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弘!怎麼是你?”天晴趁著朱棣去謁陵的時間,見縫插針單騎入宮,當真分秒必爭,眼見其他內監宮女逃的逃躲的躲,這個老熟人卻徑直奔她而來。“你為什麼還在這裏?陛下人呢?皇后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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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您是獨自來的嗎?”阿弘見到她,也大是訝異。“奴婢是奉命來找燕王、和您的!皇、皇上要見您,有話要和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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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要見我?”天晴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對方的用意——知道自己和阿弘是故舊,派他來找,顯然是為取信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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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現人在哪里?你快帶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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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宮城已近似全空,原該在外廷值守的侍衛內官都不見了蹤影,越靠近中心越是如此,空曠寂寥到詭異……天晴愈走愈奇怪,這是往奉天殿正殿的路,雖說張之煥剛才那一喊她並不當真,也料定了他必不會好心到去找朱允炆一家一起逃,但難道朱允炆現在真的還守在這裏,都不思撤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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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領路的是阿弘,他應該不會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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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殿下他,不會對皇上怎麼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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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著,一直悶頭直走的阿弘先開了口,小心翼翼地向她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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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歎了口氣:“其他人都大難臨頭各飛散了,或者只等著殿下進宮,就要趕去逢迎,唯獨你,卻還在為皇上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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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這次來,不也是為了皇上嗎?”阿弘道,“娘娘也不願燕王爺殺了皇上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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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默了默,才道:“阿弘……你的膽子太大了。”大到敢將這樣的臆測說出口。他這樣的心志性格,實在太不適合在這宮牆中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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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膽子很小的……可心思卻明白。那些監軍大人回來時,都說燕王爺把不肯投降的俘虜全放了,不正是因為聽了娘娘的勸說嗎?娘娘這次獨身前來,也是想勸皇上乾脆投降就好,這樣皇后娘娘、兩位小皇子,就都不會有事了……”阿弘快速地說著,也不知說的是自己的猜測,還是自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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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何這樣掛心他們呢?皇上他待你很好麼?”天晴柔聲問。這和她之前在軍中收到的線報太不一樣,就她的聽說,朱允炆對內監一貫嚴厲,甚至比先帝時更有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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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句實在話,奴婢以前受過娘娘您的大恩惠,後來卻出了燕王爺的事……就算皇上厭惡奴婢,也是自然的。可這些年皇上對奴婢並不壞,皇后娘娘也是。還有小太子……奴婢進宮這麼久,還從沒見過小太子那樣的小孩兒,明明受千寵百愛的,卻一點不嬌慣,脾氣好得不得了,才不到四歲,已經知道照顧弟弟了。這麼好的一個孩子,如果連他也都……”阿弘說著似起了傷感,吸了吸鼻子,已有些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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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弘……他和尤力還不一樣,是位真真正正的公公,卻有著一顆不止不殘缺、更善良美好到完滿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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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放心,阿弘。”天晴又一次對他說了謊,這一次,卻不含任何的算計與企圖。“殿下不會對陛下怎樣的,皇后娘娘和兩位小皇子,也都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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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她的計畫能順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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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奉天殿裏,原先常被文武百官擁得滿滿當當的殿庭只餘了一人,一身明黃龍袍,負手背對正門。明明還未到申時,殿梁上四圍宮燈已晃晃高掛,簇擁般將那耀眼的身影拱繞。六月天氣裏,燭火灼灼,可天晴奇異地並不感到炎熱,反有一絲陰森涼意似蟲豸般自指尖蜿蜒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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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弘一將人帶到,就依命退了出去。天晴直視著眼前人,平靜道:“皇后娘娘好用心的佈置。這梁上的機栝,應該就跟章大妹那時一樣吧?一旦觸發,亂箭穿心。箭頭上都塗了見血封喉的劇毒,但凡被擦中皮肉,一命嗚呼,大羅金仙也難救。娘娘本來用意是借皇上之名,假意要禪讓皇位,能把燕王殿下引來是最好,但也知道燕王未必會犯險,所以讓與燕王府有故的王景弘來找。無論朱高煦、我或其他人,只要是燕王身邊人,逮著一個是一個,不行也能當個人質,總比一無所獲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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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娘娘真是見微知著,冰雪聰明。有這樣賢助,燕王能連敗王師,真一點都不奇怪。”馬心蕙轉過了身,大方方亮出袖中的弦機揚了揚,沖她笑道,“要是輸了,反倒讓人想不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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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沒有接話她的嘲諷:“皇后娘娘該知道,我能來,就證明燕王肯讓我來。他不怕我被擒,不怕我會死,更不會為我受任何要脅。”仿佛毫無所懼,她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奇特的感染力,“事已至此,你能對我做的,至多只有殺了我洩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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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聽起來也不錯啊~”馬心蕙笑容更盛,歡樂似全由肺腑。“畢竟徐增壽被那班朝臣活活毆死的時候,本宮就想著——可惜啊!若換了是你,那該有多麼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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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雙瞳驟然一縮,聲音提了一度。“那為什麼不做呢?我剛踏進門檻的時候,你就可以觸動機關殺了我,但你卻不動手,一直在挑釁我、想用話激怒我。馬心蕙,你到底在猶豫什麼?