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漢居住的地方既擁擠又髒亂,這也在這個區域形成了人與人之間浮動的邊界感,基本上除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以外,其他事都別管,這個一畝三分地,包括了與自身相關的所有事。
這麼說好了,假如有一袋錢掉在地上,邊界感會瞬間消失,直到這袋錢有確切的歸屬人,若是過程中有流血暴力,邊界又會重新出現。
連警備隊的人都不會隨便接近這裡,他們通常只會在巨物信仰會周邊,頂多三百公尺左右的範圍巡邏。
當然也絕不是孤兒們下手的好地方,他們在這裏就相當於那袋錢,班是個有確切歸屬人的孩子,這個“歸屬”能一定程度的維持大家的秩序,不至於到毫無底線的混亂,當然這也不是一定的。
畢竟這樣的環境裡,拳頭大的人才有主導權。
醉漢帶著班踏出家門,難得的有好幾個人也走了出來,他們互相交換了眼神,從疑惑到理解後,大家走到同一條路上。
班直到在一處該轉彎的地方沒有轉彎時,才發覺了不對勁,他有些驚慌,自從將那顆包著紙張的小石頭丟在原處,已經是一個月後的現在,他心心念念的,就是今天也許那些跟他招手的孩子會有行動。
那個期間,他努力維持現狀,不敢不開心,不敢不難過,甚至故意犯錯惹怒醉漢就為了讓他覺得一切正常。
因為不這樣做,他會壓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期待,然而今天,大人帶著他走向了他從未走過的方向,他甚至,還沒走到原本接到訊息的那個位置,他死記硬背的路線,在剎那間也化為烏有。
在震撼之餘,班的腳步蹌踉到一度站不起來,他本能的抗拒走進那條陌生的道路,從過往的經驗來說,他只知道沒有比熟悉的路更安全的地方。
醉漢難得的,沒有對等同於是在反抗的班暴力相向,只是非常粗魯的,把有些軟腳的班拉了起來,接下來這孩子一路都有些魂不守舍⋯⋯
街上的建築逐漸的轉換了風貌,從棚架、混泥土裸牆,變成了有許多細節,包含磁磚甚至裝飾的樓房,大街的人群從落魄、頹廢轉為稍微擁擠跟忙碌。
各類交通工具逐漸混雜,人聲、馬嘶與引擎此起彼落。
這些都進不去班的耳朵裡了,他放棄了感受,或是說,他覺得被放棄了!
不知又走了多久,車水馬龍默默地退場,他們來到了一處方形的區域,前方有一口井,與一棟特異的建築印入眼簾。
那是已經移址的巨物信仰會的舊建築,門面由一個兩層樓半的錐形三角與後方的倒梯形結合,大門的上方還有一個“旦”字型的圓形符號,建物不算特別高大,但卻隱約讓人忍不住抬頭仰望。
彷彿這棟建築像巨人一般俯視著你。
住在這附近的人,大多數都曾經來過,但幾個月前,這裡的授火師被發狂的難民屠殺後,就沒人繼續來這裡敬拜了。
至少在中央派“傳火司教”來潔淨前,這裡都不會再開放,然而這建築物的門前卻在此時,出現了兩名身著淺色衣服,頭披銀色罩肩兜帽的小童, 還有一小列排隊的人龍,在等待著開門。
這是巨物信仰會一貫的作風,接待門童一律都是孩子,他們相信孩子不容易吸附污晦之物,能夠多少過濾一下進來的人身上的不潔。
