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左大臣再度陷入煩惱之中。
隔天清晨上朝時,沒在百官隊列中看見生田斗真,他以為事情必定是成了;而後才發覺右近衛大將也沒有上朝,才感到疑慮起來。
該不會右大將發現準妹婿不是意料之中的人,因此起了爭執吧?
松本潤皺起眉頭。
雖然他的計謀就算往好聽裡說,也至少是樁惡作劇,不過松本大臣自認為這件事能成對誰都好──右大將的么妹找了個好對象,就算她兄長對人家家世不滿意,但妹妹喜歡的話,大概也只能認了婚事;他本人因此可以逃過一劫不說,對於位居六品的朋友而言,能和右近衛大將家攀上關係,也絕對是個只好不壞的機緣。
當然,如果生田斗真已經心有所屬,他這麼做就不大好。但是松本潤怎麼看,都覺得這傢伙是徹底的孤家寡人一個,不可能有什麼秘密的戀人存在。
於是,那晚松本潤從右大將撥給妹妹居住的京郊別墅脫身後,便搭著牛車直奔自己宅邸,雖然車上沒有其他人,他還是忍不住笑了一路。
「大人看來是很愉快的樣子,」下車時,那機伶的侍僮有成問道。「明天要派車過去西郊那裡接生田大人嗎?」
「嗯,我看右大將在那邊好像沒有留車。明天天明之前還是派輛車去載他吧。」松本潤臉上依然掛著笑意。
他們主從都沒發現,宅院牆頭上蹲踞的那隻白貓,立著耳朵聽完這番對話,立刻躍下圍牆,消失於薄霧瀰漫的道路上。
退朝的時候,看見行色匆匆的右近衛大將,松本大臣真是鬆了口氣。卻沒想到,右大將瞧也不瞧他一眼,向式部卿告假後,便逕自回近衛府辦公去了。
若只是這樣的話,他還能想成,對方是對他的調包計心生不滿。
午前,一名據稱面色相當不善的禁衛府衙衛,送了件東西到太政官署來。左大臣納悶地打開那包袱,裡面是那件紫金色的表衣。他把衣裳攤開,兩側衣襟都裂開了。
……難不成,生田斗真那傢伙粗暴成這副德行?
除此之外,松本潤再想不到其他可能了。可這般猜測又如何能對右大將說出口呢?
被懷疑為弄壞那件外裳的元兇,一整天都沒在宮裡出現過。傍晚去了他家,裡頭看來明明有人在,敲門卻沒有人應。
過了一日,生田斗真依然沒上朝。右大將依然不拿正眼看松本潤。更可怕的是,松本潤發現其他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
──好吧,是除了太政大臣之外的「其他人」。因為他根本不看櫻井翔,所以不能確定他究竟有沒有在看自己。
連宮裡的女官似乎都在他背後議論些什麼。
察覺情況有異,卻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這是最令人難受的。
未時才過,左大臣已經疲倦得很了,卻看見一臉詭異笑容的右大臣走進他的書房。
二宮和也接著做出來的事比他那笑更詭異:他拿出一根細細的木枝,朝著左大臣的臉慢慢地劃了幾個圈。
「……你在幹嘛?!」松本潤別過臉往後退卻。
「沒有反應?看來那傳聞是假的嘛。」二宮有些失望似地放下手裡的細枝。
「什麼傳聞?」
「左大臣被貓妖附身的傳聞啊,這兩天可是傳遍朝中各省呢。我看過兩天說不定連京城裡的百姓也會聽說了。」
「啊?!」松本潤指著桌上那根枝條。「這個該不會是……」
「當然是木天蓼。」二宮再次揀起那細枝,湊近他鼻端。「貓的話,聞了絕不會無動於衷的。」
「我當然沒有被什麼貓妖附身!」松本潤伸手奪過那根木天蓼枝條。「這傳聞也太離譜了。」
「那你是怎麼得罪右近衛大將,讓他編出那麼莫名其妙的妖怪附身故事來?」
「說了半天,到底是什麼故事啊……」松本潤支著額角,無奈地提問。
「傳聞都說,左大臣前日和右近衛大將的妹妹定下約會。傍晚依約前來,誰知道來的卻不是人!」一名木工打扮的男子在道旁口沫橫飛地說。「出現在小姐枕畔的,竟然是隻大貓!足足有八尺高,比東大寺的鐘還要大!」
圍著他的人紛紛發出驚懼之聲,使男子面有得色。
「那麼大的妖怪,我們男子漢見了都要嚇壞了,也難怪大將家的小姐看到便昏了過去。」男人繼續說道,「也不知那貓妖施了什麼法術,宅子裡的下人全睡得人事不知,等到昨天天亮,醒來的婢女到房裡一看,才發現小姐倒在地上,身上的外裳和唐衣都給丟在旁邊啦。不過單衣和其他裡衣倒是穿得好好地……」
「一點便宜沒占,這妖怪倒奇怪。」有人如此評論。「這是有意為大將他家隱瞞些什麼吧。」
「該不會只是姑娘家晚上做了惡夢啦。」
「那絕不是。」男子低聲說。「我表妹就在那宅子裡幹活,她說得肯定不會錯。小姐的衣裳一件不少,房裡反倒多了一件衣服,證明妖怪真的來過。」
「什麼衣服?」
男子露出故作神秘的表情,吊了聽眾胃口一會兒,才接著說:「是只有一品官家能穿的紫色衣裳,上頭還有左大臣家的家紋,是他留下來的不會錯。」
「不過一件衣服,何以能證實妖怪去過呢?」
男子至此忽然壓低聲音。「那是因為,衣裳上有給大貓爪子劃破的痕跡……」
眾人再次驚呼,八尺高的大貓怪,那爪子該有多大呢?牠提爪一劃,那衣服也該撕爛了,真可怕呀。
因此,左大臣的宅邸,彷彿籠罩在巨大貓妖作祟的陰霾下,京城內的官員牛車紛紛繞道而行。隨著傳聞散佈,漸漸地連行人都避開週邊道路,益發顯得門前冷落車馬稀了。
24.
