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５
很久沒有哭醒的經驗了。
也早已習慣醒來的時候，可以在床邊（甚至是床上）看到打著呼的貓咪老師。
也已習慣坐在溫馨的餐桌前，跟塔子嬸嬸、滋叔叔一起吃早餐。
對。
雖然心中那股寂寞的氣氛依舊沒有消失。
但現在的我，已經不像從前那麼脆弱了。
啊……真的很久，沒有哭醒了。
擦了擦淚水後，我睜開雙眼。
眼前一片漆黑，四周的空氣十分冷冽。自己早上明明就是在熱死人的家中，現在卻冷到牙齒打顫。
──我在哪裡？
朝四面八方看去，已經習慣黑暗的眼睛很快就辨別出自己的狀況。
我被關在一個籠子裡。
說是籠子有點怪怪的，畢竟我只是被一堆竹子給圍住而已。不過單以形成的畫面來看，要說我是被籠子給關住也不算錯誤。而我剛剛則躺在泥土地上，現在只要手輕輕一撥，乾掉的土壤就能輕易從皮膚上掉下來。
被關起來算是小事，睡在泥土上也是小事。
重點是，我是怎麼被關起來的？是誰為了什麼理由要囚禁我？
回想起記憶的最後一個片段。
──是那個小男孩做的嗎？我思索著。
那裂開的笑容確實很可怕，從嘴角流出血的模樣也相當驚悚。但我並不覺得他的行動中帶有惡意。雖然我是很天真，也被罵了很多次我很天真。雖然我確實被妖怪騙過很多次。
但是我還記得我牽起小男孩的手，答應要帶他回房間的時候，男孩露出的表情。
我並不覺得他在騙我。
「啊啊…好冷……」因為身上只穿著單薄的浴衣，完全無法抵禦鄉下的鄉下的寒冷夜晚。
我用摩娑起露出浴衣外的雙手，繼續思索著該怎麼離開這裡。
我站起身，試圖學動畫的逃獄模式，用手扳開鐵窗……不對，是竹子。但竹子卻意外的強韌，怎麼扳也扳不開。用撞的，也撞不斷，完全紋風不動。
好了不起的竹子，是地方特產嗎？
最後我只好放棄逃獄，坐倒在地。
不知道貓咪老師或名取先生，有沒有發現我失蹤了，會不會出動救我呢？
但這小小的期望，卻在我想起他們在我出門泡湯前的模樣的瞬間，令我感到心灰意冷。
唉，不知道我能不能忍到明天名取先生起床工作……
這麼說來，把我抓來的該不會就是所謂的幽靈吧？
「答對了。」就像在回答我的話一樣，男孩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我嚇了一跳（真的跳了），轉身往聲音的方向看去，卻只看到一團黑暗。
「因為我覺得，貴志應該可以跟我成為朋友，我才會把你帶來。」男孩在黑暗中天真無邪的笑著，笑聲就跟一般的孩子一樣，高亢而純潔。
「朋友……？」
「是啊，朋友。我以前也有朋友叫做ＴＡＫＡＳＨＩ，不過漢字寫法似乎不一樣。但這不重要啦，現在我只要有你就夠了。」男孩認真的說著，就算看不見他的面貌，我也可以想像出他現在的表情。
「你…很寂寞嗎？」我問他。他沉默了數秒。
「是啊，好寂寞。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一直在這裡，所有的人都不願意成為我的朋友，大家都說我是怪胎……」他的聲音吟唱般響透黑暗的空間。
「這樣的我，嘿嘿，跟貴志一樣對吧？從小到大都被人排擠，沒有人想接近你，說你是騙子，說你很噁心，還會打你，吐你口水。明明你沒有說任何謊言，明明你也是個人類，卻被當成更低下的存在，嘿嘿，嘿嘿。好可憐喔，貴志。好可憐喔。」男孩的聲音逐漸變得尖銳，音質間奇怪的頻率不斷刺在我的腦上，引起了劇烈的頭痛。
──「我」，被村人所討厭。被村人所唾棄，被親弟弟用石塊砸，被母親趕出家門。
──貴志，好可憐喔。
──「我」，被當成村裡的瘟神，被當作乾旱的起因，不被任何人所喜歡，也沒有任何的朋友。
──貴志，好可憐喔。
──「我」，在半夜被人用棍棒活活打死，被埋在遙遠的遙遠的地方，就連家的方向也找不到。
──夏目是大騙子。
「喂，這樣的你，一定可以了解我吧？不會像其他人一樣逃離我吧？會成為我的朋友吧？會相信我，會愛我吧？貴志？」
「什麼，你領養了那個小鬼？」「啊，我知道，就是那個感覺很噁心的傢伙嘛。」「我才沒有領養呢，他只是暫時寄放在我這裡而已。」「什麼寄放啊，你把人家當成東西了嗎？哈哈哈哈哈」
