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５
雖然我話說的很滿，說什麼不過就是看不出顏色的差別，應該不會怎麼樣。
但事實證明，就是真的會怎麼樣。
運氣好一點，就是買到壞掉的水果、搭錯衣服、以為是晴天而出門結果淋了一頭毛毛雨等等小事。
運氣壞一點嘛，則會發生撞上維修中的便利商店玻璃門（頭上腫了個包）、掉到水溝裡（小腿縫了兩針）等等令人相當困擾的事。
發生的事情多如牛毛，才三天就已經不堪其擾，一個禮拜過後簡直都要瘋了。
好好的一個春天，我卻連櫻花跟天空的分界都看不清楚，晚上更不敢出門，因為根本分不出一片黑色之中，哪裡是真正的黑暗，哪裡只是變暗的東西，一不小心就會被路過的車子給撞到（目前記錄是一台腳踏車跟兩台嬰兒車）。
最後，因為帶傷的太頻繁，連塔子嬸嬸都不忍心叫我出門跑腿，結果現在的我只能像個廢柴般倒在房間的地上，等著出門買菜的嬸嬸回家煮飯。
「真的是很對不起嬸嬸啊。」我一手撐著臉頰，一手拿著逗貓棒跟貓咪老師玩。在分不出顏色的情況之下，逗貓棒的頭跟貓咪老師的貓掌看起來好像。
「誰叫你要白白把視力送給人家。」貓咪老師用嚴肅的口吻說道，不過跟嚴正的聲音相反，他抓著逗貓棒的畫面實在很滑稽。
「不是視力，是色彩。而且她說她只是借一下，會還的。」我皺眉，將逗貓棒放下。貓咪老師也就停止了爆笑的小跳躍動作，改用後腳騷起癢來了。
「是喔，那你就等著一百年後再去跟她要回來吧，妖怪的時間觀念是很差的。」
「……說得也是哪。」
我攤平在地板上，貓咪老師則開始舔起前腳洗起臉，晚點說不定會下雨。
仔細想想，其實妖怪都很長壽，只是跟他們相處太久，害我總是忘了這件事。
所以對他們來說，借一下說不定真的就是幾十年，到時候我想必早已習慣這沒有顏色的世界了吧。
眨了眨眼，看著我只能隱約看出階調差異的手，不知為何，雖然覺得困擾，倒也不會真的很想奪回色彩。
黑白的世界，也挺漂亮的。況且那個女孩似乎是真的很需要我的眼睛，那麼就算要借她個幾十年，大概也沒什麼關係吧……
如果她真的需要我的話……
「不行唷，夏‧目‧君。」
一顆頭突然出現在我的正上方。
「嗚啊啊啊啊！！！」
「唉呀，突然叫這麼大聲人家會嚇到的！」穿著華麗和服的女性用手掩著嘴巴，呵呵笑著。
「啊、啊啊，是丙啊。好久不見。」我坐起身，把毛燥的頭髮壓平。
被丙看到丟臉的模樣，總覺得頗不好意思的，她看起來倒是很開心的樣子。
「是啊，好久不見了。夏目今天也很可愛呢。」她張開雙臂作勢要撲過來，嚇了我一大跳，但她最後卻只是輕輕的拍拍我的頭，然後把我剛壓平的頭髮弄亂。
「夏目呀，你真的覺得那樣好嗎？」她敲了敲煙斗。
「什麼…好不好？」
「眼睛啊，你的『顏色』。你真的覺得隨便借人好嗎？」她朝我的眼睛吐了一口氣，煙馬上燻得我眼淚直流。
我連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視野卻還是被淚水所填滿，模糊不已。
只有一件事情可以確定，那就是我所看見的世界，依舊是沒有色彩的。
「呃……不知為何，雖然生活有點不便，但我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想奪回顏色耶……」我低頭看著地板。
明知道這樣不行，卻也覺得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理性與感性背道而馳，但如果真的要選擇的話，我會想選擇感覺舒服的那一邊。
「不行唷，不行唷夏目。」就像在回應我心中的抉擇一樣，丙溫柔的說著，並且輕輕摸了摸我的臉頰。「這樣的話你就不能看到完整的丙了，這樣是很對不起我的唷。」
「是啊，夏目，別因為一時的好心而犧牲掉更多的東西，這就是你的壞毛病。」坐在旁邊的貓咪老師一邊梳著貓鬍鬚，一邊用認同的口氣接續丙的話。「該說是爛好人還是單純的蠢蛋呢……？」
「對不起喔，我就是笨。」
