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千韶抬眼往天井望去。來到魔域已快滿一旬了,天頂總如暗夜,高空中黑雲翻湧,變幻莫測,不見半點星子或月光,太陽就更不必提了。
雖說看著、看著也有些慣了,可對於習慣日光的修者而言,長久地不見天日,還是不免令人感覺精神委頓。
「薛掌門,請往這裡來。」
薛千韶收回目光,強自打起精神,不徐不疾跟上前頭提著燈的魔族侍者。
那侍者個頭矮小,身量只到他肩膀高度,身上披著連兜帽的黑斗篷,見不著真面目。他手中雖說提著個燈籠,卻像是做白事的那一款,燈籠裡的火也不知怎麼回事,燒出來的火光青白青白的,看上去一絲暖意也沒有,詭異得很。
儘管心中發怵,薛千韶面上仍是半點也不露。燈籠的光亮將他水青色的長袍映得瑩白,使他的輪廓也籠著一層光暈,在昏暗宮宇中格外醒目。薛千韶的相貌不是一眼驚艷的類型,卻還擔得起「清雋」二字,眸中一點含而不露的怒意,更如星火般燃亮了他整張臉。
他的姿態亦是一派沉穩。外罩的墨青暗雲紋氅衣沉沉墜到足邊,可在薛千韶行走時,就連衣角也不輕易翻飛,身上金玉珮環亦鮮少發出相擊之聲。
擔任太鯤山掌門多年,薛千韶早已練出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現在面上那點威怒,不過是出於無奈而演出來的,幸好,姑且還是能將魔尊的手下唬住,否則他不知道還得在客院中被晾多久,才能夠見上隳星魔尊一面。
此趟得來不易的面晤,薛千韶並未帶上同來魔域的大徒弟徐卓和小十,省得他們反倒露了怯,讓隳星魔尊以為他需要帶徒弟壯膽──雖然他真的挺需要的。
他此刻只能安慰自己,帶上那倆徒弟未必有助益。畢竟八日前入魔都時,小十的反應可謂十分丟臉,而徐卓雖然面上不顯,卻似乎也被魔域的風土民情嚇著了,這幾日輕易不肯出客院。
這廂薛千韶兩個徒弟不敢離開客院,魔尊的人馬在安置他們一行後,竟也遲遲未發出面晤邀請,像是渾然把他們忘了似的。如此被晾了八天後,無奈之下,薛千韶只得佯作發怒,指責隳星魔尊處處怠慢、沒將太鯤山放在眼裡,逼得魔尊的心腹終於放行,同意帶他去見魔尊一面,這才有了現在這一遭。
只是越深入內宮,薛千韶就越是覺得不對。
三大魔尊之中,隳星實力排名最末,據聞他從來不接受前兩位魔尊約戰,卻也沒有其他魔修能將他拉下馬,是以被認為實力最差,然而,與他這泯然眾人的名聲齊名的,便是隳星魔尊好美色。
傳言道,隳星每年都會從各界選入無數貌美女侍、孌侍,按理來說,隳星的內宮應該住滿了鶯鶯燕燕,斷不會像眼前這樣靜到幾乎死寂,一路上連半名侍者都沒有。
薛千韶暗自嘀咕著,心中不安漸濃,只能再次拿身負的咒約來自我安撫。
早在答應赴魔域詳談賠償事宜前,他與隳星魔尊為了有個互信的基礎,便在多番確認後,決定了誓約咒印的內容:在雙方敲定賠償條款並履約之前,兩人都不得對彼此下殺手,也不能縱容他人或自己的手下殺傷彼此,否則咒約將會反噬。
換言之,即使只是暫時性的,薛千韶和隳星魔尊此刻的命脈仍被綁在一塊,絕不能置彼此於死地。這是雙方和談的大前提,更是薛千韶踏上這塊異界土地最大的底氣。
隳星魔尊能大氣地答應此約,足見他「在魔域三尊中最講理」的名聲不虛,只是不知為何,自從薛千韶等人入宮客居之後,其手下卻推三阻四,就是不令薛千韶面見魔尊。
事出反常,薛千韶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打破這莫名其妙的膠著局面。
又在陰暗的宮內步行片刻後,侍者在描著金漆的紙門前停下,請薛千韶到門內靜待,隨後便告退離去,獨留薛千韶在寬敞華麗的正廳中等候。
薛千韶閉上眼,默數侍者離去的腳步,一面思索著。
一般而言,讓客人等候是失禮的事,可對方畢竟是魔尊,薛千韶便也沒有在心底多腹誹了,而是趁著這個空檔,迅速思量見到魔尊可能有的反應,以及自己能採取的應對。
