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邊無際,黏稠得令人窒息,只有朦朧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似有無數生靈在虛空中悲歎呻吟。
一張又一張蒼白的面孔緩緩浮現,圍繞著李謹言打轉。
現世裡的父親拎著染血的破瓷瓶,喘著粗氣:「長得一點都不像我,又不聽話……」
父親正妻和兄長眼中迸射著怨毒的光,目光鎖在他身上,喃喃咒罵:「下賤東西,怎麼不早早死了乾淨?」
那些圍繞著他的臉孔當中,還混雜著小時候跟著生母過活時的左鄰右里,以及圍觀遊街的大燕百姓,只是這些臉孔都如同暈染開來的墨水,又像無數幽冥中的鬼魂糾在一起,模糊不清,只有一張張嘴巴開開合合。
「逃生子……餘孽……該死……」
李謹言站著沒動,木然地盯著這些鬼魅。
這是……下到陰曹地府了嗎?什麼借屍還魂再活一遍,果然還是假的吧,多半只是在丞相祠堂裡臨死前迴光返照罷了。
片刻惆悵後,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輕聲道:「我知道,娘不要我了,你們更是個個都盼著我死。好罷,活著本來就累,又沒什麼牽掛,死了一身輕鬆。」
語音剛落,面目模糊的鬼魅化成一大團灰影,以他為中心,如同旋風般環繞著,呼嘯飛舞,一隻隻嶙峋鬼手伸出來拉扯著他,甚至還有一隻手臂貫穿了他的胸膛,摸到了一顆死氣沉沉的石心,冰冰冷冷的,絲毫不會跳動。
那鬼魂一捏,「喀嘞」聲中,蛛網般的裂縫在石心表面蔓延,愈來愈多,愈來愈密,最終在胸腔裡裂成了好幾塊。
李謹言低頭看著破了個大洞的胸腔,半點不痛,又看看裡面四分五裂的石心,沒來由地笑了,閉上眼睛,等著鬼魅將他徹底撕碎,碾成齏粉。
此時,卻有一道染血白影飛撲而至,渾身散發著眩目的白光,一下子映亮了陰暗的空間。
「走開!通通走開!誰都不許傷害我阿弟,不可以!」
李謹行──那個自稱是他兄長的人,穿過包圍,死死地將他擁在懷裡,任何鬼魅一接近,就被燒灼得尖嘯後退,只敢在遠處包圍著,虎視眈眈。
少年長得秀氣,渾身又傷痕累累,看似軟弱可欺,臉上卻滿是堅毅之色,如同護蛋的老母雞一樣,展臂緊抱著家中幼弟,哽咽著,反反覆覆地說著同一番話。
「弟弟你莫怕,就算娘不在了,就算爹打輸了仗被遼人抓走了,還有兄長在,有兄長在──不要死,兄長幫你扛著,再撐一下,爹他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的……」
那擁抱極緊,李謹言胸膛上的破口被擠得重新合攏,滾燙的血和淚水滴在肌膚上,滋滋地冒著白煙,化成一根根無形的絲線,重新將破口縫合起來。
是了,還有一個人著緊他,在乎他……不是現世裡的任何人,是這大燕裡的一個「古人」,是他這具身體的親兄長……
從未有過的溫度滲入四肢百骸,李謹言下意識地掙了一掙,卻掙不脫,有些心慌,只好硬著頭皮,向對方道出真相:「我……我就照實說了罷。雖然我也叫李謹言,但其實……其實並非你弟弟,你真正疼愛的弟弟可能已經沒了魂兒了。你不必這樣……」
李謹行頑固地搖頭不肯聽,只道弟弟磕到腦袋說胡話。他身上白光亮了一會,漸漸地暗下去了,四周鬼魅見有機可乘,再度圍攏上來,撕扯噬咬,卻仍無法將兩兄弟分開。
「我真的不是你弟弟,我甚至不是燕代的人……」李謹言再三強調,卻又被李謹行溫柔又帶著幾分強硬的笑意堵了回去,只得改口,「算了,先離開這裡吧。我不想欠著別人的債。」
「我知道怎麼離開這裡。」李謹行指了個方向。
兩兄弟推開鬼魅,跌跌撞撞地飛奔,過了一會,果然看到一束微光從遠處照來。
「行了,能出去!」兩人俱是大喜過望,加快腳步趕上前。
距離出口不過幾十步之遙,李謹行卻忽地一頓,怎麼都邁不出步子,低頭看去,只見地上好些白森森的手骨破土而出,牢牢抓住了他的腳髁。
