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個小時前,林曉陽,那個自以為是的理性動物,已經波瀾不驚地通過了安檢。
現在,他像尊雕塑一樣,坐在離登機口不遠不近的咖啡廳裡。面前那杯美式咖啡,早就涼透了,像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行李箱,像條訓練有素的狗,乖乖地待在腳邊。登機牌?被手機壓著,航班信息倔強地朝上:「CZ3942 目的地:深圳 登機時間:10:45」。很好,時間顯示已經跳到了10:32。
還有十三分鐘。如果一切按照他那精密計算的「計劃」進行,他就會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一樣,步入那架該死的飛機,飛離這座充滿荒誕劇碼的城市,告別那段讓他頭疼的「合租」經歷,以及……那個叫若涵的麻煩女人。
林曉陽的手指,機械地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努力無視那些像蒼蠅一樣、每隔幾秒就彈出來的社交媒體通知。他本來是打算在登機前,就把這些煩人的東西統統關掉,徹底斬斷和過去的聯繫,但出於某種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該死的固執,他保留了那些提示音。也許,在他那自以為是的潛意識深處,他其實……在期待著什麼?期待一個理由,一個足以推翻他所有理性計算的、愚蠢的理由?
「最後登機提醒:乘坐CZ3942次航班的旅客,請注意,飛機即將起飛,請您盡快前往4號登機口……」
廣播聲像幽靈一樣在頭頂盤旋,曉陽卻像被釘在了座位上,紋絲不動。他知道,他應該站起來了。他大腦裡每一個負責理性的神經元,都在聲嘶力竭地催促他移動,去完成這個他深思熟慮過的、自認為最完美的「決定」——遠離,是對雙方都最優的解決方案。合約終止,風波平息,各自回歸原本那無聊的正軌。多麼……合乎邏輯,多麼……無趣。
然而,他的身體,像是突然擁有了自己的意志,或者被某種看不見的力場束縛住了,頑固地拒絕執行大腦發出的指令。真是可笑。
「先生,請問您還需要續杯嗎?」服務員那毫無靈魂的聲音,像針一樣刺破了他短暫的出神狀態。
「不,謝謝。」他的回答簡潔而冰冷,一如既往。
服務員識趣地離開後,手機屏幕又一次不合時宜地亮了起來。這次是一條新聞推送的標題,刺眼得很:《網紅真心話直播引爆網絡,#若涵的真心話# 持續霸榜》。
曉陽的手指懸停在屏幕上方,像是在進行一場激烈的內心搏鬥。幾秒鐘後,他終究還是……敗給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點了進去。
文章開頭,赫然是一張若涵直播時的截圖:素面朝天,頭髮亂得像鳥窩,眼睛微微泛紅,臉上寫滿了疲憊,但眼神裡卻有一種……罕見的、近乎頑固的堅定。這和他記憶中那個總是化著精緻妝容、笑容營業得像個假人的「網紅若涵」,簡直判若兩人。卻又莫名其妙地,更加真實,更加……觸動了他心底某根塵封已久的弦。
「乘坐CZ3942次航班的旅客請注意,本次航班最後一次登機通知……」
廣播聲再次不識時務地響起,但曉陽已經像被吸進了黑洞一樣,完全沉浸在手機的世界裡。他開始瀏覽#若涵的真心話#這個標籤下的熱門內容,很快就找到了那場讓他心煩意亂的深夜直播的剪輯版本。出於某種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的隱秘心理,他居然戴上了耳機,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點擊了播放鍵。
「好吧……嗨。我知道……所以……你們現在,可能……非常非常討厭我。也許……你們確實應該討厭我。」
若涵的聲音,透過耳機鑽進他的耳朵,比他記憶中的要沙啞許多,卻帶著一種奇怪的穿透力,像小錘子一樣,一字一句地敲打著他的心臟。他下意識地往座位角落縮了縮,動作笨拙得像個做賊心虛的小偷。周圍的環境音,機場的喧囂,漸漸變得模糊、遙遠,像是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他的整個宇宙,只剩下耳機裡若涵的聲音,和屏幕上那個脆弱又倔強的影子。
「……這一切,都開始於那個……又破又爛的合租公寓……」
曉陽看著視頻裡的若涵,聽她笨拙地描述他們的初遇,那些因為一袋咖啡豆引發的「世界大戰」,那些雞毛蒜皮的爭吵,還有那份……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荒謬絕倫的「補充協議2.0」……他的嘴角,竟然在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情況下,微微上揚了一個極小的弧度。那些曾經讓他無比煩躁、恨不得立刻逃離的回憶,此刻隔著屏幕和時間,卻像是被鍍上了一層溫暖而模糊的光暈。
