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時間的流逝一直都不大留意,正如現在已經步入三月,我卻很懷舊,隨意書寫屬於二月的冷風。1953年3月1日,十五歲的修·布蘭查特——這便是我了,我得跟隨父親遷入大埔元洲仔,偶爾也去他的府邸玩。這樣的日子有一個星期多了。父親是新界政務司,平日的工作來回都是那麼幾樣。沒有甚麼好玩兒的。他叫我培養自己對中文的興趣,以金文泰總督為榜樣。
然而,喻小姐的來臨是令我感到意外的一件事。她是新界一個富商的女兒,今年二十歲。上一回在她家府邸碰過幾次面,家裡有很多穿白衣黑褲的媽姐,脖子後貼著一條長辮子,像揮動著黑蛇的尾巴。她身邊有個近身,長得比喻小姐漂亮。她總愛逗我玩,用簡單的手部動作來跟我交流。
喻小姐悄無聲息地來了,她家裡一點消息也不知道。我親自打了一通電話過去,偷偷告訴他們她平安無事。只是在這些喧鬧的女子聲音中,突然鑽出來一把斯文的聲音,優雅的英文語句,帶有一些冗長的修飾。我猜是一個華人男子。他說了幾句,大意是他會過來接喻小姐回去的。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hUPHshY7c
我回頭望見喻小姐的一臉感興趣的模樣,她向前走一步,分明不覺得有甚麼問題。我搬出一副從學校裡面養成的禮貌,說:「喻小姐,下午好。」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ZjVtW5LTc
她低聲說了甚麼,我聽不清楚,只隱約知道幾個字。中文博大精深,我實在無法從幾個字參透一個意思的根本。她見我沒有說話,意識到窘況,便匆匆地離去。事後我問一位頗懂中文的廚娘,她說喻小姐今天一整天下來都在看她做飯,像從來沒見過這種事情一般。我笑了笑。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outeeHt9T
我哼著由噠噠噠湊成的小曲子,踏著輕快的腳步跑到遊廊上。下午的陽光游離在樹木花群之中,花影落在地上,風吹時才會輕微跳躍。我眨了眨眼睛,它又不動了,別有一番時光停止的感覺。一隻蝴蝶在裡面迷了路,到處盲目地飛。在這片斑斕的花林中,它來的那條路上,忽然冒出來了一點黑色,是一個黑髮的青年。一個華人,看起來二十出頭,穿著一件簡單的襯衫,肩膀上搭著一件薄外套。他偶爾的一大步,外套的袖子才像被貓拍下的毛球一樣,歡躍地跳動了一下。我專注看他的樣子。這與我之前看過的熱情的東方人有點不一樣,他是冷東方?有些難以接近的感覺。然而我願意相信他溫和的樣子是屬於他熟悉的家人朋友的。起碼此時的他立於陽光下,能帶給我一個這樣的錯覺。他的目光在搜尋些甚麼,掠過附近的時候,會扯一下其中一隻袖子,防止它們會掉下去似的。他可能覺得身上爬上了一隻貓。
他看見我了,臉上有些許的驚訝,很快恢復過來。流利的英語仿佛是他的驕傲,他自然而流暢地述說著問候語。我也回應他了,答得很隨意。他大概從旁人得知我是政務司的兒子,對我特別客氣。我問了他的名字。他是林家孩子的老二,從遙遠的西貢來到這裡。
談起喻小姐,林不自覺地歎氣起來。他把喻小姐拉出來,走廊聚滿的都是他們的爭吵聲。我趕緊把廚娘叫過來聽他們說些甚麼,沒想到就被父親的文書發現了,文書把我們捉回去,隨便叫了一個人把我帶回家。
我聽從私人教師的安排,安靜地念了幾天書。英皇佐治五世學校我是堅決不回去的,那裡有一個很討厭的威廉,經常強迫我寫字。現在我仍在寫字,可是我漸漸看不清楚自己寫的是甚麼了,只能說可能是蟑螂昆蟲的殘肢。我的字寫得不難看,但在我的腦海中它們不完全是一個字。我時時掛念起林口中的語言——他到底說過甚麼?他對著喻小姐,會說「我愛你」嗎?
