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緊隨堂弟張勇帶領,張璡一行來到位於醫院三樓的內科病房,途中妹妹張芬小聲對大哥說:「原來現在大陸的醫院也頗簇新,環境也很整潔啊!」
張璡點頭表示同意,他本人雖說長期在深圳生活,但一來病痛不多,二來即使偶爾有需要求診時都會選擇回港就醫,便對大陸醫院的狀況與設施並不熟悉了。如今張璡看見佛山的公營醫院原來也管理得井井有條,對比起心裡固有的刻板印象,才體會到自己心裡對內地其實也帶上某種程度的偏見。
走進病房,張璡發現房內光線充足,整體感覺光潔明亮,心裡正想對這所醫院又再加分,但再仔細觀察,卻在某些牆角與設備的角落處,發現一些不應存在的污垢與破損。張璡便想到,如今世上雖已不會再有人懷疑大陸的基建能力,但對這些設施的日常保養卻講求恆常的習慣,是一種日積月累的文化,看來香港人在這方面仍算是有點優勢吧。
病房裡擺放了三張病床,張璡的二叔躺在靠窗的病床上。這時候床邊已圍站著一班親友,當中有各式年齡組合。這些親友中有許多是張璡多年沒見的,其餘也許是張璡根本從沒見過,或已經淡忘,所以便叫不出名字與輩份稱呼的。人群中有一位年輕少女,是張璡從沒見過的,卻吸引了他注意。這少女看樣子二十歲出頭,個子不高,但骨格與體型卻似是個男生般無異,虎背熊腰,四肢發達。張璡想像若從背面看她背影,除她一襲冬菇頭髮形能顯示出是個女生外,觀感上恐怕是雌雄莫辨。再加上她的目光,雖不能說不怒自威,卻天然地散發出一種「不要惹我」的警告,她凌厲的氣場特別引起了張璡的好奇心。
但此刻張璡當然要首先與母親及妹妹走到床前去問候二叔,看見這時候二叔的臉色一片蠟黃,但精神仍在,說話仍然中氣十足,不似是個只剩兩三週時間的待死之人。
在張璡一行走進病房前,引領他們的堂弟張勇已提醒過大家,說他爸爸原來並不知道自己病情已惡化到無藥可醫的地步,因鄉下裡誰都不敢向他直言。如今他爸爸看見有三個香港親戚竟遠道來到探望,恐怕便要胡思亂想了。所以張勇建議張璡要謊稱他們是原本要到廣州旅遊的,是順道過來佛山走走而已。張璡聽到後心想,若連這樣的謊話都能過關,二叔恐怕真是病到傻了。但對此張璡卻沒異議,心想自己與母親妹妹走這一趟也只為盡到親戚間的一點情份而已,自己根本就是閒角,導演想要怎演便怎演吧。
待他們走近床邊,二叔看見有來自香港的親戚來探望自己,眼裡自然地流露出莫大喜悅,笑得合不攏嘴。大家輪流著寒暄問候,二叔卻並沒顯示出堂弟妹想像中的多疑與憂心。張璡心想,二叔都活這麼大一個人了,有些說話沒講明而已,難道他就真的不知道嗎?
張璡與張芬對二叔重覆著差不多的客套說話,到後來實在沒什麼好講了,便從床邊慢慢後退到牆邊,讓其他親戚好上來接力。但這時候張媽媽卻好像很自得其樂,好像很享受她作為全場最老長輩的身份。除張璡的二叔與二嬸外,堂妹張玲、張蘭與堂弟張勇及他們的伴侶,都稱呼張媽媽為伯娘,其餘的一眾後輩就一律統稱張媽媽為大師婆。張璡其實聽不懂大師婆究竟是個什麼名堂,但既然母親聽得開心,別人又叫得樂意,他也就不去深究了。
在張媽媽輪流接受各位後輩的問好之際,她突然指著站在牆邊角落處,剛才吸引過張璡注意的那位少女問:「這個肥妹是誰?」
聽到母親既直接又唐突的詢問,張璡與張芬都感到啼笑皆非,卻又不好意思當著眾人面前阻止,更不知道該如何打圓場了。而那個本來以一雙拒人於千里的目光環顧全場的少女,也露出了一陣尷尬的微笑。這時候張璡的堂弟張勇小聲地說:「呵,她就是阿燕的女兒了。」
聽見阿燕的名字,張璡登時回想起小時候一支炮仗在手中炸開的經歷,便笑顏逐開地說:「原來阿燕有這麼大個女兒嗎?有多大了?」少女沒有說話,反而是身旁的張勇代她回答:「她快將有22歲了。」
張璡樂哈哈地說:「嘩!那不是比阿康還大嗎?!阿康今年才剛滿19歲...... 看來還是阿燕比我厲害啊!」心想這少女既然是阿燕的女兒,便即是自己的堂外甥女,而自己就是對方的堂舅父了。但張璡沒有留意到,這時候病房中來自鄉下的親戚全都一下子靜了下來。
張勇好像想岔開話題:「你不要看她胖胖的樣子啊,她武功其實很高強的,擁有一條跆拳道黑帶,現在是當跆拳教練的。」
