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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想要有個家呢?她說。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FnJQEho3r
聲音很輕,很輕,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坐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迎面向她走來一個盛裝打扮的女人,笑得豔麗而冷淡。
想想就好。
女人說,然後向著另一個她到不了的遠方前進。
別要了,你要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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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們都是如此貧困而又無比吝嗇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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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堇睜開眼睛,忽地發現自己莫名地在流淚。
她做了一個夢。但她不記得了。
但是曾經溼熱的液體在臉頰上乾涸,冷卻,凝固,告訴她這是一個無比悲傷的夢,儘管已經無人知曉。
人類在快速動眼期時會作夢,那是大腦整理日常生活,組織資訊,統整,歸納,然後儲存。每個人都是這樣。
她這樣想著,面無表情地從床上坐起來。左側的青年似有所感,柔軟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響起。
怎麽了。他說。
夏堇搖頭,回過頭發現他仍然閉著眼睛,於是用還沾著溼意的,軟糯,黏膩的聲音說。沒事。
穆瑾停頓一會,然後坐起來,打開檯燈,擁抱著她。
所有的文字都會變成刀刃,於是他一句不說,不問,不探究。雙手環住瘦小的少女,那是她畢生感受到最暖的溫度,都來自於他。
然後輕聲說著。一切都會過去的。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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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們都是如此溫柔而對生命寬厚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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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蘇。夏堇說。她不懂愛是甚麼,她會辜負穆瑾的,而穆瑾是一個這麼好的人。
溪蘇說,夏堇,這世界上不存在一誕生於此就全然對世界通透的人,你不是,我也不是。每個人都在學習知識,關於世界,關於自己,也關於愛與被愛。
夏堇看著面前的男人,溪蘇很高,也很瘦,像一棵遺世獨立的樹,線條是蒼白的,冷硬的,有時候會給她一點錯覺。過剛易折。
她沉默,沒有回答,轉頭看窗外,餐廳外種了不知名的樹,高得望不見頂,但陽光透過樹蔭撒下斑駁的影子,光影交錯間她看見另一個與自己相似的女人,走在與自己相反的道路。
溪蘇捧著一杯熱的哥倫比亞花見水洗,這支咖啡有一個很美的名字:瑰夏。他看著少女的側臉,是尚未盛放的花。
都是因為……
溪蘇的喃喃自語並不小聲,但是夏堇沒有聽見,只是伸手撫上窗櫺,望著窗外的目光越發黯淡。那或許是可以被稱之為悲傷的情感,或者比那還要再更沈重些。
溪蘇。對你而言,愛是甚麼呢?
夏堇聲音很輕,像是在笑。
無論順境或是逆境,無論富裕或是貧窮,無論健康或是疾病,無論快樂或是憂愁,我將永遠愛著你、珍惜你,忠誠於你,從今時直到永遠。
咖啡的熱氣騰騰升起,若有似無的白霧下,溪蘇竟恍惚地以為這句話是在同他說一般。無論順境或是逆境,無論富裕或是貧窮……
他頓了頓,將未出口的那個字同咖啡一起咽下去,喉間隱約還有花的香氣。
你並不是不懂愛的。
溪蘇沉默著,透過霧氣凝視夏堇笑容,飄渺,虛無,空洞,彷彿下一刻會消失於此。他嫉妒著被她所深深在意著的名叫穆瑾的男人。即便不是也無限接近於愛的情感,被這樣所重視著的人,卻永遠也無法知足。
當然,還有另外一名女性。相比那所謂不是也無限接近的情感,夏堇所投注在她身上的,可是貨真價實的愛,而那個人、那個人卻……
真是太令人憤慨了,不是嗎?
