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十五夜,晨鼓方才初響過。
月華如清水般漫過清涼殿西邊的側廊,照亮了凝結在廊下紫苑草葉尖上的露珠。夜風搖曳著殿前的吳竹,發出颯颯的聲響。
清涼殿南端的殿上間,方整的格子窗內透出燈火,看來早已有值更的殿上人徹夜在此候命了。一名女官彎著腰,正在側廊盡頭剔油燈的燈芯。
這是應命二年的初秋,亦即大野天皇繼位的第二年,前朝的左右大臣之爭隨著世襲罔替繼續影響此際的朝政。
「喏,這邊這邊……你動作快點!」
「我們到底要去哪呀?」
兩團東西趁天色尚暗,竄進了剛開啟的永安門,在門兩旁戌守皇宮內重的衛士卻始終恍若未聞。
1.
一輛官員乘坐的牛車在朱雀大道東側停定,車廂內淺青色的卷帷放下了,教人無從看清乘坐者是誰,彷彿有人正在車內幽會似的。
但選在此時幽會未免太煞風景。朱雀大道上,上朝的車行絡繹不絕。有些好奇者尚且掀起了車簾,往這部牛車所在的方向窺伺。
其中有人認出了牛車車軸上的家紋。「停車。」
松本潤從他那輛裝飾華麗的車上下來,快步走到道旁,站在道溝邊的垂柳下,從衣袖裡伸出一把扇柄,揭起了那幅青色簾帷。
幽暗的車內竟然沒有女子。松本潤笑了:「原來真不是在送別情人,那就是在等待朝露了?你今日好雅興啊。」
斜倚在車壁上假寐的人睜開眼睛,扶了扶頭上的冠帽,散漫地回應:「今天起得太早,我想在車上補睡一會,免得等等上御曆奏時睡著,那可就太不敬了。」
松本潤回頭看了看上朝的行伍。「別停太久了,落在最後面可不好看。」
他離開後,又過了片刻,晨鼓即將敲響第二記之前,一道白影倏地自東四條大路直奔牛車而來。生田斗真伸手掀起車簾。
兩個絨球樣的小東西跌在狹窄的車廂底座上,還好底下鋪著薄毯,沒有吃痛,他們只哼哼了兩聲。白影旋即化為一隻貓,輕巧地伏在陰陽師的膝上。
「行車。」
車夫讓牛車歸隊,朝建禮門前進。他彷彿聽見車裡傳來數人的低聲對話。
不可能,左大臣剛剛已經走了,車上分明只有主人一個人在。
話說回來,主人是現今名滿京城的陰陽師,這等怪事說不定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對自己點了點頭。
「你們剛剛說,是前晚從比叡山逃出來的?」生田斗真彎著腰問。「叡山上有妖狐作祟?」
「是的。」「是的。」兩個小東西異口同聲說。「進了京城,就不小心就迷了路……」較小的那隻把話接了下去。
生田斗真膝上的貓卻開口打斷他:「明明是在皇宮大內裡亂跑。」
那兩團絨球便噤聲了,不敢再說話。
牛車緩緩駛進宮門,在中務省陰陽寮前停了下來。
「我回頭再聽你們說。」生田斗真低頭說完,又對著座墊上的貓叮囑,「不要兇他們兩個了,連夜從山上逃出來,怪可憐的。」說完便下了車。
白貓閉著眼睛,在鶯茶色的軟褥上蜷著睡覺,也不知究竟聽見了沒有。
牛車前往御車寄的途中,兩團絨球只安靜了一會兒,又自己吵起來了。
「都是你硬要去皇宮裡面看那個天皇,才會害我們被捉住。」
「那是你平常吃太多,動作慢,明明都到清涼殿外面了,誰知道──」
「再吵,我就把你們通通吃掉。」白貓盯著他們說。
兩隻小狸貓便消停了。吃掉別人,那是有的;被別人吃掉,可萬萬不成。
2.
「叡山上那隻妖狐,很厲害麼?」申時二刻,夕陽尚未落下,歸宅的陰陽師換了身家常狩衣裝束,坐在朝西的宅邸渡廊上用夕膳,一名身著藤色小袖單衣的童女默默立在他身後斟酒。
兇惡的白貓不見蹤影,小狸貓便趁機訴起苦來:「很厲害呢,自他來了以後,咱們都沒好日子過了。有天夜裡我們躲在延曆寺後面的林間看,親眼看見那隻狐狸,身上可有九條尾巴!」
「明明是八條尾巴!」另一隻貍貓趴在盛菜的二足大盤旁,咽著口水說。
「嗯,九尾妖狐……」生田斗真執起酒盞,喃喃自語。
「是八條尾巴的妖狐。」那隻大點的狸子一邊如是重申,一邊悄悄地將爪子伸向放著燒物的蓋碗。
「這屋裡的燒物可不是做給你吃的。」有隻手猛然拍開他的爪子。小貍貓抬起頭,看見一個好看而面生的男子,穿著一襲童子也似的冰色絹紡水干,表情冷然地盯著自己。
「山下,跟你說過了,不要這樣兇他們。」陰陽師對著那人說。
原來這人就是白貓。兩隻狸子不禁退縮了一下,彼此瞧了瞧,不敢再接話。
「人跟狸貓說話,給外人看著多奇怪呢。」山下智久在廊邊坐下,藤衣童女很快為他也斟上酒,另一名侍女從障子裡端出大盤來。
貓跟人侃侃而談,不也很奇怪麼?小狸貓如是思索著的同時,生田斗真拿扇子敲了敲頭,「我倒忘了這件事,你們兩個不妨暫且變成人形吧。有沒有名字?」
兩隻絨球交換了個眼神,突然一齊蹦跳起來,再轉瞬間,渡廊上便多了兩名少年。
「我叫知念侑李。」小一點的那個,搶先伏下叩頭,一邊伸手拉住另一個的香色衣服下襬。「求大人幫幫我們。」
「我是山田涼介。」另一個跟著伏下了。「求大人幫忙……我們兼程趕路,現在肚子很餓。」知念往後輕輕踢了他一腳。
「生田斗真,」山下打斷了陰陽師喚來侍女的手勢。「別被磕了兩個頭就得意忘形,你養不起更多人了。」
「不過多兩個小孩子,怎麼會養不起?」生田斗真說得有幾分心虛,眼神游離。「吶,你們平日吃得不多吧?」
山田涼介點點頭,知念侑李似乎在喉頭裡咳了兩聲。
「看吧。」生田笑吟吟地招手換來侍女,「給他們加兩副碗筷,哪裡會少了你的份額呢?」
山下智久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打開紙障子門,端著他的大盤走進屋裡去了。
「麻煩。」陰陽師端起方才斟滿的酒杯,唇邊浮現與抱怨不相符的笑意。
日已西沉,西邊天際的明霞給院落深處的白萩草染上幾分光潤的秋色;從山野間瀰漫至京城內的夕霧中,彷彿一匹襲色的薄綃,在輕薄的絲縷間微微透出紅葉的色澤。
3.
「山下,你夜裡幫他們去比叡山上看看,那妖狐到底是怎麼回事。」
藤衣童女扛著一捆松枝,在院子中央生起一堆篝火,火光照耀中,她身後竟沒有影子,兩隻貍貓這才看出,宅邸裡的使女竟全是式神所化。
那麼,這位陰陽師的俸祿,只需供養車伕、守門童子和一頭白貓罷了,山田涼介忽然鬆了口氣,安心許多。
白貓所化之人幽然開口:「叡山上還有延曆寺的大僧正在,何須我出馬?況且那什麼妖狐,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妖狐之事,自然是真的!」山田涼介大聲說。臥在他身邊沉睡的知念,聞聲便也醒轉過來。
「是啊。」他揉揉眼睛,接著說道。「妖狐作祟,延曆寺那邊也遭了殃。我聽說寺裡藏經閣丟失了好幾本經卷,前月下旬講壇還差點失火……」
「這麼說來,這妖狐法力倒真不弱。」生田斗真沉吟著。「山下,你不去也好,我怕你會輸給那頭九尾狐狸。」
「是八尾狐狸……」山田低聲咕噥著。
「你激我也沒用。總之叡山我是絕對不去的,不如明天去找你師父商量吧。」山下智久果斷地說。
「啊,是了。我忘了你當年就是在比叡山被最澄大師封進那口罈子裡的。」生田斗真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而且叡山在京城艮位,是屬鬼門,你不想再踏足我也明白。」
這人肚子裡打什麼主意,山下可瞭解得很,他聽了這話也不惱:「正因為叡山在鬼門方位,延曆寺在京城中人眼裡才那麼重要。生田大人你倒不想想,延曆寺的僧正沒有先對狐狸出手,也沒將狐祟一事上秉太政官,其中莫非有什麼緣由?」
陰陽師抬起頭,眼望簷下樑間,抓了抓帽沿下的髮際,「看來,明天真得去土御門小路走一趟了。」他打了個呵欠,「今晚早點睡吧,師父向來起得早。」
篝火還在熊熊燃著,但添柴的童女卻早已不見蹤跡。山田涼介好奇地走到院子中央探看,卻只見火堆外躺著一支半萎了的紫藤花。
「這個是……」他拾起花枝,偏著頭想不明白。
「噢,藤花就是不耐放,不過做事還挺俐落的。」生田斗真在廊上揮著袍袖說。「燒了它吧。」
原來是藤花做的式神。山田輕輕地將花枝拋進篝火中,火光裡須臾升起一縷芳馥的白煙,隨即飄散無蹤。
「好厲害。」他還在由衷讚嘆,衣袖就被人扯住了往屋裡拉。
「快進去吧。」知念瞇著眼睛催促。
他們倆跟著前方的人走過一扇又一扇障子門,最後進了陰陽師的寢所。
「喂,誰讓你們進來的。」山下智久站在一架青碧山水屏風旁,皺著眉頭說。
兩名少年眼睜睜看著狩衣和衣帶從內側掛上他身邊的那架屏風。身上只剩下單衣的生田斗真自另一邊探出頭來,看了看他們。「這有什麼,外面冷,進來一起睡吧。」
山田沒察覺扯著自己衣袖往外拉的那股力道。「是。」
知念只得無奈地跟著他走進屏風內側。
「怕什麼冷啊,狸貓明明有皮毛……」山下還在嘟囔著。
白貓不是也有皮毛嗎?又恢復為兩團絨球的狸子,趴在地板上睜著圓眼睛看他。
「你快把燈熄了,來睡吧。」生田斗真扶著帽子,躺在枕上說,並為自己拉好了棉被。
隱約覺得這場面有哪裡不太妥當的狸貓,正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閉上眼睛。妻戶旁邊的燈台被吹熄了,燈火滅去的一瞬,他看見山下智久消失了,在他原先站的地方,一隻毛皮豐厚的白老虎悄無聲息地走過來,繞過他們,在陰陽師的枕畔趴下。
「原、原來不是白貓精啊。」山田涼介忍不住說。
白虎不快地低吼了一聲,撇過頭去。
「別兇他們,」生田斗真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後。「你這個樣子太可怕了。」他話聲裡還隱隱帶著笑。
知念侑李從頭到尾沒有說話,他是整座宅邸裡最早睡著的。
4.
