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自己在那,也感覺自己不在那。
我看見胡桃的下半身,沒找著上半身。
我看見伊格的殘肢,他的軍牌被炸飛到泥地上。
查爾斯與我的精神連接同時斷開,不存在的爆裂聲在耳邊響起。我想,那種痛苦或許就跟失去手腳是一樣的。
遠處有某個人大吼「這個隊伍已被擊潰」。
一瞬間,我明白屬於我的戰爭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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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瑪洛麗・葛羅拉,代號「安哥拉山羊」 ,塔內醫療設施 訪談紀錄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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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死後第二年的冬日,瑪洛麗得知新家位於德克郡的艾斯豪爾鎮。
她擅長看地圖,所以在她拿到地圖時,便知曉有各式不同的符號構成了艾斯豪爾鎮,就像偵探的調查牆,一個點連接下一個點:中小學、醫院、教堂、超市以及佔地廣大的農場,和時不時失靈的電塔。若是在紐約,上述的所有地方三分鐘之內就可以全部找齊。在這裡,一個節點與另一個節點之間必須經過半個小時——腳踏車幸運沒漏氣的話。
搬家那天卡車在顛簸的小路前行,揚起土灰色的塵埃。向窗外看去的話地平線便在遙遠的方向,那裡有森林也有河。回過神來,司機告訴他們馬上就要入冬了,如果方便的話,可以在家外面弄個紙箱,裡面放點不要的衣服,替流浪動物做個小窩,幫助牠們過冬。
從後照鏡看過來的司機似乎思索了一陣,才開口:
「像妳這樣美麗的小姐,為什麼要搬到這種人煙罕至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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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哥拉特工,這裡有份名單是鎮上我們安插的眼線,有任何問題需要幫忙,就去找他們。這是妳的緊急醫療卡,不過要是發生什麼事情,妳體內的晶片也應該能幫上忙,總之他們會知道如何應對哨兵的精神症狀⋯⋯該死,我們應該選個更方便的地點⋯⋯」
艾斯豪爾鎮北端,穿越樹林,有一棟兩層樓高的平房,紅褐色的磚牆,就在小小的丘陵上,周圍植物茂盛,有絕大部分是雜草。方才經過時,草的根莖被靴子踩踏,發出清脆聲響。房子前廊有張老舊的搖椅,瑪洛麗開始想像她在這裡睡午覺的模樣。
「安哥拉特工,妳有在聽嗎?」
她眨了眨眼,眼前即將步入老年的男人穿著風衣,稜角分明的臉皺成一團,瑪洛麗注意到,因為陽光從門口直射而來,所以男人的臉周圍有著被照得發亮的塵埃,就像太空望遠鏡所見的宇宙。
「讓我猜猜,妳不是在聽時鐘的聲音,就是在注意空氣中的塵埃。」
「是後者,彼得先生。」瑪洛麗喃喃。
她的監護者彼得聳聳肩,他率先走進屋內,指揮跟著他們一起來的搬家工人趕緊動作,幾秒後他再次來到前廊,然後遞過來一個紙箱,瑪洛麗伸手接過,裡面是太陽眼鏡和幾副全新的半罩頭戴式耳機,以及裝滿白色藥丸的小罐子。
她說:「這個退休計畫真的是煞費苦心。」
彼得回應:「我就當這是讚美了,安哥拉特工⋯⋯啊,既然已經到計畫的最後一步,那應該稱呼妳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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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洛麗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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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她伸出帶著手套的手,與彼得厚實的掌心緊緊相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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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棟洋房經過兩個月的施工,或者該說是加工,確保所有房間都符合能夠讓哨兵生活的條件,甚至聘請了當初設計「塔」內所有設施的英國建築師。不過按照瑪洛麗聽到的說法,為了不讓她變成小鎮的怪人,最終他們只在屋子的牆內埋入更多水管,將一間起居室刷上白色的油漆,模擬出「塔」中,專門給哨兵修養的地方。
