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希的祈禱 - Chapter 8.

　　即使處於仇恨的關係，雙方進行正式談判時，仍然必須嚴防武力流血的事件發生、確保參與人員的安全，這是貝利亞世界不成文的規定；一旦違反此事項，只會讓他國以「破壞國際道義與信用」的理由，名正言順的出兵討伐，所以任何暗殺或是挾持等動作，只是自取滅亡而已，哪怕是意外也一樣。

　　為了「迎接」烏爾達人的到來，崔多姆特別對瑪諾村民下了禁足令，避免出現失控的場面，並且派出大批人手維持行進路線和會議地點的安全。

　　隨著烏爾達族長率人大搖大擺地進入瑪諾村的會議大廳，兩村的談判也正式開始了。

　　「向您致意，斯普林先生。」崔多姆面帶微笑，禮貌地向對方行禮。

　　「你好，瑪諾的族長。」那人毫無表情地回答：「我是個武夫，不懂這些複雜的禮節，請別見怪。」說畢，便逕自在屬於他的位子上坐了下來。此舉讓在場的瑪諾人暗暗不滿。

　　就如他自己所說，烏爾達的族長──德夫‧斯普林，是個武勇的軍人，體格壯碩、威風凜凜，其所展現的氣勢和文人出身的崔多姆完全不同，在年齡上也差了一大截。比起白髮蒼蒼的崔多姆，正值壯年的德夫，有一頭健康的靛藍色短髮。

　　崔多姆也不跟這人計較，依舊帶著和善的面容，在德夫的對面坐下。海穆則站在族長身後，觀察著德夫及其部下的一舉一動。

　　「既然您同意召開這場會議，想必也是察覺到了異狀，」崔多姆謹慎地吐出每個字句，「不過我還是希望先聽聽您的看法。」

　　「沒錯，最近這雨下得很不尋常，和十年前很像，是吧？」德夫大口啜下對方為他準備的茶水，「其實我們今天之所以過來，只是想聽聽你們的說法。我很好奇，你們瑪諾，會不會擔心太多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那場可怕的洪災是足足醞釀了五十個冬天才爆發的。相較之下，十年的時間看起來確實沒什麼殺傷力；再說，我們也派人前往靈魂之口調查過，湖面很平靜，沒有泉水持續湧出的跡象。但是，誰也不能保證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才要防患未然，不是嗎？」崔多姆此言如同在嘲笑德夫的魯鈍。

　　豈知德夫聽了，不僅沒有不悅之色，反而哈哈大笑了起來。「只怕是你們瑪諾怕了烏爾達，想找藉口停戰罷了！」

　　德夫此話一出，在場的瑪諾人都騷動了起來，握緊他們的武器、激動地向前跨了幾步，海穆見狀立，即示意要他們稍安勿躁。

　　「那只是我們族長對瑪諾子民的慈愛之心。」海穆說，「就目前戰況而言，我倒是沒察覺有您說的那種情形。」

　　「噢，我知道你。」德夫揚眉看了海穆一眼，笑道：「就是你讓我們烏爾達吃了不少苦頭，這點我承認。老實說我很欣賞你，要是哪天改變心意、想來為偉大的歐克里效命，我們隨時歡迎。」

　　這下那群瑪諾人更是不滿，紛紛咬牙忍住胸口的怒氣；倒是海穆笑而不答，彷彿只當是玩笑話、沒有放在心上。

　　崔多姆則緩緩說道：「沒有人會意願讓自己的孩子去送死。但是，看見孩子為了保護家園而光榮戰死，這對做父親的人而言卻是一種驕傲。」他想起了過世多年的兒子。

　　這話也讓德夫瞬間收起了笑容，如同被人卸下偽裝，露出黯然的神色。

　　「這點我同意。」德夫低聲附和。事實上，他的兒子兩天前上了戰場之後，也沒有回來。

　　看來兩個人的談話總算有了共識。

　　「我愛這個村子如同我自己的孩子，為了眾人著想，我並不害怕戰爭，瑪諾人也是一樣，他們不會畏懼死亡，這一點，請您明白。」瑪諾的族長露出堅定的神色。

　　德夫憋氣收下了方才的感傷，努力揚起了嘴角，「但我認為，瑪諾沒有這個本錢跟我們談論停戰的問題。」

　　「請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以往，烏爾達人活在這貝利亞大陸上，只有依靠歐克里的庇祐，和我們自己的這雙手。」德夫半舉起自己的雙臂，「現在情況不同了。」