父親順帶請了一位劉先生教我漢字,再讀詩詞,最後是四書五經。粵語方言也學了一些,能聽得懂簡單的字詞了。可是要我說出口的話,還是會覺得彆扭。
劉先生在上輋的妻子生了孩子,他激動不已,連忙漏夜回去看他的孩子了,有好幾天都不能來。他拜託林來教我寫漢字,林是他以前教私塾的學生。
我讓林跟我多說一些中文,他答應了,可他完全不顧我這個初學者,說得特別快。當我要求他一個字一個字說的時候,他說得很遲疑,一個字說完,下一個字就會不記得了。他重新說回一個句子的時候,他才有了昔日的神采。我還是讓林做回他自己。他靠在窗前長椅上看書的樣子最是他原來的自己。
有一天天氣特別好,林帶我去喻小姐的家玩耍。喻小姐還是老樣子,不過最近她病了,臉色有些蒼白,穿著寬鬆的裙子,只在我們出現了一回,便退回房間裡了。林去了書房——我覺得他是故意的,書房離喻小姐的房間很近。喻小姐的近身帶我到庭院裡看花,可她走到一半又被其他人叫過去了,剩下我一個。
一會兒,有另一個女孩子經過這裡,年紀與喻小姐的近身相仿,對我也是十分好奇,卻不敢接近。她發現了附近的井邊有一隻落單的麻雀,不大會飛。她跑過去照顧它。這時我想起之前從廚娘那裡聽過的一個鬼故事。老宅的井底大多有鬼!而喻家正好之前也死過人。聽說那死去的,就是個年輕女人。後來,每每有同齡女子走過去打水,她必然沖上前來,扯破對方的臉孔,把本來的一張好臉蛋毀了,如同七十歲的老人家……這樣,她就不會在水底下看到那些女子的倒影了。
那個女孩子停住,蹲了下來,念念有詞。她蹲下來時,辮子也就變長了,落在地上彎彎曲曲的,一條活躍的黑蛇突然就如死一般的安靜了。我實在是好奇,不得已問了她一句。
她指了指麻雀。我望過去,一隻褐色雀兒在前面一處灰影前,似乎不得前進。那灰影其實是旁邊草叢的倒影,在風中搖擺不定,正好延伸至在麻雀身下。
林的聲音從屋子裡邊冒出來:「修!」我回過神來,想看見林,可是尋覓不到他的影子。
那個女孩子一回頭,臉忽然就變了樣,成了一個滿面蒼白的老婆婆。我定睛一看,跟一個七、八十歲的婆婆沒甚麼分別。我哇了一聲,林不知從哪裡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最後按著我的肩膀說:「你看見了甚麼了。」
女孩子臉紅著低頭從我們身旁走過。林稱呼她「長不大的人」——喻小姐的妹妹幼年患病,導致腦袋出了些問題,一年復一年地認為自己只是五歲。我印象中她孩童時的面孔最後取代了她滿頭白髮的樣子。但我依舊會幻想她是一個活在人世的女鬼,偶爾在深夜跑出來嚇唬睡不著覺的人。她的頭髮會深入纏繞每一個人的身體,形成束縛,活活勒死。我懷疑她還有隱藏的病,發病的時候會沖上前來抓破人的臉。我把這些告訴給林的時候,他一直笑個不停,非要說給喻小姐聽不可。我狠狠捶了他的肩膀一下,「都是你搞的!我這不安定的精神!你安撫我?」
「怎麼安撫?」
他的反問令我突然安靜下來。我想像他能夠為我做的事情,最後告訴他我想他陪我一起午睡。我的房間朝西,一睜開眼睛就是傍晚的陽光溜進地板的情景。
他愣了一會兒,說:「這不大好吧。」我再三請求,說陪我一直睡的玩偶被之前來的小表妹搶走了。沒有一個龐大物體在身旁,我一直睡得不安穩。他伸了一個懶腰,說:「正好我也累了。不過我怕你睡姿不好會壓死我。」
我搖搖頭,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的。我從櫃子裡拿出另一個枕頭給他。上了床,我躺裡頭,他則在外邊。他一上來就有了困意,右手抬到額頭上,遮住了雙眼,挽袖而露出的肢體線條,靜止的誘惑撲面而來。我太熱愛了這種氣氛上的安靜了,整個身心都沉溺於安靜裡,我有些呼吸不過來。我的大腦嗡嗡地響著:我可能要完蛋了!
我伸手過去翻林的褲袋和口袋,裡面的東西有很多:小本子、鋼筆、西洋手錶……精緻得惹人憐愛。我猶豫著把它們逐一放回去,把小本子抽回來,藏在枕頭下。
我是蓋著薄被子入睡的,不知何時熱了,乾脆踢了被子,後來再也睡不過去。林一直往我這邊挨。旁邊的呼吸聲融入空氣裡,癡癡纏纏地融化。我能感受到林正要一點一點地醒過來,那種柔軟的融化聲將要消失。
「不要醒。」
我下意識地說了出來,只有我一個人聽見。
林轉過身換了個姿勢,中途就醒了過來。我感到自己闖出個麻煩,向他做了個抱歉的手勢,道:「我弄醒你了。」
「沒事。」
隔了一會他又說:「六歲之後我再也沒午睡過……看來今天晚上用不著睡了。」
「你的工作很忙?」
「算是吧。」
我說:「吊頸也要透透氣。」
他邊笑邊起了床,「甚麼時候學會的句子?」我也跟著起床,「晚上你要是睡不著,可以找我來玩!」
我見林的眼睛直望著地板,似乎在努力思考——他難道在想晚上有甚麼好消遣的地方麼?提起晚上,我就想到月色,純淨的月光。
林說:「晚上比較適合一家人湊在一起活動。」
「這是你們拒絕人的婉轉口吻嗎?」
他揉了揉我的頭:「小孩子要早點睡覺,玩甚麼玩?」
劉先生回來以後,林就要回去了。跟林臨別的時候,我格外有一種惆悵。
我在林隨身的記事本上寫道:暗戀的唯一好處,就是令人感覺自己的生命延長了。不然,人怎麼會有那麼多時間來糾結思念另一個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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