次日恰是御物忌之日,天皇不出御殿門,眾官便免了殿上朝拜之儀。生田斗真一早吃過薄粥,天色未亮,就驅車往土御門小路方向去了。
宅子裡剩下三個人,倒異常清靜。兩名少年用過粟米粥,坐在廳內看著山下智久慢條斯理地吃烤香魚。
怪不得他昨天會說陰陽師大人養不起更多人了。山田想,白虎嘛,餐餐肯定得有魚有肉,還真不是普通官僚養得起的,還好這裡也不需要其他僕役了。
「那個,為什麼你今天不跟著大人出去?」知念忽然問道。
山下把剔乾淨的魚尾放回盤子裡,出乎意料地即刻回答了。「因為京城周遭我絕對不去的地方有兩個,其中之一是比叡山,另外一個,就是瀧澤大人家了。」
知念雖然聽不明白,但還是點了點頭。
瀧澤秀明在去年春天方從陰陽頭原職右遷宮內卿,如今是官居正四位的殿上人了。雖然久已不在陰陽寮內現身,但生田斗真見到他,仍舊執弟子之儀。
「生田大人今天過來,總不是要問我曆刻上的事情吧?誰叫你以前上天文曆算課總是在偷懶。」
「老師你開玩笑呢,」生田斗真放下茶盅,揮著手說,「就算曆刻有問題也輪不到我煩惱。如果連這種事都要我來問老師,陰陽寮就差不多可以裁撤了。」
瀧澤點點頭。生田看到師父這麼快同意自己天文曆算完全不行,又不甘心地噘起嘴來。「我的長處不在這方面嘛。」
「是啊,你還是陰陽生的時候就把式神之術用得出神入化,在諸弟子中無人能及。」瀧澤笑著同意他,「因為你實在是太懶了。」
「言歸正傳、言歸正傳!」生田斗真收斂起方才凍結在臉上的笑容。「老師,你有沒有聽說,最近叡山上的騷動?」
「嗯,你說那隻靈狐的事吧。」瀧澤秀明依然笑著,拈起墨色茶盤上的牡丹糕。
「靈狐?」莫不是妖狐嗎?
「叡山在最澄大師開宗之前,便棲息著靈狐。最澄大師自唐國渡海回來,在山上封印了幾隻靈獸,其中就包括這頭狐狸和在山陽道上搗蛋的那頭白──」
「噢噢,我明白了。」生田連忙打斷師長,其實他未必明白,只是不想聽瀧澤再提起那頭白虎的事。「那麼,是封印失效了嗎?怎麼聽說那狐狸又作祟起來了。」
「說起來,封印也早該失效了……」瀧澤秀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過,這狐狸活躍起來的時點倒有些意思。」
「是嗎?」生田斗真撫著下巴思索。
「你想想,狐狸作祟一事,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聽說……是七月下旬之後的事。」生田回想著兩隻小狸貓的投訴。「但盂蘭盆節之後,並未聽說有什麼與此異象相符的大事……」
「也不是大事。延曆寺在七月前,正好換了位俗別當,那位大人的受戒得渡儀式就在盆節之後舉行。」
做為京城周邊的護國寺,且是天台宗的開基本院,延曆寺向來有由朝廷派遣公卿管理統轄寺院的制度,並且派任的俗別當法師,幾乎都是擔任過太政官職之上流貴族。
「這次接任的人是……」生田斗真問。
「是前大納言,現今住在和泉院宮邸的那位大人。」
陰陽師的宅邸裡,少了他本人,氣氛反而融洽起來。山下智久雖然話不多,但他一會兒變回原形,一會兒又變成白貓,讓兩個新食客覺得好玩極了。
午前,用畢乾飯朝食,玩累了的知念躺在向陽的書齋裡,翻著陰陽道的書卷讀。山田坐在他旁邊專心吃著烤米餅。
「吶,你就是這個書上說的,『左青龍、右白虎』嗎?」知念侑李把捲軸擱在一邊,抬頭問又恢復為人形的山下。
「嗯。」山下智久以鼻音回答。
「哇!四象之神獸!那你認識青龍嗎?跟他打過架嗎?」山田涼介跟著追問。
「不知道。」
「可是你,又為什麼會住在這裡啊?」知念環顧四周。雖然這麼說,對收容他們的陰陽師大人有些不好意思,但這座宅邸一點都不像是藏有神獸的厲害地方。
「因為我被騙了。」
「斗真,你要看看情況,非必要便別插手了,叡山上有叡山的規矩。」宮內卿親自送客到宅邸本門外。
「我知道了。大人,請回屋裡去吧。」生田斗真彎腰向師長深深一揖,正準備踏上牛車。
「對了,那孩子在你家裡還好嗎?」瀧澤又問了一句。
那孩子?生田愣了愣,睜大眼睛回頭。「老師,你、你原來知道……」
「賀茂神社裡頭少了那種東西,我怎麼會不知道?」瀧澤秀明似笑非笑地說。
「噢,」陰陽師又伸扇子搔了搔鬢邊。「他還好,就是每天都要吃兩餐肉……」
「聽說你最近外快賺得不少,其中多半是託了那孩子的福吧。」瀧澤拿摺扇拍了拍他左肩。「這也不算壞事,不過,還是得小心一點。」
生田斗真坐在牛車上想:這幾年,幫人驅除妖怪、安宅作法的外快確實賺得不少,但其中的大部分也用來買肉餵老虎了……說起來,全都是白忙一場嘛。
「被騙了啊……」他對著薄青色帷簾外的東京極大路,喃喃自語地說。
5.
生田斗真回到宅第,正納悶為何兩隻小狸貓都用迴避狐疑的眼神看著自己,門外童子來報,左大臣與右權近衛中將紆尊造訪。
他只好把貓和狸貓都塞進裡間,讓式神使女關好障子門,整理好衣冠便趨前相迎。
「我就說,你這時候一定在家。」權中將小栗旬笑著,當先踏上庭院渡廊。幾個人便緩步走向渡廊盡頭的小涼閣。
「生田斗真,你好歹哪天也出門找個美人共度良宵。不然我們每次來叨擾你都在,我都替你怪不好意思的。」松本潤身後還跟著兩個攜酒的童子。
這話要是由小栗旬說,也還罷了;連友人都甚少聽聞其風流韻事的左大臣如此開口,倒讓生田斗真笑了出來。「我也好多年沒看過你寫的和歌懷紙了,最近可有新作?」
「眼下朝政繁忙,哪有心思寫和歌給什麼人?」說到自己的事,松本潤答得很快。「你還記得和歌是寫在懷紙上的呀。噢,該不會你每天都寫幾首給你那隻兇巴巴的白貓吧?」
「在說什麼呢。」生田斗真心裡磕登了一下,連忙岔開話題。「珊瑚,把伊勢守上個月送的酒器拿出來。」一名緋衣侍女應聲告退,走出涼閣妻戶。
「你倒好,在家裡很閒適的樣子。可知現在宮裡陰陽寮正忙成一團呢。」小栗在童子剛鋪設好的座褥上坐下。
「怎麼了?」生田先轉頭望了眼垂幔外的天象,並不像有帚星出現的樣子。那麼,會是什麼事情驚動了陰陽寮呢。
「還不是御座上那位……」小栗看著松本潤,要他接話。
「陛下今日不顧避物忌,大白天居然偷偷換裝溜出了清涼殿。內侍司的女官們在御朝食時分才發現御座垂簾內空無一人,差點沒給嚇死。後來總算在申刻前把皇上找到了,那時陛下正在泉殿邊悠哉釣魚呢。現在陰陽寮裡的人恐怕都在為如何補救而傷腦筋吧。」松本潤邊說邊笑。
生田斗真想到今日留守陰陽寮的同僚慘狀,本來是笑不出來的,但他用眼角餘光瞥見一隻小絨球人立著貼在格子窗外偷聽,大驚之餘,趕緊別過臉,附和著高聲笑了起來。
這會兒他的處境真叫左右都不是。「生田大人笑得這般愉快,讓陰陽寮裡的人看見了,可又有話說了。」小栗旬喝著酒做出評論。
「哎,我還能有什麼惡質傳言呢?」生田接過侍女遞來的酒杯,「至多是靠外務斂財、不務正業罷了。」那也是有苦衷的。
他話剛說完,卻聽見格子窗上傳來異響。完了,家裡有狸子出沒的事該如何搪塞過去?若是狸子在家宅作怪的事情傳揚出去,這陰陽師的外快來源可能要大減了。
「喂,你的貓又來了。」松本潤卻在他的肩上一推。
生田斗真這才敢往格子窗外看。剛剛杵在那裡偷聽的小絨球已經不見了,換成白貓伸爪在窗格上拼命扒抓著。
他起身開窗,讓貓走進來。
「真沒看過誰家的貓這樣呢,你是太寵牠了吧。」左大臣皺著眉說。「這樣成天跟著,又不是獵犬。我是不是還看過你帶牠進陰陽寮?」
生田斗真立刻否認:「哪有?」他手上的貓同時異議似地叫了一聲,人貓音調差相彷彿。
權中將在一旁撫掌大笑,差點給酒嗆著了。
6.
三人把兩罈酒喝得一滴不剩,待到送客時分,月亮已高掛在牆頭之上。
「啊,該去屋裡拿兩盞燈籠出來……」生田斗真站在本門前想起來,白貓隨即跳出他臂彎,往屋裡跑去。
片刻之後,山田涼介提著兩盞霞色紙燈籠出來。
「咦,你家裡來了新的童子啊。」松本潤在牛車上說。
「嗯。」陰陽師將繪有家紋的燈籠掛在左大臣的車廂簷下,另一盞交給權中將的隨侍。「別忘了,過兩天你要避太白星方違,記得找個人家借住。」
「知道。這燈籠我明天再差人還回來。」
「不用還了。」生田斗真笑嘻嘻地說。松本潤又懷疑地看了那盞燈籠一眼,方吩咐車伕驅車。
帶著些許醉意回到寢所,宅邸主人看見兩隻小狸貓趴在白虎身旁,遠離了地上鋪好的枕被寢具。
「喂,」他在屏風前解下狩衣衣帶,「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穿著單衣的陰陽師朝他們走過來,兩團小絨球立刻藏到白虎背後。老虎倒是不為所動,只眨了兩下眼睛。
生田斗真蹲下來,伸手去扯老虎嘴邊的鬍鬚:「我不在的時候,你是不是跟小孩子亂講話?」
「我說實話而已。」白虎的臉皮被扯動,露出單邊虎牙說。
「他都跟你們說了什麼?」
狸子們看著這人如此對待神獸,更是露出憤然的目光。
「你……都在騙人!」山田先把話說了出來。
「啊?我哪裡騙人了啊?」生田斗真鬆開手,看看眼前那隻閉著眼睛的巨大猛獸,心中十分委屈。「你們別誤會了,我才是受騙的那個!」
「誰要騙你啊?!」白虎也不高興了,用縮著爪子的虎掌打他的頭。
生田斗真趕緊按住帽子,一邊用力扯著被老虎咬住的衣襬。極薄的白絹衣轉瞬間被扯出了絲絲縷縷,俸祿有限的陰陽師更是氣急敗壞。
兩隻狸子見狀滾遠了,貼在板壁旁,看著陰陽師和白虎扭打成一團,原本心中對神獸的崇敬也漸漸消退。
「啊,」知念突然想到這場面為何如此眼熟。「真像小貓打架!」他指著他們說。
被少年這般道破,無論是人是虎都很失面子。他們停了下來,生田斗真在地板上跪坐著,紅著臉向角落裡的絨球分辯:「你們得聽完事情始末才知道,他有多壞。」
白虎哼了一聲,這時才伸出銳爪,低頭舔著爪掌上的絨毛。
「那是方永十七年的節分之後,賀茂神社遷宮,陰陽寮受命監工……」他微微仰著頭,憶起十一年半以前的往事。
當時,生田斗真還是個年僅十二歲的陰陽授業生,分配到的工作不過是幫忙搬東西,出個勞力打打雜罷了。
陰陽博士瀧澤秀明手上拿著一卷長長的細物清單,「斗真,你個子小,到藻井下看看可有什麼東西遺落沒有。」他指著一道木梯吩咐,說完便快步走出供御所外。
「是……」生田斗真嘆了口氣,乖乖爬上那架木梯。
藻井與椼樑之間的狹小樓板上,除了塵埃,唯見角落裡有隻黑色的罈子。
「咦?」生田矮著身子爬到罈子旁。「這是?」他用忙活了半天下來,已然有些汙穢的衣袖,擦了擦外表布滿灰塵的瓷罈。玄黑的釉色上,似乎隱約寫有一個字。
「酉?酒?」生田斗真偏著頭念出來。看起來不像是神事用的祝酒,莫非是神官偷偷藏著的私釀?
「就說你不識字。」白虎聽到這裡,不禁吭聲。「那上面寫的明明是個『西』!」
「是了,『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要是那字還看得清楚,我說什麼也不會打開罈子的!」陰陽師忿忿地說。
「然後呢、然後呢?」小狸貓聽得入神,連知念都來了精神,催促他把故事繼續說下去。
「然後,那口罈子就說話了,可把我嚇了一跳。」生田斗真指著身旁的老虎說。
7.