「夏目感覺好噁心喔。」「聽說他看得到妖怪耶。」「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在說妖怪呀？」「嘻嘻、嘻嘻」
「騙子！」「我才不是你的同類呢！」「夏目真差勁。」
「為什麼又跟同學打架了呢？」「對不起，我家貴志有點衝動。」「你居然要我拉下臉跟別人道歉！」
「老公！什麼時候才能把那個小孩送走啊？」「我討厭他老是用什麼都知道的表情看著我。」
「貴志，那裡沒有東西喔。」「我無法理解他……」
「夏目是愛哭鬼！愛哭鬼！！」「我家小孩才沒對他做什麼呢，是他自己突然衝出來撞到我家孩子的。」
「夏目」「騙子」「走開」「夏目」「騙子」「走開」「夏目」「騙子」「走開」「夏目」「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你就這麼想得到他人關注嗎？」
──對！
我想得到大家的關注！
我希望大家都能夠愛我！
我希望能被理解，我希望能被愛護。
我希望有人能夠抱緊我，我奢求他人的愛情。
──我真的沒有說謊！！
──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我呢？
「我會愛你的喔，我會相信你的喔。貴志。
「你跟其他的人都不一樣，我知道的，因為只有你跟我是一樣的，所以你一定會留在我身邊。因為只有經歷過相同痛苦的人才可以完全包容理解對方。我知道的喔，貴志。」
男孩澄澈的聲音，在被黑暗所包容的世界裡迴轉著。
「所以。留下來吧，讓我們互舔傷口吧。留下來吧，這樣就不會寂寞了。貴志。
「就這麼做吧，好不好？」
一對手腕從黑暗裡伸了出來，輕輕地抱住我。
而那雙手腕，有著跟我類似的氣息。
我知道那是個跟我有著一樣悲哀的人，是需要我的懷抱的人。
所以我也緊緊的抱住他。
「比起那邊的世界，你更適合這裡，所以放棄吧，拋棄人類吧，這樣會過得比較好……」
──你差不多也該決定重要的是人類，還是妖怪了吧？
某句曾聽過的話，在我腦內重現了。
誰？誰？是誰說了這句話？是誰要我做出抉擇？而當時我的答案又是什麼？
糟糕……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黑暗籠罩著我。
卻不是冰冷的黑暗，而是如同母親腹內的溫暖黑暗。
雖然帶著淡淡的悲傷，卻非常的溫柔，非常的，非常的溫柔。
男孩抱著我。
一臉滿足的抱著我。
在經過這麼長久的尋覓，終於讓他盼到了我的出現。不會消失，不會消失，就跟他一樣，有著一樣悲傷的我。
他相信我會好好的抱住他，可以安慰他，可以讓他不再寂寞。
我也確實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溫暖。
對，溫暖的黑暗。
就像出生前一樣的，溫暖的黑暗。
「夏目！」「夏目你這個笨蛋！不准落入其他妖怪手裡！」
「──咦？」
但這令人舒服的黑暗，卻在下一刻硬生生地被人給剝開。
記得在小時候看的動畫影片裡，正義英雄總是會在最危急的一刻登場。
為什麼總是要這麼晚才到呢？就不能早一點出門嗎？早一點到的話，事情就不會變得那麼嚴重了。從小到大我都是這麼認為的。
英雄動畫真是不合理耶，你是領日薪還是鐘點費？難道就非得算在出場最帥的時間點出場嗎？
看到貓咪老師跟名取先生（穿著浴衣）出場的時候，我似乎真的是這麼想的。
但這也代表他們兩個在我心中，就像是英雄片裡才會出現的英雄那樣閃閃發亮。
紅色的光輝像火一樣，在天空中畫了一個圓，切開了圍繞在我身邊的無垠黑暗，並且燒毀了以竹子編成的巨大牢籠。
點點散佈在四周的火星，卻不知為何是紫色的，而非艷麗的火紅。
左手持著如扇般的符咒，右手打著手印，跨坐在白色妖魔之上的青年，有著令許多男人自嘆不如的外貌。不過──也未免太愛耍帥了吧？
「夏目，不要被誘惑了！」
「我知道你很優柔寡斷，但如果你被別的妖怪吃掉的話，那我不就虧大了嗎？！」
名取先生和貓咪老師的聲音你來我往的傳入我的耳內，我卻只能呆愣著看著他們的舉動。
──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不對，他們是誰？也太愛耍帥了。總覺得似曾相識……但那跟我沒關係吧。這麼說來，我在這裡做什麼？不對，我又是誰？我知道我應該要待在這裡，對，我應該要在這裡。