夏堇看著兀自笑得愉悅的溪蘇,一臉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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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們都是如此憤世嫉俗卻只能受神寬恕施捨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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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個春天,或許是去年,也或許前年,說不準到底哪個春天。總之,夏堇和穆瑾坐在陽台裡的搖椅上,曬著午後暖洋洋的陽光,從櫃子裡隨手抽出一本書。
穆瑾說,第二十四頁。夏堇從那一頁開始看。
隔壁人家養的貓跑了過來,蹭著夏堇的小腿,喵喵地叫著。少女看了看身旁的青年,然後伸手抱起貓,摟在懷中。穆瑾微笑著凝視他所珍重的少女,然後接過她手中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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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便授予所愛傷害你的力量。愛最大的危險,是將所有快樂寄託在別人的意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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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甘之如飴。
穆瑾闔上書本,作者張讓,書名是時光幾何。起身回到了房間,在隔音良好的密閉空間內打了好幾個噴嚏,拿起衛生紙拭掉眼淚,走到浴室內洗臉,用紙巾擦乾臉的時候,透過鏡子的反射看見身後的少女。
把貓扔出去了。她說,換了一身毛茸茸的睡衣,然後伸出手抱上他。
抱歉。聲音柔軟,甜蜜,像棉花糖。穆瑾忍不住笑了,轉過身,揉她的髮絲。他願意將快樂寄託在這個人身上,因為她值得被如此深愛著。
我愛你。他說。
夏堇沒有說話,穆瑾並不著急,像潛伏著等待獵物的獵人,但是極其溫柔,耐心,執著。靜默等著,在察覺少女快要鬆手時,伸出手擁抱著她。
其實以前的我,也很渴望被愛著的。但是。
穆瑾打斷夏堇柔軟甜蜜的自白,低頭看比自己矮許多的少女,她抬頭看自己的眸中光華流轉,懷抱著痛苦、不解、悲傷、自卑,僅此一些的盼望,與他所不能確定的情感。
這樣就足夠了。他嘆息著,輕聲說。
不管是誰,都應該這樣期待著的。維摩詰經有云,是身如焰,從渴愛生。因為人的身體彷彿烈焰,火熱的溫度是由愛而生的欲望引燃,所以當生命消失、愛消失,身體的火也會跟著熄滅。
窗外陽光正好,微風不噪。有些蟬特別早的破土而出,零零碎碎地叫喊著夏天的名諱。知了,知了。
夏天還未來。他這樣想著,說。
並沒有要否定誰的意思,因為不管是誰,都是渴望著愛、渴望著被愛,渴望有一天能夠遇見一個可以重視自己、珍惜自己的人。我們都是這樣子的。
夏堇問他是否人類都是一樣,而註定如此,一直如此。
是的。穆瑾說,但是。終有一日我們都會找到的。他低下頭親吻著夏堇的瀏海,這是同居以來重複無數次的動作,於是夏堇下意識地抬起頭,閉起眼睛。
唇瓣與唇瓣相互觸碰,抵開牙關,舔舐著口腔,交換著唾液,細菌,以及不知道能否相互感知到的情緒。
但是我已經找到你了。他無聲說著。窗外蟬鳴未絕,繼續叫喚著。知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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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南,時南。
少女柔軟的嗓音如此呼喚著他,時南,時南。
你的貓又讓穆瑾過敏了。
時南閉起雙眼,將自己蜷縮在角落之中。黑色的頭髮摀住他的眼睛,貓踏著優雅的步伐走進來,他帶著耳機,將手機放在旁邊,抱起了貓。
蝴蝶,蝴蝶。他埋入貓柔軟的皮毛中,嗅聞那一點點的少女香氣。他想要像蝴蝶一樣肆無忌憚地向她撒嬌,被她抱在懷中,貪婪地汲取著她的味道。