「救救我,放我出去……」那甕聲甕氣的請求赫然響起時,生田斗真的確嚇了一跳,慌忙回頭往身後張望。
「放我出去……」可他置身之處根本沒有旁人在,他嚇得幾乎沒立刻哭出來。
在生田出聲呼喊老師之前,罈子裡的東西換了副聲口,聽起來不那麼幽怨了:「別聲張。我是給人關在這罈子裡的,如果你放我出去,我願意幫你做事,絕不食言。」
生田慢慢鬆開捂在自己嘴上的手,又爬到那口罈子旁邊,上下打量。「你是誰,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
聽見是個少年的聲音,罈子裡的東西彷彿有幾分失望,隔了片刻才答道:「我是受人陷害被封在這兒的,絕不是壞人。你也是陰陽寮裡的人嗎?」
「我還只是個陰陽授業生。」生田斗真老實說,「如果你有什麼冤屈,我帶你去見陰陽博士,你可以跟我師父說……」
「不,千萬不要。」罈子裡的東西打斷他的話,「陰陽寮裡的人,二十一年前遷宮時忘了把我埋進建地土臺底下,倘若這次被發現的話,我又要過上二十一年不見天日的日子了。」
生田斗真聽他說得可憐,把身體湊近了些,問道:「那我還能怎麼幫你呢?如果放你出來,我怕被老師追究……」
罈子裡的東西忙道:「不會的,他們這些年來都忘了我,這時候放我出去,沒有人會發覺的。」
「是嗎?」生田將信將疑,又伸手摸了摸那隻冰涼黝黑的罈子。「你剛剛說出來以後可以幫我做事,你會做什麼?」
一開始沒察覺來人是個半大孩子,早早許諾下好處,罈子裡的神獸早已悔之不迭,此時便趁機加上條款:「我答應你,此後在你身邊十二年,直到你當上大陰陽師。」
「嗯……」生田斗真還在考慮。「你是說,我今後的曆算數術考試,就算不準備,都能順利答卷?」
「那自然。」罈子裡的聲音答應得很快。他倒沒想到,這孩子並沒有當上大陰陽師的野心,自己又許給他太多好處了。
生田沉吟半晌,終於覺得划算。「那好,」他拍拍罈子。「可是,我要怎麼做,才能放你出來?」
「你看罈子上,是不是有兩道符紙?」
「嗯。」生田斗真輕輕伸手拂去罈口上的塵埃,封罈的塞布上,交叉貼著兩張有些脆裂的黃色符紙,上面的字因為年日久遠,已經湮滅不清了。
「你把罈子有字的那面朝左放。嗯,是了。接著,一邊念誦這句話:『九虎者天一之守於西方史者』,一邊按照子、酉、午、卯的順序解下符紙。聽懂了嗎?」
生田斗真先用力點頭,然後才想起這東西看不見他。「這個簡單。」他開始依言念誦:「九虎者天一之守於西方史者、九虎者天一之守於西方史者……」並著手去解罈上的符紙。
沒想到那兩張看似平常的舊符紙,竟然觸手生疼,像是紙裡藏著火焰似的。生田斗真忍著痛,沒有喊出來,只繼續念下去。
待得他撕下卯位上的紙符,還沒伸手去揭罈口上的布塞,一道白影挾著一陣風,猛地從罈子裡竄了出來。生田斗真和那隻黑罈子同時被那風給掃倒在樓板上。
「啊?!原來你是……」話沒說完,一隻偌大的虎掌便伸過來,掩住了他的嘴。
「你們說,我這可不是被他騙了嗎?」生田斗真說完,自己評論道。
「嗯……就算罈子上的字不清楚,聽到那什麼『老虎守於西方』來著,也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吧?」知念無情地反駁他。
「是『九虎者天一之守於西方史者』啦。」山田在一旁補充。
「沒錯,我哪裡騙你了,」山下點著頭說,「而且你這個沒志氣的傢伙,若非我按照諾言幫忙,你今天還能當上陰陽師麼?」
這人什麼時候又變成人樣了?生田斗真苦著臉說:「哼,問題是,後來我還不是得乖乖背陰陽曆法式,你從來沒在考試上幫過忙!而且,當初也沒說清楚,你一天要吃兩餐肉……」
「考試是沒辦法的,就算瞞得過瀧澤大人,菅公之靈也不會原諒作弊之事……」山下智久顧左右而言他,不提吃肉的事。「況且你也沒說明白,當時寄居在土御門小路的宅邸裡,來來往往的全是陰陽師和陰陽生,我那幾年藏得可辛苦了。」
「就跟你說了我還是陰陽授業生!」
他們吵嚷間,知念侑李打了個呵欠,又躺下了。
「那個,大人你剛剛說,當初白虎君約定了要幫你十二年,這是十一年半前的事吧?」山田扳著爪子算。「那麼,離約定之期,也就剩下半載不到時間了。」
寢所裡沉寂下來。
「是嘛,我只要再忍上五個月,就可以解脫了。」過了一會兒,生田斗真才說。
山下智久默默走到妻戶旁,吹熄了油燈後,又化為虎形,遠遠地在透著月光的障子邊窩下,就這麼睡了。
陰陽師這夜在鋪被上翻來覆去許久,始終難以入眠。
次日卯時初刻,左大臣在出門上朝前,自牛車簷下取下一朵謝了的秋丁字花。
「怪了,是誰在什麼時候放上去的?」侍童如此問道。
松本潤卻不答,「有趣。」他將那朵淡紫色的花遞給童子,微笑著移步上了車廂。
8.
這天的朝議時間,天皇陛下前日不守避物忌,擅自出殿一事果然成了重頭戲。陰陽頭宣布完今夜起於清涼殿舉行大般若御讀經儀式之後,殿上便掀起了一陣騷動,御簾內的人影卻靜靜地,並未答應。
「陛下這該不是又睡著了吧?」右大臣在笏板後,回頭小聲說道。他身後的內大臣以袖掩口,輕輕咳了數聲。
「臨時御讀經儀式不能不辦,只是依舊例務必一連舉行七天,如此非但會妨礙御殿晨昏行事,對留守議事的殿上人也頗為不便。」太政大臣忽然如此上奏,陰陽頭背後不禁起了一身冷汗,以為櫻井翔這是要彈劾他來著。
沒想到櫻井大臣從象牙笏板下抬起頭,話鋒一轉:「若要深究此事原因,陰陽寮卻非首當其衝者;中務省與大舍人寮理當負全責。」
陰陽頭鬆了口氣,退回百官行伍;換作陰陽寮與大舍人寮的直屬長官,中務卿當場捏了把冷汗。
中務卿尚未想到如何應答,御簾內的人先開口了。
「太政大臣上奏的意思,莫不是要指責朕行動不受中務省諸司羈束?」大野天皇甚少回應奏議,這回語氣竟很是嚴厲。
「……臣不敢。」櫻井翔低頭,偷偷瞄了眼御簾,卻看不清簾內人的表情。
「原來沒睡著啊……」右大臣二宮和也又轉過頭低聲說。這回給掌理朝儀的式部卿逮住,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陰陽寮既已作成御讀經儀式之決策,此事便無須再議。除非是要追究朕的責任──」
「臣萬萬不敢。」
右大臣微笑著看太政大臣躬身行禮,退回百官隊列之中。「真是碰了一鼻子灰呢。每回都這樣被陛下針對,他也真不容易。」內大臣疑惑地皺著眉頭。
左大臣一直盯著手上的笏板看,沒有說話。
朝堂上起了這番波瀾,自然沒人去注意,一介陰陽寮屬官的袖裡乾坤。
「生田大人,你今天嗓子不舒服?」下朝之後,有人問道。這問題提得很應該,因為只要御簾後稍有動靜,他便會咳嗽。
「哎。」生田斗真又裝模作樣咳了兩聲,同時捏緊了袖口不讓那隻絨球探出頭來。
在陰陽師的宅子裡,山田涼介吃完兩人份的粥食,這才發現他的同伴不見了。
「怎麼?他還能躲在哪裡?」山下智久在書房裡一一掀開有蓋容器察看。
「……我想他一定是偷偷跟著大人到大內裡去了。」
回到太政官署,松本潤在內府門口等到內大臣相葉雅紀。「我從明日起要避太白方違,不能歸宅,不知道可否到你府上借宿幾日?」
「那好。」內大臣不假思索便一口答應了。「還需要什麼儘管說,我吩咐下去。晚上我做甘味煎餅招待你。」
「不必麻煩,只要撥西南角那處側殿寢所給我,我從角門進去,不會打擾你家人。」
「我說,左大臣怎麼會肯賞臉吃你的煎餅呢?他家裡廚子什麼點心不會做。」右大臣不知何時站在他們身後,忽然發話。
「倒不是這個意思。」松本潤轉頭笑了笑。「這幾日不過是避方違,並不是上門作客,太過聲張與法式不合。下回去叨擾,請一定要做甘味煎餅。」
「可真會做人呢。」右大臣盯著他的背影說。
內大臣的府邸,是京城東南面占地四町的廣闊宅院,庭園裡春季的櫻花和秋天的紅葉勝景都是出了名的。松本潤向他借宿,倒不是有賞景的雅興,而是考量他家寬闊,將其中一處偏僻寢殿撥給外人用,自是兩不妨礙。
況且他要避的是往西北自宅方向的太白方違,相葉家的方位也正好合適。
兩下分別吩咐停定,次日午後,左大臣家的幾輛牛車便往東南方向去了。
依照約定,他們從角門進出。清掃好的西南寢殿裡除了安置好嶄新的衾枕,還點了一爐時雨香,案上放了幾卷書和筆墨紙硯。
「這裡倒幽靜。」松本潤打開繪有花鳥的金箔和紙障子門,廊下便是成片的紅梅,不遠處還植有綠葉披離的岩躑躅,此際開花時節未至,但已可想見春季景致必然極美。
「大人請您不要客氣,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一名女子跪在寢殿前,等著去回報主人。
「簡直太周到了。我明天再面謝他,其他事請別掛心。」左大臣開懷地說,「住在這種地方,過幾天我怕自己就不想回家了。」
他說這話時雖是由衷的,但事後看來,卻又言過其實了。在次日天明前,若不是正在方違之中,松本潤就很想回家了。
9.