「斑說的很對唷，夏目。要把自己看得重要一點，別再當什麼爛好人了！對於那些想利用你的東西，你應該要露出冷笑，然後用力的踐踏他們！這樣才不會浪費掉你這張跟鈴子一樣漂亮的臉龐啊！」丙激動的從地上站起來，用力的踏了好幾下地板，完全糟蹋了平日的高貴形象（？）。
「冷靜！冷靜！不要那麼激動！」
「地板會壞掉啊，啊啊啊在震動！」
丙發洩了約二十秒，才終於停下發洩的舉動。
在她把蓬亂的頭髮給整理好，插上髮簪後，她便伸出手指，一不做二不休地戳進我的雙眼。
「唔啊啊啊啊！！！」面對突來的賤招，我不禁大聲尖叫──但是……
「咦…不會痛耶。」
「當然不會痛啊，我只是在檢查你的眼睛而已。」丙不耐煩的解釋道，並且更用力的將手指戳入我的眼窩。
雖然不會痛，卻還是能感覺到有異物正侵入我的身體中，啊啊，那感覺還真不是普通噁心的。
一分鐘、兩分鐘……過了難熬的一段時間後，她終於將戳入我雙眼的手指给拔了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並不是以物理方式戳進我的眼睛裡，我的視力並沒有因此出現任何問題，還是可以清楚的看見丙。
只不過依然沒有顏色。
丙看著這樣的我，輕輕的吐了口煙，聳聳肩。
「找不到咒力的來源。」聳肩這樣的動作感覺應該不太適合和風的丙，但她做來卻又莫名的合適。丙就是這麼有趣的存在……仔細想想，這還是我第一次沒辦法欣賞丙的和服呢。
因為看不到顏色，所以理所當然無法辨認出今天丙身上衣服的配色。雖然有看見大朵的花，但因為分辨不出顏色，所以我完全看不出來那是怎樣的花（當然也是因為我本來就沒有這方面的知識）。
「要不要回原地看看呢？回到被奪走顏色的地方，或許會比較容易找到蛛絲馬跡。接著就讓我們一股作氣的把顏色奪回來吧！」丙微笑著。不過印象中那相當豔麗的紅色嘴唇現在看來卻是黑色的。
總覺得有點心痛。
坐在她身邊的貓咪老師身上灰色毛與褐色毛的分界也變得不明顯了，到底褐色毛是在左邊還是右邊啊，怎麼那麼快就想不起來了呢……？
「夏目？夏目？有聽到嗎？明天就要進行你的眼睛的奪還戰囉！」貓咪老師狀似生氣的用貓掌拍了拍地板，但那張搞笑的臉卻無法表現出相符合的嚴肅，害我一不小心就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為了懲罰我的無理，貓飛踢瞬間襲來，不過因為腳太短，所以總是可以輕鬆的擋下來，就跟平常一樣。
因為貓咪老師落地的姿勢太醜，害得丙笑彎了腰。貓咪老師則因此再度賞了我一記貓拳，這次我就乖乖讓他打了，算是對他小小的補償。
跟大家相處的日子很愉快。
忘了大家身上的顏色卻讓人悲傷。
雖然我的世界一直都是黑白的，但這些妖怪們在我的印象中，卻總是閃閃發光的，散發著各種光芒。
「夏目，我可不管你想不想要要回顏色喔，在我身邊還被別的妖怪給染指，這是我所不能容許的！」
「我也不能容許！不過，我倒覺得會發生這種事情，你也要負起責任唷，斑。」
「但是隨便就答應借人的可是夏目啊，所以他還是要負最大的責任。喂！聽到了嗎？你必須為自己的愚蠢負起責任，積極的奪回顏色！」
看著義憤填膺的貓咪老師與丙，我突然想起了曾聽過的一句話。
『夏目，你能不能積極一點啊？別老是露出怎樣都可以的表情嘛！』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似乎有同學這樣對我說過。
我確實是個很不積極的人，這我有自知之明。不過…從前的我，並不是個需要「積極」的人。
說真的，沒有顏色的生活很痛苦嗎？其實也還好。
可以的話，我是希望那個有著溫柔笑臉的少女能夠開心。希望這贏弱雙眼中的顏色能夠幫到她的忙。
但如果真的就這樣把眼睛借給她十幾年，二十幾年……不，就算只是借給她一個月，我想我一定會變得更加寂寞。
因為看不到顏色是件寂寞的事──就連假裝自己正度過著快樂的人生也做不到。
所以……我的確應該去找找她。
至少不要是被動的被搶走顏色，如果真的要借出顏色的話，也應該由我這邊正式答應，並且約定歸還的時間才對。
