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洛托!醒醒!」
我帶著惺忪睡眼在寫字檯上醒來,法蘭泡了一壺玉針茶放在桌上,一陣清香撲鼻,提神醒腦,窗外嘩啦的雨聲裡隱隱藏著雷鳴聲,時值八月雷秋之際,是整年中最潮濕的季節。
「別老是在這裡睡到天亮,最近常常下大雷雨的,看來是準備要入冬了,你小心風邪病又犯了。」
「好的!來自老婆大人的慰問最暖心了,可以親一個嗎?」
「少耍嘴皮子了,你去刷完牙再說。」法蘭說完就轉身下樓了。
我喝了一口熱茶,感覺身體暖了起來,在浴室漱洗後,也下樓跟法蘭吃完早餐,她說自我開始寫作後,精神好上許多,看來紀錄這些事情是有效的。
每當這個季節,我喜歡在木屋外的走廊上坐著,看著淙淙流水,聽著暴雨雷響,感受來自這個世界的常規。
當然!常不常規是時間尺度的問題,但對比人生來說,世界的尺度要大得多,所以才顯現了這種常規在人生尺度上有多麼恆久。
那天也是這種天氣,海面極不平靜,翻騰的像滾水,沿岸的浪花撲騰、破碎在礁石之上,巨大的閃電頻繁作響,都快分不清是從天上打下來的,還是從海面射上去的。
這幅景象,嚇哭了涵洞裡的許多孩子,艾洛、歐斯這對一男一女雙胞胎,光是安慰小孩就已經難以顧及其他了。
早上尤里去收陷阱時發現都已經被淹沒了,看這個勢頭,恐怕要好多天才能再去海裡放陷阱,不過存糧勉強可以撐大概兩個禮拜,如果分配得當的話。
涵洞裡的狀況可以說是急轉直下,因為漲潮的關係,進水的高度已經抵達了腳踝,佔據了洞穴裡原來空間的三分之一。
洞頂的缺口也不斷的落雨,潮濕的空氣讓他們的衣褲好像永遠也沒有乾燥的一天,那些粗編的草席也一點禦寒的效果都沒有。
漢彌頓帶領孩子們已經有五年的經驗了,他早就在山上有藏身之處,對這情況提前做了準備,那是個在山裡打獵時,找到的一處可以容納大家的洞窟,但他還是誤判了雷暴雨來的時機。
他只來得及讓小毛帶著一半的小小孩撤離,最重要的是,昨天就該回來的小翅膀,遲遲不見人影,漢彌頓一面將乾樹枝丟進營火裡,一面憂心忡忡的朝著洞口張望。
研讀過巨物聖典的他,看過裡面對於“雷”的描述,試圖侵蝕聖巨人的魔蝨,會在打雷的時候降臨人間,牠們生性貪婪,靠著吸食恐懼來續存,並腐蝕人們的心靈。
這個章節不知道到底是哪個抄經僧侶寫的,雖說是為了鼓勵人們不要害怕,多向聖巨人禱告,但可能寫的太過真實,反而造成了人們對於打雷閃電有更多不必要的恐懼。
包括漢彌頓也深受其害。
比起那些只是被巨響跟閃光嚇到的孩子,他的恐懼更加的深刻與具體。
堅持要跟著大孩子們最後遷移的班,倒是挺悠哉的,饒有興致地看著洞外,閃爍的雷光像在跳舞,有的彷彿將天空劈成了兩半,有的像傘似的向下張開。
五歲的他在遇到醉漢前的記憶已經不再清晰,除了對父母還有一些印象,其他的體驗都得要再重新經歷,而且班也正處於探究自己身體的階段。
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次在巨信會,推開醉漢的感受,於是他花了一些時間去摸索。
最開始,他發現自己在捏住食指與拇指時,如果刻意去調動那股力量的話,手指會有麻麻的感覺,若是再輕輕拉開兩指間的距離,會看到一絲絲藍色的光線,斷斷續續在手指間彈射。
就像那海面上的雷光,只是規模縮小到指頭之間那樣。
在這個懼怕雷電的世界裡,還沒有人知道,這種現象有個精確的稱呼,就是“電弧”。
他試著將自己製造的電光,引導到他用彈弓射擊的鐵球上,這樣射擊出去的威力,比原先的更加猛烈,還能將較大的獵物麻痺幾秒鐘。
但也許是出於某種同儕意識,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在他沒有發現有人跟他一樣的情況下,他擔心自己會被當成異類。
就在班還沉浸在雷光的舞蹈時,一個人影忽然出現,他遮擋了閃電發出的短暫光暈,使得他的身影忽地閃爍,影子成為了他的延伸,像個巨大的鬼魅。
班與他對視了幾秒鐘,但已經反射性的拿出彈弓對準了他,他討厭任何令他感覺巨大的東西。
莫迪蘭也呆住了,眼前的孩子跟他有著一樣的藍色眼睛,那模樣像是與他弟弟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他弟弟不會拿著彈弓對著自己就是了。
「頭兒!」紅髮男孩跟著一夥同伴紛紛跑了進來。
「小翅膀?」漢彌頓驚呼一聲。
紅髮男孩可憐巴巴的衝到漢彌頓身邊,一把抱住他,希哩嘩啦的說著「對不起!」「我不該不聽你的,跑去威森大道」「你不要生氣!」「我不敢了。」諸如此類的話。
餘下的夥伴也一副做錯事的小孩樣——雖然他們確實做錯事——在他面前頭也不太敢抬起來。
幾個關鍵詞讓漢彌頓既訝異又憤怒,但小翅膀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想罵他又罵不下去,而且眼前的大人,不知道有什麼意圖!