貓妖附身?
松本潤聽見這個荒誕的說法時,心中首先浮現的,依然是生田斗真家那頭兇巴巴的白貓。
老實說,他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疑心那隻貓並不是普通的貓。左大臣這人雖然向來心細,說起來倒不是個生性多疑之人,他會對此物如此疑心,乃是其來有自的。
算來有好幾次,左大臣事先沒打招呼就到樋口小路的宅院去拜訪。他早早便注意到,獨居的陰陽師友人用夕膳時,渡廊上竟然陳設了兩個矮食案和雙份器皿,而兩個矮案上的菜餚都有動用的痕跡。但宅子裡,除了主人之外,唯有來來去去的侍女和一名守門僮子而已。
『你有客人?』頭一次發現異狀時,松本潤開口詢問。
『哪有?家裡只有我在。』剛當上陰陽師的生田斗真抱著貓,不慌不忙地說。身後的帳子門敞著,看來室內確實沒有別人。
他家不太大,沒什麼隱蔽之處,委實難以想像哪裡藏得了人。
就算認定這朋友有一次吃兩份餐食的怪癖,也無法解釋其他詭譎之處──
某日,同樣不告而訪,松本潤目睹生田斗真一個人坐在雙陸棋案邊,他辯稱自己一個人在下。但是另色棋子分明放在另一邊。
又某日,連同權中將再度不告而訪,進門時他明明瞧見生田斗真身旁有個穿著白色水干的童子,但轉眼間就不見了,廊上只餘一人一貓。陰陽師一口咬定家裡只有住在門邊小屋裡的那個侍童,再無旁人。
再某日,松本潤趁生田斗真半醉時,探問了役使式神之術。得意於此道的陰陽師當即坦承家中侍女皆為式神所化;等他追問日前所見童子是否亦屬式神?生田只連說不是不是,然後便再不吭聲了。
那隻貓絕對是精怪沒有錯。但,究竟是精怪的本體即貓,還是精怪化身為貓,他就無法定論了。若本體是平常的貓,牠真能化為傳聞中的巨大貓怪嗎?
左大臣的友人也正為類似的問題所困擾。
那個到底是人,還是老虎呢?
生田斗真那天命車夫帶著自己在京城裡繞了幾圈,直至牛步乏力,才停下來休息。他既不想上朝應卯,也不想回家。
朝中有人,家裡有老虎。
真要比較的話,也許上朝還比回家好些。前晚吻他的如果是人,大概不會出現在宮裡;可那隻老虎必然在家……
或許吻了他,而且聽見那段胡言亂語的老虎。
不。應當說是:聽見那段胡言亂語,因而吻了他的老虎……
第一次稱病曠職的陰陽師,深深地將臉埋在衣袖裡。
可惜他沒去上朝,否則,聽到的流言足以解決他心中的疑難。
「大人怎麼還沒有回來呢?不要緊嗎?」知念望著西邊天際的雲霞說。
「我們該替他留半隻雞。」他的小同伴跟著說。
「別窮擔心了,等他想通了自然會回來的。」才晝寢完畢的白虎悠哉地自門後走出來,伸了個懶腰。「如果有旁人來,只要不是大人,都別去應門。」
「知道了。」
「大人回來的話,就說我睡了。昨晚的事……」
「不許多講,誰講誰沒有飯吃。」
山下智久對兩名少年的回答看來很滿意,說完又折回內室去了。
晚上有人來敲門,不是大人,誰也沒去答應。
直到入夜時候,生田大人才滿身疲倦地回到家宅。不過,看到篝火前只有兩隻貍子,似乎略感放心的樣子。他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倒沒問山下人在哪裡。
緋衣侍女把半隻野雉雞做的湯端了出來。
「怎麼有雞湯?」宅邸主人問。可沒人敢答話。白虎君帶回雉雞說不定也算是「昨晚的事」,這沒有飯吃的風險太大了,不值得冒失回答。
但不答也奇怪,還是找個別的話題好……
「啊,大人身上的味道好香,就跟、跟──」山田涼介話說到一半,生生煞住了,睜大雙眼,臉上露出喉頭哽著魚刺似的表情。
「跟咱們叡山上春天開的梅花一樣呢。」知念侑李順溜地替他把話尾接了下去。
25.
