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少年的仰望
四年前。
少年曾經哭泣著逃到街上,胡亂地在馬路上橫衝直撞。車頭燈在黑夜裡充刺著他的眼睛,司機的吵罵攪合著汽車的喧鳴,堵塞了他的耳朵。他失笑,不斷詢問:為什麼他還能看到,還能聽到?他,不是個該死的罪人嗎?
──被判無罪。
無罪嗎?
朦朧間,少年又見到週圍的大人堆出親切和善的笑容,轉過身後便瞬間變了臉,相互竊竊私語著,說他犯了滔天大罪。對於這種指責,他選擇默默承認,讓罪孽的重量不斷壓在自己背上。然而,一旦這些好事之人將他的罪惡強加諸到他最喜歡的兄長身上,無數的辯護被歪曲成兄長的指示,他只能保持沉默,忍受無理的針對。
自己所犯下的罪,竟然令他最想保護的人受到傷害。
他想逃到無人的世界,一個絕對清靜的領域。他來到一處僻靜的天橋底坐下,無神的雙瞳注視著自馬路左右飛馳而來,而又離去的車輛。
到底是往哪處去?
他把下顎置在兩膝之間,靈魂飄游至沒有快樂、沒有痛苦的虛空中,故意讓自己迷失方向。唯有這樣做,他才不會看到那讓人心惶的罪。
在淒冷的空氣裡,忽然湧過一陣窩心的暖流,將他整個人完全籠罩著。少年轉過頭來,在街燈的影射下,他看見了從背後溫柔地抱住他的兄長,穿著淡紫色的秋季外套,正在用衣袖輕輕印去他臉上的淚跡。
溫柔的舉動,令少年淚如雨下。
兄長沒有說話,嘴角牽出一抹痛心的苦笑,緊緊擁著他,靜靜地為他拭去眼淚和鼻涕。少年強忍著嗚咽,把臉亂擦一番,再抬頭望向兄長,沙啞地問:
「……哥,你還喜歡我嗎?」
聽罷,兄長將他整張可憐臉兒摟入自己懷中,下巴往他那細軟的頭髮輕輕磨蹭。
「喜歡。」
「可是──」
「最喜歡。我最喜歡的是你,辰。」兄長輕掃著少年的背脊,寵溺的語調如昔:「你是為了我才會做出你不願意做的事,我……真的很開心,真的。」
少年不明白為什麼兄長還會原諒他,可是,兄長的一言一語都滲熱了他全身;他,沒有被拋棄,他最敬愛的兄長仍然接納了他。漸漸地,少年不再哭啕,臉上的潮濕也被夜風所吹乾,僅剩淺淺的淚痕。
兄長拂著他的頭髮,遙遙斜望上漆黑的天空。
「辰,你會覺得這麼痛苦,是因為你並非身處天空的世界。」
「天空?」
少年不禁仰望遠空,那個距離他千尺的幻麗世界。
「人在地面世界精心打造了名為『道德倫理』的欄柵,希望憑這樣去束縛每個人的行為與思想。所以,當辰穿越了這個欄柵,其他人就會以欄柵作為正義的準則,以罪作為武器,向你施壓。辰,因為你很在意別人的眼光吧,所以你會覺得特別痛苦。」說著,兄長傾了傾頭,望向天空的眼神也傾得虛無縹緲:「不過,只要抵達天空,你就會脫離欄柵,不用再為這種事煩惱了。」
少年不是很明白。可是,一旦飛上天空,自己就不用再承受罪嗎?
然而,他的靈魂早已被從地面冒出的鎖鏈所困死,人世間的罪沉重地壓在他頭上,使他無法翻身。他還有能力飛往廣闊的天際嗎?
像是看穿了少年的心思,兄長淡淡地說:「若是你的心仍然在地面的世界,那麼,就幻想自己飛上了天空吧,辰。」
幻想……?
少年困惑地仰望空無一物的潔淨世界,兄長的說話在耳邊自行重播,他也半瞇起雙眼來,想像身處天空的感覺。驀地,稀薄的涼風忽地升起,盤繞著他的身邊,為他卸去手腳上無數個鎖鐐,兩腳變得輕浮了;異樣的快感逐漸隨著幻想而流遍血管,吸毒般的興奮與無憂驅逐了這段日子所積聚的傷痛。
那是天下間最美好的妄想。
「我想飛。」
少年張開眼皮,只見他所仰望的天空裡忽然閃過雪白的影子──那,是天使嗎?天使?
正想轉身問清楚兄長,卻發現兄長的身後冒出了一對淡麗的紫色紗羽。雖然沒有像剛才那位天使一樣,翅膀大展,但紫色之中所包含的是高貴與聖潔。相比之下,少年不禁自慚形穢。
兄長是天空國度的人,他卻是地面牢籠的罪犯。
儘管意識到自身的卑微與醜陋,少年還是忍不住,悄悄地抱住了兄長,緊張的小手偷溜到只有他才看得見的紫色翅膀。
「我想跟哥一起飛到天空上。」
仰望著天空的少年如此期待著,如此妄想著。
靜夜裡,徐語辰睜開了眼睛。
第一眼所見到的不是誰,正是他那位長有淡紫色羽翼的哥哥徐斐然。
親切溫柔的笑容依舊,這使他安心。
「醒了嗎,下次還是回房間睡吧。嗯,現在先來吃晚飯?」
徐斐然收起披在弟弟身上的西裝,正想走去收拾飯桌,卻被徐語辰緊緊抓住了衣袖。他回過頭蹲下,只見徐語辰略為害羞地將他抱住,猶豫半刻,又將臉兒依偎到他的胸膛上,迷濛的神緒裡盡是絲縷般的情懷。
「哥,你會討厭嗎?這樣,抱著……」
雖然聲細如蚊,但在寂靜的客廳裡卻鮮明可聞。徐斐然頓了頓,接著輕摟著對方,靦腆一笑,直接給予他可以觸摸的答案。
「那麼……你還喜歡我嗎,哥?」
「喜歡。」
即使再問多少遍,還是會得到這個回答吧。
徐語辰放鬆了肌肉,輕輕把臉抬起,率情地仰望哥哥,目中所透露的是泉水般的依賴,深厚而長久。徐斐然心中一動,右手不自覺間捧到徐語辰的腦兒,整個心神都專注在那略顯疲憊的漂亮臉蛋上。略顯蒼白的嘴唇勾出淺淺的笑容,特別惹人憐惜,讓他恨不得馬上把自己的體溫傳進去。然而,徐斐然選擇按捺著這股衝動,適當地予以作為兄長的關愛。
「剛才是做噩夢嗎?辰。」
「嗯,噩夢。今日一整天都在做噩夢。」徐語辰撫著胸口,淡淡說:「幸好,只是做夢。」
「是嗎。既然是噩夢,就忘記它吧。」
徐語辰點頭,又甩了甩頭,將那使他慌惶的噩夢拋諸腦後。
悄然間,他的雙手再次伸向他最愛的淡紫色中,感受著翅膀的柔軟觸感。
然後,頭微昂,眼鎖定。
此夜,徐語辰一直仰望徐斐然,目光沒有飄移,截至連串的夢被窗外的微風輕輕吹散。
第伍卷 若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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