難道一定要我先出手,你才能下得了決心,和我同歸於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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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心蕙被她質問得周身一顫。為什麼呢?她也不知道。眼前的明明是她的敵人,她難道還會心軟嗎?可笑!她是孤身前來,沒帶任何幫手——可這樣,難道就說明她安著好心嗎?她和朱棣一樣,不過是想活捉她的丈夫和兒子,利用他們擺佈他們,在天下人前演一出周公輔成王的好戲罷了——婊子要當,牌坊要立,她怎能中她的奸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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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早已下了決意,為什麼?為什麼一聽王景弘說來的是她,還是忍不住回頭?還是忍不住一爭?為什麼?你到底在還想從她這裏聽到什麼托詞狡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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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一點啊,馬心蕙!她根本就不是沈智,也不是什麼果爾娜,只是一個叫做徐天晴的騙子!是把你害到如此地步的騙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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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蕙,你會猶豫,當然不是為了我的生死在心軟,而是你心底知道,事情根本不必如此結束!你還有機會啊。”天晴沉聲道,“你,還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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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退路?”馬心蕙緩緩昂起了頭,笑容漸冷,“周王早已被你們的人救走了,燕王要逼宮奪位,難道還會客氣麼?我還能有什麼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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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然有。瑞安公主已經和張之煥一起走了,你也可以和陛下一起走。”天晴近前一步,伸手要去拉她。馬心蕙卻退步閃身,望向她的目光熠熠,寒氣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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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你還做的什麼戲!在你們這班反賊眼裏,哪里還有陛下,哪里還有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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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好不容易搶來的時間,難道還要用來瞎掰扯哄她嗎?天晴心中氣急,又上前一步:“你有怨有仇,都等先離了宮再說!眼下什麼光景,難道你還不懂?燕王隨時都會調馬殺過來!莫非你真要為跟我賭一口氣,留在這裏等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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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心蕙不發一語,目光也怔怔如釘,纖毫不動,整個人宛如化作了一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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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心中雖急,可見她手中尚扣著栝扣,其上絲線一斷機關就要觸動,終歸不敢強來,只能繼續耐著性子說服:“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管身在何處,活總比死強啊!何況你還有丈夫,還有兩個兒子呢,你都不想一想他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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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兒子”二字,馬心蕙暫態一凜,烏珠緩而又緩地一轉,仿如回了魂般,終於有了些生氣。可還未等天晴安心,她面具般的臉上忽現一絲慘然:“……心朽之人,多活一天,不過多喘一天氣,比死,又強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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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句,她蒼白的面色突然一陣潮紅,瞳光變得渙散如飄。只見她松了手中機栝,按住了胸口,一臉痛苦神色,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額邊滾落……天晴慌忙跑去想扶住她,搭在她的手腕,卻發現她身體滾燙跟火爐一般,脈搏心跳奇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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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心蕙!”天晴簡直不敢相信,“你、你服毒了?!是什麼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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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為皇后,以身殉國,難道……不是天經地義麼……”她再也支撐不住,搖搖倒下,天晴急將她攔腰抱住。可她的身體依然緩緩綿軟,柔若無骨,天晴只能借勢把她放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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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藥在哪里?快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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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理不言,只直瞪瞪望著藻井。天晴不敢再耽誤,立刻將她翻倒,待伸手探進她咽喉,欲先幫她催吐……馬心蕙卻不知哪來的好大力氣,一手撐起自己身體,另手一把捏住了天晴的指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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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已決!就算你救了我,日後……我也定會以死明志……只是錯過今天,意思就全然不同!你為你一點小恩小惠,就要壞我高節大義嗎?我能為陛下做的,只剩、只剩下這一件事了……你……處處要跟我作對,如今……我都快死了……都不肯……不肯放過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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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蕙……你這、這到底是為什麼啊!”天晴無法回應她逼射而來的灼灼視線,只能遊目別處,看著她勉力翕張的唇齒,心頭痛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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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太累……太累了,正好……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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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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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你心裏一定很後悔吧……早知如此,當初在穹窿山上……就不該救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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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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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你不救我……也……很好……好歹……免了我這多年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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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只想狠狠罵她!當年的那點誤會,真有這麼痛苦嗎?真值得以命相抵嗎?!值得嗎?!為什麼過去了這麼久,明明已嫁做人婦,明明已貴為皇后,明明已生兒育女,明明已經……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來,她都要偏執癡怨著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幻影,憎恨苦毒,唯獨不肯放過她自己呢?