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曾捲書如捲
幽簾,如捲起湖水與暮雲
在行色中,當大雨
淹沒我和你之間
且近且遠的小徑
你曾如此記得,出門了,
倘若忘了,必然還要
趕回來在房間裡
找到我──當然,
是我的書,千金般的
饋贈,獨秀的貪美的
鹽柱深處的心
以句讀的心情去讀
校對我的肉身那樣
去讀,你說,寫滿了感想,
「當作我自己的筆記本」,
像素描者,鉛筆正勾取世界的
一點線頭,直到把全部
再織回自己裡面
像一個廊下吸菸的人
當風轉向,那些淡遠了的
浸蝕過燃燒過的
便又反撲回來
——楊佳嫻〈回信〉
致 先生:
實在冒昧。如我這般的女子本不應寫信與您的。但您那細白的指翻捲書信的樣態真真令我難以忘懷。當然,我並非大膽到要您珍視如此。即使您終會忘掉我,一想到您會閱讀此信也是極感激了。不,我想我還是坦承些罷。我真希望藉由這封信,令您長遠記得我。
您還記得嗎?您第一次來此是元夕那日。繁華先進致斯,節慶倒是傳統地長長久久。當初晚市的光景早在腦中糊成一幕燈火,但您步進此處後的一切,都是清明。用您從前讀詩的口白來講,您就是那些繁燈的明礬呀!
我記得您那天穿著灰長衫,白馬褂揣在懷中,卻頂著洋人的髮型。如此說來,您從頭便是難以捉摸啊。那個時分尚早,我方解下大衣就遭點名,多有不解、甚或不滿。畢竟節期,越晚遇上來客代表身分高低。前年還有客官等的小姐夜遊遲歸,站在門口空望著外邊雨景三個多小時的事發生。我原以為您只是個不擇對象的浪蕩之人,遂一入房便匆匆寬衣。您慌忙攔阻的神色,在花燭中頗是莞爾。接著您問我是否在戲班待過,我只得愣愣地坐在床畔,半晌才點頭。您說,方才遊街時,驚鴻一瞥到我顧盼市集的神情便忍不住跟來,雖去過幾次青樓,如此無意識還是頭一遭。
您請我再用一次流盼給您看。我半裸著順眼過紙窗紅燭,您這才翻過我,使我凝望著杜鵑啼血的屏風被寬衣解帶。您知道嗎?那一次您讓我忘記自己是習慣閉眼狎興的,以致往後每一次被您指名,我都得看著那杜鵑有韻地晃,彷彿隨時會遭風吹倒在花上,染花的血又艷回牠羸弱的軀體。
您穿好衣服抱著我時,我問您還會來嗎?您似乎以為我在收客,簡簡答「會」。我從梳妝檯櫃中交出一塊玉珮給您,謊稱這是信物以消除您的疑惑。再三叮囑要找我時定要配戴後,您明顯是愈發不解。那時只急著讓您記牢,覺得即使被當作愛遊戲真情的風塵女子亦無所謂,現下可算是有機會解釋清楚。那塊玉珮其實是指名權。我的身分是校書,如果不是達官貴人、社會名流沒資格圈名。甚至只要我不願意,可拒絕任何人親近。那塊玉珮,卻是一種絕對。要我解釋清楚為何將其贈您,恐怕此刻也答不出個所以然罷,或者最根本地,那日為何要接待您也多是迷茫。我能切實言及的,就僅只從床上坐起時,竟有無限清明的景況落入腦中而已。如今,您還留著它嗎?留與不留理當不這麼所謂,您就當作我戲演過頭竟真有些發癡便是。