然後,是那句讓他無法呼吸的話。
「最荒謬的是……在某個……我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時候,我突然發現……我好像……不再是在『表演』了。那些原本只是為了應付鏡頭而擠出來的微笑,開始變得越來越自然,甚至發自內心。那些照著劇本背出來的對話,開始夾雜著越來越多真實的情感和……無法控制的反應……」
視頻裡的若涵,眼睛像是穿透了鏡頭,穿透了屏幕,穿透了遙遠的時空,直直地注視著……此刻坐在機場咖啡廳裡,像個傻瓜一樣的他。
「……那些在謊言和演繹中滋生出來的感情……它們變成了真的。它們真實地存在過,真實地讓我心動過,也真實地……讓我痛苦過。至少……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而現在……他明天……很可能明天一早,就要因為這場該死的混亂……因為我……而徹底離開這裡了。而我……我卻從來沒有……鼓起勇氣告訴過他……」
曉陽感覺自己的呼吸幾乎停滯。他清楚地知道,這些話,並不是對著他說的——若涵壓根不知道他,這個她口中「明天就要離開」的混蛋,會看到這場直播。這不是什麼精心編排的告白戲碼,不是為了取悅那些無聊觀眾的表演,這是……最原始、最赤裸、最不加修飾的情感傾瀉。
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明白自己為什麼遲遲不肯關掉那些煩人的通知,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選擇坐在這個離登機口有段距離的咖啡廳,明白為什麼連那封解釋一切、條理清晰的郵件,都只存為草稿而遲遲沒有按下發送鍵。
他在等。像個固執的傻瓜一樣,在等一個……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什麼的……理由。一個足以讓他推翻自己所有理性分析、所有精密計算的,「最優解」的結論。
曉陽猛地關掉了視頻,卻像被什麼附身一樣,點開了自己手機上的備忘錄。他手指飛快地滑動,翻到一個名為「RH_咖啡記錄」的文件。那裡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若涵對不同種類、不同調配方式咖啡的反應,詳細到變態的程度:
「Day 23: 埃塞俄比亞耶加雪菲,中度烘焙,手沖。目標對象飲用一口後皺眉,但出於禮貌表示『很有……特色』。隨後將咖啡杯置於桌角,直至冷卻未再觸碰。分析結論:酸度過高,目標對象明顯不喜歡。」
「Day 47: 哥倫比亞卡杜拉,中淺烘焙,研磨度3.5,加方糖半塊及脫脂牛奶30ml。目標對象飲用兩口後,瞳孔有明顯放大跡象,並主動詢問咖啡豆來源。最終飲用完畢,觀察到輕微舔舐嘴唇的動作。分析結論:目標對象偏好此種平衡感,奶香需嚴格控制在30ml以內,過多會掩蓋咖啡本身風味。」
「Day 65: 牙買加藍山No.1,淺烘焙,黑咖啡。當日目標對象因通宵趕稿,呈現明顯疲憊狀態。遞交咖啡時發生意外肢體接觸(手指),目標對象有輕微顫抖反應,並口頭致謝,伴隨疲憊但真實的笑容。觀察到其分四次飲用,每次約兩小口。分析結論:疲勞狀態下,目標對象對苦味的耐受度有所提高。註:意外肢體接觸可能對實驗環境造成污染,數據準確性待定。」
看著這些冰冷的、所謂的「記錄」,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他一直告訴自己,這只是數據收集,是為了優化「用戶體驗」而進行的必要實驗。但現在……現在看來,這分明就是……
曉陽混亂的思緒,被一條新彈出的通知無情地打斷。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條冷冰冰的、來自航空公司的群發系統信息:「尊敬的旅客,您預訂的CZ3942次航班已於北京時間10:45準時起飛,感謝您的選擇與支持……」
他,林曉陽,錯過了航班。
奇怪的是,預想中的焦慮、懊惱、甚至是恐慌,並沒有如期而至。恰恰相反,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荒謬的輕鬆感,像潮水一樣席捲了他,彷彿一直壓在心頭的某塊巨石,終於轟然落地。
他看了看時間,距離若涵那場改變一切的直播,已經過去了將近八個小時。她現在……會怎麼樣?是正被那場意料之外的輿論翻盤搞得暈頭轉向,還是……已經發現了他那個近乎惡作劇般、留在咖啡機底部的線索?