　　一聞此言，德夫身後的隨從連忙請族長停止洩露軍情，卻被他比了一個手勢表示拒絕。他繼續說道：「烏爾達現在，已經和坦亞斯王國的瑞德拉姆家族建立了交情。」

　　瑞德拉姆！海穆一聽見這四個字，心頭立即顫了起來。他試著冷靜隱藏住自己的情緒，裝做沒事的樣子，繼續聽著兩族長的對話。

　　看見對方找到靠山的得意貌，崔多姆再也無法擺出和善的表情。「哼，那個王室？坦亞斯的王族為了爭奪王位，政局動盪不安，已是自身難保，又怎麼會保護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烏爾達！」

　　「沒錯，霍普希這個地方，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天然資源。然而……」德夫用手指指自己的腦袋，露出得意之色，「歐克里賜予我們聰明的頭腦，我們可以製造出他們想要的東西。新繼任的坦亞斯國王，正努力拉攏各個國家、打造強而有利的後盾。現在連烏爾達的鄰國，也都即將成為他們的同盟，這股力量可不能小看哪！」

　　肅穆的場面又多了幾分可怕的沉默，海穆注意到崔多姆藏在桌下的雙手已握起拳來。

　　確實，國與國之間，沒什麼真實的友情，只有利益的交換，可是瑪諾在這方面卻沒有什麼本錢。

　　「言下之意，您是不同意停戰了？」崔多姆的表情更加嚴肅。

　　「別急。像你這麼穩重的人，怎麼比我這個粗人還這麼耐不住性子？」德夫又笑了起來，「我們同意停戰，除了繼續觀察霍普希河的狀況，我們也必須向歐克里請示祂的意思。當然……如果你們願意直接投降或是遷村，那就更好了。」

　　停頓半晌，德夫抬起下巴，語帶輕蔑地補了一句：「願大地女神保佑你們！」

　　德夫一行人離開之後，崔多姆突然將桌上的杯子摔得粉碎，任誰都看出他處於盛怒的狀態──以往這位族長似乎不曾這樣過。

　　儘管如此，停戰協定依然簽署完成，為期十天。

　　這也算解決了一件事。海穆壓著發疼的頭，離開了會議大廳。

　　瑞德拉姆……

　　瑪諾的未來……

　　還有……那個人至今仍然沒有消息。

　　他嘆了一口氣，回到指揮中心將一些重要事項交代下去之後，就正式發布了休兵令，讓眾士兵們得以回家休息，暫時恢復開戰前的警備防衛機制。

　　看著大家欣喜若狂地離開兵營，他只是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以慰辛勞，然後一個人呆坐在那裡，一整天。

　　和烏爾達交涉的結果傳遍瑪諾村之後，村人們對烏爾達人仇恨的情緒又再度高漲。他們連那個可惡的烏爾達族長叫啥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對他囂張的態度十分不滿。

