌,此時忽有一陣曇香瀟灑地穿過濃濃菜香撲鼻而來,一轉身,果見筵席的主角已隨著家丁停雲來到。
「慕容,恭喜啊!」
「恭喜吾什麼?」慕容情先是感到莫名地挑了挑眉,很快地又像是恍然大悟般微微仰首露出了會心的一笑。「喔,吾知道了,是恭喜吾薄情館生意開館後一路長紅吧!哈哈,多謝你了!」
愁未央見好友談起薄情館那眼眸發亮的神氣模樣,忍不住扶著額頻搖頭。「唉,難道你腦子裡就只有生意嗎?」
「不然你說,還有比這更讓人開心的事?」慕容情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反問道。
「有啊,你該不會忘了吧?今日可是你的二十歲生辰,是不是很讓人高興啊?」
……生辰?
啊!是了,今日是他的生辰沒錯,他確實忘了,忘得一乾二淨、徹徹底底。
又或者──是根本不願記住?
「……當一個人之誕生為他的族人帶來了災難,他還能為生辰感到高興嗎?」慕容情原本的自信笑容在剎那間變得苦澀,明亮的藍眸也隨之黯淡了下來。
此時除了停雲外,愁未央的家僕們在擺妥菜餚及餐具後已先行退下,慕容情的聲音就這麼幽幽地回蕩在只餘三人的空間裡,茫然、淒涼……
如果吾沒有出生,父親、母親以及族人們也不會犧牲、不會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是吾的誕生才害死了大家,罪孽深重的吾,沒有資格為生辰感到──
「為何不行?」愁未央堅定不帶任何猶豫的聲音宛如一把鋒利布剪,俐落又適時地截斷了慕容情紛亂的悲思。「既然你說他們皆因你蒙難,那活下來的你不活得精彩些怎麼對得起他們?且亦為人父的我敢斷言,你在九泉之下的父母若知兒子已長大成人,必定也很欣慰,何況今天好友我都擺了這麼一大桌的酒席要幫你慶生了,還費心準備了賀禮,你總不能讓我白費工吧!」
「未央,吾……」
慕容情看了愁未央身後那滿桌豐盛飯菜一眼後,仍是神情哀戚地想對愁未央說他無法歡欣慶祝這個日子,不過,愁未央顯然並不打算給他任何機會。
「耶,已經是成年人了就要有成年人的樣子,拿出你平時的自信與果斷,來來,上座吧!」愁未央伸出四指併攏的掌,指尖朝向座位微笑殷勤招呼著慕容情上前,並同時對停雲使了個眼色。
接到主人指示的停雲立刻迅速地自後方攙扶起慕容情的肘臂。「慕容公子請!」
「哎!等等停雲你!吾還沒答應……」
慕容情皺起眉頑強抗拒著不願移動,但盡忠盡責的停雲並沒有因此退讓,只見他先是與慕容情互相拉扯僵持,連拖帶拉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仍硬是將貴客成功帶到了座位坐好。
已先入座的愁未央看完停雲「傑出又完美」的表現,滿意地笑著點了點頭。
「斟酒!」對停雲喊了聲後,愁未央目光隨即又轉回了慕容情這邊。「你知我不愛飲酒,但為慶賀好友生辰,今日就喝個一杯也無妨。」
慕容情看著笑容可掬的愁未央,或許是感受到好友真誠的關懷,他緊皺的眉心已不自覺地漸漸舒展開,眼眸中的陰鬱也消散許多,他低下頭默默注視著斟滿甘醇佳釀的竹紋白瓷酒杯,手掌遲疑地伸出又收回,良久,他終是伸手握住了杯子。
「……才一杯,你也太沒誠意了。」慕容情抬首對愁未央苦笑道。
「呵呵,抱歉抱歉,我不像你年輕,若多飲可是會傷身吶。」心知好友意思的愁未央很有默契地以雙手拿起了酒杯。「來,祝你福壽齊天,年年歲歲人康泰,早日娶得心愛的女孩!」
聽完愁未央的話,總是風采翩翩的貴公子慕容情當場將剛入喉的酒不雅地咳了出來。
「咳、咳咳!未、央!」
宴席就在的調侃與反辯的熱絡氣氛中進行著,直到酒壺菜盤見底方才結束……
「多謝你的招待。」慕容情背對著送他到門前的好友以罕見輕緩而溫和的語調說道。
「呵,以我們的交情客套話就省了吧。對了,說要送你的賀禮還沒給你呢,就是這個。」
愁未央來至慕容情的身旁,伸手將一包用黃蠟紙做包裝底紙並以一圈紅紋羽紙封起的長方形薄扁物遞給了他。
「這是什麼?」慕容情接過了那個如同書本般大小的物品,困惑地低頭不停反覆翻看著。
「現在先別那麼好奇,等你回薄情館自個兒再拆開慢慢看,此物相當珍貴,你可要好好收著啊。」愁未央笑嘻嘻地叮嚀道。
慕容情停下手中動作瞇起一眼狐疑地看著愁未央,他總覺得愁未央現在的笑容裡似乎有些古怪,但一想到好友平常就不是挺正經的人,就又覺得好像沒什麼奇怪的了,反正無論如何愁未央都不可能會害他,只要對這點深信不疑,那就沒什麼可擔心的。