而這些孩子也都樂意擔任這項工作,不怎麼辛苦還可以拿些小錢,更重要的是,在年齡屆滿十五歲,無法繼續這項工作的最後,還能讓授火師免費淨身,對某些窮人家來說,這是很划算的。
醉漢帶著班加入了隊伍,十幾個大人,全都帶著不滿十二歲的孩童。
這些孩子多少都能看出點受虐的跡象,並且大多精神不濟。
在陸續又加入了幾個人後,其中一個小童像是在點人數一樣慢慢走到隊伍的末端,站在門口的同伴看到他點了點頭後,就敲了敲門。
沒過多久,從門裡出來了一個身披白色斜肩的少年,這是“準”授火人的標準裝束。
少年出來後,身披銀色兜帽的小童便走了進去,留下的白衣少年一人,他手裡捧著一本簿子,朝排隊的第一個人招手讓他靠近,他一邊紀錄,人一個接一個進入了室內,直到輪到醉漢。
「願您總被巨人照護。」他將簿子夾在腋下,雙手右上左下交疊,置於腹部與胸腔之間,像捧著一顆無形圓球,對著醉漢微微的欠身施禮。
醉漢極少被人這麼正式的對待,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彆扭的用同樣的方式回禮,還一度不得不放鬆魚線的長度。
「您是第一次授火淨身嗎?」準授火師問。
「不是!二十歲前授火過,兩次!」醉漢清楚流程,主動報上紀錄。
「好的!那今天是第三次,您真幸運呢!」他表現的慈祥又和善,雖然身形比這裡多數的大人矮小,但總讓人有種仰望著的錯覺,完全就是個稱職的神職人員。
「巨人的聖堂歡迎您,請進!」
進入室內後,就如這棟建築的外觀一樣。
內部的挑高給足了空間,讓人感到宏大,左右兩側都設計了極具敘事感的彩繪玻璃,前方的長椅從中分成兩側排放,地面還做了一個微微向下傾斜的坡度,在盡頭橫挖了一條淺溝,溝裡已經放滿了燒紅的木炭。
這是授火儀式的一環,巨物聖典載明了聖巨人在遠古時期,吹了一口火,驅散了混沌世界裡最邪惡的魔蝨,彩繪玻璃上就敘述了這麼一個故事。
唯有那個雙手捧著世界的主角——聖巨人雕像——不在這裡。
但即使是如此,那長椅的陳舊,斑駁的牆面,滿是細沙土的地面,在在都顯示了這個環境長期沒有人使用。
火溝再往後,則是一塊半圓形的講台,兩側則有樓梯可以上去。
醉漢帶著複雜的心思進到室內,好幾個人已經在兩個小童一前一後的引導下入座,並將孩子一一帶到火溝的後面,他一面讓小童領著自己,從中間的走道前進。
但走到一半,醉漢卻停下了腳步。
因為這與他記憶中的不同,此時,所有人都進來了,白衣少年闔上了門⋯⋯
信仰會的授火儀式,怎麼只有區區兩個小童跟一個“準”授火人?
授火儀式一定會在聖巨人的見證下進行。
要進行授火的信徒,一定會有個更衣的流程。
無論如何領導儀式的紅衣授火師一定會在現場,由他親自放入木炭燒紅,並在期間帶領禱詞。
這並非能否簡化流程,是缺了任何一樣,授火就不算成立,重點是這樣淨身是不會乾淨的,甚至是沒有效果的,至少對於授火儀式的流程有一定瞭解的人,是這麼相信的。
如果要確定這個儀式是不是真的有問題,只有一個辦法。
「你們的聖物呢?」
醉漢轉過身來,他的問話引起所有人的注意,看來有疑惑的不只他。
上述的一切有問題,都可以當作是這個舊教堂還沒準備好,他勉強能接受這些不完整,但讓沒有聖物的神職人員舉行儀式,就不只是有沒有效果的問題了,這是瀆神!是異端!