他把那個小小的標籤貼上去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確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或許只是一種微妙的、不合邏輯的直覺,讓他無法做到徹底的斬斷,非要在看似決絕的離開背後,留下一條細得幾乎看不見的、像蛛絲一樣的線索,像是……通往迷宮深處,那根屬於阿裡阿德涅的線。
正當曉陽沉浸在這種複雜而混亂的思緒中時,手機突然不合時宜地震動起來。他低頭一看,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是「未知號碼」。這幾天,這種電話他已經接到不想再接了——多半是嗅覺靈敏的記者,或者唯利是圖的營銷人員,妄想從他這個「當事人」這裡,榨取一些關於「若涵事件」的獨家內幕。他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準備習慣性地拒接。
但這一次,某種難以形容的、微妙的預感,像電流一樣竄過他的神經,讓他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接聽鍵。
「林先生,」一個蒼老、沙啞,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場,「我是您的房東。」
曉陽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隻被驚擾的貓,先前那種恍惚感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自稱「老大爺」、卻從未露過面的神秘房東,在整場荒誕的風波中,一直扮演著一個模糊不清、卻又似乎無處不在的角色。他從未見過對方的真面目,只在最初租房,以及後來幾次莫名其妙的「租客滿意度調查問卷」中,有過極其簡短的線上交流。
「請問……有什麼事嗎?」曉陽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但加速的心跳出賣了他內心的波瀾。
「實驗,結束了,林先生。」老人的語調平淡得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卻又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篤定,「我們收集到的數據,充分表明,您和張小姐的互動模式……極為特殊,非常值得深入研究。」
「實驗?」曉陽握緊了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什麼實驗?」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極輕的、彷彿帶著嘲諷意味的笑聲:「您不必裝糊塗,林先生。以您的智商和敏銳的觀察力,我相信,您早就察覺到了其中的異常。那個所謂的『租房系統故障』導致的雙重預訂?那個在關鍵時刻神秘消失、又在更關鍵時刻適時出現的房東?還有那些……過於巧合的相遇、衝突,以及……外部干擾?」
曉陽沉默了幾秒鐘。確實,從他踏入那個公寓的第一天起,他就隱隱感覺到整個租房安排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但當時生活的動盪和混亂,讓他把這些疑問一次次地壓了下去。
「所以,」他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像淬了冰,「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一場你們精心設計的社會實驗?我和若涵……只是你們實驗室裡的小白鼠?」
「『實驗參與者』,或許是更為中性且準確的稱呼,」老人不緊不慢地糾正道,語氣裡聽不出一絲歉意,「準確來說,這是一項關於不同性格原型個體,在特定壓力環境下的互動模式與情感調適能力的長期社會心理學研究項目。我們通過複雜的算法模型,精心篩選了數對在核心特質上具有高度互補性的實驗對象配對,將他們置於相似的、受控的環境條件下,藉此觀察記錄他們的適應策略、衝突解決方式以及……潛在的情感發展軌跡。」