時南,時南。夏堇這樣呼喚著他。
對不起,對不起。他說。但是蝴蝶很喜歡你。
蝴蝶喜歡夏堇,像時南喜歡夏堇一樣。他用力地深呼吸,然後把貓放下,蒼白的臉頰被悶得泛起淺淺的潮紅,聲音卻無比冷靜。
那下次趁穆瑾不在的時候再過來吧──
她無奈地說,聲音拉長,帶著撒嬌一樣的黏黏糊糊的音色讓他更加興奮,陰鬱的聲線被帶上了些許色氣。
好的,好的。我會一起。
是肯定的句子,時南知道夏堇不會拒絕他。或者這樣說更為確切:夏堇不會拒絕任何人。
一切都是因為金鐘。
儘管她是一個如此值得痛恨的人,但他仍然由衷地感謝她將夏堇揉捏成了這副令人憐惜的模樣。
夏堇,夏堇。屬於時南的味道沾染著她的名字,似乎就能讓蜷縮在角落裡的青年顯得不那麽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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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們都是如此醜惡而生來便註定孤獨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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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堇喜歡寫字,模擬各種娟秀,端正,或者龍飛鳳舞的字。原來只是因為她衷情執筆時緊握在掌心的滋味。儘管她並不是特別擅長緊握住某個人,或者,某件事物。相比之下,放手要更加輕易。
認識穆瑾之後,這樣的習慣不知不覺之中削減許多。穆瑾並不要求她學會握緊,或者學會放手,即便是矛盾而無法做下抉擇也是他喜愛的模樣。
穆瑾愈溫柔,夏堇就愈不安。
世界上不存在不勞而獲的情境題,得到某個事物也意謂著必須付出同等,甚至更多的程度,這是金鐘灌輸給她的信念,而她恪近職守,勤勤懇懇,遵循至今。一塊麵包換兩顆巧克力,偶然地噓寒問暖則能夠兌換數次關懷備至,她把知覺與情緒量化成數字,單位,頻率,區份受眾與行為的集合體。
從前至以後,你來我往,形成一種規律,嚴格執行,無往不利。
穆瑾的出現打破這種規律,夏堇不能再照過去的慣例行事,過往堅持著的信念破碎成一塊塊玻璃,反映出她扭曲的價值觀。
夏堇是一個容易輕言放棄的人,數次嘗試洗心革面但都半途而廢,她不能肯定這次是否與過去一樣。
但與穆瑾。她試圖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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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鐘,你是否曾經認真而專注地愛著某一個人?溪蘇問。
金鐘反問他是否曾經獨自一人攀爬過海拔一萬英呎以上的高山,背著極重極重的行囊,走過蜿蜒崎嶇的山路,因為過於執著想要行走到終點而亂無章法地扔下行李。只有一無所有,熬過瀕死那刻,才能成為走到最終的人,爬山如是,生命亦如是。
她堅持著如此信念因而度過了她漫長的一生,堅持著不承諾,應許,交心,無論順境或是逆境,無論富裕或是貧窮,無論健康或是疾病,無論快樂或是憂愁,金鐘堅持著自己一無所有,因而不在乎擁有與失去。
不。溪蘇說,你並沒有真正攀爬過高山。
最初的行李中要攜帶著睡袋,藥品、水、地圖、雨具、繩索、壓力鍋、乾糧、保暖衣物。在這段旅程中你丟下的每一個事物都有可能降低你的生存機率。爬山如是,愛情亦如是。
就如你未曾認真而專注地愛著某個人。
但金鐘又是何其有幸,曾經擁有過專注且真摯地愛著她的夏堇。夏堇直到最後才明白這是一場絕對不會有回報的投資,無論投注再多的成本都無法營利的一場註定虧空的買賣。於是心不甘情不願撤資。
而金鐘並不在意,來過她生命中的男男女女何其多,過去,現在,時態與狀態上而言都註定不少,夏堇只不過是其中一個,而不會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充其量只是某種層面上而言應當要與她最為熟悉且親密的一個。可金鐘從不是甘於受世俗眼光捆綁的人。從來不是。
溪蘇已然放棄了花費時間與精力去說服一個無法被說服的人,只是臨走之前說,會否有一天,你對於你曾經做的某一個決定感到後悔。
不。金鐘有無論如何也不後悔的覺悟,因為時間無法倒流,後悔是浪費時間且愚蠢的行為,悲傷也是。不顧及過去及未來。她是活在現在的女人。
