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灼熱的血液從貫穿身軀的傷口滴落,愈發冰冷的手在顫抖,胸腔的起伏漸弱。遠處升起一朵蕈狀爆炸。那是妳的死亡,也是世界的死亡。妳將再次目睹文明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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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妳說妳不計較過去,但我知道,妳只是不想面對那一段沉痛的歲月。包括「拓荒計畫」在內,深埋於歷史的爛瘡被揭穿,有意無意地轉發、散佈或增添細節,真假難辨的謠言在賽博體感的網路世界流竄。
那些事,妳肯定也記憶猶新。有人說,妳們的愛之聖主不過是一款由三流工程師編寫出來的A.I.語音系統,跟那間在被聯邦政府勒令拆分的科技公司Apple推出的Siri系統一樣差勁;有人說,從前聖主顯靈的現象,都是因為人腦接收到錯誤訊號,進而產生幻覺的症狀;又有人說,祂的神蹟都是神棍用來騙錢的虛構故事。
異教徒總說,妳們真實教經文裡「蕈菇導致人類死亡」的描述很蠢,直到核戰爭氾濫後他們才發現,所謂「蕈菇」另有所指。
煎熬、徬徨與焦慮,妳以為那是妳獨有的心理疾病,甚至為此跑了幾趟精神科診所,但那其實是當代的共同情緒。
當時,戰爭消耗了本來就所剩無幾的資源。更少資源引發更劇烈的搶奪,陷入惡性循環。妳大概不清楚吧,畢竟就大家所知,妳就像害怕觸犯禁忌似的,從來不曾主動接觸社會政治的新聞,跟那些在陰雨和霓虹燈下遊蕩的平民百姓一樣。簡而言之,在妳們互相扔擲核彈前,時局早已動盪不安……
對立促成隔離,隨後升級成屠殺,各國領袖不再信奉「人人平等」的人道主義原則,開始高舉「還我家園」的大旗,支持率反而節節高升。做人最根本的原則隨他們的需求說變就變,誰叫最初提倡那套人道原則的國家,就是最先對付少數人群的第一聯邦。
歐洲第二大的天空城在海拔一千公尺的高空飄浮數百年,卻在這一波混亂中被擊落,飛天要塞「新巴黎」連同城裡六千多萬中東移民一同墜入英吉利海峽,災情嚴重程度堪比二十一世紀中葉,由北愛爾蘭武裝民兵策畫的大笨鐘恐攻事件。
大中華區的談判代表被烏克蘭女間諜植入微型炸彈,血管中的炸藥在亞太經貿峰會引爆,出席同場會議的多國政要罹難。這起事件後來成了亞洲戰爭的導火索,首爾青瓦臺、東京鐵塔、台北101和吉隆坡雙子星大樓…等歷史古蹟相繼被洲際導彈摧毀,之後,戰火越過環太平洋島鏈,燒遍歐亞大陸……
沒錯,核彈只是最後一根,而駱駝的背上已經背負太多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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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朵蕈狀雲吞噬紐約後,妳們真實教展開了秘密行動,也就是俗稱的「新循環計畫」。
妳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計畫的一群人。「我們的信徒遍及全球,要是有人沒被計畫選中,我們不就等於親手送他們去死嗎?」妳說。
「這個計畫實在太天馬行空了。好,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我們真的把那些被選中的人找齊了,我們又要如何在短時間內蓋出這麼大一個地堡安頓他們所有人?」妳又質疑。
「更別說地堡維運人員的編排和物資運輸的問題,」妳附和道,「難道這跟之前的太空拓荒計畫一樣,又是一場安慰人心的騙局嗎?」
「這次不是騙局!」大主教難得紅著臉吼道。「妳們以為我不想嗎?我當然想拯救所有人啊!無論是不是我們的教徒,我都想救,但是現實就是這麼殘酷!唉……四萬人。我們會把教會的所有資金都砸進去,這是我們能提供的最大額度了。」
「我們決定改建高加索山上的鋼鐵遺跡,進度上不會從零開始。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有麻煩需要克服,希望妳們能提供協助。」一位僅剩上半部保有血肉之軀、皮膚緊緻且看不出細紋的年邁修女說。
「遵命。」看在老修女的面子上,妳紛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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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高加索山上的神祕遺跡被真實教麾下的工程大隊改造成避難地堡;妳按照愛之聖主提供的標準,從「稍微虔誠」和「堅定反對」真實教的兩組人當中挑出適合人選,把他們分批送進地堡,並將他們安置在地堡的冬眠艙內。