「嗯，我知道了。我會盡力的。」下定決心後，我點點頭，對丙露出笑容。
不知為何，對我的反應，貓咪老師跟丙都愣了一下。看到我疑問的神色，卻又同聲笑了出來。
是為了什麼呢……？
「那我也該走了，明天再來找你們吧。」丙站起身，拍了拍衣擺的灰塵，然後用拍灰塵的那隻手摸了摸我的頭。
「對了，偷偷跟你說唷。是斑找我來的。」她在我耳邊偷笑著。
「是貓咪老師？」
「對啊，別看他那個樣子，他還是超疼你的，嘻嘻。」丙又笑了兩聲，便悠悠的消失在空氣中。
只留下淡淡的煙味。
不知為何，總覺得心裡脹脹的。
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擠滿了我的胸口。
像大型櫻龍捲般，淹沒了這黑白的世界。
６
隔天放學後，我與貓咪老師跟丙在公園會合，一起往事件發生地點前進。
其實在事情發生後我就跟貓咪老師來過了好幾次，所以早已十分熟悉前往那賞櫻祕境的路徑，所以我們沒有花多少的時間，就順利抵達了目的地。
「喔喔，就是這裡啊，的確是個賞花的好地方呢。」丙環顧四周，發出了讚嘆聲。
雖然其他地方的櫻花都已經逐漸凋謝，開始長出新葉，這裡的櫻花卻依舊綻放著，完全不被櫻前線所束縛。
風輕輕吹過，捲起了許多花瓣，再一次於空中形成了華麗的花龍捲。只可惜在我眼中那些花瓣的色彩實在是難以分辨，也因此少了許多可玩味的地方。
丙在樹林中繞了一圈，就回到了我跟貓咪老師的身邊。
「不行，還是感覺不出任何咒力。」
「是嗎……」
「但還是有奇怪的地方。」
「哪裡奇怪了？」
「花的數量。」丙指了指一旁的櫻樹。「現在櫻花差不多都謝了吧，只有這裡還是全部盛開的。」
的確是這樣沒有錯，不過我還以為這是氣候異變所造成的。
「所以我估計…大概是被用在這裡了吧。」丙將煙斗放進嘴裡，所以說話的聲音聽起來不是很清楚。「你的眼睛。」
「被用來維持櫻花綻放嗎？也是有可能呢。」貓咪老師點點頭。
就在此時，少女的聲音毫不管場面地突然出現在我耳邊。
『啊，對不起。』那聲音相當的小，差一點就被風聲給掩蓋過去，幸好最後依然完美的在我耳中播出。
「咦？」我連忙四顧尋找起少女的身影，卻沒有看見她那纖細美麗的模樣。
『你的眼睛，我還沒有用完…』
「用完了還得了啊？！」我朝著天空大喊，但少女並沒有因為我的吶喊就出現在風中。
『沒關係、沒關係，就快要做好了，快要做好了，馬上就可以還你了。』
「做什麼東西啊？」聽到有人把自己眼睛所見的顏色拿去「做」東西，害我全身猛然起了雞皮疙瘩。
『很快就會還你了，真的，真的……』從少女的聲音中可以聽出她的抱歉。不過如果要道歉，一開始就別強行把東西借走嘛！只要好好說明，我也是可以好好借出的啊……
我正想對她曉以大義（雖然是對著空無一物的天空），手卻被丙給用力抓住。
「夏目！」
「等一下，我一定要跟她好好說清楚才行，那個──」
「夏目！！」她用力將我的頭轉向她。
「你到底在跟誰說話啊？」她的表情看起來相當憤怒。
「呃……妳聽不到嗎？」
「我可是什麼也沒聽到唷！」嗚、耳鳴了……請不要在我耳邊大叫……
看著丙那異常憤怒的臉孔，我覺得好害怕。
「所以果然連丙也聽不到啊……」
啊啊，到底是為什麼，所有麻煩的事情都會歸到我身上呢？
「我想，那大概是妖精吧。」聽完我的敘述後，丙幽幽地說道。
「妖精……妖精跟妖怪有什麼差別？」
「基本上沒什麼差別，對人類來說都是異樣的存在。不過他們通常是伴隨著環境自然產生的，不帶有什麼妖力或怨氣，也比較無害，簡單說就是年紀到了就會自然生成的某種靈性的存在。這裡的櫻花會開到現在八成也是這隻妖精造成的。」不知為何，丙看起來似乎有點不開心。
貓咪老師則壓低音量在我耳邊細語：
「她生氣了。」
「為什麼？」
「因為居然有女人可以避過她的耳目跟你接觸，所以她忌妒了。」
「斑！不要亂說話！」
丙的飛拳留下了長長的殘影，貓咪老師軟綿綿的身體則在三秒後跟著巨大碰撞聲音掉落在十公尺外的地面。