那夜之後兩三天,您又來了。白袍的色微濁,卻不似被紅燈區暈的。您將懷中那厚重信紙攤上房內矮几。我從未見過連綿如此的信紙被墨字鋪張致斯,好無禮地問是誰寄的呀。您沒有回答,只默然攏起信卷,細膩捲好。那日我正巧換香,殘下的薰煙繚上您的舉止、繞上您的雙眸,遭捲動的便好像是樓外天邊的暮靄連帶秋水。我幾乎忘記得道歉,直到您將那卷繡紙遞到我面前,才結巴地用目光在您面容上猶疑。「幫我唸一唸吧。」您的表情因背光而陰翳,遂襯得口吻愈發柔和。這份柔和亦在那信卷的字跡中被書得穠纖合度。我只得和樂般,穠纖合度地誦您的大名而過。內容和寄件人則須揮霍青春那樣忘。
有時連篇翻想,您對我多少殘忍呀。同您相處是我生命中難有的靜好,大部分的時光卻不可藏諸於心,需和平日那些荒唐一起付之流水。但這是我甘願的。如我這般的女子,求的不過是可寄托餘生的穩妥,我已無多少青春,遂連穩妥的影兒都願再三飲下,希望它在腹中生出病來,便是另一種真了。無關指責,只求您容許我對您和您未婚妻之間魚雁下的適切含有少許妒意罷。畢竟,我也是曾有未婚夫婿的人呢。
是的,他是當初戲班的把色人。只要是我唱板的段子,皆由他領奏。眉眼生情到領班許諾,那會兒總覺長久。一臺戲如是一生,這段戀情便為七世難換的牢固姻緣。這想法會在,可見戲真僅是戲,否則經歷繁多人生的人,無可能天真致斯。遂在訂下婚約後一日,戲班遭禁。幾位師姐面上好淡,我差點以為她們過早上了妝底,仔細一想,才意會她們表情已跟不上心境,就如我的心緒亦是被劇變拋下。第一次面對青樓的門,我還有餘力亂想:這麼闊氣的匾額,就連包養我們戲班的那位官爺府上都沒有放。八娼、九優、十丐,我原是伶人現為娼,這算升品抑或降位呢?
莫名其妙岔出自己的事,真不好意思,希望您別介意才好。還是折回我倆之間罷。瞅過自己方書成的歉意,不禁憶起您口中頻唸「對不起」那一天。您興許是忘了,因為當時您身上的酒氣連蚊蚋都能薰醉。
您方步入房間,手上的信卷早翻入我的床簾。手勢同翻簾一般彌留,您的身軀早順勢臥上床榻。我任您偎著我的腿,照例唸您未婚妻子的來信,您的呼氣便更顯紊亂,以致我在沒有句讀的字間換氣。我吸氣您正巧吐氣,我吐氣您正巧吸氣;信句是墨黑正巧我嗓音是蒼白,您身上沾滿新醉正巧整鋪床第陳有舊香。比起我朗出的行文,您是好少向我求歡。不然最最起碼,也是一信念罷。而那當頭,明明信赤裸地披散在旁邊,您卻在讀半掩的我。讀得真切而幾乎逾矩。我也料到您必會猛然一頓,因為我的身軀真無任何內容可供檢閱,即或有亦不值得您撫開字裡行間去校對。在您面前,我只想、同時只配作一張滿皺的紙。您是否也如此認為?否則您為什麼又費盡體態在我身上塗畫呢?一撇一捺至極處,您未婚妻的一顰一笑好依稀地瞬過眼底。那一刻我彷彿明白過來,我之於您些許亦是平穩的影子罷?這般投射,您會感到冒褻嗎?畢竟您的妻子必是位典雅的女子,非我這低卑的身份所能化現。但,求求您,只要您有一丁點兒在我身上求索您妻子的形容,求您別否認,好嗎?
