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自我囚禁
徐語辰做了一個怪夢。
他再次處身於環形欄柵之內,迷路似地四處晃走,不過他也不像是迷路。迷路的話,還會知道自己有個目標,是因為靠不近目標才會迷失;然而,他只是大海裡的一根木屑,隨波逐流,彷彿沒有靠岸的一天。欄柵內,有些人跟他一樣亂了腳步,更多的卻是安然蹲坐在地上,滿身盡是腐朽的沙塵,大約是太久沒站起來活動吧。有個眼熟的老人家也是多數人的一份子,老人家半掩著嘴巴閱讀書本,不時搖頭忍笑。
不知不覺間,他看到欄柵。欄柵以外有著他的三位朋友,那妖魅的千金小姐坐在地上,愛撫著旁邊的女同學,挑頤蔑視欄柵內的牢籠,不時發出痴狂的嗤笑。被千金小姐所愛撫的女同學卻面無表情,如同木偶般的身體任人拉扯,只有眼珠兒畏縮地在欄柵內和欄柵外兩處猶豫不定,表示她仍有生命。剩下那跟他最要好的男性朋友在另一處輕倚著欄柵,一動不動,兩眼空洞地仰望高空。
他這時才想起哥哥。抬頭望上天空,卻看不見紫色的翅膀。
疑惑地望回欄柵內,只見一個夏天的女孩子眨著水靈靈的雙眼,在不遠處向他問路。他搖頭表示不知道,女孩子便向其他或坐著或站著的人不斷詢問,拜謝過後又快樂地跑去別處。跟蹤著女孩子的足跡,他終於瞧見哥哥了。女孩子一臉無知地走到哥哥面前問路,原本神色淡然的哥哥竟然溫柔地笑了,還拍拍女孩子的頭頂,使他心裡很不舒服。但哥哥沒有跟女孩子說話,轉身便甩開女孩子,朝著他走過來。
剎那間,他被哥哥抱住了。
沒有猶豫,他馬上回抱哥哥,並予以期待的眼神。只見哥哥輕輕一笑,身後的紫紗翅膀也跟著笑容而展開,同樣是多麼的純粹又美麗,使他的靈魂只能緊繫至哥哥身上,捨不得放開。腳尖漸漸離開地面,他們第二次在空中劃出紫色的軌跡。
當兩人停在一塊大雲朵上,他又興沖沖地爬到雲界中心,往軟綿綿的白雲挖個小洞,偷窺地面的世界。圓形的洞穴裡,他看到令人心驚的景象:毫無疑問,下面盡是一塊大荒地,一道環形欄柵把眾人囚在中央位置,少數人則在欄柵外逗留。這批少數人一移動,總是趨向欄柵的相反方向;當中只有零星幾個才會回望欄柵,再度走進去。
詭譎的是,原來遠離中心的欄柵一直走,竟會走到更外面的、把眾人包圍住的環形深淵──ABYSS!
地面的世界,由中心向外伸延,就是欄柵內、欄柵、欄柵外、深淵,此數個圓環所組成的平面圖形。人們若由中心向外前進,必會先跨越欄柵,不斷邁步,最後墜落深淵。
「最初,欄柵是不存在的。為了保護自己,避免自己墮入ABYSS,人才會用自己的雙手親自打造欄柵。辰,你明白嗎?」
有點,他略帶愁意地點頭,繼續俯瞰雲下景況。那是個看不見底的漆黑深淵,比海洋更遼闊、更深邃,一旦失足掉下去肯定無法再回到地面。碰巧地,一個人影在深淵旁邊跺著腳,忽然向前踏空,身影便越來越小,最終與深淵融為一體。
他睜大雙眼,駭然一抖。要是他也進入了ABYSS那怎麼辦?