一股難以遏制的憤怒,像岩漿一樣衝上曉陽的心頭,但他用強大的自制力,硬生生將其壓了下去。「這嚴重違反了基本的研究倫理,」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聲音冷得像冰,「實驗對象擁有最基本的知情同意權。」
「關於這一點,恐怕您需要仔細回憶一下您簽署的那份長達數十頁的租賃合同,」老人平靜地回應,像是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在合同的第47頁,附錄C的第9條,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部分,您確實簽署了具有法律效力的、完整的知情同意書。當然,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警惕,我們將其包裝成了看似無害的『租客居住體驗與行為數據收集協議』。事實證明,很少有人會真正仔細閱讀那些冗長繁瑣的細則條款,而這種現象本身,也是我們研究人類行為模式的一部分。」
曉陽回想起當初因為急於入住而草草簽下的那份厚厚的合約,內心翻江倒海,湧起一股強烈的挫敗感和被愚弄的屈辱。他,一個以邏輯嚴謹、注重細節著稱的程序設計師,居然在這種最基本的問題上,栽了個如此徹底的跟頭。
「所以……你們就這樣,像操縱木偶一樣,隨意干涉我和若涵的生活?那些突如其來的網絡風波,那些惡意滿滿的爆料……也是你們實驗設計的一部分?」
「不完全是,」老人的聲音裡,似乎帶上了一絲微妙的停頓,像是在斟酌措辭,「我們的主要職責,是創造初始的共處條件,並在特定節點,施加一些可控的外部環境刺激。至於後續事態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是基於你們自身的性格反應、決策選擇,以及……其他不可控的外部力量的介入。比如說,那位趙先生出於個人恩怨的報復行動,就完全超出了我們最初的實驗設計範疇。」
曉陽努力消化著這些令人震驚的信息,腦子飛速運轉,突然捕捉到了一個關鍵詞:「你剛才說……『實驗結束了』……這具體意味著什麼?」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輕微的、像是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彷彿老人正在查閱某些記錄或者報告。
「字面意思,林先生。意味著我們已經收集到了足夠的、具有統計學意義的數據樣本,達到了預設的研究目標,因此不再需要進行後續的觀察和干預。按照標準流程,實驗結束後,所有參與者都會被正式告知研究的真實目的,並會收到一筆作為補償的項目基金。相關的詳細報告和財務文件,應該已經發送到您註冊的電子郵箱中了。」
曉陽下意識地劃開手機屏幕,點開郵箱應用,果然在收件箱頂部,看到一封來自名為「城市居住體驗與人類行為模式研究中心」的未讀郵件,附件裡包含著一個體積龐大的PDF文件和一個轉賬證明的掃描件。
「但是……出乎我們意料的是,」老人繼續說道,語氣中首次帶上了一絲難以掩飾的情感色彩,或許是好奇,或許是驚訝,又或許兩者兼有,「您和張小姐的互動數據,呈現出一種極其罕見的、高強度的情感共振模式。用更通俗的話來說……你們兩個,異常地匹配,遠遠超出了我們基於初始模型所做的任何預期。」
「情感……共振模式?」曉陽重複著這個陌生的術語,心跳在自己都沒察覺的情況下,悄然加速。
「是的。在我們建立的多維度評估體系中,涵蓋了數百項測試參數,您和張小姐之間的相容性綜合指數,達到了驚人的93.7%。請注意,這是在排除了所有外部干擾因素後得出的純粹互動數據。這個數值,是我們中心進行此類研究近十年來,所記錄到的最高值。你們的思維模式,雖然在表現層面上看起來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反,但經過深度結構分析,我們發現它們在底層邏輯上,形成了高度的互補性。」老人的聲音裡,罕見地帶上了一絲屬於研究者的興奮和熱情,「簡單來說,林先生,您和張女士在認知加工方式、情緒反應模式以及壓力應對機制上,形成了一種近乎完美的互補閉環。這種情況,在通常的社會互動中,往往會因為巨大的差異而導致持續的、不可調和的衝突,但在你們的個案中,卻奇蹟般地創造了一種獨特的、相互依存的……姑且稱之為『共生關係』吧。」