他安慰兩句就把小翅膀等人護在身後,並抓起一頭還在燃燒的木柴,舉在自己身前。
莫迪蘭倒是先環視了周圍,這個地方選的是真的不錯,前寬敞後隱蔽,內外的氣流交換順暢,卻能維持一定的溫度,但這是對於夏天而言。
他也看出孩子們正準備轉移陣地了。
「你就是帶頭的人吧!假冒斐泱幫在巨信會殺人的事,是你計畫的?」
他對著眼前的男孩說道,雖然是用疑問句結尾,但他其實已經非常篤定了,這孩子看上去體格精壯,加上金色的短髮,莫迪蘭猜測是海濱羅西狄各人,那還稍嫌稚嫩的臉蛋已經有了強悍的表情了。
這群沒有大人照料的孩子,給莫迪蘭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既可憐又可敬。
漢彌頓沒有回應,只是看著他。
「不用想著要逃了,你能帶領這麼多孩子,在港口區域搗蛋,肯定是這些孩子也都聽你的話,雖然我不知道最開始是怎麼回事,但你肯定沒辦法一個人逃走吧!來這裡的路上只有一條小路,上面還有我的手下,除非你能帶著大家跳海,否則就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顯然莫迪蘭還看出來一件事,孩子們現在還在他面前,大概就是因為涵洞後面,也並非四面八達,否則孩子們應該都跑光了。
聽到這裡漢彌頓緩緩地放下了火把,自巨信會事件到現在不過短短不到兩個禮拜,籌措物資、尋找新居、調度人力、協調尤里跟小翅膀兩邊的紛爭,讓他心力交瘁。
這早就遠遠超過了一個十五歲孩子能夠承受的了,更何況殺人的陰影還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都不知道這段時間,支撐著這小小軀體的是什麼,但他確實累了,即使再強悍,他也是會有疲憊的一天。
漢彌頓點點頭,算是回應了莫迪蘭,他還伸手擋住了手持彈弓的班,要他放下武器。
莫迪蘭走近營火,沒別的,純粹是鞋子浸水讓他很不舒服。
「你們膽子太大了!冒充斐泱幫,還殺人!這麼天才的想法,是說聖巨人給你的啟發嗎?」
他從口袋裡拿出那一袋烤熟的“湛香菱”種子。
「這袋種子在巨信會被烤的熟透,已經沒用了,」莫迪蘭頓了一下「把你們全賣了都不一定能換回一袋。」
「你是要我們還你錢?」雖說漢彌頓還認為比起還錢,殺人可能更嚴重,雖說確實是有個萬中無一的奧托爾死了,但他並不懂此人的重要性,而如果只是還錢的話,也許他還能儘量去賺。
但孩子的回答讓莫迪蘭一下子語塞了,是什麼時候,他把八成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尋找犯人的方向上?
照理說,老大的目標是要能夠將“湛香菱”自產自銷的,雖然種子沒了是筆大損失,但找到奧托爾這樣的人才反而更重要啊!
他真的是為了要找人賠錢嗎?
在他看到紙條的那一刻,在他認出紙條上的字跡,明顯是孩子仿冒大人的時候,就做了錯誤決定了,因為那時他就相信,是一群孩子一次性地殺害了將近十多個大人。
這是件可怕的事情,但莫迪蘭選擇性的避開了這個想法,尤其他看到奧托爾家裡,也有一個孩子的時候。
在孤兒補助政策的影響下,他知道這群大人很可能就是壓迫孩子的一方,甚至他都能在這裡指認出來,那個在奧托爾家的孩子,也在這裡。
所以無論他們的下場是什麼,他都不會去怪罪那些孩子。他明明不願意用孩子去還錢,也明明知道找到孩子一點幫助也沒有。
那他這麼執著的要找到這群孩子的原因是什麼呢?