「怎麼了?」李謹言回頭一看,馬上回來,使勁掰開白骨幫對方脫困,可是人已經走不動了,腳髁上留下了一排漆黑的烙印,一直往上飛快蔓延,最後只剩下一張臉尚未遭到波及,但籠罩著一層沉沉死氣,看起來極為不祥。
後方尖嘯聲漸近,為首的幾張鬼面清晰可見,比之前更為巨大猙獰,張著血盤大口直衝過來。
李謹言一咬牙,就要把欠這個便宜兄長的債給還了──張開雙臂,攔在李謹行和鬼魅之間。
「你護了我一回,也讓我護你一回吧,我擋不了多久,你趕緊往前面逃。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反正我已經在現世活過十八年了,沒什麼可留戀的……」
少年凝望著他半晌,眼神逐漸清明,綻出個苦笑,低聲呢喃:「好罷,閣下是世外之人,我知道了。我阿弟玉卿生來福薄,吃了不少苦,早早走了也好,閣下既借了他身子還魂,自己千萬想法子活下去罷……我有一事相求,可以麼?」
李謹言心中冒出一絲不祥之感,似乎有什麼不對,卻又來不及抓住。
他們之前不是在大理寺裡雙雙受刑,性命垂危嗎?
還沒來得及開口相詢,忽有狂風大作,颳得他連連往出口退去,李謹行卻還待在原地,染血白衣和一頭披散的髮絲在風中獵獵作響,身影一點一點地變淡。
這是……
李謹言猛地醒悟過來,嘴張了張,眼眶陣陣發熱,胸腔裡那顆碎裂的石心也驀地活過來了,血肉模糊地擰成一團,繼而噗通狂跳,帶來一陣灼痛。
為什麼呢?為什麼對方知道了他是個假貨,還願意拚盡最後一分力量,送他回陽間?
是因為挾恩求報?還是為了保全原主的軀殼?
李謹言心中知道都不是,只是他從未想過,也不敢想像,世間竟然有人願意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心甘情願捨棄最後一線生機。
對方笑得敦厚:「我照料我阿弟多年,怎會發現不了他裡頭像換了個人似的?只是心中一時接受不了而已。閣下明明和我非親非故,卻在大理寺外忍受衙役欺辱,求卸去我身上重枷,在獄中亦不離不棄,我投桃報李乃是理所應當。」
李謹言只覺胸口又酸又脹,幾乎透不過氣來,嘴唇微微顫抖,說出來的話都變了調。
「明明,明明是你先護著我……別說什麼報不報答的,我……我如果能有你這麼好的一位……一位……」
彷彿被扼住了脖頸似的,那一聲「兄長」如鯁在喉,怎麼都說不出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如商,世事往往都是這樣的」──他忽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她說,人世間中多的是恨別離,就如參星居西,商星居東,此出而彼沒。
人如參商,聚少離多,冷眼作壁上觀、不當那撲火的飛蛾,才不會受傷,他該清楚這道理……
才認了這位兄長,又要忍受生離死別,何苦呢?
他卻還是忍不住熱淚盈眶,拼命地伸出手去,奈何離對方愈來愈遠。
「你……你別只顧著把我送回去,自己卻留在這裡啊。我們……我們要一起回去的,不是嗎?」
只見少年搖了搖頭,神色哀戚,跪下五體投地行了大禮,聲音雖輕,又隔得遠了,卻猶如廟堂鐘鼎長鳴,在李謹言耳中迴盪不休。
「我就要死了,身上想必都是穢血膿水,如果再曝在烈日之下,任由烏鴉野狗分食,該如何是好?請幫我妥為入殮立冢,倘若實在不行,就撿了剩下的屍骨,燒成灰,帶出京城,交給我父親,可以麼?謹行來世定必結草銜環,報答恩公大德。」
下一刻,那道白色身影就被鬼魅徹底淹沒,而強風也把李謹言完全送出了迷夢中陰森可怖的鬼地,強烈的白光鋪天蓋地淹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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