曉陽沉默了。他本能地抗拒用冰冷的數據來定義複雜的感情,但又不得不承認,這位神秘老人冷靜而客觀的分析,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他一直以來刻意迴避的內心癥結。那些與若涵共處的、充滿了矛盾與拉扯的日子,從最初的相互抵觸、格格不入,到逐漸的磨合、習慣,再到後來……某種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近乎本能的依賴,似乎……確實遵循著某種奇妙而難以言說的軌跡。
「實驗,已經結束了,林先生,」老人的聲音重新恢復了那種古井無波的平靜,「但是,你們的故事呢?您是選擇相信並遵循數據所揭示的可能性,還是……繼續堅持您最初那個基於純粹理性的決定?」
曉陽抬起頭,目光落在機場大廳那塊巨大的航班信息顯示屏上。上面密密麻麻地滾動著各種起飛和到達的信息。他的那班飛機,早已起飛,帶著他原本精心規劃好的、所謂理性的未來,一同消失在了遙遠的雲端。
「我不相信數據能定義一切,」他終於開口,聲音異常平靜,卻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篤定,「但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斷。」
「有趣的選擇,非常有趣的選擇,」老人似乎在電話那頭微微笑了起來,「那麼,我們這些旁觀者,就拭目以待,期待看到這個故事……接下來的發展。祝您好運,林先生。」
電話被掛斷了。曉陽依然坐在原位,感覺自己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光怪陸離、極其荒誕的夢境。他解鎖手機,點開圖庫,手指無意識地滑動,最終停留在了一張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保存下來的照片上:那是某一次直播開始前,若涵並不知道他在旁邊,正全神貫注地調試著設備,臉上沒有平時那種營業式的笑容,只有專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暖黃色的燈光溫柔地勾勒出她姣好的側臉輪廓。那一刻的她,是他見過的最真實的她,不是為了鏡頭,不是為了觀眾,不是為了任何人設,僅僅是……若涵本身。
就在他沉浸在短暫的回憶中時,手機輕微地震動了一下,提示收到了一條新的信息。
發信人:若涵。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coh1sCSV8
內容只有一句話:謝謝你。昨晚的那杯咖啡,很好喝。
曉陽盯著屏幕上那短短的一行字,手指懸停在屏幕上方,像被施了定身法。要回覆嗎?回什麼?他的大腦,那顆引以為傲的、堪比超級計算機的大腦,此刻卻像是宕機了一樣,飛速運轉,試圖構建出一個邏輯嚴密、措辭得體的回應,但每一個在腦海中成型的句子,都顯得那麼蒼白、笨拙、辭不達意。
機場的喧囂聲,像是突然被放大了無數倍,重新湧入他的耳朵。金屬摩擦的尖銳聲,匆匆忙忙的腳步聲,行李箱輪子滾動的咕嚕聲,廣播裡模糊不清的回聲,陌生人之間毫無意義的交談聲……所有這些雜亂無章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難以抗拒的催促感。
下一秒,曉陽猛地站了起來,動作幅度之大,幾乎掀翻了桌上那杯早已冰冷的咖啡。他一把抓起手機,拎起身邊的行李箱,目光快速掃過咖啡廳的出口,然後是更遠處那個標示著「機場出口」的發光指示牌。
沒有經過更多所謂理性的思考,他的身體,已經先於他那顆還在糾結的大腦,做出了決定。他邁開長腿,快步走向出口,步伐越來越急,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變成了小跑。在通往到達大廳和出租車區域的長長走道上,他掏出手機,手指有些顫抖地撥通了一個他從未想過會主動聯繫的電話號碼。
「你好,我想預訂天空賓館的一間房,」他的呼吸因為奔跑而有些急促,但聲音卻出奇地穩定和堅定,「是的,最好是今天入住,立刻。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306房間……麻煩您查一下是否有空房……好的,謝謝。」