「辰,我會守護你的。」
有了哥哥的保證,他很快便放下擔憂,正想別過眼不再看,卻見那千金小姐攜著女同學悄悄移動,往深淵再靠近一步。他大聲叫喊阻止,然而那狂傲的千金小姐似乎聽不見他,只去注視地面的萬物,不知不覺間又更接近了深淵。
激動之下一個不慎,他的腳踐穿了雲層的薄處,整個人陷了下去;幸而身體馬上被扶住,整個人跌在溫暖的胸膛裡,被飄渺的紗翼緊緊包住。他不好意思地咬舌,而哥哥就溫柔地掃著他的背脊,有點癢,卻很舒服。
「辰,你是屬於我的,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
他輕輕點頭,眼角瞟了瞟地面的世界後,他便用雲團把洞穴填好,霎時間微妙的感覺頓生,既是對地面世界的不捨,又是對脫離地面的欣喜。遲疑之際,哥哥把他抱得更緊了。腳底與雲層的接觸忽然消失,他便緊勾著哥哥的頸部,看見哥哥臉上的柔和與配合。在近距離的注視下,第一次,他發覺哥哥的五官相當端正完美,再配合身後的那對翅膀,真的好像天使。
他把哥哥再抱緊了點。
接著,在哥哥的引領下化為光束,身體不斷穿插於稀薄的雲團,使他幾乎無法呼吸,肺部好像被壓下去似的。但同時間,這種壓迫感與窒息感卻帶給他忘我的快感,無論是閉上眼,還是張開眼,都只剩哥哥溫柔的臉孔與那片透徹心靈的淡紫色,彷彿整個天空只有哥哥的存在。
「辰,在地面的世界,我愛你是罪,吻你是罪,抱你是罪;我對辰所做的一切,我對辰全部的感情,我的愛是不被允許的。只有飛到天空,才能擺脫欄柵,跟你永遠在一起……」
心臟猛然跳動,剎那間整張臉都漲紅了,只能閉上眼睛全身感受飛翔的速度。等到兩人都累了,他們又回到原本的那團大白雲坐好。他輕垂臉龐偷瞟哥哥,發現哥哥也跟自己一樣臉上緋紅,但黑色的瞳孔內卻埋著深不見底的柔情。
「辰,我喜歡你……」
哥哥輕扶著他,用鼻尖在他的額頭、眼角、耳垂輕掃著,曖昧的氣氛如泉湧流。可是,他沒有反抗。不是喜歡,卻也不討厭。對於哥哥對自己所作的一切行為,從小到大,他都絕不反抗;與其說是對哥哥的信任,不如說是習慣性的心理罷了。
「辰,你知道『我帶你飛』是什麼意思嗎?」
哥哥離開了他的臉龐,正面直視他,語氣裡還是那永遠的輕柔。他被盯得有點不自在,雙腳發麻,忍不住狂眨眼,好像這樣就能遮住幾份尷尬。良久,他把五指掐住身下那鬆軟的雲被,抿了一下嘴,眸裡只剩哥哥那雙魅惑的瞳孔。
「我知道。」
語畢,他身體輕輕靠前,顫闔雙目,在哥哥的唇上印下淺吻。
那句「我知道」到底是知道了什麼?徐語辰雖然是夢中的主角,但事實上他也無法理解夢裡的他為何會說出這三隻字。很多時候,人們回想夢裡的林林總總,就像是以讀者的角度觀察書中主角,書中並無交待之事,讀者永遠不會知道,只能揣測。
徐語辰縱然聰明,也揣測不出「飛」的意思。
當然,他更不明白夢中的他為什麼會跟哥哥做出那種……跟情侶沒兩樣的事情。
也許在夢中,他感受到的是幸福美滿;但清醒過後,就會不禁搔頭苦笑,對那害羞又荒謬的情節嘲笑個不留餘地。
在刪減叫人羞怯不已的情節後,他就喜滋滋地向徐斐然詳細講述夢中所見與他們的對話,還有自己的感受。他發覺,這個夢跟哥哥提到的天空世界的說法有異曲同工之妙,表現了相當有趣的現實社會格式。
「欄柵外的人就是違反了倫理的人,其實我猜多數人都曾經跨越欄柵,走到欄柵外。不過他們的罪很輕,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事不合規矩,所以很快又會回到欄柵裡面。」徐語辰將地面的世界粗略畫在紙上,擺起高材生的樣兒分析:「至於ABYSS,就是完全的墮落,是犯了死罪,註定終生監禁。」
徐斐然點著下巴聆聽著,看著徐語辰和紙上的眼裡相當複雜,沉思著。
「欄柵以外的地區其實是道德世界和墮落世界的交界區,人可以選擇認罪回到欄柵內,又或者繼續墮落步向ABYSS。不過真奇怪,有什麼事是罪大惡極,會令人永遠墮落呢?是殺人罪嗎?令生命永遠消逝……」
無意識間,沉默已久的徐斐然把正確答案說出來。
「是自我囚禁。」
徐語辰一楞,乖乖住嘴恭候哥哥的見解。徐斐然沒有猶豫,淡淡解釋:
「認為自己有罪,繼而封閉自己,不斷說自己有罪,祈求解脫;可是,自己是無法原諒自己的。將自己結成繭,不許別人接觸,不斷在罪與自責的環裡自我傷害,就是自我囚禁。這就好像墮入ABYSS一樣,再也無法回到地面。」
徐斐然解釋之妙,令徐語辰笑逐顏開,不斷和應著點頭:「太厲害了,哥!」
徐斐然卻沒有笑,僅是幽幽凝視紙上所描繪的一個個圓圈。
「因為這是我曾經跟你說過的話。」
「欸?」
「辰,你選擇性遺忘了好多事呢。」
「哥,你在說什麼啊,我、我不懂。」
「我也不懂。」
原本溫柔體貼的哥哥突然異常冷淡,徐語辰想問清楚卻又怕傷和氣,晃到嘴邊的問題不斷吞回肚裡,表情也漸漸變得冷淡起來。然而徐斐然突然發出尷尬的笑聲,臉上回復了平時陪著他時的一點傻氣,僵持的空氣剎那間便被徹底驅走。徐語辰眨眨眼睛,哥哥真是古怪呢。
「不不,辰,你不用介意我的說話。試想想,你的記憶是完整無缺的吧?昨晚到了山洞,看不到邱乙純,回到旅館睡覺……你人生裡的記憶,是完全被填滿了吧?」
徐斐然微笑地雙手輕托在大腿上,十指陷入指縫隙間,無意義地作出輕微的摩擦。
「所以,我剛才說,我曾經跟你說過有關ABYSS的事,只不過是我的妄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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