兩個小童緘默不語,只是看向身穿白衣的準授火師,少年用身體擋住他將門鎖上的動作,他轉過身來,依舊面帶微笑。
「大家稍安勿躁!我們的儀式即將開始———」
話音未落,“轟”的一聲,火溝裡的木炭陡然升起了一道火牆,正常來說,這會是授火師在灑入“巨人的淚粉”後才會有的現象。
也許你還感受不到此時危險的地方是什麼,容我提醒一下,這是個鬧市中的靜區,並且這棟建築物目前是完全封閉的狀態。
不用多長的時間,有毒的氣體將足以放倒這裡的所有人。
火牆升起的瞬間,所有人短暫的呆在原地,但白衣少年已經翻過長椅,敏捷的閃過幾名大人衝向火牆,他同時看向的三名大人與小孩,主要是針對孩子。
由於先前他都帶著兜帽,班並未認出這個少年,就是當初在街上跟他招手的人,此時他在那人的眼中,隱約的讀到了一句話“我只能幫到這裡了”。
另兩名披著銀色兜帽的孩子,已經越過火牆到了另一邊,班不知道另一邊有什麼,他只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他果斷的拿出口袋裡的玻璃,拉起綁在手上的魚線,劃斷了他與醉漢最後的牽連。
他甚至沒有回頭,他不知道醉漢的表情有多麼扭曲,夾雜著驚訝與憤怒,甚至還有懼怕。
此刻,這個五歲孩子的視野無比的清晰。
他奮力的踏出了第一步,那是久違了的,依照自己的意念的感覺,左右兩側大人的臉孔,都無比的驚愕,他們張大的嘴,撐開的瞳孔,像極了那些孩子曾經的無助與恐慌。
此刻他們無比懊悔的,不是侵犯了那些孩子的人身自由,而是自己輕信了那個來自幫派的訊息,他們開始尖叫,並衝向門口。
班繼續向前,那微微的陡坡還稍稍的讓他加速,他幾乎感覺自己要飛起來了,白衣少年穿過了火牆,班只差一步,那火光耀眼的讓人不敢直視,炙烈的火舌不停的竄動,在他即將越過那灼燒逼人的火焰時,他被人從後方,像被抓到的兔子那樣拎了起來。
「你以為你能夠從我身邊逃走嗎?」
班奮力掙扎,卻被醉漢拋向了一邊的長椅,摔痛的他無法立刻起身。
「這群假教眾如果是來救你的,那麼他們就會再出現,如果沒有出現,你也要跟我一起留在這裡!」醉漢惡狠狠的說。
班害怕了,這個有如惡夢一般的大漢,幾乎塞滿了他心裡的每一個角落。
「沒錯!就是這個表情!」醉漢很滿意,兩句話就唬住了這孩子。
班的腦海裡一下子亂七八糟的,那些記憶中的影像走馬看花似地一幀幀的閃過,定格在了那個少年的臉孔。
班看著醉漢,醉漢朝他走了過來,挽起了袖子,班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他移開視線,後方的火光不停的晃動,那天少年朝他揮手的景象投射在了那上面。
“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少年說
“相信自己”班鼓勵自己。
等等!還有一個聲音,女人的聲音,她說“孩子!我希望你自由,永遠自由!”
班彷彿從身體的深處找到了一股力量,那力量瘋狂的撞擊他的心臟,聚集在他的手上,他衝向步步逼近的醉漢,伸出那瘦弱的雙手,一推......
班暈眩了幾秒,他不知道怎麼回事,似乎在碰到醉漢的一瞬間,他就被自己彈了出去,但他沒再深思,他奔向那道火牆,忽略了醉漢身上那焦黑的兩個小手印。
剩下的兩個孩子眼睛一刻沒離開眼前發生的一切,也跟著班衝進了火牆。
其他人似乎也意識到了出口並不在大門,厚重的鎖頭簡直就鎖住了他們的思考能力,等他們鎮靜下來時,所有孩子都不見了,當他們有勇氣跳過火牆時,只發現另一個鎖的死緊的地板門......
地板門的另一邊,縫隙被濕布塞得嚴嚴實實,白衣少年正跟新同伴自我介紹。
「歡迎你們,我叫......漢—彌—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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