「對了,昨日從土御門小路回來,還沒有跟你們說。聽說叡山上那隻妖狐,乃是千年靈狐,從前是被最澄大師封在延曆寺裡的。他住在山上的年月,只怕比你們兩個的曾爺爺還久了。」生田斗真自侍女手裡接過夕食,一邊如此說道。
同是曾被最澄大師封印的白虎,已化為人形,一聲不吭地端著大盤走出室外。
莫不是還在生氣?陰陽師瞟了那身影一眼,心裡直犯嘀咕。如果像往日那樣只有他們兩人在,他大概就跟出去問了;可現今家裡還多了兩個孩子,這位官僚大人便不願做出有失身分的舉止。
看見飯菜上桌,回來之後便陷入扭打中的兩隻小狸貓便停了下來,變回少年模樣,湊近矮案邊坐下。
「你說那是……靈狐啊?」知念偏著頭想。
「被人封印了那麼久,怪不得只長出八條尾巴呢。」山田即刻往嘴裡塞飯。
生田斗真聽到『封印』二字,又向屋外瞧了一眼,連山下智久的背影也沒看見。「不過,瀧澤大人叫我別貿然插手。過兩天也許要往和泉院宮邸走一趟。」
「和泉院宮邸?那是哪裡?」
生田不答,這一餐飯下來,他獨自喝了許多酒。
「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偷溜出去的?」飯罷,山田涼介放下筷子,重新追問起來。
「我趁大人更衣時,躲在他朝服衣袖之中。大人下了車才發現呢。」知念說得很是得意。
「那你看到了嗎?那個天皇?」
「看不清楚。」知念旋即以遺憾的口吻說。「陛下一直坐在御簾之內,只看得見衣角和人影罷了。還不如御幸叡山那次看得清楚。不過,得聆陛下玉音,也很不錯。」
「原來你見過大野天皇?」山下智久不知何時進來了,站在他們背後問。
「自然是見過,不然他也不至於……」
「那時陛下還是皇太子呢,」知念侑李以恍如置身於夢幻之中的神情,打斷了同伴說話。「為了替上皇祈福,行幸比叡山。那回陣仗可大了,上次來的左大臣也在。」
怪不得見到左大臣來,便執意地要去偷聽呢。山下點點頭,「皇太子前年行幸比叡山,是去聽延曆寺的經懺法會吧。」
知念似乎沒聽見他說什麼,只顧著自己回憶:「那時陛下穿著禮服禮冠,站在鋪了毯子的山道上,沐浴在朝日之光下,看起來宛如天人一般……跟隨大僧正誦讀經文的聲音也美妙極了。」
房裡的其他人都不禁露出懷疑的眼神。
「可惜大人的品秩太低,今天列於百官隊中,根本就看不清楚御座。」
「喂,陰陽師依律令位列正六位,這原來還是我的錯啊?」生田斗真忍不住插話抱怨。「你早該埋伏在松本潤袖子裡的,他站在太政官列,在眾官之先,一定比我看得清楚多了。」
「生田大人,你也去當個太政官不就得了。」知念執拗地要求。
「事情才沒你們狸貓想得那麼簡單。」生田胡亂揮著衣袖說。「你以為那四個太政官都是些什麼人哪?不要說太政官,像大納言大人的出身家世,那都是……」
山下智久當他不存在似地,轉身打開妻戶,斜倚著門框看向那道被月光浸透的渡廊。
熄了燈,眼見狸子們都累得睡著了,生田斗真才翻個身,還刻意哆嗦了一下,然後整個人蜷在被窩裡。
「怎麼一入秋就這麼冷呀……」他輕聲說。說完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薰籠邊的那頭老虎有什麼反應。
這些個四隻腳的傢伙可真無情。他正委屈地想,卻感覺有毛絨絨的東西蹭到身邊來了。
深怕自己裝睡被發現的人便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許久,才藉著翻身的動作,把被子底下的手臂伸到白虎的肩胛上,輕輕擱著。隔著單衣衣袖,他可以感覺到,老虎的脖頸聳了幾下,像是蹭著他的手腕。
生田斗真帶著微笑睡去了。
松本潤卻在此時醒來。他推開錦被,屏風外聽見異響的侍從隨即掌起油燈。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左大臣看著窗外的天色,問道。
「大人,約莫是亥時二刻。」
「大半夜的,我怎麼彷彿聽到琴聲?這寢殿附近還有內大臣家眷住著?」
「是有琴聲,但似乎是從靠小路的西側屋外傳來的。」侍從低頭答道。
松本潤側耳靜聽,那陣似有還無的樂音正如流水涓淌般低了下去,曲終餘韻宛如一聲長長的嘆息。
10.
「這兒的左近是誰家呢?」撫琴聲再起,松本潤睡不著了,索性點亮了燈憑案而坐,隨手翻起案上的和歌抄本。午後乘車前來時,松本並沒留意隔鄰人家的門第來歷,只依稀記得是個門庭小巧雅致的宅第。
「回大人,不曾聽說過吶。」侍從連忙俯地作答。「今日也沒有什麼人在那府上進出。不過,外頭的守門童子說,天黑之後曾看到牛車停在那屋子外,看車上家紋,好像是太政大臣的車……」
櫻井翔?難不成今天正好來此夜會女子?事情怎麼偏生這般巧。松本在心裡推敲著,臉上卻不動聲色。「嗯,你也下去吧。這些話別多說了,叫外人聽見還以為我喜歡議論同儕私事呢。」
話雖如此,僕從告退後,他心中的思緒卻紛沓而來,如同隨風飄過毗鄰小路,透進窗紙裡的那股琴聲,偶有斷續,卻始終沒有停下的跡象。
若太政大臣今夜當真駕臨隔鄰那戶人家作客,以他當朝首輔的身分,似乎不可能如此隱密;那麼,便還是來赴幽會的揣想更像一些。
不知那女子是怎麼個樣貌,芳齡幾何。
又不知連夜彈琴的是屈居陋巷的佳人,還是那位在朝堂上總是一臉克己復禮狀的太政大臣呢?
念及此處,松本潤不禁啞然失笑。自己當真長夜無聊,想這麼多做什麼。便喚人進來吹熄了燈,再次就寢。
可不曉得究竟是琴聲擾人,還是犯了擇席的毛病,他這後半夜再也睡不著了。及至丑時初刻,那縷樂音總算歸於寂寥,松本潤還在枕上輾轉反側。
晨鼓過後,相葉家的使婢送來漱盅與盥巾,卻見左大臣一副慵懶模樣,比昨日初見時減了精神,心中有些詫異。
「大人。我方才過去看了……」一名童子打開寢殿障子門,唐突地開口。
松本潤使個眼色,他便住口不說了。直到那名侍婢離去,方才續說道:「隔鄰的牛車在晨鼓前就離開了。看那式樣,確是太政大臣家的車子。」
「那麼,隔壁是誰家呢?」
「是下總國守他家。不過,自從國守到地方赴任之後,京城裡似乎只留下兩個老僕傭守著這宅子。」
這麼說,裡頭沒有女眷留下了?松本潤捧過案上的朝粥食蓋碗,輕輕吹著粥面的熱氣。「……那倒怪了。」他來這空宅邸訪誰呢?
「難道說,櫻井大人也是來他家避方違?」
「他家又不在西北邊呢,避什麼太白方違。」左大臣揮著手說。「下去備車吧。」
沒想到,過不多時,童子又折回來了。
「那個,大人,角門上有些奇怪……」
「又怎麼了?」松本潤蹙著眉頭蓋上碗。這覺也睡不好,吃個飯也要被打擾幾次的,真教人氣惱。
「門上有人留了一枝萩草。」
松本潤接過那枝開著緋色花朵的萩草,正想說他大驚小怪,卻見那草上還打了個空結。
正自尋思時,童子又說:「下總國守他家,門邊也插了一枝白萩……」
松本潤起身披上狩衣,踏著晨露快步走出角門。
隔著小道,那片門扉上果然插著一枝半開的白色萩花,草的尾端同樣打上了結。
他沒有動那枝萩草,卻見門只是空掩著,一推便開了。
「大人……」兩個僮僕跟上來。松本潤卻不理會,逕自走進國守家。
這乾淨的宅第中竟空無一人,正廂的障子門也開著。
他踏上正廂屋內,只見屋側薰籠裡的散香仍未熄盡,餘香裊裊地昭示著此前有人來過。
書案上沒有塵埃也沒有書,卻放著一具琴。松本潤伸手按了按琴絃,那絃上自然是冷的,他沒來由地鬆了口氣,卻又看見琴柱間塞了一捲懷紙。
兩隻狸貓滿腹疑惑地喝著粟米粥,不知道同席的兩個人是什麼時候又言歸於好了。難不成他們睡得太早錯過了什麼?
粥才喝到一半呢,他們又被陰陽師大人拎近裡間去了。
山下智久這回也不變回白貓了,只是叉著手坐在門後堂堂正正地偷聽。
其實他也無需偷聽,門外是難得慌亂的左大臣大人,正在高聲問此處的屋主:「你這裡方不方便讓我今晚借宿一次?」
狸子們齊齊看著門後的那人。山下智久揚著眉,抿緊了嘴,看來是對松本潤這個提議不太歡迎的樣子。
11.
「……等等。」生田斗真看著眼前整齊地穿著深紫色正一位朝服,卻好像有哪裡不成章法的友人。「你不是從昨天開始避方違?怎麼,被哪家主人給趕出來了?」
「別胡說了。」松本潤瞪大了眼睛,「你到底要不要讓我住下來?!」
還穿著家常狩衣的陰陽師,拿扇子搔了搔眉尖。「不太好吧……」他彷彿隱約聽見紙門後傳來低微的咳嗽聲。
「啊?!」受到推拒,左大臣立刻面露不悅之色。
「你想想嘛,你是位居三公之一的正一位大員,依律令,禮法用度跟我們這種下級官員還是有區別的。我這房子小,光你家的牛車就能把外頭的這條小路塞滿。你要借住這破地方,我當然是願意的,但對你和鄰居來說,都不很方便吧。」
生田斗真除了操縱式神之術出神入化,硬把一番無聊話掰出個道理來的技能也相當出色。障子門後的人點著頭,大有激賞之意。
松本潤側著頭想了想,又說:「但是今晚我真沒處可去了,你難道要我睡在牛車上嗎?」
「我說,你不如去找權中將吧……」
「我才不要。」小栗旬他家是夠大,但若去小栗家叨擾,他鐵定會問個不停,問到水落石出為止,哪裡有生田斗真這樣好說話?何況,把事情告訴小栗,就等於告訴全京城的人了。松本連連搖頭。
陰陽師到此時也不免有些疑心了:「到底怎麼了,你昨晚究竟住在誰家?」
「……內大臣他家。」他猶疑了片刻,才照實回答。
「相葉大人家風景優美,地方又僻靜,你還有什麼好不滿意的。」生田看著他,「難不成,內大臣竟然撥了鬧鬼的房舍給你住?」
「鬧什麼鬼呢!」是遠比鬧鬼更可怕的事。「總之那裡是住不得了,那你說我怎麼辦嘛。」有家歸不得的左大臣喪氣地說。
「京城裡宅院那麼多,怎麼會沒有可住的地方?你們太政官僚不是還有兩個人,你為何不去問問右大臣跟太政大臣?」
「那是不可能的!」松本潤高聲打斷他。
生田斗真想,內閣裡的人事鬥爭可真厲害,只不過隨口提個名銜,他也能氣成這樣。「再不然,不在京城的國守宅邸也多得是,隨便找一家借宿也就是了……」
「不要再跟我提什麼國守的宅邸。」這人的忌諱越來越多了。「總之沒別的法子了,你家得讓我住兩天。」
本來這事也無甚不可,但今天那頭老虎好不容易消氣了,再來個松本潤,只怕不是晚上睡覺裝冷就能解決的。生田斗真偷偷瞄了身後的紙門一眼,門後的背影很堅定地坐在那兒。
「有了。」他忽然想起來。「你去土御門小路吧,瀧澤大人肯定不會拒絕的。」
「啊,是了。」松本潤總算鎮定了。「我倒忘了宮內卿大人,他家很合適。」
「那麼你還是盡早動身吧,晚一點怕老師他已經驅車上朝去了。」生田斗真很快把友人推向門外。
若非自己也懷著心事,松本潤肯定會對這人的態度起疑的。他老早就懷疑這間宅子裡藏著什麼了。
夾纏了許久,屋外的天色仍未亮。陰陽師把左大臣送上那部奢華的牛車,再折回屋裡,看見案邊仍舊坐著三個人在用朝粥食。當然,只有山下智久那份盤子上有肉。
「哎,累死了……」生田斗真在主位上坐下,伸手捶著肩膀。「朋友有時可真麻煩。」
「很痠麼,我來幫你按按。」
兩隻小狸貓瞠目結舌地看著神獸替陰陽師大人按肩膀,大人還擺出一副坦然且受用的模樣。這種事不是使喚式神來做就可以了嗎?當然,他們只裝作埋頭專心喝粥,沒敢把疑惑問出口。
12.