就是說啊,只能說那些人不識抬舉吧,竟然敢拒絕主教的邀請。
妳記不記得,有一位粉絲數百萬的網紅不僅拒絕妳,還揚言把計畫公諸於世。大主教畢竟是個性情過份溫和的大叔,他主張和平──用錢堵住那位網紅的嘴。妳這個小姑娘就不一樣了,妳自願去幹掉那個無論如何都想鬧事的傢伙。
駭進門禁系統,解除警報,以指尖的鐳射切割光束燒斷門鎖,踹倒厚達三公分的合金門板,走進室內。妳看見他,但妳花了一點時間才認出是他,畢竟那位網紅的所有照片都是經過修圖。
確認無誤,妳把那個人逼到牆角,在他揮拳過來時輕鬆地擺頭,再抓住他的手,折斷手臂,拎起他的衣領,過肩摔,讓他的身體砸爛他的攝影棚。妳一腳踩到他的胸上,拔槍,填彈,槍口對準他的正臉。
「拜託啊!不要這樣!」那個塑膠臉怪胎哭著向妳求饒,「拜託不要殺我!我、我……我拿錢,我拿錢總可以吧?我跟妳的大主教不是說好了嗎?把錢給我,我保證不會告訴——」妳扣下扳機,目睹激光彈是如何沸騰那位網紅的鼻涕、眼淚和臉部填充物,並且炸爛那張既帥氣卻又猥瑣的面孔。
可惜啊,還是被他擺了一道。他知道妳要來,所以早就設定好上傳程序,計畫終究曝光了。秘密不再是秘密,世界各地的有不少人得知這個計畫,就連「那一群人」也看上這座地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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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向愛之聖主祈禱,請她保佑這一次的我們!請各位務必死守我們的防線,絕對不能讓任何一隻核變人踏進地堡!」半山腰上,樹林裡,身披機動強化外骨骼的大主教站在一截橫倒的樹幹上,對周圍數十個妳喊話。
第一個妳把右手臂變形成雷射激光砲。
另一個妳摘掉雙腿,將火箭噴射器與妳的胯部對接。
還有一個妳卸去膚色背甲,從體內展開一對光翼……
其他幾個生化複製人也完備了各自的武裝。
「兩點鐘方向!牠們要來了!」把眼球改造成狙擊鏡的那個妳說。
數萬隻核變人從山腳下飛奔而來。
壯碩。
佝僂。
剃刀般的指甲。
發光藍眼。
血口與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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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年核戰突變了生態。畸形兒的比例暴增,異變的巨型爬蟲類怪獸襲擊沿海地區的各大都市,最終,從核災區誕生的特殊病毒入侵人體。這種病毒會大幅竄改基因,把患者改寫成人形異魔,俗稱「核變人」。
核變人聰明、殘暴,總是以團體行動,而且團體內的階級分明,下級核變人普遍敵視上級,時時想著篡位,卻又對上級言聽計從。牠們聽得懂人話,憎恨未變異的普通人類,並試圖殺光你們。
「最後的異魔。這些怪物才是人性最真實的模樣,」大主教曾說。
牠們是文明盡頭,也是環境加諸於人類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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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每個妳的每分每秒都在廝殺。
妳的雷射砲一連炸穿五隻核變人,核變人如多米諾骨牌倒下,那一發光束順帶轟落了遠處的山壁。退出沒有能量的彈夾,重新填彈,瞄準,開砲。核變人吼叫。
五個妳在空中飛行。妳們朝山谷投擲燃燒彈,烈焰綿延成一條地獄之河,彷彿在大自然的翠綠肌膚上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火勢順著風勢燒往下坡,就如大地淌血。烈焰中,無數核變人抓撓自己被煮熟的皮肉,痛苦地哀嚎。
其中一個妳卸除機翼,降落在一隻核變人的身上,壓碎牠的肋骨。核變人咆哮,血沫噴到妳的臉頰。妳從腰間拔刀,按壓刀柄食指處的扳機。刀刃加熱。妳一刀插進核變人的嘴裡,猛力一扭。
另一個妳用肩窩抵住步槍,連發,後座力震得妳肩膀發麻。一隻核變人試圖從背後偷襲,妳即時轉身,食指依舊扣著扳機,十幾發子彈打在怪物身上,一排子彈像鐮刀從牠的頭顱砍到胸膛,炸裂的血肉一朵朵如玫瑰綻放。
妳的大臂痠痛,連接小臂的斧頭劈開了敵人的皮肉,青藍色血液濺射到護目鏡上。妳看到遠處的一個自己陷入苦戰,於是從胸口發射導彈,炸飛遠處的核變人。遠處的那個妳向妳點頭,然後朝妳的方向開一槍,擊斃妳右後方的核變人。
有個妳缺了右腿,流了滿地鮮紅,紅中夾雜機械零件的電流。恍惚間,妳開槍,打穿了附近一隻核變人的眉心。另一個妳從一群核變人之間殺出一條血路,來到這個妳身邊,替妳裝上新腿,又撬開妳發燙的腹腔,為妳換上一顆全新的核心電源。視野恢復清晰。妳跟自己道謝,兩個妳朝兩個方向繼續開攻……