但望著她的臉,天晴卻無法說出任何指責的言語,胸口仿佛被什麼鈍利參差的東西填滿,撕扯著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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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痛楚落在了馬心蕙的眼裏,她居然笑了起來,雲朗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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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嘲弄,沒有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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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麼……其實我,從來沒……沒有怪過你……是我自己傻……只是……怪自己……太難了……一個人……要是錯得久了,就……就回不了頭了……只能一直……錯下去……這樣才……才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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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蕙!”天晴托著她的臉,幾乎要吼叫般急促喊道,“怎麼就回不了頭?你不傻!你沒錯,是我錯,是我騙了你!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我才可以彌補你啊心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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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我的孩子!”她忽然上身彈起,奮力抓住天晴的前襟,周身抽搐般一震,充血的瞳珠快要鼓瞪出來,“今日我放過了你,你不能讓燕王殺他們!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你欠我的——必須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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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是我欠你的!你放過我,我拼死也會護住你的孩子們!讓他們全都毫髮無傷,健健康康平安長大!你必須看著我、你要看著我才能做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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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是看……看不到了……你要……言而有信……說到做到……”聽她的話,馬心蕙像是安心了,身體綿綿倒回她的懷中,揪著她的手松落了一點,很快卻又攥緊,“還有、我爹他……他知我殉節……當了我心意,卻……卻未必能受住這個打擊……你要……要……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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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照顧馬伯父!他雖是國丈,但從不涉朝政,不會有誰來跟他為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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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就好……如此……我也算……不枉了……”感覺到生命正一點一點從她的身體中抽離,天晴手腳沉沉發麻,卻什麼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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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當初她沒有因一念之貪,炮製那出英雄救美的戲碼,今天的馬心蕙,是否已另嫁良人,富貴平安,兒女繞膝?如果當時她來商會質問,她並非又激又騙隨意敷衍,而是真心相勸,甚至據實以告,她會否幡然醒悟,割捨這一段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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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所有的如果都是如果,她無法逆轉時間,只能任其摧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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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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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智……我……我問你啊……如果你真的……是男兒,你會不會……願、願意……娶我?”她躺在她的懷抱,神智已然不復清醒,黯黯目光卻如同穿過了浮世封塵,落在了遙遠的不知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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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真是男兒,此生非馬心蕙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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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的眼眶中水氣盈滿,雙頰通紅,難言的愧疚和悲傷在她的眉目間徊連流轉。但這些,馬心蕙已經看不到了。毒性發作,她的眼前如同被蒙上一層薄薄的灰霧,周身止不住地抽搐,喉間那股腥甜的血味如岩漿滾燙,讓她快要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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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你就是這樣……所以我才……這……恨你……”馬心蕙顫顫伸開左手,輕輕撫拭著她的臉頰,額角,眼窩,鼻尖,下巴……似乎想用指觸極力勾勒出她曾錯愛過的那人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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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太孫妃……皇后啊……其實我啊……從來都沒稀罕過……以後……就你……來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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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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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變得那麼冰涼,天晴不由想握住它,用自己的體溫為它增添一些暖意。然而她還來不及這麼做,它就如同被蒸發了所有力氣般,倏忽滑下,蹡然敲落在金殿地石的栝機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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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弦繃裂,殿梁上的箭矢紛紛射出,卻只割斷了宮燈的懸索,燭油應聲跌落。火舌很快卷過帷幔垂簾,奉先殿內霎時紅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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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來不及多做管顧,立刻轉去看馬心蕙的臉。她的眼簾已溘然閉合,嘴角卻奇異地微揚,如同在笑。而當她再一定睛,那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又恢復了平整,仿佛宣告著它的主人業已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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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全然沒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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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自己,她並未準備要殺害任何人——只想借由這場大火,以身相代,讓丈夫和孩子能夠安然遁離,讓朱棣再不必追究朱允炆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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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蕙……心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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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以為,經過這麼長久時間,經過這麼多次離別,她一定已經麻木了,然而她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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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乾涸的淚水此刻如同冰川崩融般洶湧而出。