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失常
「把客人丟下來好嗎?說到底那還是個女的吧,于先生。」
「嘖嘖,那個年齡是我兩倍的女人我才不稀罕。難得天使邀我吃宵夜,我豈有不奉陪之理。」
買了宵夜,往于俊衡家中時,兩人之間出現了一如以往的安靜,但當中又帶點尷尬。徐語辰專注於手邊的宵夜,默默跟著走。良久,于俊衡打開了話匣子:「其實,我在初中一年級已經開始那檔子的交易。」
于俊衡偷撇了旁邊的人一眼,見他孩童般地睜開眼睛眨動著,輕輕點頭示意自己繼續,便壓低嗓音,話語少了平日的輕佻,濾剩青銅的音調:
「因為媽媽患了重病,老爸四處借錢,結果被高利貸的幹掉了吧。之後我開始受到債主騷擾,最初是被人揪去後巷打,後來是潑紅漆。為了還清那筆死人債,我每晚都去幫男人口交,一天最多可以賺幾千元……」
「等等。你、你說,你幫男人……」
「口交。」于俊衡完全不顧徐語辰那發青的臉,毫不顧忌地講下去:「只有十三、四歲的話,連毛也沒長成,根本釣不到什麼女人。反而一些男人非常鍾好那種年齡的男孩,會給不少錢,我也有了幾個常客。過了差不多一年,債務已經連本帶利還清。我是到一年前才接女人生意。」
「為什麼?不是還了債……」
「──屋租怎麼辦?水電費不用付嗎?生活費呢?學費哪裡來?還有媽媽的醫藥費?我習慣了,反正做不做都是一樣,我不會因為不做了就聖潔起來。一旦做了,永遠都洗不乾淨。」
聽罷,徐語辰便皺起眉頭了,即使能掙再多錢他也不願意幹這種事情。可是心念一轉,他之所以不能理解,恐怕是因為他太幸福了吧?即使父母雙亡,靠著遺產及哥哥的散工,生活還算不錯,根本不需要擔心生活開支,一年裡還可以去一兩次旅行呢。
體認著自己的幸福,徐語辰竟覺得自己有點卑鄙。
不知不覺間,二人已來到舊宅區。徐語辰看不清楚週圍的環境,因為此刻已經快12時了,莫說天空全黑,月亮不知移到哪邊;看不見眩目的霓虹燈,也難見住宅窗戶透出燈光,連街燈也稀少得可憐,唯有剛剛泊岸的計程車幫他們照亮道路。
于俊衡便領在前頭,走進其中一棟住宅大樓。原先徐語辰還以為會是殘破的唐樓,不過情況比想像中好,白色的燈管照亮了管理處,也有兩部升降機,雖然款式較為老舊但乘搭時雙腳很穩妥,閘門打開時也沒有聽到生銹的機械聲。當于俊衡抽出一圈鑰匙打開住所的門,裡面又是意想不到的光景。
這個單位確實不大,比起他和哥哥現在租住的二人單位還要小,連飯桌也沒有地方可放,但傢俱全都不便宜。那清新活潑的圓形沙發組合,圍著一個澄藍色的蛋形玻璃櫃,上面放了一個刻上精緻流泉紋理的杯子和半瓶紅酒,對面便是32吋plasma大電視。茶几上的小檯燈繩子一拉,跟他家客廳一樣的淡黃色光芒便泛亮了四週,與天花板的白光相互輝映,使一切更添幽雅舒逸之情。
「好漂亮。」雖然這裡並沒有很多東西而且很整潔,但徐語辰也看得眼花撩亂了,那是他再過十年也擁有不了的居家設施啊,真讓人恨不得咬咬牙。可是一聽到于俊衡語帶自嘲的說「當然,用漂亮女人的錢換來的」,也不再多言,逕自坐在沙發上,將宵夜從膠袋裡拿出。
可是那位于先生並沒有坐到他對面。
「怎麼了?」
「徐君,你不介意我的賺錢方式,不過你總會認同不了我另一個秘密吧?那是……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的事。」
少年傾斜地托著腮,清澈的眼瞳裡帶著幾份好奇。
「欸?你說說看吧,于先生。」
相較於緊張或擔憂,少年反而覺得興奮,因為那是只屬於于先生的秘密,連大小姐和侍女都不知道的秘密。所以,少年也不管自己能否認同,便點點頭催促他說出來。
于先生神色凝重,眼神裡半帶點沉鬱的墨黑。也許是被重要的朋友知道秘密後,就不想再隱瞞任何東西,決意將底牌全數亮出吧。只見于先生進了廚房後一陣子,原本空空的雙手,現在都拿著不同的東西。他的左手拿著一根不明的粗糙柱狀物體,表面結上一層薄薄的冰霜,半掩在身後;右手則拿著一把尖銳的生果刀,刃口將純白的燈光反射出去,直落少年的眼白上。
一時間,少年心慌起來,瞠目結舌,靜觀對方的各個細節。
于先生深呼吸了一下,沒有靠近,將那根柱狀物體從後整個抽出──在它的末端,竟是一個大巴巴的手掌!