因為我必須照顧這個孩子。
──那麼他們又是？
「你們不要來攪亂啦！」就在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誰的時候，剛剛才被青年用火焰驅散掉的黑暗又凝聚在了一起，並且一口氣朝天空中的白色妖魔跟青年衝去。
眼前的畫面，就像是補麻雀的網，黑暗從槍裡射出後往四周散開，一口氣包住那兩個過於閃耀的東西。
這樣很好。
這樣做很好。
因為他們太亮眼了，刺得我的眼睛好痛。所以就將一切都隱沒在黑暗裡吧，這一定是最好的結果。
我笑著對那團黑暗揮了揮手，黑暗中也傳來了男孩的聲音，他笑著，回答了我些什麼。
似乎是快樂的詞句。
好像非常開心。
仔細聆聽，他似乎說著要回到我身邊，很開心我存在於這個地方。
因為他，非常，需要我。
我們的靈魂就像連接著一樣，我可以輕鬆的感受到他的所有感覺。
──啊啊，好開心。
好開心喔。
「別開玩笑了！」
突然，一道白光刺穿了黑暗，就像將黑暗給切碎一般，光線一道接著一道，筆直地將黑色的天空切成了一片又一片。下一刻，就像從黑暗中剖腹生產般，白色的妖魔全身掛滿如同血絲的黑影，為黑夜所孕育而生。
「這一點點東西，就想要困住我名取嗎？」
坐在妖魔身上的俊美青年則再度揮舞起手臂，左手的符咒頓時化為巨大的火焰，剎那間燒光了白色妖魔身上的所有黑影，並且變成為數眾多的火球，如子彈般射向四周殘存的影子。
──住手！
我可以感覺到黑影中的人正在哀嚎。
很痛，真的很痛，是靈魂將被燒盡的疼痛。
別這樣，別這樣啊！
「停下來！拜託，名取先生，停下來啊！！」我朝著天空大喊。
而在這瞬間，我才想起眼前男人的名字。
對，他是名取先生，名取周一，他乘坐著的妖魔則叫做斑，不過我都叫他貓咪老師……
回想起他們後，不知為何，淚水卻滾了下來。
眼前那閃閃發光，如夏日流星般的美麗存在，居然是我所熟識的人，親近的妖怪。是如此無力的我的朋友……
為什麼會這麼諷刺呢？
被人類所厭惡的我。不想再看到妖怪存在的我。想要當個平凡人的我。沒用的我。無能的我。
大騙子。
我。
不知不覺間，被名取先生所燒灼打散的黑影再度凝結，並且躲到我的背後。
「貴志，救我。貴志，救我！」小小的聲音顫抖著，光聽聲音，我就可以想像到男孩害怕無助的模樣，也更讓我無法放開他。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如果能夠讓他幸福的話，我也一定會變得幸福。
我是這麼相信的──
「夏目，快離開。這傢伙就是這次事件的罪魁禍首。之前我以為他會安分的待在工地那裡，才會毫無防備的把你們帶去旅館。卻沒想到他居然會跟著我們過來……抱歉，我太大意了。」名取先生一邊說，一邊從浴衣裡拿出更多符咒。雖然我完全看不出浴衣裡哪裡能放這些符咒，但我知道名取先生的實力。
如果是他，就算面前是曾將我誘拐監禁的妖怪，也絕對可以輕鬆獲勝。
「不行，我不離開。」正因為如此，我更要保護他……保護這個在我背後瑟縮著的悲傷靈魂。
「夏目，不要被誘惑了！那可是惡靈啊！他留在世上也只會繼續危害人類，他可是想要拖全世界人一起前往地獄的混帳怨靈，並不是弱小到需要你保護的對象！」名取先生的聲音在空氣中震動著，字字句句都是如此的鏗鏘有力，如此令人難以否定。
「不，我是自願的。」但我還是要說。「因為他是我的夥伴。因為他跟我是一樣的，我們都是被世界所放逐的人，都是不被需要的人──我不希望看到他被你趕盡殺絕！我希望他在這世上是有存在價值的，我希望他能夠活下去！」
「夏目你這個笨蛋！對以死的人說什麼希望他活下去？死人就要快快超度啦！」貓咪老師大吼著，嘴裡噴出了些許紫色的火花。
但這並不是死不死的問題。
而是存不存在的問題。
我希望能夠存在於這個世上，被人所需要，被人所愛，被人所珍惜。
而他一定也一樣，因為孤獨寂寞，所以需要夥伴，因為悲傷，所以不願意離開。
因為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歸屬之地，因為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夠被承認。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不斷尋找可以認同他的人，他並不是個為了自己的不滿而想要拖別人下水的壞孩子。我了解他的痛苦，所以，我想要承認他──