十五分鐘後,他坐在出租車的後座,背脊挺得筆直,目視前方。司機透過後視鏡,好奇地打量了他幾眼,似乎想開口搭話,但最終還是被曉陽那副過於緊繃、彷彿隨時準備上戰場的表情給嚇退了。
車窗外,熟悉的城市景色飛速地向後倒退。曉陽看著那些不斷變化的街景,腦海中卻像走馬燈一樣,全是若涵的影像:她皺著眉頭苦思冥想設計方案的樣子,她熬夜後疲憊地揉著眼睛的小動作,她發現他悄悄幫她整理好凌亂的桌面時,那種 mezcla de驚訝、羞惱和一絲竊喜的表情,還有……她在直播裡,用那種近乎孤注一擲的語氣說出「那些感情……變成了真的」時,眼中閃爍著的、既脆弱又堅定的光芒。
「什麼……才是真正的『最優解』?」這個他作為程序設計師奉為圭臬的問題,突然毫無徵兆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他習慣於尋找最高效的算法,最優化的路徑,最少的資源消耗,最高的成功概率。但在感情這道複雜到毫無邏輯可言的難題面前,所有這些他賴以生存的標準,都變得模糊不清,甚至……有些可笑。最優解,是選擇逃避,還是勇敢面對?是謹慎保護,還是徹底坦誠?是繼續遵循冰冷的理性,還是……第一次,真正跟隨自己內心的指引?
車子轉入一條他無比熟悉的街道,窗外的建築風格越來越眼熟。曉陽猛地意識到,他們正在接近若涵的公寓——那個他曾經也稱之為「家」的地方。他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眼神緊張而複雜地向窗外張望,像是在尋找什麼,又像是在害怕看到什麼。
「師傅,麻煩……先等一下,」他突然開口,聲音略顯沙啞,「改變一下路線,我們先去市中心那家最大的花店,然後……再去天空賓館。」
司機再次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個了然的、帶著點揶揄的微笑:「去見女朋友?」
「不……」曉陽頓了頓,眼神閃爍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了相對誠實的回答,「至少……現在還不是。」
「哈哈,懂了!祝你好運啊,小伙子,」司機爽朗地笑了起來,熟練地轉動方向盤,「需不需要哥們給你支幾招?想當年,我可是經歷過九九八十一種復合修羅場的過來人!」
曉陽臉上罕見地,露出了一絲極淡的、近乎靦腆的笑容:「謝謝您的好意,但我想……這一次,我需要用我自己的方式來解決。」
「明智的選擇,」司機讚許地點點頭,「每段關係都有它自己獨特的代碼和解碼方式,關鍵是……找到專屬於你們兩個的那一種密鑰。」
車子在一家裝潢考究的大型花店前停下。曉陽深吸一口氣,推門走進店內,瞬間被琳琅滿目的、爭奇鬥艷的花卉包圍。面對這五彩斑斕的世界,他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迷茫。玫瑰?太俗氣,太直白。百合?太莊重,太正式。向日葵?太過明亮,太過張揚……似乎沒有一種花,能夠準確地、微妙地表達出他此刻內心那種混亂、矛盾,卻又異常堅定的複雜心情。
最後,在店員熱情又困惑的目光中,他選擇了一束看起來很簡單、甚至有些不起眼的藍色風信子。店員告訴他,這種花的花語是「恆心、真摯的愛與不變的忠誠」。曉陽對這種符號化的解釋不置可否,他只是單純地喜歡它那種低調而寧靜的藍色,像是在一片喧囂嘈雜中,難得的一份沉靜與專注。
回到車上,曉陽小心翼翼地將花束抱在懷裡,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不斷變換的風景。
「這個天空賓館……」司機的聲音帶著一絲八卦的意味,打破了車內的沉默,「是你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不,」曉陽搖搖頭,聲音很輕,「是我們……可能發生的、第一次真正約會的地方。」
「哦?」司機顯然對這個回答更感興趣了,語氣裡充滿了好奇,「所以……這是一次全新的開始?」
曉陽沒有立刻回答。是新的開始嗎?或者……是某種形式的終結?亦或是……介於這兩者之間,一個充滿了未知變數的過渡階段?他不確定。他只知道,在看到若涵那場堪稱慘烈的、卻又無比真實的告白之後,在錯過那班本該帶他遠離這一切的飛機之後,在接到那個神秘房東打來的、揭示了荒誕真相的電話之後,有些東西,在他內心深處,已經悄然改變了,就像代碼被悄悄重寫了一樣。
「我想……這更像是對過去的一種回應吧,」他最終緩慢而清晰地回答道,「或許……也是對未來,提出的一個問題。」