獨坐於牛車之中,松本潤才從袖口裡拿出那張薄透的懷紙。紙上依稀彷彿還殘留一絲香氣。
那紙上的字跡他是極熟的。
「寥落琴音越東隅,涼夜誰解此衷曲;白萩染秋色,願隨露沾衣。」
和歌前後沒有署名,也沒寫明是送給何人的,但松本知道那是留給自己的,於是他背著童子,悄悄將懷紙塞進了衣袖之中。
這事若是傳了出去,他可真沒臉上朝了。
此時左大臣才想到,自己帶走琴上所留懷紙的事,那人現在一定也知悉了。他知道昨晚自己在相葉家避方違,知道自己聽了琴聲、看見萩草後會走進下總國守家,也知道自己會取走夾在琴柱上的這紙和歌……
想到這兒,松本潤不禁有些自恨起來。
若是從前,也還罷了。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停車。」他突然說。
牛車在道旁停下,隨從即刻上前請示:「大人有何吩咐?」
「點盞燈過來。」
那侍從望了眼微明的天色,雖然納悶,仍依吩咐提了盞點著的油燈回來。
松本潤接過那燈,放下帷簾,在車內將那紙和歌湊在燈焰上燒了。轉眼之間,柔軟的紙和上面的字句全化為輕飄飄的灰燼。焚紙的焦味終於蓋過那縷如影隨形的香氣。
「吶,白虎君,大人今天跟左大臣說的土御門小路,不就是你們以前住過的地方麼?」大人又上朝去了,知念在百無聊賴中發問,「那你又為什麼說不願意去那裡?」
山下正在旁邊和山田玩雙陸遊戲,他抬眼說:「只有生田斗真住過那地方;我當年只是『躲在』那裡。」
知念眨了眨眼睛,不很明白『住』跟『躲』的分別。狸貓嘛,可以說住在比叡山上,也可以說是躲在比叡山上。但換作神獸,總是得以白貓模樣在陰陽博士府上躲躲藏藏,那滋味就不怎麼好受了。
山下握著涼涼的白石棋子,想起他第一次玩雙陸,就是在土御門小路上的事。
那是年節,元日之前的大晦日。為了追儺儀式和隔日的四方拜,陰陽寮上下全到大內裡去了。其餘老家在京城的陰陽授業生也都回了家,土御門小路的宅邸裡除了僕役,就剩下生田斗真一個人。
他捧著裝了肉的碗到牆角下等白貓。「你可來了!」山下智久日後一直忘不了他臉上那副傻笑。「這裡都沒有人,我今天好無聊。」
「你可以變個式神陪你玩。」眼見四下無人,白貓大膽地說起人話。
「式神有什麼好玩的!他們又不會好好說話,也不想事情,沒意思。」生田在牆邊蹲下來。冬雪初霽,天候仍是寒冷,他就輕輕搓著手。
「如果跟貓說話被看到了,人家才覺得你真無聊呢。」吃飽的貓舔了舔爪子。
「那沒辦法。你變成老虎的話更嚇人……」生田斗真拾起空碗,一抬頭,卻看見一個少年站在自己面前。他退了兩步,正想問『你是誰』,少年便以白貓的聲調開口了。
「是我啦,你好笨。變成人還不容易嗎?」山下智久說,「你想玩什麼?」
他們就坐在瀧澤大人的書齋裡玩雙陸棋。
「我還以為你會是個老頭子。」而且,不會是這麼個好看的樣子。生田斗真恍神地想著。
「就說你笨。」山下擲了骰子。「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老頭子嗎?」他照著骰點走了幾步棋,圍了一枚對方的棋子。
「我還以為那是老虎的聲音……」生田對著棋盤皺起眉頭。「那你平常幹嘛總是變成貓?變成人不是很方便嗎?」
「被封印太久,變成貓比較輕鬆。現在也沒有完全恢復,只能變作小孩子。」山下把骰子塞進他手裡。
「嗯……」生田斗真把骰子擲出去。「那你能變成女孩子嗎?」
「真噁心。」白虎君不高興地看著他。
「我只是隨口問問。」他只是覺得這張臉配上女童裝束必定很可愛。
「我可是男的、男的!」山下眼看著他剛剛被圍的棋子脫困了,氣不打一處來。
老虎應該算是公的才對。「知道了。」
白虎君脾氣很大,雖然學得很快,但顯然沒有什麼棋品,勝負全寫在臉上了。
生田斗真和他玩了幾盤,愈覺沒了意思。他把棋盤和玉石棋子收好,「今天雪停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隨便。」山下智久散漫地應道。
13.
生田斗真換上羊皮小靴,披上一件被衣,帶著山下從側門裡溜出來。「外面好冷啊。」雪白的霧氣從他的話裡冒出來。
小路上的街坊,已經在家門前陳設了門松和注連繩。白虎君睜大了眼睛看那些新年裝飾品。「他們好像全都很忙的樣子。」
踏著腳下綿綿的積雪,難得空閒的陰陽授業生看起來很是快活。「可惜這兩天老師不在,不知道回去有沒有鏡餅可以吃……」
「你就只想著吃的。」
給這麼一說,生田斗真扁著嘴很委屈。有殺生禁令,每天要弄到肉來餵貓可難著,但跟白虎說這些也沒有用,連著給他魚吃他還會頻發怨言。
「你去過東市嗎?」他想起來,一下子又忘了委屈,轉頭問山下智久。
山下搖搖頭。
「那我們去看看,很熱鬧的。」他們就沿著萬里小路往南走。在路上,偶然地與一輛自城外清水寺回來的牛車擦身而過。
他們自然不會知道車上的人是誰。
車上的簾帷被揭開,又放下了。「怎麼?」在車內,前代左大臣低聲問。
「嗯,沒事。」松本潤對父親搖了搖頭。雖然好端端地坐在車上,他卻覺得那兩個走在路上的少年,看起來好像比自己愉快許多。但這話不該說出來打擾父親,他知道,父親這一年來為了政事,已經很傷神了,又哪裡顧得上自己這種孩子氣的煩惱呢。
東市是很熱鬧,在黑黝黝的罈子裡關了上百年的白虎,幾乎沒見過這樣多的人和車子。這近一年來,躲在土御門小路上的宅第裡,平日所見也僅限於來訪的貴客。
「你在這裡等等。」生田斗真這麼說完,就鑽進人群裡不見了。身量比他高一些的山下站在人潮裡,莫名有些擔心那傢伙會忘了自己。
如果他膽敢忘記,回頭就咬他!白虎默默地想。
過不多時,生田又從人群裡鑽出來了。「喏,這個給你。」他把一串烤魚遞給山下,另一隻手裡還提著一盒什麼。
白虎啃了半條魚才想起來,「你不吃麼?」
生田斗真搖搖頭。「我還不餓。」出了東市,他又繼續往東走。
「我們還要去哪裡?」
「去看看鴨川,怎麼樣。」
冬天的鴨川有什麼好看的?山下智久心想。不過他沒有異議,比起回去窩在屋廊下,去看看鴨川很不錯。
生田斗真在乾涸的河岸邊,找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打開手裡那盒和果子。冬季的川岸很冷,他的手指也微微發顫。「風好大。」
「嗯。那就不要風。」山下智久說完,刮著岸邊的風忽然停了下來。
「啊,『青龍好雨,白虎主風』!早知道就早點跟你說了。剛剛一路上都冷得很,你看──」他伸出略為泛紫的指尖給山下看。
山下沒說話,只是握住他右手。
生田僵了一下,心中默念著這人是白虎這人是白貓,一口氣才緩過來。白虎不愧是有毛皮的傢伙,手掌很溫暖。
過了一會兒,山下才鬆手。「好一點了吧?」
「嗯。」生田訥訥地坐在河灘上吃掉一整盒點心。回過神來時,山下智久已經枕在他膝上睡著了。大概是忘了自己現在不是隻白貓吧。
生田斗真看了他很久,繼續在肚子裡默念這人是白虎這人是白貓。然後才在夕陽落下前伸手輕輕推他,「起來了,我們該回去了。」
白虎君揉了揉眼睛。「我懶得走了,你帶我回去。」說完,又變成那隻毛色純白的貓。
生田嘆了口氣,把他裹在鬱金色的被衣裡,就這麼抱著走回土御門小路。
下次再也不帶這傢伙去鴨川了。他暗自發誓。
「白虎君,你又輸了一盤。」山田涼介指著棋盤說。
「嗯,你學得倒挺快的。」山下智久終於回過神,微笑道。這向來不服輸的人,此刻臉上卻浮現出恍惚而柔和的神情,把兩隻狸貓嚇了一跳。
山田趕緊收起棋盤。
14.
午時二刻,陰陽師大人從朝中回來,換下朝服又穿上淨衣、戴上烏帽子,一副要到哪裡進行神事的打扮。
「你稍後跟我一道去,準備一下。」生田斗真讓式神婢女整理身上的衣帶,回過頭說。
「去哪?」山下智久揉了揉鼻尖,吸著氣問。「不會是要去宮裡念經吧?松本大人看到貓又要跟你嘮叨了。」
這傢伙不知從哪聽來的,竟知道清涼殿上正在連夜聚誦大般若經藏。「念什麼經,我又不是和尚!」生田拉了拉雪白的淨衣寬袖,「是去和泉院宮邸。你也別變貓了,就這樣子跟我去。」
「和泉院?堂本大人家鬧鬼?」
「當然不是。你幾時聽說過和泉院有怪事了?」
山下智久搖搖頭,又坐了下來。「既沒鬧鬼,你穿上做神事的衣服幹嘛?」
「去見延曆寺的俗別當大人,穿著狩衣好像不大好。況且,這次去,要談的是比叡山上的事。」
「比叡山上的事跟這位前大納言大人會有什麼關……」山下話說到一半,便生生停住了。他抬起頭,狐疑地看著眼前的陰陽師。
生田斗真看著他,嘿嘿笑了兩聲。「你也想到了吧,叡山上那隻妖狐是自堂本大人在延曆寺舉行過得渡儀式之後才開始作祟的。」
「這關係未免太牽強了。」
「卻正好能夠解釋,為何直屬於太政官所轄的延曆寺,並未將狐祟之事向朝中通報。講壇正堂可是差點兒就遭了回祿之災呢。」
山下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若葉色水干下襬,從牆上取下太刀,佩在腰際。
「幫我拿著這個。」生田遞給他一支榊枝祓串。
「拿著這個,看起來像法師似的……」山下智久隨口抱怨著,仍然接過綴著素色紙垂的祓串。
其實以他現在的樣子,還作舊時童子打扮,是有些太勉強了。生田斗真看慣了倒不覺得,兩隻山上來的狸貓自然也沒看出哪裡有什麼不對。
「你們兩個待在家裡看著,別胡鬧。」屋主出門前如此叮囑。
「是。」「是。」
進了和泉院,他們兩人給侍女引到茶室中坐著,而後來過兩名童子,端來炭盆與茶具、座褥便走了。也沒說大人何時現身、讓客人久等了失禮等話。他們等得有些不耐,秋日正午這小室裡烤著炭盆,可不好受,但在人家家裡也不好隨便說話;生田正感侷促時,一陣香氣挾著繚亂的顏色進來了。
「有擾大人了。」陰陽師帶著隨從童子伏在地上行禮。與來客身上純白的淨衣相映成趣,前大納言堂本剛穿著一襲極其豔麗的七條袈裟法衣,肩上掛的群青色橫被上織了琉璃色水波綾紋,像一彎跨過濃麗彩虹的清川。
光是那樣一條精緻橫被,大概就值陰陽師半年的俸祿。山下直起腰,對著那華麗的衣裳不禁直眨眼睛。那看法未免過於無禮,生田在袖子裡暗暗用手肘碰了碰他,可心裡也有疑問:不知這位俗當別大人的綢帽子底下,究竟有沒有頭髮?
彷彿聽見他們心中所想,堂本剛微笑著開口了:「七月裡的受戒得渡不過是儀式,我可沒有削髮噢。至於這身衣服,大概也沒你們想得貴重……」他說著,擱下手裡的長串瑪瑙數珠,抬起手布置茶具,將烹壺放在炭盆上。此時,他外袍衣袖裡露出一點蜜色的織金裡衣。
這身衣服哪裡不貴重了?山下拼命沉住氣,心裡卻忍不住想,光是裡頭那件絡著金線的單衣,換成錢,大概就夠他吃上一年的肉了。
早知道,當年就該來投靠這位大人了。
他悄悄轉頭瞥了生田斗真一眼。相形窮困的陰陽師卻正氣定神閒地坐著,等著前大納言大人為他烹水煮茶。
15.