　　「海穆？」

　　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海穆抬起頭來，露出憂慮的神色。

　　「萊雅？」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那女孩見這裡已沒人看守，欣喜地跑了進來。

　　「妳應該留在家裡，妳知道的……妳現在出門很危險。」

　　「因為我等不到佐洛……你有沒有看見他？他已經回家了嗎？」

　　「他……」海穆想了想，覺得怎樣的答案都不太好。「我不知道。」

　　「不知道？」萊雅的臉色瞬間慘白，「到底發生什麼事？他現在人在哪裡？為什麼會不知道？」

　　「三天前，他失蹤了。」

　　「失蹤？在戰場上失蹤？」她像是被判了死刑，整個人一動也不動地愣著。

　　見到萊雅的這般反應之後，海穆的心一陣抽痛，並感覺籠罩在自己身上的陰影更沉了。

　　「我想他會回來的，上次也是這樣……妳不要放棄，再等等看。」

　　「那些人……」萊雅的聲音顫抖著，「村裡的那些人，不就有人等了十年？他們失蹤的家人也沒回來啊！更何況那裡是戰場！那種地方還能活命嗎！」

　　一想到剛才在路上，聽見歸來的士兵談到那些遺留在敵陣或被河水沖走的屍體，她的情緒再度失控，淚水直流，雙手摀著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不發一語，只有啜泣聲。

　　海穆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麼安慰的話，萊雅也聽不進去了。他將她扶到旁邊一同坐下，讓她捱著自己的臂膀，直到哭累為止。

