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視之奇 - 第五章

希爾離開圖書館前廳時，天空已開始轉陰。學院主塔的光環在霧中微微浮現，像是雲層中遺落的舊訊號。他並不著急回到宿舍，只是順著熟悉的小徑走向教學區邊緣的一處半開放平台。

那裡種著幾株銀灰色的樹，枝條細長，在冷風中輕微顫動。有人站在樹下，背對著他。

希爾腳步微頓。

「……你總是挑這種沒人注意的時候走這條路。」對方沒有回頭，只輕聲說了一句。

那聲音希爾十分的熟悉。他慢慢靠近了幾步，看清對方的側臉——黑色的髮隨風散著，眉眼柔和得近乎夢境，但語調卻像雪一樣冷靜。

瑪哈基納。

「你在等人？」希爾問，語氣不自覺輕下來。

「不是。」瑪哈基納搖了搖頭，「只是感覺……今天有些東西變了，但大多數人還沒發現。」

希爾皺起眉：「什麼東西？」

「一些系統內部的同步異常吧。」他笑了笑，語氣卻沒有真正的愉快，「資料有時候會太乾淨，乾淨到不像自然的延續，而像是某個錯誤在被掩蓋。」

他轉過頭來看向希爾，目光溫和卻帶著某種深不見底的靜默。

「你今天讀的是關於認知偏差的書吧？裡頭有提到一句話我很喜歡——『大多數人相信自己所見，但只有少數人質疑自己所被允許看見的。』」

希爾微怔。

「你怎麼知道我看的是那本——」

「偶然經過，看到的。」瑪哈基納語氣依舊，彷彿只是說著無關緊要的事情，「也或許，我只是剛好知道，現在的你應該會去讀那樣的東西。」

他看了看遠處學院主塔的方向，接著補了一句：「……小心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錯字，有時它們不是錯，而是遺漏之後留下的縫。」

希爾站在原地，良久沒有動。他腦中閃過的是剛剛那本書裡，那些過時語彙下的註腳，以及——那一瞬間不知從哪來的，警覺感。

他意識到，他似乎正在靠近某個他不該太早靠近的核心。

「想好了?」瑪哈基納靜靜地等著他，就像早就知道他的選擇。

夜已深。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d10LHfzCV
宿舍區的燈陸續熄滅，只剩幾道微光伏在牆角與走廊之間，彷彿某種靜默的神經網，還在維持低溫運轉。霧沒有散，反而更濃了，將整座學院都市壓進一片悶靜的灰色海底。

門沒鎖。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SwczvOFfm
他們推門進來時，阿列克謝與羅蘭已在。

「你們今天回得晚些。」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0gMycS0Jz
阿列克謝靠在窗邊，雙手插在白制服口袋裡，目光落在希爾與瑪哈基納身上。一如既往的溫和，但那掃過的視線裡藏著不動聲色的確認——他在看他們是否安好，是否異樣。

「圖書館查書，花了點時間。」希爾簡單回應。

「有收穫嗎？」阿列克謝問。

「……我不確定。」希爾脫下外衣掛好，語氣沉著，「有些地方讓我覺得，那不是一個『完整』的版本。」

羅蘭抬起頭，像是早預料到什麼，「你懷疑它被動過。」

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天然的敏銳。

「也許是，也許不是。」希爾坐下，「但我有種感覺，有人不希望我們看見太多。」

空氣頓了一拍。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S6qJF2Nfq
瑪哈基納自始至終都沒插話，直到此刻才在沙發邊坐下，手中還握著一路未喝完的熱飲。他慢悠悠地道。

「這裡的書很多，但它們從來不打算『讓人看懂』。」

三人目光轉向他。他的語氣沒有戲劇性，甚至近乎柔和，卻像輕輕劃開了一層看不見的膜。

「它們留下縫，讓你以為是遺漏；但真正被刪掉的東西，從一開始就不會在架上出現。」

羅蘭將校對資料輕輕收進夾冊，然後抱膝蜷進沙發角落，像隻剛卸下防備的小獸，聲音低得幾乎與霧氣融在一起，「也許……不是書的問題。」

「是什麼？」希爾望向他。

「是讓書存在的人。」

阿列克謝轉身，走過來，把一杯熱水放到希爾手邊。

「就算真有什麼，也別讓腦子轉過頭。你是人，不是處理器。」

希爾道謝，雙手捧著杯，掌心終於恢復些微熱度。

四人之間沒再多話。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hT1A04Myy
霧包裹著窗外的學院主塔，那盞塔燈沉靜如眠。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無聲的警覺感，像是深海生物游過的尾影——未被確認，但真實存在。