與風味質樸的炭盆、陶壺大不相同,待水沸後,前大納言又從茶桌下拿出幾個精緻的白瓷雕碗與一把綠釉急須壺來,將剛才研好的茶葉末從小缽中倒進壺裡,再注入沸水。
來客只能安靜地看他挽著豔麗的袈裟衣袖忙來忙去。
又過了片刻,堂本剛才將盛了濃綠茶湯的白瓷茶碗推至他們面前:不僅陰陽師有茶用,他帶來的年紀可疑的童子也有一碗。山下智久連忙叩謝。
不過,裝著茶點的兩隻瓷盅,始終放在主人家袖口處,似乎沒有拿來招待的意思。
「吶,看這茶色,可不就像是春日雲霧繚繞的叡山呢?」堂本大人饒富興味地說道。
「既然大人也明白在下來意,這是再好不過了。」生田斗真啜了口只能令他想到膽汁顏色的茶湯,放下茶碗,恭敬地回覆。
知道朝熱茶吹氣是沒有禮貌的事,大人親自賜茶又不能不喝,山下硬著頭皮嚐了口茶,卻一下子就給燙得不知味道如何了,只覺得這碗茶聞起來就像一片雨後的草地。
堂本剛卻注意到了,他笑著以扇子指著山下說,「是貓舌頭哪。」
客人不約而同露出驚惶的神色。
「他是……」陰陽師覺得帽沿下微微沁著汗。難不成這位俗別當大人眼力竟比住持高僧更好,一眼便看出他的童子來歷?
「貓舌頭特別怕燙呢,大人你沒聽說過嗎?」堂本剛微笑著抓了把盅裡的點心,纂在手心裡,再一顆顆挑著吃。
看來『貓舌頭』只是句俏皮話罷了。話雖如此,茶室裡的兩人難免不安起來。原型本是大貓的人靜靜放下茶碗,垂著眼睛看著自己衣襬下的地板。
「聽你剛剛話裡的意思,這趟是為了叡山上的事情來的?」堂本剛手裡拈著一顆點心,沒有立刻放入口中。原來那玩意是烤脆米,看來這位大人的茶食口味倒很庶民。
「正是如此,我是為了打聽叡山上的事,才來叨擾大人的。」陰陽師頷首說道,「聽說比叡山近日有疑似狐狸之物作祟,乃至延曆寺都不堪其擾,不知此傳言是真是偽?」
堂本剛繼續嚼著手裡的烤米,眼睛望著茶室屋脊,也不知有沒有聽見他說話。
如此沉默了一會兒,生田斗真清了清喉嚨,想再把話從頭到尾說一次。「大人,我這次來叨擾──」
堂本剛將手上的那握烤米吃完了,拍了拍手心,揮袖攔住他的話:「我剛才已經聽明白了。你耳聞的傳言有誤,叡山上並無狐狸,所有的事都是人做出來的。」
陰陽師愣了愣,大著膽子追問:「那麼,延曆寺藏經失竊、講壇險遭回祿等事,都是人為的災殃?」
前大納言大人的圓臉上笑意不減:「並非災殃。」
「您是說,藏經閣並無經卷失竊,講壇失火一事也是子虛烏有?」來訪的陰陽失和童子都露出懷疑的表情。
「不不,這兩件事是有的,但絕不能說是災殃。」堂本剛又抓了把烤米,邊吃邊向生田解釋。「所謂經藏,無論是何珍本,最大的價值應該在『用』而不在『藏』。雖然失落的經卷是最澄大師從唐國攜來的手抄本,但與其像寶物一樣供在藏經閣頂層,倒不如有人帶回去好好誦讀呢。這是第一件事。」
那麼,難道他接下來要說,造講壇用的木頭,最大的價值在用以生火取暖而非修葺成一座笨重的建築?生田斗真雖然盡力按捺著,仍不免抬起一邊眉毛等待下文。
「至於講壇呢,夏末下了好一陣雷雨,當時竟沒遭天火。或許小小的回祿,也是在所難免的,實乃天命……」結果,前大納言大人卻搬出了似通不通的宿命之論來。看樣子,就算真是人為縱火,這位俗別當也不想追究放火的人是誰了。
「這麼說來,大人您以為,延曆寺的事,和妖異之說全無關聯?」生田斗真直接問了出口。
「這麼說或許對你和陰陽寮有點失禮,不過,妖異之說,全屬虛妄。或者應該這麼說吧,真正的妖異,並非棲息於比叡山上的,而是棲息於人心之中。」堂本剛的扇子從袖口中再次伸出,指著眼前的陰陽師說。
「非但否定了傳聞,還說妖異之事純屬虛妄啊……」牛車的輪軸骨碌碌地轉動著,在微微搖晃的車廂中,生田斗真的話聽起來很是感慨。「大人雖是天台宗本寺的俗別當,說話倒頗具禪意。」
說什麼禪意呢,分明是作弄人。「我可不是虛妄的。」白虎所化之人悶悶地說。
16.
「你自然不是虛妄的,否則,如堂本大人所說,你不就得棲息在我心裡嗎?」生田斗真原意是想打趣他,但話才說完,胸口裡倒先窒礙了起來。
山下看著他。「那種又小又悶的地方,我才不去呢。」
說得好像他去過一樣。生田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前衣襟,「天色還早呢,去哪裡繞繞吧。」
「我今早才想起一個地方,好久沒去了。」山下輕聲說。
「嗯?」
「鴨川。」
秋天的鴨川有什麼好看的?雖然心裡這麼想,生田斗真還是掀起車簾向車夫吩咐:「出城,我們去鴨川。」
若說真正的妖異棲息於人心之中,那麼,當朝的左大臣便正為妖異所擾──那是琴妖,不,是薰香魔。
松本潤這天始終覺得鼻端有股線香味,縈繞不去。
「吶,你這次避方違怎麼只住了一天就要走?我讓廚房準備了螃蟹,本來晚上要請你一起吃的。」相葉雅紀忽然問,左大臣這才發現眼前有人。
「沒什麼,正好有事想找宮內卿大人解惑,今晚就到他家叨擾,省得你家下人要為我候門。」松本很快想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內大臣點點頭,「那麼,下次我開秋蟹宴,再請你賞光。」
「那沒問題。」松本潤轉頭佯裝查看窗外日影,「時候不早,我也該走了。」說完便匆匆告辭,走出太政官舍。
「唉……」相葉雅紀望著同僚的背影,嘆了口氣。
「嘆什麼氣呢,你家的螃蟹我幫你吃,絕不浪費。」二宮和也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
「我只是覺得,人年紀大了,隔閡和煩惱就多了起來。以前我們幾個一起玩『百人百首』的時候,可都沒有什麼心事……」
「喂,那個和歌紙牌叫『百人一首』!你玩百人一首全憑運氣瞎湊呢。如果真是『百人百首』,那總共就會有兩萬張紙牌了,我看你湊到天亮都找不到對句在哪。」
「啊,原來是『百人一首』。我就覺得哪裡怪怪的。」內大臣拿扇柄敲了敲自己後腦勺。
「說到百人一首,我就沒一次贏過。」右大臣回頭望向太政官舍後進正廂。
「那是。不是櫻井贏,就是松本贏。不過他們贏了都會分點心給大家吃。」
「你就記得點心!」二宮笑著說。「我告訴你,每次玩百人一首,贏的都是櫻井翔。」
「啊?」相葉露出不解的神情。難道他又記錯了?
「他演得可像了,以為我看不出來?他輸給松本潤全是故意讓的。」
「咦,為什麼?」
二宮頓了頓。「因為松本潤最好強了。要讓給這種人很麻煩的,做得不夠漂亮的話,他說不定反而記恨……」
「你說什麼,我怎麼越來越聽不懂了。為什麼他被讓了還要記恨?」
這回換作右大臣嘆了口氣,他揮了揮衣袖。「算了。你今天弄螃蟹,記得叫他們把東西送到南殿偏廂去,在那兒看著園子裡的菊花吃,才對時令。」
「噢,對了對了。還要備酒呢。」相葉又高興了起來。
「那我申時前就會到,記得酒多拿些出來。」他竟擺明了是要去吃白食的。
「好。那我也早點回去叫他們準備。」內大臣倒對此不以為意。
「啊?!你們今天把家裡的烤米餅都吃光了?」剛從郊外回來,急著找點心下酒的陰陽師,氣沖沖地向兩名少年發問。
「真是抱歉……」如此低聲下氣鞠躬道歉的知念,暗暗伸手指著身旁的山田涼介。
「你也太能吃了!」這種與身量不符的食量,應該也能算是妖異之事了──不過他們原本就是狸貓精哪。
「算了吧,是你自己答應要收留他們的。不過是米餅嘛。」山下智久在渡廊邊放下手裡的那捧蘆葦花,走過去塞了幾枚銅錢在山田手裡。「你們去東市給他買點別的點心回來,要甜的。路上別顧著玩,買了就趕緊回來。」
兩隻小狸貓聽了,便連忙受命出門。
「喂,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啊?」空著肚子的生田斗真還在鬧脾氣。
山下智久不理會他,只專心找瓶子把蘆花供起來。
「你什麼時候這麼喜歡蘆葦了?」生田斗真橫看豎看,看不出個端倪來。這不就只是幾束野草麼?
「我喜歡鴨川。」山下答非所問地說。
17.
「那頭狐狸是真的存在。」「是啊,我們都親眼見過的。」兩隻狸子指天發誓。一彎淺白色弦月停在天際,像是枚新剪下來的指甲片。
「我倒是相信你們。只是,何以堂本大人他要說謊呢……」生田斗真持盞沉吟著。
「他說的也未必是謊言。」山下智久說,「大人的意思也許是──在他看來,狐狸本身並非妖異,是人把狐狸所作之事看成了妖異──」
「此即『真正的妖異,棲息於人心之中』麼?」陰陽師放下酒杯,攤開左手上的白絹扇面,想起下午在茶室中那支指向自己的扇柄。「……這句話不過是文字遊戲罷了。妖狐便是妖,棲息於比叡山上,不時作祟侵擾寺方和住民。這和棲息於人心之中為患,豈有什麼分別呢?」
山下智久並不即答,他低頭凝視浮在杯中酒面上的那鉤朦朧月影,忽然仰頭一飲而盡。「那麼,你想怎麼做呢?」
「看來,去趟叡山還是必要的。」 生田斗真說道,露出預謀以久的微笑。「我說啊,最澄大師已經圓寂那麼多年了……」
「你別想叫我陪你去,叡山的事我可不想管。」白虎君斷然否決了他尚未出口的提議。
「無情。」陰陽僚屬官扁著嘴說。
「反正,這裡正好有兩個把叡山摸熟了的小傢伙,你就讓他們帶路吧。」
兩隻小狸貓聽了忙著點頭,生田斗真嘴裡似乎還在嘟囔著什麼:他們對地盤熟歸熟,可面對一隻八尾妖狐,哪有白虎神獸來得好用?
「好用什麼,我又不是你變出來的式神。比叡山我是絕不去的。」山下說完,便匆匆走進隔間障子中。冷冷的秋風吹過毫無掩蔽的渡廊,生田攏緊了衣領,捏著袖口站起來向兩名少年宣佈:「明日正好是休沐之日,我們就上山一趟吧,午前動身,天黑以前便可回來了。」
他們還沒來得及回話,只聽得障子門後傳來一陣低沉嗓音:「你午前去幹麻?大白天的,只怕那狐狸還在睡覺呢。」
不是才說了不管叡山上的事麼?生田回頭瞥了帳子門一眼。「你在偷聽?」
「我才沒有偷聽!」回答的聲音高亢了幾分。
「好吧,那我們就傍晚再出門……」
「晚上去找妖狐?哈,你當真以為自己有九條命嗎?」
「……你到底要我怎樣?!」生田斗真一把拉開障子門,門裡的人也就定睛看著他。
「我可不想管你的事。」山下智久先垂下視線,轉身又往裡間走去。
這可不是就在管麼?陰陽師踏著小碎步跟了進去。兩隻貍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也不敢進屋。
「明天我們到底要不要回去?」知念侑李往手心呵著氣,又搓了搓手。
「噓。」山田涼介示意他噤聲,站在廊上側耳細聽裡頭說話,卻只聽見絮絮的低語,不清楚他們正在說些什麼。
「喂,又怎麼了嘛。」生田斗真低聲問,他想不通自己說錯了什麼。剛從鴨川回來時不是還很愉快嗎?