約五分鐘後（這五分鐘間貓咪老師與丙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戰鬥），鼻青臉腫的丙與貓咪老師才終於肯安分的坐好。
「總之，現在可以知道的是，那個妖精一定還在這個地方，而且確實使用了夏目眼睛的力量。」丙重新點燃煙斗，紫煙也跟著她的動作緩緩從煙斗內冒出。
「她是說『要用來做東西』對吧，所以我想她大概是要用夏目眼睛的力量來施行某種妖術。」
「妖術？！」不知為何腦中出現了前幾天到朋友家玩遊戲時看到三國志裡某個人物施法的模樣。「像是製造狂風、讓山坡上滾下大石，或是讓人變隱形嗎？」
話一說出口，貓咪老師跟丙便同時給了我一個白眼。
「想太多了。」
「想太多了。」
「啊，不過也不是沒有可能啦。」
「如果是夏目的眼睛的話……」
「所以到底有沒有可能啦！？」
「你自己覺得呢？有可能嗎？」丙對我眨了眨眼睛。「因為只有你看過那個死妖精啊？」
「不過俗話說『人不可貌相』，就算在夏目的眼裡那是個溫柔端莊又美麗的美少女，也可能是個會興風作浪企圖淹沒人類村莊的極惡妖精呀。」貓咪老師冷笑著彈了彈貓鬍子。
「這麼說來，說不定只是因為夏目現在無法分辨顏色，才會覺得那是個溫柔端莊又美麗的美少女吧。但搞不好對方其實是個有著綠色皮膚紫色頭髮很像美國動畫裡會出現的角色……」我居然會從丙的口中聽到美國動畫這樣的名詞，應該不是我的耳朵殘了吧？
「……我並不覺得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雖然只是我個人的觀感，但是……」
我很想要相信她。
雖然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可以完全付出信賴的人或妖怪，就連自己有時候也會欺瞞自己。
但是如果就這樣放棄去相信他人的話，那麼跟過去的我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即便受過創傷的心靈並不能完全被修復，但我並不想因此放棄現在得來不易的幸福。
我想，要獲得他人的信任，就必須先信任他人。雖然聽起來似乎太天真了，但天真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丙突然將手放在我頭上，細長的手指溫柔的將我的頭髮給撥亂。
就像在安慰我一樣。
「晚上再來看看吧，晚上我的妖力比較強，或許可以找到那個傢伙的破綻……不！我一定要找到她的破綻！」前一刻還溫柔的說著話的丙，下一刻卻遽然用力抓住我的頭，還把我當成支點撐起身體。
「好、好痛！」
「還說沒在忌妒……」
「斑！」丙張開了大嘴，再加上她那頭蓬亂的頭髮，真的、非常像裂嘴女……（都市傳說就在我面前重演了啊）
不過，雖然看起來真的很可怕，但比起死氣沉沉的樣子，我還是比較喜歡丙這種無所畏的模樣。
看著圓滾滾的貓咪老師跟雖然有點可怕，實際上卻相當溫柔的丙。
總覺得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感動。
「那個……丙。」我一邊撫摸著被丙的利爪抓痛的頭皮，一邊望向正在朝四面八方發布勝利預告的丙。
「謝謝妳。」我發自內心的對丙道謝，並且盡可能地用最自然的方式對她微笑。
下一刻丙卻唰、地臉紅了，是在害羞嗎？
接著她卻猛然用雙手捏住我的臉頰，並且上下左右拉動，用力蹂躪了我的臉頰好一陣子，才恍然大悟的喊道：
「嗚啊啊，果然是夏目！鈴子絕對不會笑得這麼溫柔啊！」
「笨蛋！當然是夏目啊！如果是鈴子的話妳想怎麼樣？」貓咪老師則給了她一個飛踢。
「當然是好好的抱回家……咿咿咿呀──」
於是一人（？）一貓就開始了今天的第三回大戰。
真是……
真是可愛啊。
可愛到令人受不了呢，妖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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