少年臉色瞬即慘白,凝神一看,那斷臂冰碎之下已無人色,僅有代表著死亡的紫灰,上面更有斑斑黑點,看來已腐壞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冷藏味包裹著的爛臭,卻沒有因時光飛逝而消失,只有越積越濃。然而,最叫人心寒的,卻是斷臂上面竟有無數砍痕,本應是好好覆蓋著腐肉的白霜凹凸不平,有條條坑位,足見這一切斬痕皆在冷藏後才被製造出來。
少年斗大的雙眼轉移到于先生的另一隻手上,白芒的水果刀依然閃閃發亮。
「這是我老爸的手。當年他被放高利貸的人捉住,被人斬斷右手,寄回家裡。這東西好歹是老爸的遺物啊,但是又不可以被媽媽看見,我就買了個小冰箱,將這隻手放了進去。」
手起刀落,白光一閃,冰雪鏘鏘崩裂,只見那已經徹底頹壞的手又見一條疤痕。
「真是的……全賴老爸,現在他的兒子變成職業男妓了,首先是被男人餵飽,然後就是滿足女人,哈。錢賺得真多,不知道性病是不是也賺到不少了,哈哈。老爸啊,可真是指點了他兒子一條明路了,哈哈哈。為了報答他的大恩大德,我每做完一次,都一定會回來在他手上割一刀,以示孝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于先生瘋狂地扭曲臉容,炙熱的喉嚨失去了控制,漏出妖邪的大笑,充斥著這雅麗得不適合他居住的小宅,黃色與白色的燈光將他的神色照射得更陰森了。雙手用力向外一甩,斷臀便「砰」的一聲擊到牆上,又反彈回地面;那枚刺出道道白痕的利器,卻巧合地撞到玻璃圓櫃的矮腳,受力一阻,刀尖便在少年腳邊急速旋轉。在黃光與白光互相映照下,它成了絢麗的萬花筒,刃口上于先生的顛狂和少年的安寧不斷交錯,生成黑與白的對比美。
待到水果刀終於停止了螺旋舞曲,少年俯身將它撿到手中,細細地抹去上面的雪花。
然後。
「嘿。」
聽到這不合拍的一聲詭笑,于先生臉色徒僵,立時停止了喉嚨的癡亂。
少年握緊黑色刀柄,在玻璃櫃面輕輕一劃,刻出哼然的清嘯。
「……徐、徐君?」
「嗯?」
「……你在……做什麼?」
「只是在劃一些根本沒有生命的東西。」
少年安然放下刀子,神情是天使般的寧靜。
「于先生,還是把你爸爸的手收好吧?我想吃宵夜了。」
「啊?……啊、啊。」
于先生心中無限困惑,只能呆板地遵照少年的指示,硬生生收起跌在牆邊的冰冷斷臂和玻璃櫃的水果刀,慢慢步入廚房。少年看著他的背影,輕嘆一聲,然後回望玻璃櫃。忽而,在玻璃之內,他看到他最愛的棋盒了,便逕自將它拿出,將盒內的棋子小心翼翼地倒至桌面。
真好,可以一邊下棋一邊吃宵夜了。
少年輕快地挑起一顆白色棋子,反覆扭動細看,轉出一道燦爛的白痕。
第參卷 白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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