那頭白色的老虎背著他,坐在寢所朝外的妻戶旁,悠哉地舔著爪掌。
「那去叡山上的事,還是暫緩好了。」他試著改口。
白虎依然在仔細梳理腳掌。
看樣子,問題不是出在比叡山上?「不過,今天去和泉宮邸拜訪,還真是沒有什麼收穫,堂本大人全在顧左右而言他。」
白虎停下動作。「……你還不懂?」
「啊?」生田斗真跪坐在他身後,發出不解的單音。
「虧你還是個陰陽師,竟不如那位在延曆寺掛名的俗別當大人想得透徹。」這話一出口便說得重了,白虎君頓了頓,但已來不及把話收回去。
「你是什麼意思?」陰陽師聽了他說話,不禁有些氣惱。至於為了什麼氣惱,他自己也不明白。
白老虎靜靜繞過他身邊,柔軟的腳掌踏在木板上,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妖非妖異,妖異其實起於分別心。」白虎在寢所門口留下這麼一句話,安靜地走出障子門。
這天夜裡,生田斗真和暫居於土御門小路上的左大臣一樣睡不安穩了。
18.
白虎君和陰陽師大人三天兩頭地鬧彆扭,兩隻小狸貓很快便習慣了,看他倆互相不說話,也不以為異。
生田斗真只木然喝了小半碗粥,便匆匆上朝去了。
「大人今早吃得真少。」山田涼介把剩下的粟米粥連同菜餚吃了個乾淨,滿足地打起呼嚕。
「分別心啊……」日至正午,生田斗真望著陰陽寮官舍正廂裡那扇貼滿近期曆算法式的屏風,口中念念有詞。
「什麼是分別心?」有人在背後接話。
他嚇了一跳,連忙回頭,只見穿著紫色朝服的左大臣站在自己身後,不覺退開兩步。「幹麻靜悄悄地站在人家背後,像貓似的……」
松本潤聽了,似笑非笑地說:「你心裡有隻貓,看誰都像貓呢。」
「……今日方違星改位,大人您終於得歸宅邸,看來心情是大好了。」生田先必恭必敬地說。接著便突兀地換了平素的語氣,「你這時候不趕緊回去,跑到陰陽寮來做什麼?」
「哎,我有件事想拜託你。」松本大臣正色說道。
這差不多是生田斗真最不想從朋友口中聽到的一句話了。「啊?我說過了我家可不適合借你住──」
「不是那個。」松本潤揮扇子打斷他。「你今天晚上沒事吧?」
生田狐疑地挑眉看他。「自然是沒什麼事,怎麼?」
「我想請你代替我去一個地方……」松本潤話剛說到一半,生田斗真便恍然大悟。
「我不要。」他果斷地說。「松本潤,你以為我忘了幾年前的事了麼?那回害我半夜從右京二條的宅邸一路徒步跑回家,差點沒斷氣。」
「哈哈,是差點當上民部卿大人的東床快婿哪。」
「你還敢說。人家看上的是你,你明裡不推辭,卻暗地把朋友騙去,真是壞透了……」
「那叫沒辦法推辭。民部卿大人從前和我父親有交情。右大將這邊呢,還有點兒親戚關係。」松本潤皺著眉頭聲明。「反正廂房裡都暗得很,燭火一熄誰認得誰呢,只要有個人去赴那約會就成了。」
「你這話拿去騙小孩子吧。萬一這李代桃僵的事情傳出去,我在京城裡可待不下去了。」
左大臣長長嘆了口氣,「算了,這種事也不能勉強。不過,這次那位小姐可是右近衛大將的妹妹,聽說的確是個美女……」
美女又如何?右大將的妹妹又如何?分別心是最要不得的。「既然是美女,你今晚將就點從了她吧。」生田揮了揮手。「我等著聽你喜訊。」
「罷了罷了。我晚上登門去他家請罪吧。你就當我沒提過這件事。」松本潤語畢便爽快地走了,生田斗真鬆了口氣,心裡卻還兀自惴惴不安。
他的直覺是對的。
向晚時分,拖拉到陰陽寮里只剩下當夜值更官員,生田斗真才漫步走向御車寄之處。可放眼望去,剩下的幾輛車中卻不見他的牛車。
「大人,」生田家的童子從簷下走出來。「那個,宅邸裡的人午後帶信來說要用車,可牛車回去了還沒有過來呢。」
宅邸裡的人?那宅邸裡根本沒有人!生田斗真拿扇子搔了搔耳後,心想這回山下智久做得也太過份了。
「唷,你還沒走?」
陰陽師心不甘情不願地轉過身,看見松本潤揭開車簾探詢。
「嗯,我家的車被人使喚回去了。」他沒好氣地回答。
「不如我送你一程吧。」左大臣提議道。車前的童子聞言很俐落地打開車門。
生田斗真猶豫地看著車上的人,沒有移步。
「怕什麼?難道我這會兒還會騙你不成?」松本潤瞇著眼睛說。「有疑慮的話就算了,我到你家去叫他們駕車來接你吧……」
到他家去?那可使不得。生田斗真很快答應:「不必麻煩了,我坐你的車。」
落日餘暉隱沒在城闕輪廓下,坐落於右京偏南方的小宅第裡顯得格外靜默。
「怪了,大人今日回來得好晚。」知念試著提起宅邸的主人。
白虎君一聲不吭地收拾著白天曬在渡廊上的長長捲軸,好像沒聽見他說什麼。
「我看大人晚上是不回來了。」山田朝門前望了一眼。「不過,為什麼只有牛回來了呢?」
「啊?」山下智久總算有了反應。「什麼牛?」
山田涼介伸手指著牆外。「幫大人拉車的那頭牛,我方才聽見牠拉著車子走回來了,但走得很慢,背上不像是有人的樣子。大人會不會跟車夫先生去哪兒了呢?」
「你說牠剛剛自己走回來的?」山下忽然放下卷軸站起來,剛剛捲了一大半的圖卷又在廊上攤開了。那是一幅看來頗經年歲的山陽道全覽圖。
「嗯。」山田點點頭,看著他匆忙地走下渡廊,開了門。而後便消失在牆外,連門也望了帶上。
「吶,你瞧。」他正自出神,卻給知念扯了兩下衣袖。「白虎君在這裡呢。」知念侑李指著捲軸上的圖畫卷首,在山陽道銜接京城西郊的山野間,有隻威風凜凜的白老虎伸著前爪,彷彿正要踏進京畿。
19.
松本家不愧世代為太政官系,那輛牛車不僅外表裝飾奢華,坐起來也舒服得很。生田斗真在寬敞的車廂內嘆了口無聲的氣。人生而在世,如何能捨棄分別心呢?正一位內閣大臣和份屬六位的陰陽師,其間分別可大著。
車上人各懷心事,都沒說話。牛車碌碌地走了好長一段路。生田這才想起來,拿扇柄掀開深紫色的車簾一角,窗外天色漸昏,車行的方向卻不是朝向他的宅邸。
他還沒作聲,松本潤倒先開口了:「右近衛大將再三邀請,雖然必須拒絕他的好意,還是得先給點面子。我要先上他家解釋幾句,等等再送你回去。」他仔細端詳友人臉色,又道,「怕什麼呢,我人就在這,還能把你捆了送進人家閨房裡不成?」
那可難說。生田斗真沉默著眨了眨眼睛。他記得幾年前那次,就是被眼前這人的一紙親筆求救信給騙進那烏漆抹黑的屋子裡去的。
「到了。」車輪停下,左大臣家的侍童從後面跟著的另一輛車上奔下來,替他們開門。
「怎麼,你要跟牛一起待在外面?」松本潤步下牛車,打趣地對遲遲不下車的人說。
「你要跟他解釋很久?」生田斗真皺著眉頭問。
「既然是推拒的一方,太快告辭未免失了禮數。」松本潤說,「別擔心,我沒有要你跟我去見右大將,那些私事我想他也不願給旁人聽聞。你就在前廂等我吧。」
說得也是。仍然抱持提防心的陰陽師跟著走下車。只見眼前是所幽靜的宅邸,看四周景色,竟似位處京郊,寬闊的前院中花木扶疏,卻不太像是一般武家氣派。
「這房子真不像右大將住的。」
松本潤聽見這話,只笑了笑,回頭吩咐侍從:「跟生田大人家的童子說,在那輛車上等一下,我跟他家大人等等就回來。」
秋夜清冷,他的隨侍小童倒機靈,取了兩件外裳來給兩位大人披上。生田斗真看著童子手上那襲紫金色平織松葉紋表衣,微覺不妥,正要拒絕時,松本卻笑著說:「夜裡這麼冷,又沒人看見,你先穿上。我保證不會去跟宮內卿糾舉你越品著裝。」
總覺得哪裡不大對勁。雖然身上多添了一件表衣,生田斗真隨著左大臣踏進那座宅第時,還是打了個冷顫。
倘若那傢伙在的話就好了。他不爭氣地想著。
松本潤依言將生田斗真留在宅院的前廂,便跟著一名使婢走入內室。
陰陽師獨坐在靠近簷廊的格子窗邊,百無聊賴地等著友人。如此過了良久,他開始感到奇怪了。
枯坐這麼久,連個招待的下人也沒出現,右大將這架子竟擺得比堂本大人還大呢。該不會是左大臣與主人聊得興起,忘了把他晾在這裡吧?
或者,松本潤被右大將說服了,今晚打算留下來做將門之女的入幕之賓?
生田斗真靜心傾聽,沒聽見內室的談話聲;心裡越想越不對。他望了眼格子窗外的庭院,黃昏時殘餘的日光早已為黑暗所掩沒。
松本潤再不出來,他也該告辭了,最多搭那輛僮僕用的牛車脫身,留下那輛高級牛車給左大臣用。下定決心後,生田斗真便起身打開先前松本潤走進的那扇障子門。
眼前景象卻愈發奇怪了。整幢宅邸裡,似乎只有這間前廂和渡廊盡頭的一所偏廂有燈光。生田斗真把障子門關上,決定改道從前院繞到偏門去,直接搭上牛車離開。
焦躁的陰陽師一邊在心中埋怨朋友,一邊提著朝服下襬,走在前院的石板道上,感覺石面的露水越過木屐,漸漸浸透他腳上的布襪。
後院側門邊別說牛車,連根牛毛都沒有。
「……松本潤!」生田斗真這下可真生了氣,可卻還沒把事情始末想通。他又匆匆繞回前廂,廂房裡剛剛還亮著的燈也熄了。他二話不說便再度打開障子門,直奔透著燈火的後進廂房而去。他走得很快,迎面吹拂的夜風鼓著他身上披著的紫色表衣,單穿著布襪的腳步聲鈍鈍地敲響了渡廊。
山下智久在東二條大路邊,閑院宮的西側牆外化為人形。他在牆根蹲下,問那不醒人事的車夫。「你怎麼會在這裡,大人呢,他到哪兒去了?」
車伕驀然睜開眼,卻一臉不明所以。「……我、我剛剛才跟左大臣家的有成說話……怎麼天就黑了?」
左大臣。
山下把手上的燈籠遞到車夫手上,「你先回去。」話沒說完,便轉身走上二條大路。
一隻不合時宜的蛾,正受到燈籠裡溫暖燭光的引誘,焦急地拍動那雙薄鼠色的翅膀,飛身撞上裹著燈光的麻紙。
20.
雪白的布襪才踏上門階,在生田斗真伸手打開妻戶之際,那門內的燈火便也熄滅了。室內一片昏暗,他只聞到甜而冷的白梅薰香和著一股燭火熄滅的焦味。
再遲鈍的人,這時候也該發覺中了金蟬脫殼之計。這坐落於京郊的別墅,想必並非右近衛大將的正宅,而是他家女眷的住所。松本潤方才根本就沒有走進偏廂來,只怕早就越過後院從側門邊乘車溜走了;也不曉得他用什麼方法打發了那老婢,讓她們誤以為前廂裡坐的那位才是左大臣。
再度陷入計謀的人前腳踏在門口,正是進退維谷之勢。
失去燈光的偏廂裡比後院更暗,從裡頭應該可以看見門口來人身上的紫色外裳。而生田斗真只能依稀分辨出,室內有架烏木雕漆屏風,屏風一角,似乎微微露出淡色的衣裳和長髮。
右近衛大將的妹妹啊。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正一品服色。這下可真難以解釋了。
像被施了封印之術,無奈的陰陽師在那門縫中間站了一會兒,動也沒動。得打破僵局才行,還是老實說吧。他輕輕挪動腳步,走進房間裡,也不敢關上身後的門。
「那個……」生田斗真艱難地開口。
屏風后似乎傳來輕微的衣裳響動,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他還是急忙別開目光,盯著房間另一側的板壁。
「嗯?」一個女子發出疑問似的聲音,極輕而短促。
生田斗真屏息等了片刻,確定屏風內的小姐不再出聲,才接著說:「有些事情出了差錯,還望妳見諒。我並不是妳在等的那位大人,那位大人他……」他偏著臉望了望自己肩後的方向,「他今晚有要事。」
這番謊話該算得上仁至義盡了,他想。
「詳細的原因,我想大人他會再跟右大將說明的。」為了告罪,生田斗真伏低身體,對著屏風行了個禮。卻正好瞥見屏風邊露出的那道淺色衣角正在瑟瑟地顫抖。
這位大將家的小姐,該不會是哭了吧?
