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３
下了火車又轉了公車。
坐了好久好久的車，甚至真的在路上睡死，還把貓咪老師當枕頭躺，折騰了好一陣子之後。
我們終於到了傳說中的廢棄村莊。
原本我還以為會是像恐怖電影那樣，是長滿雜草的荒山遍野中的一堆廢墟，實際上卻完全不一樣。因為這裡已經進行過工程，工程中除了人員失蹤（又復返）以外，似乎真的沒有遭到什麼阻礙。所以出現在面前的並不是鬼屋，而是工地現場。
到處都是卡車、怪手，還有一堆堆的土堆和鋼條。
這樣的光景在接近夜晚的夕陽下看來不但一點都不恐怖，甚至還帶有些許的科幻色彩。
「名取，你現在就要開始除魔了嗎？都已經這麼晚了耶？而且夏目都快累死了，我們不能先去旅館嗎？」貓咪老師向名取先生抱怨著。
「我們馬上就要去旅館了啊，只是我想在晚上的休閒之前，先看看工作現場，提醒自己要緊繃一點。」名取先生則笑著回答，身上的黑蜥蜴也在同時爬過他的臉頰。「說到晚上的休閒……夏目，我跟你說喔，雖然我們投宿的是看來如此鄉下的鄉下的旅館，卻是觀光雜誌上票選五顆星的旅館唷！聽說不但客房服務很完善，餐點很好吃，以及有露天溫泉這幾項旅館必備的條件之外，還有游泳池，ＳＰＡ服務，以及大型的電玩區喔！晚上就一起去玩吧。」
聽起來很不錯呢……但是這種鄉下的鄉下的地方為什麼會有這種五星級的旅館啊。還有露天溫泉不是旅館必備的條件吧？雖然我很想要吐槽名取先生，但一看到他的笑臉，就頓時失去了吐槽的興致。
……吐槽這個人絕對沒有用！沒有用的！
「好啦，那麼你也看清楚你要工作的地方了，可不可以快點把我們帶去旅館呢？我對於所謂的餐點很好吃這點非常的有興趣……對了，名取你會叫酒吧？憑你的收入，可以叫上等的日本酒吧？」
「嗯嗯，如果貓咪老師想要喝酒的話，我當然會義不容辭的叫一大瓶囉！雖然我平常比較喜歡喝紅酒，但今天我們就好好的來拼日本酒吧？」
名取先生一邊回答著貓咪老師，一邊往回程的方向走去（聽說旅館就在附近）。從那兩人的對談聽來，今天晚上那兩人（？）似乎有拼酒拼到凌晨的打算了。
嗚嗚，一隻中年妖怪就夠吵了，現在又多了一個青年酒鬼……客房能不能分兩間啊……？
嘆了口氣，我回頭看了廢棄村莊的遺跡最後一眼。
雖然說這裡似乎鬧鬼，但我並沒有感覺到任何奇怪的氣息，不管怎麼看都是普通的施工場所。
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我沒有所謂的靈感力，畢竟就算能看得到妖怪也不一定能看得到幽靈。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來似乎就沒有意義了……
「夏目，快走吧，不快點走就趕不上晚餐了呢！別忘了晚上我們還要大玩一場喔。」名取先生對我揮揮手，那張總是掛著打壞主意的臉上，現在只是漾著單純的笑容。
貓咪老師一聽到晚餐，也緊急的踏出有節奏的小碎步，用力催促著我。
──我們是來避暑之旅的喔──
看著那兩人的臉龐，我實在是忍不住笑意。
「好！我馬上就過去囉！」對著他們招招手，我也用小跳步跑到他們身邊。
晚餐的分量多到很驚人。
吃完晚餐後，不管是我還是名取先生都沒力氣去泡溫泉或是做ＳＰＡ了。就連貓咪老師也像撐死了一樣，挺著一個大肚子倒在房間角落的榻榻米上，不醒人事。
「抱歉啊，夏目，真沒想到都還沒開始拼酒我就先掛了，沒辦法陪你去玩……啊啊，都來了溫泉，至少也要打個撞球……」到溫泉應該是要打桌球吧，名取先生。
「啊，不行，一動就好想吐……旅館真的是送兩人份的餐點來嗎……？」
回想起剛才從桌上一路蔓延到榻榻米的諸多料理，我又不禁打了個寒顫。料理確實是很好吃，但是那份量未免也……
雖然我很快就因為飽了而緩緩退出戰局，但貪吃的貓咪老師，以及抱持著好吃的食物不能浪費的名取先生，卻說什麼也要把送上桌的東西給全部掃空……回想起那畫面，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那個，要不要吃點胃藥還是喝點開水啊？」我問著看來真的十分痛苦的名取先生。他則輕輕揮舞著右手，拒絕了我的提案。
「不行，我的胃裡已經塞不下任何東西了。只要想到還必須吞嚥什麼東西，就覺得很想死……」說到這裡，他打了一個嗝。倒在角落的貓咪老師也在同時抽搐了一下。
看著一人一貓比土曜日劇場死得更為離奇（並沒有死）的模樣，我不禁露出苦笑。
「那麼你們就好好休息，我先去泡個溫泉。」將旅館附的浴衣夾在腋下，我掛著壞心眼的笑容向名取先生揮了揮手。「名取先生就明天早上再泡吧！下次別再吃那麼多了。」