瑪哈基納忽然又開口，語氣如常，還帶點慵懶的笑意，「那本書的最後一頁，其實不是結尾。圖書館不會錯放書頁，但它也從不告訴你哪些是缺的。」

他歪著頭望向希爾，「你還記得那個感覺嗎？像是你在找什麼，但你自己也不確定是什麼。」

希爾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靜靜地將視線移回那本仍攤開在床沿的冊子。那一頁彷彿多了一絲氣息，不知從哪裡來，也不知什麼時候出現。

也許不是他在讀那本書，而是——那本書正在讀他。

窗外的霧仍在落，如同細雪，無聲地積在塔樓與樹梢。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放慢，學院在薄霧中如同沉睡的機械獸，僅餘燈光閃爍，像它斷斷續續的呼吸。

沒有人再說話，只聽得見書頁微微翻動的聲音，像夢語，又像記憶從地底翻起的一角。

瑪哈基納將手中的飲品放在桌邊，杯底輕觸木面，發出幾乎聽不見的一聲。他伸了個懶腰，將身體靠進沙發深處，那動作不像放鬆，更像習慣性地與什麼東西保持距離。

阿列克謝重新靠回窗邊，靜靜望著遠處，像是在等什麼不會來的信號，羅蘭已闔上眼，蜷縮著，呼吸均勻得近似沉眠。

而希爾還坐在原處，沒動。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4vB4ePlvM
霧氣敲在窗玻璃上，一點一點，像是某種不為人知的語言。

書仍翻著，燈未滅。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iCfCNnqVF
夜還很長。

晨光從厚重的霧層中滲出時，學院都市已再度甦醒。

一如往常，主塔的鐘聲在七點整敲響，音波穿過尚未完全散去的霧，層層遞送至各處樓層與街道，如同機械心臟緩慢而持續的搏動。宿舍區的照明感應燈隨之熄滅，空氣中仍殘留一點夜晚未散去的冷意。

希爾是在鐘聲第二響時醒來的。

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記得那本書最後靜靜闔上時，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才終於漸漸遠去。但即便睡著，夢中也不安穩——他夢見自己走在一條沒有邊界的書架之間，書本自動翻頁，墨字如蟲，匍匐爬過他的皮膚。

他坐起身，額前有些汗，視野起初還有些不穩——線條似乎延展、彎曲，又一瞬間復原，如同某種靜止畫面的殘影仍在眼底徘徊。

「……我能看見了甚麼。」他低聲喃喃。

瑪哈基納還在睡，歪在沙發的一角，蓋著一件薄毯；羅蘭縮在靠窗的單人椅上，抱著資料冊睡著，嘴角還掛著點涼意的口水痕跡；阿列克謝不知什麼時候醒來了，正坐在桌邊，安靜地閱讀著什麼，看見希爾起來，只是點了點頭。

「早。」他聲音低而溫和。

希爾也點頭，走進洗手間簡單梳洗。清水流過臉頰時，他才真正感覺自己「醒了」。

當他出來時，阿列克謝遞了一片能量條和一罐保溫瓶給他。

「吃點東西，等下圖書館那邊要再跑一趟？」

「嗯。」希爾接過，沒多問他怎麼知道。

阿列克謝笑了笑，「昨天你那種表情，沒找出來是睡不著的那種。」

「我也睡了。」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taD5lMMr5
「是嗎？看起來不像。」

這些話像碎石落入湖面，不激起太多漣漪，但在彼此習慣的平靜中，自有一種節奏。

不久，瑪哈基納也醒了。與其說是醒，不如說是他突然張開眼睛，一臉「啊原來已經早上了」的慵懶表情。

「你們今天還是要去圖書館？」他坐起來，理了理亂翹的頭髮。

「我會過去。」希爾說。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1xO4LaJAD
「那我去找午餐。」瑪哈基納撐著腦袋，「但說真的……我覺得今天圖書館不會那麼安靜了。」

希爾一愣，「你是指……」

「沒什麼，只是種感覺。」瑪哈基納打了個呵欠，「今天的霧，比昨天還重。」

窗外果然仍是灰茫一片。塔樓的燈還沒滅，全學院像是尚未完全甦醒，機械尚在啟動的空隙中，藏著不明的沉默與低語。

希爾回頭看了那本書一眼，然後穿上制服外套，將筆記本收進懷中。

今天，該往更深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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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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