真糟糕。這種時候該裝做沒看見,還是出言安慰呢?他正在傷腦筋,屏風後傳出啜泣似的聲音。
這下更不能裝成不知道了。
這等身分的女子,給人拒絕了而哭,傳了出去難為情不說;而更令陰陽師在意的是,萬一召來旁人,誤以為他欺凌小姐,那場面更是糟之極矣。「妳別哭啊。」他沒多想,話便脫口而出。
屏風內似乎應聲安靜下來,惟見那素雅而繁複的十二單衣下襬在靜默中大幅顫動著。
難道堂堂武家小姐竟沒有手帕,要拿衣裳拭淚麼?
自己的手帕什麼的,可不好拿出來給人家用。「啊。」生田斗真急忙除下身上披著的緞面松紋表衣,跪坐下來,將衣裳往屏風前遞。「若不嫌棄,請用這個吧。」
過了一會兒,平靜下來的衣服下襬間,微微露出繡著銀色蝶紋的衣袖,將那襲深紫色表衣慢慢拉走。
連根手指頭都看不見哪。生田斗真想。
「謝謝。」又過了片刻,屏風後傳來一句道謝。聲音壓得很低,好像有點沙啞。顯然是哭過了。
「沒什麼。」生田斗真說,又立刻發現自己應得太大聲了,隨即也壓低嗓音,「反正那件衣服也不是我的,是那位大人的。妳也不必還給他了,是他不該……這樣。」
語畢,室內恢復一片靜默。就不該提起「那位大人」今夜爽約的事……生田斗真懊惱地握緊了衣袖裡的扇子。
「真是萬分失禮了,」他再次行禮謝罪。「那麼,我也得告辭了。」
屏風之後並無回應。他便按著膝頭站起來,往門邊退。「今晚的事,請別見怪。」最後說了這麼句話,便急忙撩起衣服下襬,回頭朝著前廂方向小步奔跑。
他剛剛說了什麼?
……請別見怪?
這麼亂七八糟的事情,人家不見怪才有妖異呢!他邊跑邊想,還好這位小姐跟她胞兄到目前為止只知道松本潤的名字……這檔事絕對不能記在自己帳上,絕對不能!
好不容易在渡廊另一端連接前廂的那道門前站定了,生田斗真卻露出悲悽的神情。
他推不開那扇看似精巧的妻戶。
21.
風忽然大了起來,妻戶旁的窗格被吹得喀喀作響。生田斗真伸手沿著門扉自上而下摸索,確知其上並無法術結陣之異狀。
那麼,必是從另一邊上了鎖。陰陽師的修為在這兒可硬是派不上半點用場。
身上少了件表衣,腳下也只有布襪木屐,他不禁有些悔了。早知道便把懷裡的絲帕借給那位小姐,如今留著帕子又不能拿出來禦寒,少了件衣服關係可大著。
他又快步走到院落裡,方才通往前院的屋側小徑竟也關了門;後院裡的側門更上了道黃澄澄的銅釦鎖。
院子裡若是種有瓜果,費點力氣還能炮製出式神牛車來;可這後院裡卻只有花草,就算變出個把燈籠使女來,也無濟於事。
生田斗真搓著手,仰頭望向門邊的牆頭。圍牆是不高,爬也爬得出去,但出去了又該如何是好?這所別墅僻處京郊,沒有牛車,徒步進城不知得走多久;況且這個時分,外城門多半已經關上了,作為形跡可疑的下級官員孤身一人,能不能順利進城還是個問題。
夜風獵獵地刮過衣襟,生田斗真按了按頭上的帽子,無奈地回頭,看見側廂那座寢殿仍敞著門,景象與他慌忙離開時並無二致。
「那個……」自覺可疑的陰陽師回到寢所門前,以袖子半掩著臉,悶聲說道,「真是失禮了。我看外頭的門好像全關上了,而敝人來時所搭的車子,大概也給人駛回京城去了。不知府上有沒有多餘的車駕,能送我回京……」
室內仍是黑漆漆的,在屏風遮蔽之處以外,全無人影。
年輕小姐的居所內,竟似只有一名耳聾目花的老婢相伴,看來這位右大將對依兄而居的妹妹也真夠苛刻的。
他等了一會兒,屏風內遲遲沒有應答。
是了,住在這種地方,卻沒有車子代步,這話教人家怎麼說得出口。生田斗真想了想,來時宅子裡並不像還有其他車輛僮僕的樣子,頓覺自己又說錯了話。
屏風內側忽然傳出一點吸鼻子似的聲音。
她該不會還在為左大臣不來而難過吧?或是被這番失言引得自傷身世起來了呢?
「啊,外面有點涼,我可以進去嗎?」一心只想打破沈寂的陰陽師,又唐突的開口。「……那個,我保證只坐在門口就好。」
這種要求,大概怎麼改口都不像是個正經人。他沒聽見反對的聲音,便自暴自棄地走進房間。
寢所深處約莫是焚著薰籠,白梅甜香比方才更為濃烈,內室傳來的暖意沖淡了那股香氣中的冷冽之感。
「這時候,大概也快要下初雪了。」拉了件座褥坐定了的陰陽師,搭訕著說。
屏風裡依然靜默著。
生田斗真看了眼敞開的門外,想像後院裡堆滿雪的景色……想著想著,臉上不由得泛起笑意。
老虎完全不擅長打雪仗呢。他接著又想起,那傢伙堆出的像熊一樣的雪人,忍不住從鼻子裡笑了出來。
糟糕了。他連忙止住笑,冬天獨居於此,只怕這位小姐對雪天可沒有什麼好回憶。「失禮了。」
可不是嗎?除了吸鼻子的聲響,屏風邊的衣角還動了幾下,也不知她是不是在拭淚。
「妳千萬別傷心。」生田急忙說,「其實左大臣沒有來,反而應該高興哪。恕我直言,他答應右大將來見妳,只不過是為了朝中人情。雖然他對朋友也不曾坦白過,但我猜想,左大臣是另有意中人……」
這下好像又說得太多了。無意間洩漏朋友祕密的人,拿扇子搔了搔耳後,「總之,這樣的姻緣,沒結成反而好。雖然像左大臣那樣的人品家世,在京城裡也很難找了,但緣份一事,其實並無關門第嘛,抱持著分別心可是會阻礙緣份的。」
分別心。
這詞自行脫口而出,他聽見自己的話,才吃了一驚。
原來如此……不,現在可不是想那些事的時候。
哪些事?
一旦陷入沉默,生田斗真又渾身不對勁起來。必須說點什麼才好。
「啊,我剛剛並不是說,左大臣的心上人是個小戶人家姑娘。他的私事我是真不清楚……」
話不僅越說越奇怪,聯繫前話,好像還隱約帶有寒門小官自我推銷的味道,生田意識到這點,連忙住口。他瞥了一眼屏風旁的衣襬,裡面的人似乎端坐著沒動。
「請妳千萬別誤會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陰陽師拼命搖著手,完全忘了屏風內的人應當看不見他動作。「我已經……」
已經什麼?
寢所裡回復為一片岑寂,原本吹拂著的風好像驀然靜止一般。除了屋外低微的蟲鳴,生田斗真只能聽見自己的脈搏聲,敲得既重又急,彷彿在室內迴盪不已。
「我有個心上人了,」他對著素未謀面,而且這輩子大概不會再見第二次的小姐,輕聲但痛快地說出令自己萬分意外的話。「我知道那是不成的,不只是……況且……他很快就要走了……」
22.
風再次呼呼吹起,搖動敞開的妻戶與窗上的木格子,格子上的窗紙跟著鼓動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彷彿這房間的心旌正因適才聽見的一番話而搖曳不定。
生田斗真定了定神,自忖剛剛不該把心事說出口。不過說便說了,話反正收不回肚子裡,這位小姐也不知道他是誰,也許在天明之前就會把他的話忘得一乾二淨了。
「說不定妳並不想聽別人的無聊事……」陰陽師低下頭笑著說,但覺眼前一晃,有什麼東西落在帽子上,遮沒了他本就受限於黑暗的視線。他探出手掀開那覆幕,摸到的是涼而軟滑的絲緞料子,表面織著細密的紋樣,然後想到那應該是他早前遞過去的紫色表衣。
在生田斗真揭開那襲蓋住頭面的褂衣之前,有人搶先一步捉住表衣的兩端,原本蓋住整個臉面的衣裳滑落到他肩上,感覺前方有人用力拉扯,他連衣服帶人便一塊兒往前栽。
幽暗中,生田斗真只看見朦朧衣袖上翻飛的銀色小蝶紋。
隔著重重衣料相擁,唇貼著唇,潮濕溫熱的柔軟觸感。除了方寸之間熱烈的騷動與呼吸,再無聲息。
然後……
然後他就真的沉入潮濕溫暖的無盡黑暗裡,什麼都不記得了。
「嗯……」弓著身體實在睡不舒服,想翻身,頭卻叩上一道板壁,生田斗真扶著帽子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和衣睡在牛車上。
又小又窄的牛車。看來是自家的車沒錯。
他揭開車廂前方的細竹簾,只見車夫坐在牛背上打著盹。天色未亮,但夜幕邊緣微微泛著靛藍色,想是凌晨時分。
「這是怎麼回事?」
「唉呀。」車夫聽見問話,陡然醒來,回頭恭敬地說,「剛才竟然睡著了,真是糟糕。請大人別見怪……」
「我不是說這個。」主人打斷他。「我怎麼會在這裡?話說回來,這裡又是哪兒?」
車夫抓了抓鬢邊。「大人忘了?夜裡您讓人傳話,要我到二條大路西城門邊去接您啊。」
「啊?那這裡是……」
「大人您喝多了,上了車說要睡,叫我把車停了。我把車就近停在小路上。」
生田斗真使勁睜著眼睛看簾外,的確是身在高倉宮院左近的高倉小路上的樣子。
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從京郊移動到二條大路上的城門裡的。
他看看身上,那件深紫色的表衣不見蹤影,穿的仍是昨日的朝服。腳上木屐一隻也沒丟。
難道是夢?若是夢,最後那吻便顯得太過真實了。
他正怔怔出神,車夫問道:「現在回樋口小路去嗎?」
「不,」他果斷地否決,「先在左京這裡繞繞吧,要回去了我會吩咐。」
車夫狐疑地駕著憊懶的牛慢慢前行。竹簾放下了,車廂裡的人往後靠在車壁上,從袖子裡抽出扇子的手指微微顫抖著。
在晚秋的微寒清晨裡,生田斗真毫無道理地在車上打開摺扇,閉著眼睛,輕輕地將細緻的素絹扇面按在唇上。
這時,留在樋口小路家宅裡的貍子正在興高采烈。
「那是什麼?」「是雉雞!」
「今天加菜。」山下智久把手裡那兩隻垂死掙扎的野雉雞交給一名綠衣侍女。
徹夜未歸的白虎君竟是上山去打獵了?山田涼介瞪大了眼睛想不明白。
「唔,白虎君你身上有股好香的梅花味。」知念侑李吸著鼻子說。「現在哪裡有梅花開?」
山下撩起自己衣領嗅了嗅,皺起眉頭。「你們絕對不準說我昨天晚上出門的事。誰說了誰沒飯吃。」
兩隻小狸貓聽了拼命點著頭,卻見他忽然又變成老虎模樣,踏進院子裡,在草地上滾來滾去。
「你說白虎君他這樣到底是……很高興還是很不高興?」山田低聲問。
知念聳了聳肩,「我看他是很不喜歡身上有梅花味。但是我覺得那味道挺好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