「你只是在找藉口而已，你只是在躲避一切而已啊！」名取先生的聲音刺破了我的思緒。「互舔傷口是沒有意義的，就算你們同是有過創傷的夥伴，但是如果一直待在黑暗的地方，不願意走出來的話，是不可能會有更好的結果的，不管對你還是對他都是一樣的！
「不管囚禁再多人的靈魂，不管互相傾吐多少曾有過的慘澹時光，如果不是因為彼此互相了解，如果自己沒有先開頭走出第一步的話，那麼一切到頭來也不過都是虛幻的啊！」名取先生拼命用已經有點沙啞的聲音吶喊著，不斷不斷的，用盡力量的吶喊著。
躲在我背後的黑影突然顫抖了起來，黑影內的男孩則發出了小小的低鳴──他（我們）理解名取先生的話，他（我們）也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卻無法面對現實，無法面對現實──
我的思緒紛亂不已，不知道是被他所影響還是我被名取先生所影響。但不知何時，我已經無法感覺到黑影的想法了。剛剛那靈魂間的緊密連結，簡直就像是場夢。
──不行，不可以！再這樣下去的話，你會、你一定會──
我轉過身，想要抱住那團黑影，卻怎麼樣也無法碰觸到影子的實體。
那不過就是團影子，是永遠不會變成實體的虛幻。
「趁現在！柊！把夏目帶上來！」
「是！」
名取先生一聲令下，我就在還沒注意到自身情況之下，被柊一口氣抱起，飛往天上。
「瓜姬、笹後！困住黑影。」接著，又是一個指令。
「「是！」」於是包含著男孩的黑影在瞬間就脫離了我的身體，完完全全的。
「不要！不要啊！這樣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為什麼他非死不可，為什麼？為什麼！！」我在柊的懷抱裡不斷掙扎著，搖晃著身體。但柊的力氣卻大得很誇張，緊緊的把我給鉗住，絲毫不給我逃脫的機會。
「夏目，我們不是要讓他死。」這時，拿出了數張跟先前完全不一樣的符咒的名取先生用低沉冷冽，跟平常那毫無緊張感的語調完全不同的聲音，對我說道。
「是要讓他重生。」
話語甫落。
青藍色的火焰，便將黑影融化，燒毀了一切。
「貴志──真、好…你比我幸運……」男孩哭著，從火燄中伸出手來，想要握住我的手，我卻只能碰到他的指尖。
──美麗的村莊，總是愉快的笑著的家人，母親的容顏，雖然有點任性卻還是好可愛的弟妹們。
藍色的天空，綠草如茵的大地，夏天時可以盡情捕魚，秋天時稻穗就可以收成了吧。
村裡的祭典是一年一度可以盡情玩耍的日子，今年，我一定要帶弟妹們到每個攤上逛一輪。
弟弟已經不像去年那樣一跌倒就哭，妹妹也已經會自己走路了。隔壁的大嬸說今年祭典前要幫我們都做一件新衣服，可以漂漂亮亮的去參加祭典。
我開心的對身旁的小傢伙這麼說。雖然大家都不喜歡他，但我知道他是個好傢伙。
他聽到我的話也非常開心，還說到時候一定要偷偷變成人類，混進祭典裡跟我們一起玩。
可是啊，村子裡的人都互相認識，混他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一定會受到懷疑的。我提醒他，他則哈哈大笑。
接著，我們手牽著手一起回家。
啊啊，如果收成好的話，只要收成好的話，那麼，明年也一定是美好的日子──
「尭（ＴＡＫＡＳＨＩ）……」
裊裊的青煙，緩緩飛向天際。
６
很久沒有哭著入睡了。
印象中，我是倚靠在貓咪老師的毛皮上睡著的。
睡著的理由，則是因為哭泣到沒有力氣維持哭泣，甚至連維持醒來的能力都沒有，於是就這樣強制進入了睡眠。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醒了過來。
我現在似乎是在旅館裡面。
身體也是躺在棉被上，而不是貓咪老師柔軟的毛皮。
眼皮因為腫脹，睜不太開，但還是可以微微感覺到從窗外射入室內的陽光。
我揉了揉眼睛，再用力眨了眨，才終於可以順利張開雙眼。
張開雙眼後，第一個看到的東西，則是名取先生坐在窗前看著天空的身影。