「好吧,那吾告辭了。」慕容情將禮物收入衣襟內,再對愁未央拱手告別後便轉身離開了風迴小苑。
「呵呵,你說我是不是稱得上用心良苦呢?」愁未央目送著慕容情的背影,對身旁的停雲說道。
「先生,這樣好嗎?那禮物實在太……」停雲搔了搔棕色的頭髮,一張端正的臉忽然間紅了起來。
愁未央不慌不忙地轉身擺了擺手往門內移動。「哈哈哈哈,放心,總有一天他會感謝我的。」
停雲滿目擔憂地望著愁未央的身影跟著走進了大門,他不知道主人說的那一天何時會到來,但預感告訴他,應該很快就會再看到慕容情了。
回到薄情館的慕容情,獨自在寢房裡邊啜飲著溫熱的霍山黃芽邊回想著中午時的所有對話,須臾後,他驀地自顧自地笑了笑。
即使這顆心終究無法拋開過往不去自責和內疚,愁未央的細心安排仍是讓他感到窩心與安慰。
「謝謝你,未央……」慕容情垂下了眼簾,喃喃說道。
他沉浸於友誼的感動中許久,待回過神來手中的茶杯早已空涼,正當他要伸手取茶壺再斟時,桌上搶眼的紅色卻在半途奪去了他的目光。
「差點忘了這個,嗯……這到底是什麼?」
慕容情拿起了返回後就被他擱在桌上的生日賀禮,上下左右翻了一圈再仔細地摸了一遍後,他蹙著眉拆開了表層的紅紙。「應該是書吧……」
待打開黃棕色的底紙揭開謎底,出現在眼前的正是他所猜測之物,彩錦巧繡面厚實,就外觀上而言是本工藝精美的書,若要說有什麼缺點,大概就是用色太過偏重單一色系及沒有書名而已。
慕容情瞇起眼盯著手上桃紅色的書,無奈的心情全寫在了臉上。「唉,雖然這是未央的心意不該對其有任何意見,但就算故作神祕沒寫書名,吾也猜得到此書內容大概是某本吾早已看過的著作吧,實在有些無趣啊。」
這話並非自大,而是出於自信,他天生聰慧,能過目不忘,早在幼時他便已遍覽群書,及長雖志在經商致富,閒來無事時也會試著尋找那些還未曾讀過的書籍來讀,因此如果認真論此書他沒閱讀過的可能性,確實可說是微乎其微。
不過,這畢竟是好友精心準備的禮物,不管有沒有看過都還是應該仔細閱讀一遍才不辜負未央的一片好意,也免得日後被問起感想時無法交代。
「嗯……吾就來猜猜裡頭是什麼,看封面又是桃紅色又是滿滿的桃花,嘖嘖嘖,是歌詠桃花的詩文集嗎?」
慕容情搖搖頭取笑著太顯而易見的謎底並翻開了書,但在看到第一頁後,只見他陡然滿面通紅瞪大了雙眼,隨即便以飛快的速度立刻將書給闔上了。
「吾剛才……究竟看了什麼?」
他開始思索自己酒醉看花了眼的機率,並戰戰兢兢地再次將封面掀開了一點點窺視著書頁縫隙……
很快地,就在夕陽無限好的當天傍晚,抱著絕交的決心,一股濃烈的殺氣襲捲了風迴小苑。
「讓開,我要見愁未央!」
「慕容公子請冷靜啊!」
停雲和一干家丁拼命地阻攔著慕容情闖入花園,但來人早已失去了理智,單憑停雲眾人根本無法擋住身負高強武功的慕容情,幾個大男人組成的人牆防線不到一下子就輕易地被慕容情躍過抵達了愁未央的所在地。
「愁未央!你為什麼送吾那種書!」慕容情抓緊垂於身側的拳頭咬牙切齒對著愁未央怒問道。
然而面對身後之人發狂的質問,愁未央卻只是波瀾不驚地緩緩轉過了身一如往常微笑著。「你不喜歡嗎?那圖冊可是春畫名師花下遊筆房夜笙的大作,就算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日前房夜笙寵愛的十七姨太生了重病,是我將她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他無論如何都想答謝我,就送了我這本他的作品,但我實在沒有興趣收藏這個,想想你總有一天會娶妻生子,早晚會需要的,就決定拿它作為你的生辰賀禮了。」
「愁、未、央──!」
※
慕容情捂著臉結束了這段回想。
不得不說,那圖冊確實稱得上「應有盡有」、香豔生動的佳作。
因為那天他準備要去找愁未央理論並退回禮物時,盛怒下竟忘了將書帶著,以至於在後來某夜突發的強烈好奇心趨使下得以一窺全書內容。
他衷心地希望,孔雀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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