雖然薛千韶自身實力平常,僅是金丹後期修為,但他此刻代表太鯤山前來與隳星魔尊和談,也就等同於太鯤山的顏面。雖說自家並非首屈一指的仙門,但在大師兄晉升化神、七師弟又以未百之齡結嬰後,修真界已無人敢輕視太鯤山半分,就算是魔域之尊,也得給他幾分薄面,不得輕慢。
薛千韶心念電轉,在心中草擬了足以排滿天干地支的計策,正在反覆推演有無錯漏之時,幾聲極輕的腳步聲忽自內室傳來。
薛千韶頓時坐直了身子,調整神情,嚴陣以待。
內室方向,一隻白皙得毫無血色的手,撥開了串滿石榴石的珠簾。赤紅珠串前後擺盪,一會在黑暗中如乾涸血珠、一會在燈照中閃耀著星點般的光,有如向光盛開的罌粟。
俊美無儔的面孔緊隨其後,移動到了燈照之下,銀白的長睫在赤紅瞳孔上投落濃黑陰影,吞噬這對眼珠中的光明,美則美矣,瞧著卻比一旁的石榴石還要沒有生機。來人的鼻梁高挺,帶有一絲異域風情,兩片淺色薄唇抿著笑,卻絲毫讓人感覺不出笑意,反倒帶來了漫不經心卻驚人的壓迫感。
他攏了下像是剛睡醒時隨手披上般的衣衫,裡衣鬆垮,絳紅中衣領口大開,精實而蒼白的胸膛就這樣袒露著,仔細一瞧,還有些曖昧的傷痕留在膚上。
「那麼,」隳星魔尊啟唇,有如琴弦被勾動,低沉卻令人心口為之一顫的短音,他慵懶地轉動了眼珠,睨向薛千韶,又接著緩緩道:「是什麼人,非要讓本座在今日見?」
被那雙魔瞳注視的瞬間,薛千韶感覺千鈞壓力罩住了他,像是身陷無底泥淖,心跳無濟於事的加劇,呼吸滯澀。
心頭突生一絲不祥的預感,彷彿瞥見霧茫茫的望川彼岸,吸飽人血的豔紅龍爪花款款盛開。
──據聞隳星魔尊已結成魔嬰,相當於修真的元嬰階段,自己以金丹後期的修為獨自來此,是否還是太過冒險了?薛千韶暗想。
薛千韶咬緊牙根,在心中估量起要是自己想逃有幾分成算,渾然沒有留意到,魔尊在見到他的霎那愣了一會,身周壓力驟然削減。
下一瞬,薛千韶視野中的光彷彿都被吃盡了,忽地一暗。再定睛一看,卻見隳星魔尊已在他身前彎下了腰,那張美得帶著壓迫感的臉孔,出現在薛千韶面前不到一尺處,對著他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要送來內殿?」
魔尊伸出手,扣住了薛千韶的下頷,像是在評估一個貨品般,深幽無底的雙眸直盯著薛千韶。薛千韶被他驚住了,方才謀劃的應對全然付諸流水。
不待薛千韶的驚愕退去半分,柔軟而冰涼的觸感忽然壓上了他的唇,唇舌癡纏間,一縷如幽蘭的暗香混入鼻息。
這卻是個奇異的、毫無慾望的吻,薛千韶感覺自己的唇像是和一個沒有生命的物品碰了幾下,雙眸茫然地對上那雙無底的紅瞳時,心底沒來由地升起一絲悲哀。這一連串複雜的感受,讓薛千韶遲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震驚地瞪大雙眼。
此時,隳星魔尊已將唇舌退出,對著他低喃了一句:「果然是雙很美的眸子。」
聽見這話,薛千韶倏然雙瞳緊縮,忽地握住劍柄,靈劍歛華發出嗡鳴,劍鋒出鞘,接著一道寒光閃過──
玄冥曆兩萬八千七百零四年,十月,四日,隳星魔尊內殿一角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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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很想跟千韶說「他不輕慢你but他輕薄你」。6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wel39XeK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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