少女聽到舅父如此說法,本來嚴肅的臉上便泛起了一抹紅霞,張璡隨即半開玩笑地說:「厲害厲害...... 喂妳舅父我也是個習武之人,我是玩西洋拳的,找個機會我們要互相切磋...... 妳叫什麼名字啊?」
初見這少女時,他冷冰冰的樣子已在傾刻間煙消雲散,臉上流露了一抺少女的靦腆:「我叫凌小松。」看見小松這個樣子,張璡實在覺得好笑,但隨即便想起對方的母親:「既然妳是阿燕的女兒,那麼阿燕在那裡啊?我已有很多年沒見過她了。」
霎那間病房裡的氣氛一下子僵住,一眾來自鄉下的親戚互相對望,卻又誰都不敢先開口。過不多時,二叔家裡排行第二的堂妹張玲問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會不會覺得餓,說要幫他去倒點肉粥,說完便示意張璡一家隨她一起走出病房。病床上的二叔眼望窗外,沒有理會他們,二叔家裡排行第三的張蘭與最小的堂弟張勇也尾隨大家一起走出走廊。
大伙兒走出病房後,張玲隨即轉身執著張媽媽的手,柔聲地說:「伯娘,實不相暪,阿燕其實在2010年便因販毒被捕,之後被法庭判監15年,現在仍在監獄裡服刑。現在阿爸這樣的情況,我們也正在商量如何告訴阿燕,也不知道能否向監獄申請讓她出來見阿爸最後一面。」
炸彈般震撼的消息讓張璡一家呆在當場,張媽媽搖頭歎息:「哎喲...... 怎麼會搞成這樣子啊?!真是意想不到啊......」
消息來得突然,張璡與張芬也不知道該當如何反應。張璡自言自語地說:「2010年...... 那即是已經進去了九年,阿燕還有六年要待在監獄裡嗎?」
身後的堂弟張勇插口說:「阿燕坐監是有假期扣減的,七除八扣之後,應該還有三年左右便可以放監了。」
張璡搖了搖頭:「還有三年...... 唉~想不到跟阿燕沒見這麼久,到頭來她會搞成這個樣子,真是好可惜啊......」但隨即感到有點不對勁:「剛才你們說阿燕的女兒小松有多大啊?說是快有22歲是嗎?那麼當年阿燕出事的時候,小松應該才得13歲,這段時間是誰照顧她啊?」
三個堂弟妹互望了一眼,然後張蘭說:「阿燕當年很早便已將戶籍遷出了東鎮,自己搬到了桂城與女兒居住。她生孩子時沒有結婚,那男人後來又失了蹤,到現在誰都不知道小松的爸爸是誰。所以後來阿燕進去了之後,小松都是靠自己生活的了。」
張璡有聽及此,臉皮頓時僵住,也知道沒什麼好再追問了。從三個堂弟妹口中,他聽出了兩個事實:第一,他們都不再稱呼阿燕為家姐,而要直呼她名字;第二,他們都容許一個13歲的女孩,自己親家姐的女兒,叫她獨個兒去謀生,任由她自生自滅...... 張璡想起自己今日剛進二叔的病房時,就是被小松凌厲的目光吸引到的,但如今他才明白,那陣目光更可能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當中有著張璡無法想像的悽楚與苦難。
張璡有想過要質問三個堂弟妹,甚至想問身為小松外公,現正躺在病床上的二叔,問他們怎能如此對待自己的骨肉至親。但他轉念一想,自己與鄉下親戚們的關係本來就疏離,他們的恩怨情仇自己又那有說話的餘地呢?何況小松如今都已長大成人,還長得碩大無朋的樣子,便即是沒有捱餓,也即是前事都不好再提了。
看母親與妹妹張芬好像還有很多關於阿燕坐監的細節想要追問,但張璡已經不想再聽了,便獨個兒先回到病房。這時候凌小松仍在原地站著,張璡這才留意到,她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短袖T恤、及膝短褲與一雙籃球鞋,還揹著一個斜孭袋。張璡也注意到,小松與她身邊的表弟妹好像總有點格格不入。張璡再想到,一直要獨個兒生活的小松會在今日肯來看一看外公,也難得她心裡還有這份親情。
最後張璡想到,自己作為對方長輩,又知道對方景況,便應該在離開佛山前給這位堂外甥女留一封利是了。但身上沒帶利是封,醫院附近有那裡可以買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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