「夏目。」發現我醒來後，名取先生便輕輕的叫了我的名字。
那毫無緊張感的聲音就跟平常一模一樣，但卻少了一點力道。
看到他的臉，又讓我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情。雖然悲傷，身體卻脫力到連一滴淚水也榨不出來。這樣的我會不會太冷血了？
「夏目。每當我看到你，都會想到我自己。」名取先生的聲音，幽幽的從窗邊傳來，跟昨晚戰鬥時冷冽低沉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到底哪一邊才是真正的名取先生呢？
「你是我所拋棄掉的另一種可能性，假如當初我的選擇不是『這個』的話，我想我應該會跟你相當相似。」他晃了晃手中的紙符，那似乎是召喚式神的符咒。
「但我當時雖然有不同的路可以選擇，但我卻還是堅持選擇了現在的道路。因為我知道，如果我選擇了另一條路，就絕對會崩潰。所以，夏目。」他直視著我，黑色的蜥蜴從他的脖子鑽入了衣領間。
「我想要保護你。我想要保護自己原有的另一個可能性。我很想要好好珍惜你，想要支持你，讓你不至於變得跟當年的我一樣，面臨崩潰的邊緣。
「夏目，你跟我不一樣，你比我幸運得多。你的身邊有許多愛護你的人，甚至還有許多愛護你的妖怪。我非常地羨慕這樣的你，也因此更不希望你受到傷害。或者該說，我希望你心中的傷痕，可以因為他們的愛情和我的介入而逐漸被撫平。」說到這裡，名取先生從窗前走了過來，蹲在我的床邊，並且擁抱住我。
「對不起，夏目，對不起。我並不想要傷害你，但昨天那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方法。不管是對你還是對他都是。」名取先生的體溫，從手臂傳到了我的身上，稍稍讓我被夜風吹涼的身體變的暖和。
「夏目，你不是沒必要存在於世上的人。你是有價值的人。至少對我來說，你光只是存在在這裡，就足以成為我心靈的慰藉。所以我希望你能夠更加信任自己，能夠抬頭挺胸的活下去……」名取先生的身體微微顫抖著，聲音也變得哽咽。
我從沒看過名取先生哭泣的模樣，但我卻被那聲音所影響，一度停住的淚線又開始催動。
「我……這樣的我，真的、真的可以，活在這世上嗎？」我問著他，但眼睛卻又看不清楚了。
「嗯，這是當然的。因為你不是沒有價值的人，因為我需要你。」名取先生則溫柔的回答我，溫柔的，溫柔的，像夏天的夜晚一樣溫柔，涼爽。
「我希望你能夠將我當成夥伴……」
所以，你不是寂寞的。
我似乎聽到名取先生這麼對我說。
就在那瞬間。
我有種安下心的感覺……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跟著「你」走。因為我在「這裡」還有很多愛護我的朋友。
我知道我比「你」幸運太多了，這麼大的幸福總是讓我感到害怕。而我現在也只能在「這裡」，期待「你」的未來能夠幸福。
我曾經是一個人，「你」也曾經是一個人。
但或許只要張開雙眼，認真的去尋找，去思考。
或許我們都不是寂寞的。「你」，或許，也曾經非常幸福──
７
「既然工作都做完了，那今天就來拼命玩耍吧！」精神百倍作出提議的名取先生，真不像是剛哭過的人。「昨天泡湯泡到一半，就接到柊的報告，前往拯救公主。所以根本沒有好好泡到溫泉，所以勇者現在要出發囉！」不過在思緒恢復正常後，我不禁懷疑起剛剛那其實是名取先生的演技，畢竟他是個男演員……
「喔喔！溫泉蛋溫泉蛋！」貓咪老師興奮的背起了毛巾，似乎打算跟在名取先生後面進澡堂。不過這次的溫泉可是露天公共澡堂喔，可以隨便讓家畜進去嗎？
「貓咪老師你真的很喜歡溫泉蛋耶。」不過這種小事就不用在意了。就連頂著哭紅的鼻子跟哭腫的眼睛的我，也打算跟不顧一切的他們一起去澡堂好好泡泡水。
溫泉就是有這樣的魅力。
「不過啊，夏天洗溫泉，真是別有一番風情呢。」
「這行程應該要排到冬天才對。」
「不，身為日本人，就該一年四季都懂得享受溫泉的樂趣。」
互相交換著沒有意義的對話，互相嘲弄，並且以對方的反應為樂而哈哈大笑。
今年的夏天，就從這樣的溫泉旅程開始了。
這樣的發展，或許……也不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