天晴緊緊擁抱著馬心蕙尚未僵直餘溫依舊的身體,不能自已地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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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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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蕙娘!蕙娘——!”朱允炆呼叫著妻子的名字,不顧越來越烈的火勢,急奔入殿。身後僅跟著六局尚宮陳未、小內監阿弘和宮女煙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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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蕙娘?為什麼!浙江、湖湘、蜀中,我們哪兒不能去?為什麼你要騙我!讓我去後廷找圭兒!自己卻留在了這裏!”朱允炆從天晴手中奪過妻子一把抱住,痛哭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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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小姐……”煙蘿也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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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皇后娘娘已經薨了,娘娘以己身代,就是為替陛下爭取時間,確保陛下能夠平安啊!咳咳……還請陛下、速速避離吧,咳咳咳……莫讓、莫讓娘娘的心血白費了!”陳尚宮已被煙火嗆得不行,卻仍在旁哀聲苦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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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蕙娘她沒有……不……她沒有……”朱允炆執拗緊抱著愛妻餘溫縈存的遺體,茫然環顧間,眼神遽然狠戾,“徐天晴——是你!是你這妖婦害的她!徐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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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這……火!火越來越大了!皇上和尚宮大人你們快出來啊!皇上啊!”此時守在外面的阿弘已顧不得什麼尊卑禮儀了,急切沖進去要拉出朱允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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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晴!!是你害死了蕙娘!!我要你償命!!要你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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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甩開阿弘,吼叫著向天晴撲來。可他力單身弱,當然不會是從小練武的天晴對手,被她一個劈手就扔在了地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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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你別瘋了!你是死是活,我根本無所謂!甚至,我希望你死還多些!”畢竟徐三哥是被你所殺!“但我前後答應過三個人,包括你妻子馬心蕙,一定要讓你活著!我不會辜負了他們。我不想動手,你自己給我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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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要你假仁假義?!這都是你們害的!!全都是你們害的!!你們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徐天晴、朱棣!!你們不會有好下場!!我不會放過了你們!!先帝也不會放過你們!!便是死了做鬼!!也絕不放過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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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不耐再與他糾纏,將狀若癲狂的朱允炆一擊打暈,直接拖下了殿外丹陛,轉向跟著的另外三人道:“陛下之前安排的退路都有燕王殿下的眼線在,不能用了。陳尚宮、阿弘,你們即刻把陛下和太子送往東華門去,記得路上幫他們換好衣服,我已在那裏備了車馬,只要上了車,他們就能被帶到安全的地方。”“好。那、小皇子呢?”“把小皇子留在玄武門,我會照顧好他。”只有給朱棣留下底牌,他才不會孤注一擲,追殺趕盡——這是確保所有人都能安全的唯一方法。就是為做給天下人看,朱棣也會讓朱文圭平安到老。而等朱允炆清醒過來,知道小兒子尚在朱棣手上為質,見他被善待,才能徹底死心,不至於重走陳善的老路,掀起又一場腥風血雨的複位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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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小皇子也要送走!娘娘的骨血不能、不能夠……”煙蘿滿面涕淚,扒著天晴的袖子拼命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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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蘿,聽徐娘娘的話!你只要顧好陛下和小太子,小皇子我們會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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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未浸淫宮闈數十年,服侍帝王三代豈是白給,這次馬心蕙所設的局也是交由她佈置,立刻就領悟了天晴的用意,更確信她是真心要救朱允炆父子三人的命,一邊安撫一邊命令煙蘿去抱小太子,著阿弘背著朱允炆,急往東華門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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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牆之外,崔玉棠和陸競等候已久,見到宮中起火,心中亦是如焚,可得過天晴叮囑,無論如何不敢擅自離開。好不容易人終於到齊,立刻揮鞭趕車,兩座青布小騾蓬快速轂轂駛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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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長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北安門外,付惜敏有些惴惴地問。事到如今,天晴的女兒身份對他們當然瞞不住。在聽說燕王身邊有個能呼鳥喚獸的雲南妖妃時,付惜敏幾乎立刻就認定了她即是自家的“沈智”會長,“沈公子”什麼的卻是不好再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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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出於私心,付惜敏當然希望她能長留在燕王這邊,如此才能保證商會不被秋後清算。但她既然早早聯絡了他們,要他們帶走皇上和小太子,或許像她說的——她另有計畫安排?那她自己還會否留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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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一句話便寬了他的心:“一切我都已佈置妥當了。待燕王登基,決不會來找商會麻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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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屬下倒也不是……”付惜敏被戳破用意,難免尷尬,很快將話題繞了回去,“會長當真不准備留下了嗎?”六年了,這可是實打實的從龍之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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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縐雲浮來,蓋住了此刻的陽光。