在彼得與其他人離開後,瑪洛麗一個人躺在只有一張床的空間,將燈泡的光源調小,她換上棉質睡衣,在鬆軟的床墊躺平,縮起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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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計畫就是要妳做個山林隱士,失去嚮導的哨兵沒有死就是萬幸,妳的精神受到非常大的損傷——若非必要,在確認一切沒問題前,暫時別和任何人建立關係。那麼,祝妳新的生活平安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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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到彼得離去前的話,然後瞇起眼睛,她看見羊毛被修剪整齊的安哥拉山羊也在房間的角落收起前腳,安穩地如她一般趴下。
「你會寂寞嗎?」她問山羊:「胡桃不在,查爾斯跟伊格也不在。」
陪伴她十五年的精神體山羊沒有回應她,那對蜷曲的角總是讓瑪洛麗聯想到維京人在敬酒時會使用的杯子。她的腦袋有些當機,想不起來杯子究竟是用哪種動物的角做成的,如果胡桃在這裡的話,一定會馬上得到解答,畢竟在塔之中,必須避免受到聲光效果刺激的他們,唯一的娛樂就是讀書。
瑪洛麗下了床,她來到山羊身邊,將身體埋入柔軟的毛中,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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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斯豪爾鎮的生活很簡單。
瑪洛麗不喜歡鬧鐘,事實上,該說她在成為哨兵後就懼怕鬧鐘,她覺得鬧鐘像迫擊砲,鈴聲響起就是砲彈將她的全身細胞炸開一遍。她也不喜歡壁掛式時鐘,精巧的機械和齒輪相互貼合,讓她聯想到小動物的齧咬聲,彷彿啃食著體內的神經。
於是她位於二樓的臥室只有床與床頭櫃,櫃上放著手機,這樣就足夠了。
胡桃死後一切便更加嚴重,她需要更多的白噪音才能睡著,食物只能是最清淡的料理,過多的調味料刺激味覺,她會感覺整個大腦都在震顫。於是更多的睡眠來解決日常生活過多的緊繃。
她每天大約睡到早晨十點才醒來,然後便會換上一如往常的棉質衣服,下樓在冰箱內找尋食物,當微波爐在運作時,瑪洛麗會戴上耳機,播放她最喜歡的白噪音「風吹過麥田的聲音」。幾分鐘後她會帶著微波好的三明治,坐到客廳沙發,桌上擺著彼得給她帶來的書,放在最上面的則是每個家庭人手一本的經典《我的孩子在塔中成長》。
瑪洛麗放下三明治,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本書,她在腦中回憶內容,但記不太清,於是她翻開書,上面寫著「第五次再版」的貼紙都沒有撕乾淨。作者莎拉・懷德雖然已經去世,但出版社還是不斷老酒裝新瓶,請了一堆專家用推薦序把這本書越寫越厚。
她翻到第一章的部分,閱讀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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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是哨兵。
第一次聽見醫生的診斷,我以為這是一種新型傳染病的名稱。我著急地詢問醫生接下來麥克會發生什麼事,他說麥克將會變成超人般的存在。對,他們是這麼說的,『超人般的存在』,極度敏銳的感官,遠超於常人的身體素質;同時間,他也將無比脆弱,當哨兵全心全意集中注意力,他們就有高機率迷失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連靈魂也丟失。
這是一種詛咒嗎?還是祝福的代價?我不明白麥克為何需要遭受這種罪孽,我每日每夜向上帝祈求,我的孩子不應該這樣⋯⋯