這次您在這睡沉到半夜,才低調離去。我假寐著,遂難以提醒您別忘了那卷已被捲好、安放矮几上的信。您走後,我仍舊無法成眠。終末溫存時,您的淚淌得我好燙,您道歉的囁嚅滴得我好寒。甚至眼畔餘光裡,信上那少許暈墨都似啜泣。稍嫌紛亂,遂輾轉於有您醉色的榻鋪上聽紅燭燒盡。
隔日下午,您理所當然叩上房門。我請您稍等,您的身影便穩妥地印上門紙,模糊間有說不盡的清廉謙恭。稍稍妝掩眼下的憔悴,披件外掛。請您進門的剎那,有幾絲懊惱。但願您別誤會我的淡妝輕衣是親狎才好。我只覺得盛裝正服在此間布置下,好似隱藏新婚嬌羞,更為無禮。我是寧願輕薄的。您平和的神情穩下這些猜,順道穩下您帶著兩把素紙傘和一件淺青旗袍的問。「今天清明,妳能出去走走嗎?」邊說道,您遞出旗袍予我。方接過,您已退離閣房,拉上隔門。剪影還是一片溫良。匆匆換裳則真是羞怯的緣故。
隨您踏上路途,也許是頂著傘,目光總低下。鮮漾的青總盤在眼底,且漸漸纏入步子裡。九年前的步伐、進戲班前的步伐、禮教的步伐、三從四德的步伐──練習過無數次、淡青的步伐。而您好翩然,不遠不近在斜前方伴著。乘著雨點,恍若透有不離不棄之意。您佇在古巷口的時點真適切,將不離不棄留在恍若。「在家鄉,」您說︰「這種古巷的牆是可以當作信紙。未婚妻的家院,就建在巷尾。還好這裡的牆沒有心事,否則真的太像。」當下沒有回應您,是因擔心話一出口便烙在牆上。我亦是怕太像。
直到十三歲,我都有宅邸可以步出,都有兩面漫漫心意可供窺視。偷偷摸摸的思無邪,引出莫名清朗的緣情綺靡。那時心願很小,只欲有朝一日能把情竇羞澀藏入繁多字跡,於是書讀得勤、字練得勤、筆磨得勤。現下這裡真好,雨很容易在墨吃進牆隙前將其洗去。捨掉了藏之必要、羞之必要、寫之必要、有情之必要。不覺間,我已和您隔出尷尬的距離,本不應大的雨滂沱在我們之間。太過恍惚而聯想您昨夜的淚,淹沒過我讀出的蒼淺行色。也許這就是溺水的滋味。您終究游向我。待能望清您雙眸時方明白,雨是被誤會了。我們並無任何可供它淹沒。您繼續走入深巷,我簡樸跟伴。恰恰是兩把傘撞不上彼此的遠,且一致遠回花街。
未婚妻子那卷信,您說,暫且擱在我這可以嗎。而今,信依舊在我桌上,如那件淡青旗袍掛在架上一般理所當然。待到您來取信時,我必然會生有遺贈心態罷!一字千金的某種貪,奢求到底,只希望您別帶著終究回到此。
叨絮如斯,您必然覺得莫名其妙罷。令您存念實在無禮,讓您有猜更是過分僭越,我的確需要書下不僅僅是希冀您記住我,這純真的緣由。整卷篇幅,其實只為同您相處下來兩句頂頂難忘的話。一是清明那日回程,您提自己未婚妻看您的儀態,和我元夕顧盼的神韻重疊好深;二是那夜誦信,我換錯氣該段。上面寫︰「──我竟不知自己住的房院是上一代官鬥得來的,先前那一家,有位年紀和我相仿的女孩──」我未能唸的,便是自己第一個名字。可是教坊司的女人,不能宛若得如此深刻,更不得有過往。我草率織出這封信來,可能是期望它能同墨心意於牆上一般,有拋擲之意。不然,縫回自己摸不清的地步亦可。會補上後句,只因為倏忽憶起梳攏次日下午,望出樓閣時,瞅見某位青年人在抽水菸。風向流轉,遂甩出的煙揚揚撲面,面紅耳赤的光景有些楚楚。不希望自己狼狽至斯,只得不強求拋離。
如此這般,竟以為我能否交此信予您是大無所謂了。自己到底求索什麼便欲發不清。擱筆思索,總歸回一個「貪」字。最終只得生疏地問︰您何時取回那捲信呢?
祝福詞好難合宜,只希望您健康才好。
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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