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Yeo 行經那道被鐵鏈鎖住的舊門,卻發現它此刻大開,彷彿等待多時。門後並非他熟悉的醫院通道,而是一條佈滿墨水痕跡的長廊。牆面由手寫稿紙拼貼而成,一張張寫著他認得的句子、角色對話、甚至刪掉的開場。地板踩起來軟綿綿的,像書頁泡過水,四周有淡淡的墨味和紙發霉的氣味。
一位穿白袍但臉孔模糊的職員無聲地招手,Yeo 跟了上去。走廊盡頭是一間看似病房的空間,病床卻是由硬皮封面拼湊而成的小說裝飾物。牆上懸著滴落墨汁的鹽水袋,滴答聲彷彿有人在緩慢寫作。那名職員終於開口:「你需要接受處理。處理你未被吸收的創作殘渣。」
Yeo 一頭霧水,卻被引導坐上那張書床。當他試圖詢問:「呢度是醫院還是……?」那職員只是轉身離去,喃喃說了一句:「胃內部的人唔需要知道腸嘅設計。」
燈光瞬間轉為幽藍,牆面隱約浮出類似人體構造圖,但圖上所標示的卻不是臟器名稱,而是「記憶片段一」、「敘事通道」、「角色原型組織」、「壓抑區」。
這一切讓Yeo感到荒謬、害怕,卻也無法否認:這些符號,這個地方的結構……就像他曾經構思過的一個設定,一篇永遠沒完成的小說草案。
他輕聲問自己:「我係咪入咗自己個胃入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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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開始慢慢蠕動,牆面上的紙張鼓脹起來,如同有氣體從後方壓迫推進,彷彿牆壁本身就是一段活體腸道。Yeo 感覺空氣變得濕重,有種熟悉卻令人不安的氣味浮現——那不是血,而是被雨水打濕的紙張、混合著早已發酵的墨水與指甲花香味。
牆面像是開始流淌,從字句之間滲出黑色液體。那些液體流經 Yeo 的手,他驚恐地發現上面浮著自己過去寫過的文字,甚至有一兩句是他在十年前遺忘的句子,如今竟如原文再現——「Carmen抬頭望著天,問Yeo點解唔寫落去。」
Yeo 想起來了,那是一篇根本沒投稿的短篇,寫的是一個虛構的天台對話,結尾戛然而止。他愈來愈喘,雙手抓住床沿,紙床微微陷下,彷彿正緩緩將他吞噬進層層未完成的敘事之中。
這時,「李先生」的聲音不知從哪傳來,迴盪整個空間,像從胃壁直接震進他的顱腔:「你一直以為你係失憶。但事實係,你未完全消化自己寫落去嘅記憶。你以為係經歷,其實係構思。你以為係創傷,其實係拖稿。」
Yeo 抬頭想找出聲音來源,卻看到牆上浮現一幅他從未畫過,卻記得非常清楚的速寫畫面:自己坐在咖啡店,對面沒有人,手上攪動著一杯沒寫完小說的黑咖啡。那是他曾想像過的 ending,從未實現,卻印在腦海如印章。
整個房間陷入如胃的「蠕動節奏」,天花板逐漸下壓,牆面收縮,地板升起。他驚覺自己仿佛正被「寫作本身」吞噬。
他想逃,但每一步都陷入軟軟的紙泥與句子之間。
「我……到底係邊個?」
無聲的黑墨從天而降,形成一行字:
「你唔係人。你係寫落嚟嗰個。」
Yeo 仰望那句話時,自己的名字忽然像被塗掉——牆上、地上、他身上所有出現「Yeo」的地方,都被一道道黑線抹去,只剩下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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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o 想逃出這間正在蠕動的房間,卻發現房門已被一層薄膜般的「句子」封鎖——一字一句地堆疊,形成一道語言之牆。當他試圖撕開那句「我唔記得寫過呢度」,整面牆竟像是活物般反彈回來,文字如血管脈動,滲入他的手臂,帶來短暫的眩暈與陌生的記憶畫面。
畫面裡,他站在某個錄音棚外,看著一名編輯將手稿遞還給他:「你呢篇寫得太真,唔似小說,似病歷。」他搖頭苦笑,說:「無問題,我本身都想刪咗佢。」那是他幾年前寫過的一篇短篇,主角叫做「李先生」。
Yeo 愣住,這個記憶——他從未記得這段內容,但此刻卻栩栩如生。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寫下「李先生」,而四周的牆壁竟開始產生震動。那個聲音再度出現,這次不再遙遠,而是緊貼耳際:
「你唔係寫咗一個故事呀,你係寫咗一個器官。」
「你將記憶寫成結構,將角色寫成咗內臟。你寫下嘅文字,不再屬於你,佢哋已經有血有肉,準備要反噬你。」
Yeo 抬頭看見房間中心逐漸張開一個黑洞般的口腔結構,牙齒是打字機按鍵,舌頭是鋪滿筆記的紙堆,一張「椅子」緩緩從中升起。那張椅子與其說是家具,更像是一個人——他自己,空洞、輪廓模糊,像從一頁書中剪下的剪影。
「坐上去。」李先生說,「你唔係受害者。你係作者。只不過你寫完之後,就唔記得自己係作者,反而變成咗……文本本身。」
Yeo 抖著聲音問:「咁我而家係點呀?我係人定係鬼?定係……?」
「你係寫落嚟嗰個。意思係,你唔再係人類,你係嗰個將自己記憶、身分、感情……化成文字嘅殘渣。而家,你就只係由文字堆成嘅一堆碎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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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洞漸漸擴大,牆面開始崩塌,文字像瀑布般傾瀉而下,紙頁如雨。Yeo 跌入其中,每翻過一頁,他看見一段段屬於自己的描述——曾經的夢、曾經的創作、曾經未說出口的恐懼。
他開始懷疑:「到底我寫下啲嘢,係源於我經歷,定係我經歷緊寫出嚟啲嘢?」
失重的感覺襲來,世界開始上下倒轉。他看見自己變成墨跡,在空中重組成另一張臉——是那個他曾在錄音室門外見過的「另一個自己」。
但這一次,那個自己說話了:「你終於開始睇到我,Yeo。但其實你……唔係Yeo。」
「Yeo 係一個被寫出嚟嘅角色,佢記錄咗一啲回憶。你只不過係攞住佢個身份,逐段逐段噬返啲記憶,直至你可以記得你自己係邊個。」
「我係……?」
「你係祂。一個記憶吞噬體。一個創作之後會將內容變成胃嘅混沌存在。你無形、無語,但有文字,就有你。」
Yeo 想反駁,但此時他再度回到那張椅子上,這次的椅子變成了一部鍵盤,黑白鍵像牙齒,他手指放上去時,居然開始自動輸出文字:「夢境與胃」、「紙與腸」、「消化的寫作者」……
「我係唔係……一早已經完成寫作,只係唔願意承認?」
黑暗中最後一聲回答是——
「你只係未寫埋結局。」
下一瞬,世界崩塌。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已站在一個無牆無地的純白空間。四周只有一部打字機,上面躺著一本未完的小說稿,封面上寫著:
《樂施樓》第六集: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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