「夏目你好過份……」
「沒錯，夏目先生你真是太過分了。」這時，一路上都沒有出現，一直安份的不知道呆在哪裡的式神‧柊也蹦了出來，用食指指著我的鼻子，接著憐惜的抱起名取先生，一路把他拖到鋪好的被子上，真是溫柔……雖然我總覺得名取先生看起來好像快吐出來了。
「抱歉抱歉，不過既然柊也出來了，就請她照顧你吧，你就等身體好一點再去泡湯吧。那麼我先走囉，至於貓咪老師……」我看向倒在角落似乎已經變成灰色的貓。「就麻煩你們照顧了。」
名取先生沒有回答，只是揮了揮手，表示他了解了，柊也對我點點頭。
在獲得兩人的同意及保證後，我便踱著輕快的腳步往溫泉澡堂邁去。
話說這間旅館的裝潢是所謂的東西合併式。旅館本體像是地中海的歐風建築，大廳和走廊也都是西式風格，但一打開房間的門，映入眼中的室內裝潢卻是完全的和式風格，還配備著自己的紙拉門。餐點也輕一色都是懷石料理（但盤數非常多），溫泉澡堂也完全是和式裝潢，還豪奢的做了巨大的檜木（估計）浴池。浸在這樣的溫泉裡就讓我有種自己也是有錢人的錯覺……
而且這間旅館似乎真的是有名的五星級旅館，就算是在這麼鄉下的鄉下的地方，也依然聚集了許多觀光客。
以名取先生的立場來說，到有這麼多觀光客的地方旅遊真的好嗎？啊，不對，他其實是來工作的，旅遊只是順便而已。
不過只是為了工作的話，就不會選這樣的旅館了。仔細想想，住進這旅館一定所費不貲，名取先生可真是大手筆……
該怎麼向他道謝呢？
緩緩從溫泉澡堂裡走出來，我開始思索著該如何向名取先生道謝。
不過，我能做到的應該就是好好協助他工作吧。但是如果我真的看不見幽靈，又要怎麼幫他工作呢？
我思索著朝我們房間的樓層走去，卻在樓梯的轉角跟一個小朋友相撞。
「啊啊，對不起，你還好嗎？」我連忙扶起被我撞倒在地的小男孩，他則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嗚、嗚嗚，好痛……」
「對不起！有哪裡受傷了嗎？是哪裡痛？要不要哥哥帶你去醫護室？」我緊張的檢查著他的手腳，他雖然痛到眼淚都在眼中打轉了，卻還是搖頭說他沒有受傷。
「沒受傷就好……那，要不要哥哥帶你回房間？」男孩的身上也穿著這間旅館的浴衣，想必也是房客之一。他淚眼婆娑的打量了我一眼後，輕輕的點了頭。
「我…我自己跑出來玩，可是、可是迷路了……不要跟媽媽說喔……」看來這孩子是一個人溜去旅館的遊樂區玩吧，不過能找到往遊樂區的路徑卻找不到回自己房間的路，人類想玩的心情果然勝過一切。
「好，我不會跟你媽媽說的。那麼你的房間是哪一號呢？」我笑著問他，他在思索了幾秒後，才小聲的從嘴裡擠出了一段數字：
「２０３３……」
２開頭嗎？！這裡的房號全都是１開頭，我記得２開頭似乎是在另外一棟……
這孩子也跑太遠了吧？！難怪會迷路！！
看著眼前那儼然標示著「Trouble Maker」的男孩，我總覺得有點無力。算了，七歲以前的孩子都是神之子，做什麼都是可以被原諒的……我說說而已。
「２０３３應該在另外一棟，我現在就帶你回去吧。」我牽起男孩小小的手，朝別棟的方向走去。男孩在被我牽起手時，臉上頓時泛出了燦爛的笑容。果然是小孩子，一找到可以依賴的對象，立刻就變回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連走路都蹦蹦跳跳的。不過這樣才好，帶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小男孩走在人生地不熟的旅館走廊上，感覺也很不對勁。
於是我又回到了有溫泉澡堂的一樓，並且走上通往別棟的小徑。
「那個啊，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想到馬上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間，小男孩的情緒似乎相當高昂。就算在略暗的小徑燈光下，他臉上的笑容依舊可比夏日的陽光。
「我叫做夏目貴史，你呢？」
我反問他，他卻沒有回答，只是晃動著他的小腦袋，喃喃複頌著我的名字。
「夏目貴史……貴史啊。」
他停下了腳步，看著我，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發自內心的，燦爛無比的笑容。
「真是個好名字呢。」
而那笑容開朗到讓嘴巴裂了開來，就連嘴角也滲出了鮮血。
「耶……？」
不過，我甚至來不及感到驚惶，就被男孩奪走了下一秒──