「深刻,」司機笑著點了點頭,不再追問,「年輕人,有想法,非常深刻。」
車子終於在天空賓館氣派的大門前緩緩停下。曉陽付完車費,深吸一口氣,站在賓館門口,手中緊緊握著那束藍色的風信子,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達到了某個不尋常的頻率。就在此時,他的手機,像是有預謀一般,再次響了起來。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赫然是「若涵」。
他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半秒,然後用盡力氣,按下了接聽鍵,卻沒有立即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電話那頭的呼吸聲。
「喂?曉陽?」若涵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來,帶著一絲猶豫和不確定,像是在試探,「你……你在嗎?」
「在,」他的聲音出奇地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我就在這裡。」
「這裡……是……」電話那頭的若涵似乎在確認什麼,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置信,「天空賓館?306房間?」
曉陽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她……她真的發現了那個標籤?那個他自己都覺得隱蔽到近乎變態的線索?
「你……發現了?」他的聲音裡,終於洩露出一絲驚訝。
「嗯,」若涵的聲音,明顯帶上了一絲輕快的笑意,「藏得還挺深的嘛,不過……我一直都很留意你的東西。」
這句看似不經意的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曉陽的心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溫暖的漣漪。「你現在……在哪裡?」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
「我……」電話那頭的若涵似乎有些躊躇,聲音壓得很低,「我就在……賓館大堂。」
曉陽的瞳孔瞬間放大了。她真的來了。就像……就像他內心深處,那個連他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微弱的希望所期待的那樣。她解讀了他那近乎密碼的暗示,追隨著那條幾乎看不見的線索,跨越了整座城市,來到了這裡。一股難以形容的、複雜的情緒,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湧上心頭,讓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無法控制的顫抖:
「別動,」他說,語氣急切卻又異常堅定,「站在原地別動,我這就過來。」
掛斷電話,曉陽緊了緊懷裡的花束,邁開長腿,大步流星地走向賓館入口。就在他伸手推開那扇厚重的玻璃門的瞬間,他的腦海中,像閃電一樣劃過一個念頭:他們的故事,從一開始就充滿了荒謬的巧合和精心設計的陷阱,但或許……正是這些看似混亂無序的變量,才最終造就了……今天,站在這裡的、即將相見的他們。
如果這真的是一場該死的社會實驗,那麼現在,實驗的主導權,似乎……已經回到了他們自己手中。
門,在他面前緩緩轉動。下一秒,他將看到的,是他的未來,以及……若涵那張寫滿了故事的臉。
旋轉門冰冷的玻璃上,映照出他自己的影像:那個一向以理性、冷靜、邏輯至上著稱的程序設計師,此刻眼中閃爍著某種不尋常的、溫暖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揚,形成一個極淡卻真實的弧度,手中緊緊握著一束略顯笨拙的藍色風信子,正堅定地,邁出那決定性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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