眼前的孩子們驚恐地看著他,彷彿他做了什麼可怕的事一樣,此時一道粗雷打在海面上,莫迪蘭看向了班那湛藍的瞳孔......
“轟......轟......”
畫面一閃,他又回到了那個下著鵝毛大雪的那天,空曠的道路上,他看到自己的弟弟,一個人蹲在地上,哭泣聲從四面八方傳進他的耳朵裏。
一股恐慌感突然之間,從腳底襲向他的腦門。
「你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弟弟?留你有什麼用?」那是父親責備他的聲音。
莫迪蘭衝到弟弟身邊一把抱住,他自己卻呼吸急促,狂冒冷汗!他全神戒備的回頭張望,只看到一座座凍結的人體雕像......
雕像.....雕像動了起來!冰凍的屍體,轉動自己僵硬的關節,發出刺耳的“咯嘰......咯嘰......”聲,他們踩著機械的步伐朝莫迪蘭走來。
「這一次!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希格斯!」
他從後腰抽出了那把水手用的短彎刀,轉眼間冰凍的殭屍將他圍住,他奮勇的向屍群殺過去。
「莫迪蘭!」
一隻殭屍不知道怎麼的擒住了他的雙肩,眼前那乾縮的臉孔,空洞的眼神注視著他,彷彿能看穿他靈魂的最深處。
希格斯又死在了他的懷裡,七孔流血,雙眼突出。
「莫迪蘭!」
殭屍突然扇了他一巴掌,他這才清醒過來,眼前的根本不是什麼殭屍,那是薩加——莫迪蘭其中一個手下——沒有大雪、沒有冰雕,更沒有弟弟。
「 放開我啊!你要掐死我了!」
被他摟在懷裡的班拼命掙扎,莫迪蘭才將人放下,但手上的刀卻握的死緊。
「莫迪蘭!兄弟,你沒事吧!」薩加關心的問。
「沒事......」莫迪蘭還心有餘悸。
「嘖!沒事就好!」薩加朝身後招了招手,數名在莫迪蘭陷入幻覺時進來的大漢,開始行動了。
「不是!你們要幹嘛!我沒叫你們下來啊?」
「大哥!你怎麼了?不是你說要簡單行事靠規則嗎?這群小屁孩燒掉了老大的東西,總是要賠的吧!」他朝後一喊「全部綁起來!」
「等等!你們把他們抓起來要幹嘛?」莫迪蘭緊張了起來,這不是他希望的。
「你認真?當然是先丟到競技場啊!」薩加一副莫迪蘭不可理喻的表情,十幾名大漢步步逼近,漢彌頓重新舉起火把,希望這可以對付這些大人。
只是希望渺茫。
此時莫迪蘭站在兩方的中間,他恢復了平常的模樣,露出了一切都無所謂的笑容,舉刀對著薩加。
「你這是要與整個斐泱幫為敵嗎?」薩加加重語氣「你瘋了嗎?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但我很簡單,只是覺得不這麼做,我會後悔罷了!」
漢彌頓無法理解眼前的事態,他原本以為男人是來興師問罪的,但他一下好像發瘋一下又鬧窩裡反,搞得他滿頭問號。
「兄弟,莫迪蘭!我從你進斐泱幫以來就跟著你,我很敬重你!不要逼我......」薩加語氣沉重。
「抱歉了!你知道莫迪蘭這傢伙一向很做自己。」
「你打不過我的!」
「我知道!」
話音未落,莫迪蘭手中的彎刀朝著薩加舞了一個八字刀花,逼退薩加一步。
「嘖!......這是你逼我的!」薩加不想相信自己有天會面對這樣的莫迪蘭。
「廢話少說!」
薩加一擺出架勢,他身後的大漢也從他的兩側向前衝,莫迪蘭右手持刀逼退右邊的人,左側他無暇顧及,但班射出去的鋼珠精準的打中對方的額頭,瞬間黑青了一片。
驚人的是,那人竟然全身顫抖的倒地。
「跑!」莫迪蘭大喊。
左側的人倒地露出了一個大缺口,漢彌頓立刻帶著孩子往左側突圍,他看了一眼班,班對他比了個大拇指。
班的舉動令薩加有些訝異,但倒地的人也沒有失去戰鬥力,在孩子們過去後他一下就爬了起來,班立刻連補了好幾發鋼珠,射得大漢連聲哀叫。