餐廳正在播放毛不易的青春,嗓音低沉,沙啞,如此呢喃著。總有些遺憾嗎,總有些遺憾吧,光陰它讓純粹蒙了灰。
金鐘是懸崖邊的一株劇毒的花,無香,但過於美麗。行者來來去去為之駐足,可想擁有她的都成一座座碑碣。唾手可得又絕不可得。她屬於自己而非任何人。她擁有所有人而並不為誰擁有。
她看著溪蘇的背影,旋律接近高潮處時起身,臉上還是那種豔麗而冷淡的笑容。歌詞可真是對極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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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世界上從沒有誰是全然孤獨的。夏堇從金鐘的處事行為中學習到最深刻的即是如此:孤獨是一種選擇。
金鐘享受孤獨但也拒絕孤獨,因此利用豐盛物欲豢養自身,在無數人的溫度之中暫作停留而絕不駐足。
與金鐘不同,夏堇對孤獨的恐懼彷彿發自天生,她害怕黑暗,害怕夜晚,害怕打雷,害怕獨自一人與密閉空間。而夏堇深不見底的恐懼或許可追溯十三年前被金鐘關入倉庫整整兩天。這是真相。但不存在於夏堇記憶之中。
這世界上有諸多的真相相比被記得,更適合被埋入晦暗無光的時光長河之中。
為了遠離孤獨本身,夏堇模仿著人群的慣有型態,並且足夠溫柔。從不拒絕他人的靠近。對於他人的珍視無比慶幸。認為所擁有的都是僥倖得到的。
夏堇拒絕選擇孤獨,或者被孤獨選擇。
因此她所作的一切,都不過是基於這個信念因而做出的,對生命無處不在的疑惑所做出的強而有力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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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堇,夏堇。時南的聲音很輕。
蝴蝶飛入夏堇懷中,少女柔軟的手觸碰著貓,搔弄著脖子,指尖滑過背脊,握住腳,搖搖晃晃。力道時輕時重,在時南心臟最柔軟的一處,敲打,研磨,直至那裡成為只屬於少女的形狀。
時南,時南。蝴蝶好可愛。
她抬起頭來看著時南,相比較穆瑾,或者溪蘇,時南瘦得多,鎖骨清晰可見。身上有山楂清香。眼尾上揚。輪廓鮮明。
時南應是生活在高山的人,他天生遠離人群。將人群的聲音分裝,包裹,寄還給人群本身。世界上不存在能驚動他的人。他本遺世獨立。
不是的,不是的。夏堇。
世界上每件事情都有例外。除了孤獨本身不存在其他選項。夏堇是他所有能掌控的沙粒與無法預測的意外。
他本遺世獨立,夏堇將時南領下高山。
忽然。沒有任何預警的跳閘。黑色像一塊絲絨將兩人一貓覆蓋。
時南,時南。夏堇的聲音破碎,顫抖,割裂。
蝴蝶喵喵叫著。時南伸出手,語氣擔憂,眼神裡帶著不明顯的笑,給予陷入恐懼的夏堇即時的擁抱。
夏堇顫抖得更厲害了。但沒有拒絕。而時南沒有再進一步。
蝴蝶,蝴蝶。貓的叫聲連續,高亢,柔軟,像時南懷中的少女。他從高山上走下,拋卻蟲鳴,鳥叫,雷聲,來到城市,車水馬龍,萬人之中只為她,便願意開出最美的花。
無數個相似或者不同的樣子模糊,重疊,他披上另一個他的人皮,說著某一個他會說的話語:沒事的,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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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作夢了。
夏堇靠在穆瑾的胸懷之中,睜著眼無聲流淚。
一切都在以緩慢而穩定的速度邁入正軌,往前走,往前走,面前荊棘密佈,滿是碎石。夏堇咬著牙走過刃尖,終於迎面走來願意為她披荊斬棘的穆瑾。
可是傷痕的顏色從未褪去,她被過往層層疊疊包裹成一個繭,困在那裡。即便從夢境中逃脫,清醒,仍無法脫離繭為她塑造的安全的世界。那裡除了回憶,沒有誰能傷害她。但滿地是回憶。
言語是蒼白的,所以兩人都未曾言語。懷抱之間的溫度融化被夢魘得全身冰涼的少女。我在。我在。穆瑾說。
恍惚間,穆瑾重複著的說話方式與時南產生疊合。她模模糊糊地叫著貓的名字。
蝴蝶。蝴蝶。
蝴蝶不來,夏花未開。但穆瑾低頭親吻少女,黑髮,額頭,耳朵,臉頰,鼻尖,親吻她緊閉著的眼皮,感受薄薄的一層皮膚底下眼球的顫動。親吻她的眼淚,然後咽下那些他未曾參與過的苦難。
啊,不是時南,不是蝴蝶,不是溪蘇,更不可能是金鐘。是穆瑾。