４
已經不記得那是幾歲時發生的事情了。
隱約記得大概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吧，似乎是被那陣子的靈異綜藝節目所影響，新轉進的班級相當流行恐怖的話題。總之就連剛轉進那個班級沒多久的我，也很清楚當時同齡的孩子們都對這種好像有又好像沒有的靈異話題充滿了興趣。
當時班上有個叫做三田原的同學，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目光，高聲宣稱自己具有通靈能力，可以跟鬼魂對話，甚至有能力消滅它們，所以馬上就變成了班上的風雲人物。
也他馬上變成了我心中的偶像。
自從我發現我平常看到的東西，是一般人所看不見，所不能接受的東西之後，我便努力壓抑住自己，試著不在看到奇怪景象時放聲尖叫，也不談論那方面的話題。
但眼前的男孩居然可以大聲的告訴大家自己通靈，看得到也碰得到。這樣大無畏的行為是我從沒想過的，更沒想到這麼做居然可以得到他人的尊敬。
這個新的班級，以及這個新的指標，對我幼小的心靈來說，簡直像天國一樣。
那時我真的衷心相信，自己終於得到了夥伴，也終於可以大方談論自己的能力，再也不會被嘲笑。
我以為我不再孤獨了。
「三、三田原！我…我也看得到喔！」所以那一天，我下定決心，在三田原向同學炫燿自己昨天又超度了哪裡的怨靈時，加入他的話題，並且告訴他「我也是你的同類」。
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當時心中的興奮。
寂寞的日子實在太長了。
孤單的生活實在太悲哀了。
我一廂情願的認為三田原絕對也有過和我一樣的寂寥感，所以在知道有同伴後，他一定會很開心。
然後我們就可以成為好朋友。
我也終於不用繼續一個人的日子。
但他的反應卻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聽到我說的話之後，三田原垮下了臉。
「你在說什麼啊，夏目？」
「說…說什麼，就是，我也看得到妖怪啊，跟三田原一樣！」
「你不要騙人好不好？」
騙人。
「我知道你以前的綽號啦！我有朋友在你以前的學校，他跟我說過你是『大騙子夏目』，為了得到大家的注意，所以老是說一些有的沒有的。你這種騙子居然敢說跟我一樣看得到妖怪？哼，電視上那些睜眼說瞎話的靈能者都比你強咧！」
騙子。
「對啊，三田原是真的看得到幽靈喔！他前幾天還幫我驅除過惡靈呢！」
「你不要看三田原很受歡迎，就説什麼自己也看得到妖怪喔，這樣很噁心耶。」
「想裝英雄嗎？真是糟透了！」
「果然是騙子夏目！騙子！騙子！」
數落聲、辱罵聲，從四面八方襲來。
世界充滿了人類的惡意。
「我、我沒有說謊，我真的看得到！像，對，你看那裡。」我用小小的手指指向天花板。「就在教室的天花板上！有一個三頭的和尚妖怪，有兩個頭正在睡覺，另一個頭正看著我們……」
我看向三田原。
「你也看得到吧？看得到對不對？所以我真的不是在說謊啦，相信我！」我誠摯的向他述說著。
我真的以為是因為自己沒有提出證據，所以他才不肯承認我，才會說我說謊。
但事實卻不是這樣的。
三田原朝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但他的眼睛中並沒有映照出那三頭和尚的模樣。臉上則充滿了複雜的表情。
有點不耐煩，有點不知所措，有點害怕。
「我……我才沒看到什麼三頭的妖怪呢！夏目你唬人也要有個極限，說謊也不打草稿！」他用食指不客氣的指著我的鼻樑。
我卻不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夏目太過分了！」「夏目果然是騙子！」「騙子！」
「不，不是，我不是騙子！」
我真的看到了！
天花板上真的有人！
三頭的和尚似乎被我們給吵醒，三顆頭都睜開了眼睛，看著我。
看著我。
並且對我微笑。
『別掙扎了，人類都是這樣的。』
人類都是可恨的。
『看得到妖怪的你，比較接近我們。』
比起來，雖然有些妖怪會吃人，但也有很多很有趣的妖怪。
『所以放棄那邊吧，放棄吧。』
「因為人生是很痛苦的，很寂寞的，對吧，貴志？對吧，你也一樣對吧？」
「所以，放棄追逐人群的人生吧，就在這裡，跟我們待在一起。成為我們的一部份吧？這樣你就永遠不會寂寞了，也不會被人冠上莫須有的罪名了，不是嗎？」
「貴志、貴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