莫迪蘭也沒有閒著,跟薩加近身搏鬥了起來,一時間竟還逼退了薩加幾步,班也趁勝追擊,一連又射倒了好幾個大漢,他們無一例外的,像被電擊一樣顫抖著壯碩的身軀倒在地上。
一個孩子用彈弓像射擊遊戲場的紙娃娃一樣,連續將幾個魁梧壯漢射倒,這個場面雖然看起來有些誇張,但其實只是短暫的阻止對方的行動,並沒有實質的造成多大的傷害。
莫迪蘭一個進步突刺,刀刃接觸到薩加的臉頰,劃破了皮膚。
「靠!你來真的!」
回身後,莫迪蘭重新擺起防禦姿態,既然濺血了,即使薩加再不情願,也得認真起來了,他先是不斷地逼近莫迪蘭,用手拍打對方,做勢要強搶他手上的武器,不斷挑釁以迫使莫迪蘭進攻。
在兩個來回後,薩加突破了莫迪蘭的防守,在莫迪蘭揮刀還未收回的間隙,右腳踩進一步,同時抬起右手的手肘,像突進的一柄槍那樣,衝擊莫迪蘭的胸口,這一擊足以將他撞飛出去。
莫迪蘭直接倒飛,撞進了身後的營火之中,霎時間炭灰翻騰,火花飄揚,燒紅的木棍細枝被撞的一塌糊塗,燙的莫迪蘭連忙滾開,待他爬起身回過頭來,迎接他的是薩加的拳頭。
一擊直接、原始、單調的直拳,正中他的臉面。
他再次倒地,鼻血直流,眼前黑了將近一秒,他隨著慣性再次向後方倒去,但右手沒有閒著,胡亂的砍了幾刀,勉強的阻止薩加的追擊,但這遠遠不夠。
因為薩加趁他倒地時直接騎到了他的上方,並箍緊了莫迪蘭的右手,接著一拳、一拳、又一拳。
莫迪蘭昏昏沈沈,被揍得暈頭轉向,薩加將他的右手朝地面砸,沒砸兩下刀就脫手了。
「說了你打不過我!」
在莫迪蘭被毆打的期間,班的射擊逐漸失準,因為對方開始有意識的閃避,漢彌頓身後的孩子被幾個大人沖散,他們沒有方向的四處逃竄,更有人拿出大網直接網住了好幾個孩子。
接著,包括漢彌頓在內,幾個年紀稍長的孩子們,被大人用沾了迷藥的白布捂暈了過去,整個不足十分鐘的過程,涵洞被一網打盡。
剩班還在左跑右跳,硬是抓不到他,先前提到過的,他是個倔強的孩子,加上班時不時回頭射一顆帶電的鋼珠,反而他是這裡最棘手的傢伙。
夥伴一個個被抓,他們雙手被綁住,大漢像抓兔子一樣把大家都拎了出去,班心急如焚,口袋裡的鋼珠也即將用盡,那個奇怪的大叔又倒在一邊,大人們的包圍圈越來越小。
他試著回想擊倒那個醉漢領養人時是怎麼做的⋯⋯
此時, 一張大網忽地從天而降,班反射性的跳了出去,他再次感受到那股力量,沖擊著心臟,匯聚在手掌之中。
除此之外他還感受到了更加強大而澎湃,來自洞外的牽引,那股巨力無形的拉扯著他,甚至撕裂著他,就在那一眨眼的瞬間,海面上的閃電像是受到了感召,從海面上直角的轉向後射進涵洞。
幾秒前,洞內所有人都汗毛直豎,身上噼啪細響,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毛骨悚然的前兆,一陣巨大的閃電猛烈的竄進洞裡,在接觸到班的同時,以他為中心炸開,幾個最接近的大人被震飛幾尺以外。
這電光火石的幾秒內,大半人數倒地不起,薩加人在比較外圍,也沒有站在水中,並未受到波及的他依然是看的目瞪口呆,而炸裂過後,班暈倒在原地。
「靠!」薩加連忙去察看那些被震飛的人,伸手去探他們的鼻息,沒有呼吸,胸膛安靜的像夜晚的墓地「死⋯⋯死了!」
他瞬間感到後怕,要是自己再靠近一點,倒在地上的恐怕是自己⋯⋯
回過神後,薩加看著其他還愣在原地的人。
「還愣著幹嘛!全都抬走!媽的!」
他罵罵咧咧的命令大夥,一轉頭,莫迪蘭再度站了起來,站在班的前面⋯⋯
「我一定⋯⋯會保護好⋯⋯你⋯⋯希格⋯⋯斯⋯⋯」
薩加慢慢靠近莫迪蘭,他眼神空洞,沒有聚焦,然後他用一根手指抵住莫迪蘭的額頭,向前一頂,莫迪蘭再度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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