　　很奇怪，就在當天傍晚，連日的大雨竟瞬間終止。

　　海穆在送萊雅回去的路上，只聽見群眾的鼓譟代替了消失的雨聲，兩名警備隊員匆忙地從他們面前走過。

　　「等等！發生了什麼事？」他叫住了那兩人。

　　「隊、隊長，」其中一人吞吞吐吐道：「剛才在村外抓到了兩名誤闖瑪諾領域的烏爾達人，被村民看到之後，他們就……」

　　「現在不是停戰時期嗎？怎還能隨便抓人！」海穆大聲喝著。

　　「因為，」另一名警備隊員緊張地接話：「這是族長的意思……」

　　未免太意氣用事了！海穆不悅地蹙著眉頭，再轉頭看看身旁的萊雅，女孩原本恍惚的神情出現了幾分擔憂。

　　「萊雅，我必須去跟族長談談，妳先回家去吧。」他不放心地又強調一次：「直接回家，知道嗎？」

　　萊雅點點頭，目送海穆離開，心裡一陣猶豫後，卻仍往群眾聚集的方向走去。

　　她原先只想看一眼，然而穿過人群後的景象卻對她造成了很大的衝擊──

　　一位年輕的母親，用身體緊緊護住幼小的孩子，伏在地上，渾身是血。村民對他們又打又罵，而且比上次還要更不留情。

　　萊雅焦急地想制止，又不知道該不該出手。只見那女人原本挨打時身體還會抽動一下，後來就毫無反應了，僅留下懷中的孩子哇哇大哭。

　　死了？她死了嗎？萊雅驚恐地注視著那女人，確實連呼也沒有了。

　　村人想把那孩子拖出來，使得目睹此景的萊雅再也忍不住。

　　「住手！住手！」她衝過去，將那些人都推開，用自己的身體護住那個烏爾達小孩。

　　「這女孩在幹什麼？」

　　「為什麼要幫助烏爾達人？」

　　眾人議論紛紛著，其中有熟人認出了萊雅，急忙上前要把她帶走。

　　「萊雅！快回去吧！這是管不得啊！這樣下去妳也會遭殃的！」

　　「不！我不走！」萊雅掙脫了那人的手，跑回孩子身邊，「他們只是女人和小孩啊！不是會上戰場的男人！」

　　「妳竟然幫那種人說話！」

　　「只要是烏爾達人都該死！」

　　「這裡是瑪諾的地盤，不是這種污穢的人可以踏進來的！」

　　「留著這種禍害，只會給我們帶來威脅！」

　　村民們的謾罵像銳針一樣句句刺進萊雅的心裡，彷彿這些對烏爾達的指責都是衝著她來一樣。

　　夠了！夠了！她暗自吶喊著，霎時有一股衝動想起身要他們通通閉嘴！

　　她用雙臂護著那孩子，手肘撞到了自己掛在腰間的東西。她低頭一看，是海穆送她的匕首──原本打算再去森林一趟，所以她今天也帶著了。

　　萊雅一咬牙，抽出了那把利器──

※※※

　　崔多姆在自宅內，知道是海穆來了，卻故意不見。

　　佇立門外的海穆忍無可忍，最終顧不得禮節衝了進去。一見到族長，劈頭便說：「您這樣做恐怕不妥當吧！」

　　「停戰協定裡面，可沒說要把擅自闖入的烏爾達人無罪釋放。」

　　「這不是強詞奪理嗎！難道您不知道這種行為是一種挑釁？」

　　「那麼，我們就該讓烏爾達的間諜隨便出入、再讓他們用這理由脫罪？」

　　面對海穆激動的爭辯，崔多姆的態度很鎮定，絲毫沒有動搖的意思。海穆知道自己說不過、也無權反抗眼前這個人，乾脆轉身離去、先去現場處理再說。

　　這時，一名警備隊員迎面而來，神色慌忙地說道：「剛剛有一個女孩、好像叫萊雅的，她、她……」

※※※

　　「唔……」

　　躺在草地上的人緩緩睜開眼，天空是一片似曾相識的昏黃。仔細回想陷入昏迷之前的事，今天是開戰的第一天？和先鋒隊一同出征？

　　不，不對……腦海裡還有那天之後的記憶……佐洛支撐起沉重的身體，餘光一瞥，才發現此處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那個靛藍色頭髮的年輕男子，正坐在旁邊，脫下身上已積滿水的鎧甲。

　　「喔，你也醒啦？」那人只看了佐洛一眼。

　　「為什麼？」佐洛喃喃唸著，後來才想起自己將這人拖進河中的經過。

　　可是，為什麼會這麼剛好跟他一起被沖到這裡？佐洛抬頭望了一下，雨已經停了，而河水的水勢仍未減緩。

　　難道……那人救了自己？然後兩人一起昏倒在岸上？他又仔細回想，朦朧意識所留下的記憶中，好像確實有這麼一回事……這對一向重視自尊心的佐洛而言，真是太糟糕了。

　　「希望我們沒有昏迷太久。」那人將防護用的鎧甲全都丟到一旁，逕自起身。

　　這樣的動作看在佐洛的眼裡，很是不滿。他毫不客氣地問道：「喂！你要去哪？」

　　「當然是回去看看啊。北方的戰況不知道如何了。」

　　「你！」佐洛氣得差點發飆！

　　明明敵人就在身邊，還若無其事的脫掉身上的護甲、大搖大擺說要離開，這分明是瞧不起人！

　　「離開了戰場我就不想殺人。」那人說，「你也快走吧。趁機回去看一下家人再來送死也不錯。」

　　「哼。」不甘心的佐洛低聲吼道：「真不好意思啊！我早就沒有家人了！他們……十年前就全死光了。」

　　現在家裡只有……一個愛哭鬼。

　　「喔，那我比你好一些。」靛藍髮的年輕人也跟著回想了那段記憶，「不過失去一個女兒就夠令我父母傷心欲絕了，所以我還是得平安回去，可沒那個意願再跟你打架。」

　　看見對方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佐洛感覺身體裡同時有好幾把怒火竄升上來──劍下留情、把他救上岸、現在居然又對他視若無睹，看來這人已經完全站在他頭上了！

　　「喂！你等等！」佐洛追著這個已轉身離開的傢伙，對方卻連頭也不回，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喂！你給我站住──可惡！這傢伙是怎麼回事！都不聽人講話的！」

　　一沉氣，佐洛打消了繼續和這人糾纏的念頭。他快步追上，只想問這個烏爾達人一個問題──

　　「你知不知道十年前烏爾達村裡、有沒有人丟了一個叫萊雅的小女孩？」

　　那人猛然停住腳步，用極為訝異的表情回頭看著佐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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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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