幾個禮拜後他們和我說,他們找到能夠和麥克匹配的嚮導,只要有了嚮導,哨兵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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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鈴聲突然響了,瑪洛麗嚇一大跳,即便她已經在彼得的幫助下調整過鈴聲,那是瀑布沖刷岩石的環境音,但突如其來的刺激還是讓瑪洛麗不安。她抓起手機,同意了視訊通話。
下一秒,螢幕上出現一個病床上的人影,對方有著一張瘦長的亞洲面孔,雖然黑眼圈濃厚且臉頰消瘦,但看起來仍神采奕奕。
「查爾斯!」瑪洛麗開心地說:「早安。」
「早安,搬到那裡還順利嗎?瑪洛麗,妳有因為想這裡而哭嗎?」對方舉著手機說。
「很順利,然後我才沒哭。」
瑪洛麗邊說邊舉著手機,試著用鏡頭將自己家的模樣給記錄下來,她穿越客廳,還有廚房,小心翼翼地繞過走廊和浴室,接著她打開了白色起居室的門。
「哇,看來他們對退休計畫真的挺重視的。」查爾斯認真地點點頭,接著他傾過身體,詢問:「妳剛剛在做些什麼?」
瑪洛麗回應:「我在看《我的孩子在塔中成長》。」
「又是這本,話說那個麥克現在也已經老到不行了吧?」查爾斯說,他很擅長展開話題:「我前幾天還有在塔內看到他,明明我記得他應該早就退休搬去富人區了。」
「你想去住富人區嗎?」瑪洛麗問。
「不了,跑車的聲音會讓我們發瘋。」查爾斯回答。
畫面中的對方伸出手撥去過長的瀏海,瑪洛麗不習慣留長頭髮的查爾斯,為了將話題接續下去,她下意識地說:
「少了嚮導,我們好像就當不了人類了。」
隨後卻是一陣靜默。她才意識到不應該這樣提起任何有關於嚮導的事情。
「對了,關於胡桃⋯⋯」但查爾斯卻一反常態,說:「瑪洛麗,有件事⋯⋯」
「是的?」她停在門廊前,小聲回答。
查爾斯從螢幕裡盯著她,從以前瑪洛麗就覺得查爾斯的單眼皮相當好看,與胡桃的灰色瞳孔不一樣,查爾斯的眼睛能夠反射出她的模樣。
「妳。」查爾斯撇了撇嘴,說:「別再像塔內那樣畏畏縮縮了,一定要坦蕩地生活下去。」
她呆愣幾秒,然後,瑪洛麗下意識地開口:「你檢查出了什麼問題嗎?」
「不是每句感性的話背後都會伴隨悲劇。」查爾斯看上去很無奈:「我只是想起胡桃而已,妳現在就在身處我們哨兵與嚮導嚮往的普通人生活,我希望妳可以過得好,瑪洛麗。」
「我跟普通人說話會很緊張啊。」
「那就想辦法不要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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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這裡的幾天後,她看了電影,是《新娘百分百》。她在看電影時一邊吞了藥丸,一天兩顆,飯後食用。每當吃完藥,她便感覺身體渙散,手腳無法使力,但比起查爾斯整個身體都因為嚮導死去而無法控制地走向衰敗,瑪洛麗算是幸運的人。她看著中指上的戒指,上面刻了塔的標誌——細長的等腰三角形,以及胡桃和她的名字。
哨兵與嚮導,「此生相伴,至死不渝」,當然這戒指最主要的功能,也不過是讓塔能夠透過裡面的定位器來找到人。
屋外下了雪,然後,瑪洛麗才意識到這個季節已經是冬天了。
離胡桃死時的那年夏天,過去那麼久時間了嗎?
恍恍惚惚間,她想到那個嬌小的身影。
——「瑪洛麗,別擔心。」
胡桃,死時尚未達到法定年齡,品嘗過酒精的女孩,作為能夠安撫哨兵精神的嚮導,最常掛在嘴邊的話語便是「別害怕」。腦海中會浮現的身影,總是胡桃穿著過大的部隊制服,手上拿著卡賓槍,但比起胡桃本人,瑪洛麗更常見到對方的精神體。
巴西龜。
「我來找妳了。」
在中東扎營時,她太過於緊張,全身繃緊,口腔裡全是煙硝與沙塵的味道,她比其他隊友更常發生神遊的情況,那時候胡桃的巴西龜就會潛入她的精神世界裡,在荒蕪的高原,用那小小的四足快步爬行,最終巴西龜會發現自己,烏龜會親暱地蹭著瑪洛麗的腳踝,隨後就會想起胡桃的聲音。
當瑪洛麗再次睜開眼睛時,她會發現胡桃捧著她的臉,說:「歡迎回來。」
而她在這棟新房子內甦醒,才又再一次意識到,她唯一剩的只有那句「我來找妳了」的回憶。
一個人住的生活瑪洛麗適應的很快。彼得已經替她做好了一切後勤支援,每個禮拜二,一星期份的冷凍食品包裹會送往她家,禮拜五時則是衛生紙與各式生理用品。她感覺自己就像被圈養的動物。
只是第二個禮拜,她發現馬桶堵塞了。
從以前在塔中,自己就經常弄壞各種物品,尤其是隨身聽這樣的電子產品,查爾斯曾經跟她說「不要按太大力」,當然,瑪洛麗每次都是在按鍵卡住後才想起警告。她有打電話請示上級,結果即便準備利用視訊畫面一對一教學,結果卻因為家裡沒有買疏通器和清潔劑而徒勞無功。