薄風卷帶起偶爾隙漏下的曖曖光線,輕盈盈間翻轉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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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我做的,我全都做完了……沒有再留下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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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朱棣謁陵已畢,剛剛回到了龍江驛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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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自重傷初愈後就一直奔波,雖然她自己說無礙,但朱棣看她的氣色,心中始終存疑,好不容易等到大局已定,便說服她由馬三保他們陪同先往驛所休息,不然登山謁陵來回上下,於她又是一場疲力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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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那時是他堅持,她白著臉色答應的;然而下馬跨進驛館正堂的一瞬,朱棣心底卻沒來由地翻起一陣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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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天晴她過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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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命令一向無人敢怠慢,很快,尤力匆匆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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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殿下,娘娘此刻不在房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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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從什麼時候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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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一到了驛館,娘娘就進房間休息了,神情感覺很疲累的樣子。奴婢幾個都不敢打擾,所以從兩個時辰前,就沒見過娘娘面了。要說到底從什麼時候不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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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她這麼累麼?”朱能奇道,“剛才明明精神還可以呢。那個楊子榮沖出來的時候,還是娘娘在後面提醒的末將,說謁陵之後便不能再大軍前進了,殿下須得先選個利地紮營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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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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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心頭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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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她一直都想走,如今更沒有留下的理由了!只怕張之煥這時也在宮裏,所以她才刻意借朱能話勢,趁著他上山的空當,單騎進宮,為的就是和那裏的人一起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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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各門都有他的人把守,但只要本軍將士——誰人見她,能不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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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能還在沒心沒肺地揣測:“這龍江主驛可大得很嘞!會不會娘娘睡醒了憋悶,去哪里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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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本王備馬!要腳力蓄足的替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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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大喝催策,一路疾馳,心中又悔又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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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她走了,他要上哪里找她去?盧家村那麼多人還留在北平王府,難道她全不管了麼!不,他們真的還在嗎?既然她早有預謀,時間又留得充裕,很可能已做好了萬全準備,為他們尋好了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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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來說,通風報信還不是一只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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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越想越驚,胸中冰涼一片,緊接著卻一團灼熱翻滾,如焰如焱——好,好!好!你敢走,就走了試試!我找不到你,難道你還能教所有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定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叫你悔不當初!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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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火了!皇宮著火了啊!”內城裏人頭亂竄,驚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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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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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遙望見紅牆金瓦火光濃煙,朱棣心境陡轉,竟不明就裏害怕起來。明知她不可能被燒死,卻忍不住胡思亂想,要是她這麼死了,那還不如逃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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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無論如何不能逃!就是死,也得死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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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浪濃煙如張著獠牙利爪的猛獸,嘶吼翻滾。朱棣越馳越近,迷蒙間,巨洞般的宮門下,有單薄的身形,在馬背上似飄似搖,正朝他的方向快速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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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胸口湧起一陣無法克制的狂喜,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驅馬躍踴上前,趨到她的身邊,更不在意煙氣嗆人,火勢亹亹,只一迭聲喚她:“天晴!天晴!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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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癡癡抬起了臉,看向他的表情奇異,難辨悲喜。朱棣這才發現,她身前鞍上還護著一個小小孩童,用薄錦巾虛掩著頭臉,正酣然沉睡。她口唇微動,似在呢喃:“結束了……都結束了……是你贏了……”話音漸輕至末,天晴低頭,兩顆淚珠忽地滾落,啪嗒啪嗒,恰敲在遮覆著孩子眼瞼的錦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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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朱棣下意識伸開手想去挽她,尚未碰到衣角,她已像要逃離這裏一般,策馬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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