那場血戰從日正當頭一直持續到日暮昏黃。夕陽下,一隻核變人把高舉在半空中的大主教攔腰撕成兩半。主教的兩塊屍體被扔進山溝裡,妳的隊形也開始潰敗。
扣扳機,槍口沒有射出光束,因為爆能槍的能量耗盡,妳咒罵一聲。核變人趁妳不注意,咬住妳舉槍的那隻手,尖牙刺破皮膚,咬碎骨頭。一張大手摀住妳的臉。「噗!」被捏爆時的聲音很滑稽。
一隻渾身焦黑的怪物躍出火海,飛撲而來,一時驚嚇,嘗試掙脫,跌倒,背部撞上石塊,身體也著火了。妳被抱住,核變人的指甲在背上刮出一片熱痛,視野被牠的血盆大口填滿,最後是撕裂的感覺。
核變人的指甲鋒利,好幾個妳反應不及,脖子一涼……
戰場上的最後兩個妳比肩而立。
核變人的數量多到能直接把妳踩死,牠們卻停下動作,抬起頭,仰望那顆從天邊飛來的黑點。
「快看,是歐陸聯軍!」其中一個妳說完,就被那架軍機射出的光束貫穿。
目睹另一個自己被擊斃,來不及震驚,那具被擊斃的軀殼就原地爆炸,把在場最後一個妳和那個妳附近的幾隻核變人通通炸飛。
可能是痛過頭了,摔在石塊上時,身體反而沒感覺。
同一時間,愚昧的各國領袖對彼此展開最後一波攻擊,數百枚核彈飛進大氣層。
那是妳的死亡,也是世界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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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陸聯軍長年追蹤核變人,因此發現了地堡,並打算把這棟建築連同怪物一併摧毀。
「我不懂,為什麼大家都想摧毀我們的地堡?」妳曾經問道。
「因為他們得不到我們的東西。」主教回答,「他們沒有,所以他們也不想讓我們擁有。那些海盜從以前就是這樣。如果能獲利,他們就會跟你講秩序、談理想,如果無利可圖,他們就會顯露基因裡殺戮和掠奪的本性。除了長得不太一樣,核變人和一般人類真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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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馬燈旋轉,妳那瀕死的意識翻閱著記憶。
妳曾跪在教堂的祈禱室內,手裡握著那顆神聖的方塊。「聖主啊,聖主,誰才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妳誠心發問。
牆上的鏡頭對焦,小方塊震動。善良是為他人。倘若人還為自我奮戰,善良就不屬於人,少女溫婉的聲音從妳腦中浮現。
「聖主啊、聖主,真有人能看見未來嗎?」妳又問。
未來深埋於迷霧後,沒人能看穿迷霧。時光之石、激流裡的石頭,傳說裡的那群人,他們也只能瞥見昔日,幾億年前,甚至是這次宇宙之前的過往。那些過往跟未來很像,所以他們混淆了,其實兩者不全然相同,少女的聲音回答。
「所以……我夢見的事情不一定會發生嗎?」妳追問。
原來妳也是啊!愛之聖主的聲音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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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數個世紀前,真實教就在研究一項技術──「一種能脫離時間並且進入虛空領域的方法」。真實教的科學家曾在「拓荒計畫」時協助聯邦太空總署在土星軌道上撕開一條時空裂縫,讓三艘宇宙巨艦進入虛空領域。如今,真實教已經能控制小範圍的虛空物質。
聯軍火力對地堡構不成絲毫威脅,其實連核彈也不行。
那幾個妳對抗核變人時,異空間防護膜就已經包覆了整棟地堡。
異空間物質的作用下,地堡橫越時間的邊緣,穿梭在扭曲的時光漩渦中,飄流到億萬年後,重返至百萬年前。直到地堡底層的引擎故障,地堡才又停止流浪,來到草木叢生的時間點。
那些被選中的人們將會甦醒。
打顫,睜眼。最後一個妳大概會是第一個踏出冬眠艙的人吧。
那位老修女會把她的位置讓給妳。妳起初會抵抗,但老修女那幾條曾被妳嘲笑是「蜘蛛腳」的機械義肢搭載了壓倒性的蠻力,三兩腳就把妳踹進冬眠艙內。「我和大主教先生……我們沒能拯救世界。這是聖主託付給我們的使命,我們卻失敗了。我們必須為我們失敗付出代價,但是妳們還沒有輸,人類還有機會。答應我,帶領大家面對下一個今天。」她會這麼對妳說。
老修女說完,妳便不再抵抗。她將從外部啟動妳的冬眠艙。
妳必須帶領這個時代的最後一批人類離開地堡,踏上文明以外的蠻荒之地,再一次,建立人類的新家園。
妳現在可能不懂,但妳一定會理解這段文字的。
這段文字是妳過往的紀錄,是妳此刻的感受,也是妳一生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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