穆瑾低聲說。沒事的。我在。她抬起頭,迎上穆瑾薄薄的唇,吞下他柔軟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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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之間她想起漫長的時光裡似乎曾有另一個人為她所鍾愛,或許應該這樣說:漫長的時光裡似乎曾有一個人本應為她所鍾愛,也鍾愛於她。
那是名為自己的破碎的碎片在地上哭泣著。
只是許久以後,當自己都被遺忘了,卻有人前來捧起碎片悉心愛護,溫柔以待。
可惜不是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奮不顧身地以擁抱回報那個人。
因為世界上不存在不勞而獲的情境題,得到某個事物也意謂著必須付出同等,甚至更多的程度。這是金鐘教會她的。
但金鐘不曾教她,若是他人以愛相對,她該如何回報。金鐘亦不曾告訴她,若是有數人以愛待之,那本來只應當留給一個人的位置又該如何平均分配。
或許是金鐘從未將本應一人的位置留給某個人,她的身邊許多人來來去去,但並不存在最特別的那一個。金鐘不曾教過她,她也不曾問過他人,因此她迷茫惶惑,戰戰兢兢,卻也只能往前,往前。往前。
因為生命無法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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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兩人離開這裡,跨越季節,時差,到達正在下雪的城市。
旅遊,出差,放假,逃避壓力,名義堆疊出無數個無法反駁的理由。穆瑾從前置辦的房產,親手繪製草稿,三層別墅,一樓是客廳、廚房、廁所,二樓是主臥、客臥、書房、浴室,三樓有陽台,以及閒置的房間,穆瑾說三年之內能體現用途。
夏堇不疑惑,不詢問,但眼睛發亮,凝視窗外的雪。穆瑾牽著她走到屋外,鬆開手,但她站在原處,不動。
夏堇說,我沒有見過雪。只知道顏色。而對觸覺,味覺,嗅覺,溫度沒有具體感知。我甚至不知道我能否鬆手擁抱雪。
穆瑾說,去吧。你應當擁抱你見所未見的世界。而我,我會留在這裡。
夏堇鬆手,像蹣跚學步的孩童,跌跌撞撞,摔在雪裡。然後大叫,冰的,比冰塊還冷,握在手中凍得發燙。沒有味道。
很長一段時間裡,穆瑾總會記起這一刻。夏堇不是愛笑的人,她柔軟,溫和,且擅長控制面部表情肌肉做出嘴角上揚的表情。但很少有人說她快樂,頻率不高,少有幾次也並非真心。但夏堇在雪中時露出茫然而困惑的笑,穆瑾用俗氣的話語形容:像落到凡間的天使。
穆瑾問,夏堇是否發自內心的感覺快樂,前扣帶回活化,分泌腦內啡,多巴胺,血清素。渴望持續現在的感覺。
她說,時間能否停留,讓他和她存在於此刻。
不。而他回答。你必須前行。這裡不是終點。這裡並不足夠寬廣,而你應當擁抱你見所未見的世界。不只有我。
他有未出口的話,但夏堇離得太遠,話語不能穿透厚重的雪。你必須前行。而我在這裡,等你。等你。
雪中有灰色落葉灌木。五公尺高,莖直立。夏堇在樹下,將雪刨開,凝視尚未腐爛的五瓣白花,花瓣倒卵形至闊卵形。散生星狀毛。
然後起身,在雪中顛簸著,且行且遠。他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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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命能夠倒退,夏堇希望時間回到所有的生命開始之前。
她希望時間倒回到在自己成為子宮裡的那一塊象徵著生命的肉時,去體會在羊水中浸泡的滋味。
或許她能理解愛,理解生命,理解眾多她至今無法理解的事情。那些她無法定義的,以及那些盲目定義她的。
或者讓生命倒退回某一天,讓她在擁抱穆瑾後坦然明言自己並不明白愛。
一切故事就能簡單輕鬆的像某種普通的計算題,因為不存在關係所以不存在責任,也無須因為責任而苦惱,害怕,思考,因而使思緒無比紊亂。
然而生命無法倒退,而她不能活在過去。
夏堇,夏堇。
無關付出,給予,利益交換,以牙還牙。而是陪伴,擁抱,親吻。無法被量化,歸納數據,系統分類。這是愛。
夏堇說,我不懂。愛不是數學,物理,化學,或者任何一種科學,它無法被定義,統整,演繹,因而使我困惑。
時南,時南。你看過這麼多書,你能不能告訴我,愛是甚麼?