塔說會請人送過來,但瑪洛麗下意識地直接出聲拒絕。
「我可以自己去買。」
「瑪洛麗小姐,妳要確定妳的精神狀態已經好起——」
「我好了!好到不得了!」
她準備出門採購,換上保暖的衣物,帶好隨身聽,墨鏡,還有舒適的手套,她小心翼翼地數了數錢,美金的觸感讓她思索著這樣的紙質究竟是用什麼材料,胡桃一定答的出來,但現在她一個人,或許必須去翻閱百科全書。
「我出門了。」
瑪洛麗回過神,她穿上靴子,放起了她第二喜歡的白噪音「毛毛雨灑在街道上的聲音」。她沿著鄉間的小路前行。
空氣有著奇特的氣味,她曾在塔內上過培訓課,那是培養哨兵與嚮導能夠精準描繪狀況的應用課程,其中就包括了需要辨別並準確說出氣味來源。她吸了一口氣,現在艾斯豪爾鎮的氣味,混雜了泥土、雪、植物、汽油、動物糞便的味道。
二十分鐘左右後,她終於抵達鎮上的超市,接近中午的時段人不是很多,但再次看見人群,還是讓瑪洛麗全身的五感都因為緊張而拓展得更遠。即便有了墨鏡,她還是能夠看見停車場最右方第三格的位置,有一隻老鼠飛速穿越,被撕裂一半的海報寫著「誠徵收銀員」,還有孩子們的塗鴉「垃圾小鎮」、「瘋子滾出去」。
雨聲白噪音中,也參雜了些說話聲,似乎是前方的老夫妻正在爭論為什麼要買兩瓶藍莓果醬,更遠處還有一個媽媽正在努力將嬰兒座椅放進車內,而椅子上的嬰兒在哇哇大哭。
瑪洛麗連忙戴上口罩,那些她甚至來不及辨別出來的味道正如同海嘯般湧現而來。她在進入超市內後有些手忙腳亂,差點在耳機還掛著的情況下戴口罩,瑪洛麗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
她戴好口罩,調整墨鏡,接著再次戴上耳機,她拿出隨身聽,準備換個環境就換個聲音。
下一秒,一個小朋友的身影撞到她的膝蓋處,瑪洛麗嚇了一大跳,她手中的隨身聽隨著衝擊的力度滾落地面,接著滑到蔬果攤桌子底下的空隙。
「啊⋯⋯」瑪洛麗不自禁發出慘叫。但往後一看,那個小孩已經不見蹤影。而超市內的其他顧客對她發生的事故視若無睹。
少了隨身聽的白噪音,四面八方的噪音開始無限湧入,瑪洛麗無法保證自己能夠撐多久,或許會像那樣,只消一瞬間的時間,她就會迷失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無法離開。
她跪在地上,但怎麼伸手都勾不著,幾秒後,瑪洛麗下意識地伸手捂住耳朵,其他人看不見的安哥拉山羊就在身旁打轉,可聲音仍舊太多了,她已經沒有嚮導,不能再失去其他支柱。
該死,自從胡桃死了之後,瑪洛麗就覺得自己喪失判斷事情的能力,她應該要能好好處理,但要在所有人面前把這個桌子抬起來嗎,會不會破壞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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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幫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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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有一個聲音。
瑪洛麗抬起頭,那是個穿著破舊風衣外套的男人,蓄著鬍子,眼神深邃。男人其實就與街上的人群並無兩樣,但他有著一雙碧藍如大海的眼睛。
胡桃的精神世界也是海邊,她鮮少進入過對方的精神中,但那幾次的機會,足以讓瑪洛麗知曉那片海洋有多漂亮,與胡桃給人的感覺如出一徹。
「我⋯⋯的隨身聽。」瑪洛麗有些結巴:「掉到底下,拿不回來。」
或許是因為自己的表情太過慌亂,男人撇著嘴點點頭,他嘟噥著「別擔心,小事一樁」。隨後,瑪洛麗便看著對方先是從櫃檯旁的器材區拿了根烤肉夾,而後以有些扭曲的姿勢靈巧地蹲低身體,將隨身聽從底下挖出來,動作一氣呵成,不出幾秒,瑪洛麗便拿回來了隨身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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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個禮拜前看見妳的搬家卡車。」男人伸出手:「我是蓋里歐。想一起去喝一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