你試圖明確愛,明確愛本身,但愛本身就足夠明確。是一種概念,範圍,信仰,或者動機。從我看來,你愛我,愛穆瑾,愛金鐘,愛你自己,愛過早的春蟬吶喊或夏季裡柔軟的蝴蝶,愛秋天裡看的某一本書與冬日冰冷的雪,雪下的花。愛沒有定義,不分形式。
夏堇曾經詢問過金鐘關於愛的名諱。金鐘飲下杜康,唇瓣塗抹紫紅色,反問她是否還停留在看童話書的年紀。金鐘認為愛是對生命做出的妥協,一種容忍孤獨的形式。而夏堇已經成熟。
但你是夏堇,夏堇。不是金鐘。
時南擁抱蝴蝶,柔軟,沈重,有春天香氣。蝴蝶是夏堇,但也不是夏堇。他無法擁抱她。
他說,你無法留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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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瑾是善於等待的人。夏堇劃一個叉。燈光下她臉龐有水的痕跡,但無人看見,於是無人在意。
時南習慣忍受孤獨。夏堇再劃一個叉。她的聲音輕而柔軟,有某種懷緬的姿態,筆下的力道卻很重。
溪蘇,而溪蘇,過剛易折。但他足夠冷靜。重點是容易生氣。為這一個容易憤慨卻真心實意為她做了些甚麼的人,劃了一個叉。
金鐘,這一個她始終埋入心底的人。她們有著最密不可分的關係,卻硬生生走成陌路。或許這就是生命,而她們早已是獨立個體。
顫抖的筆劃上叉以後,以摔落在地上的方式結束這短暫的一生。夏堇再次執起筆,寫在紙上卻沒有痕跡。她拿起打火機,點起火焰燒灼著筆尖,數秒後熾熱的顏色消失。筆在紙上畫出黑色字跡。
筆說,要還它一個嶄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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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是否存在一個樂園,時間靜止於此,所有美麗的事物都能永存,而醜惡的,髒污的,不那麽美麗的,都被堆積在樂園之外。
是的。世界上的確存在樂園,這裡春光爛漫,夏花盛放,秋霜細碎,冬雪冷得手心發燙。有她愛著的人與愛著她的人。那裡除了回憶,沒有誰能傷害她。
但夏堇決定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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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溪蘇,我要離開這裡。
溪蘇問她能前往何方。夏堇,你是一朵花。柔軟,易碎,被世界握在掌心,肆意揉捏成它,或者任何人所想要的樣子。
夏堇說,人類如此,沒有例外。每個人都在神掌心,依偎,崇敬,信仰,然後被揉捏,被製造,被出品。我們只是恰好落入同個名為地球的商店。沒有例外。
但夏堇必須遠走,她無法活在過去或者未來,她必須存於現在,擁抱世界,見其未能見到的所有一切。
他看見她眼底有光,問她為何不將現在緊握於手中。夏堇回答,我要擁抱我見所未見的世界。而不能停留於此。這裡不是終點。充其量能中轉,駐足,休憩。但不能就此停下。
因她是存於當下的人。
溪蘇啞然。他知道他無法說服一個無法被說服的人。像金鐘。但夏堇不是金鐘。她身上有許多人的影子,但她不是他們。她是世上獨一的夏堇。
她說,請記得我。
於是他記得夏堇著白色洋裝,淺綠涼鞋,淡黃眼影,紫藍色耳環,臉型小而圓,輪廓清淡。沒有唇蜜。綁著粗大辮子,繞過肩膀,放在胸前。髮上有貓裝飾。
他記得夏堇笑容灑脫,身後綠地有直立草本,某種蝴蝶草,類似三色堇。而夏天已然到來。臉上有淺淺梨渦。
他記得她身後有另外一人,站在樹下。樹已開花。花單生,大朵,白色。笑時眼裡帶著哀傷的光。
溪蘇記得,但並非絕對真實。儘管記憶本身已足夠值得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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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記得我。前行。記得我。遠走,歸來。記得我。
──因為我們都是如此深愛著世界而不得不被孤獨選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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