陰陽師一人獨酌直至夜深,才讓式神使女撤了杯盞、熄了篝火,仗著酒意回到寢所。
如同往常,小狸貓睡在靠近屏風的一張褥子上。白虎背對著障子門臥在妻戶邊。生田斗真輕手輕腳地脫下穿了兩天的朝服,吹滅房中僅剩的那盞油燈,鑽入被窩。
闔上眼皮假寐了一會兒,他又翻過身,看著黑暗中的大貓剪影。晦日的月色黯淡,在銀白色的毛皮上染出輕薄的光暈。
身上怎麼會有草屑?
他靜靜伸長手臂,把白虎耳後沾上的乾草葉摘掉,就像往昔做過的那樣。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剛搬到樋口小路上,所以是五年前……
方永二十三年春,生田斗真升任陰陽師,官居正六位。
有了官職還繼續住在土御門宅邸可不大像話,但做了十年的陰陽授業生,那一點積蓄買肉餵貓後就所剩無幾了,他正在發愁時,聽說樋口小路上有處宅院求售,賣得異常便宜。
「因為那裡鬧鬼。」告訴他消息的人如是補充。
鬧鬼便鬧鬼,身為陰陽師怕什麼呢!
其實他還真有點怕,但為了找個棲身之所,還是壯著膽子來了。
說是鬧鬼,其實宅院裡並沒有幽靈出沒,不過是窩鼠精佔據了半荒廢的屋子,白天到處偷鄰家廚房裡的食物,夜裡宴飲行樂,吵嚷得很。
把白貓帶來,放牠吃掉那窩妖精是最簡捷的辦法。但生田斗真沒有這麼做。對那窩鼠精於心不忍還在其次,他是不想讓山下知道這所宅子的事。
陰陽師畫了上百張貓符,貼在宅子裡外。過了半個月,作祟的老鼠果然就銷聲匿跡了。
「我們今天去別的地方。」他帶著剛吃飽的白貓搭上簇新的牛車。
「是生田大人的車!」白貓伸長了身體,把前爪搭在車窗邊,好奇地看著風景。
「這是什麼地方?好像有老鼠的味道……」白貓進門後便抽著鼻子說。
「現在沒有老鼠了!」生田斗真彎下腰,把貓放在渡廊上。「這是生田大人的房子。」
白貓看看他,又嗅了嗅渡廊地板,才在地上打個滾,變回老虎原形。
「這樣看著,好像房子忽然變小了……」陰陽師對眼前久違的白虎君說。
「房子大有什麼用?」白虎走下渡廊,「土御門那兒的房子那麼大,卻不能這樣。」說著,便在院子裡的草地上滾來滾去。
夕陽把院子裡的蕪亂萩草染成一片金黃,生田斗真趴在渡廊欄杆上,看著神獸在荒涼的院子裡滾來滾去。「你上來前最好先把腳弄乾淨……」
來不及了。白虎輕巧地躍過欄杆,在廊上踏出一朵朵帶著土的腳印。
幸好他還能使役式神出來掃除。
「今天就可以不用回去那邊了嗎?」
生田斗真點點頭,眼看著白虎又在眼前變成人形。「你喝不喝酒?我進去拿。」心裡一下子堆滿石頭似的東西,不得不找個藉口走開。
那是什麼緣故,他當時還想不明白,只覺得渡廊上似乎太擠了。
讓藤花式神提著酒出來時,他點上障子門邊的燈,看山下智久逆光坐在地板上,低著頭不知在做什麼。
陰陽師悄悄伸手摘掉他髮上沾著的草屑。
「這個給你。」山下忽然轉頭把手裡的東西塞給他。
生田斗真捧著那枚草編小籠,正不明所以,一雙手輕輕攏在他掌上。「要這樣看。」
在那雙手遮沒的暗影裡,有小小的光點明滅閃爍。一隻螢火蟲停在草梗上。
「很漂亮吧。」神獸化成的美麗的人眨著眼睛問。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是件稍稍有些殘忍的禮物。但是那點螢火落在剔透的眼瞳裡,蠻橫的光也依稀蘊出一點溫柔。
半夜裡,生田斗真偷偷爬起來,把螢火蟲放走了。那早已枯萎的草編小籠子仍然掛在寢所外的簷下,隨夜風輕輕擺盪。
陰陽師在枕上望著那枚小籠子投射在妻戶上的灰色影子。窗畔那道銀白色的背脊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五年,對於上古即存的神獸而言,也許只是一轉眼罷了;十二年,又算得了什麼呢?
但對於他自己來說,已經是半生的事了……
「別胡思亂想了,就說你是傻瓜。」恍惚中,彷彿有人這樣對他說。也或許是他聽見自己的心聲。
生田斗真靜靜睡著了。是夜,他做了一個不長不短的夢,夢裡有那座前院依然荒蕪的宅第,和不分四季總穿一襲白色水干的少年。
26.
次晨,晨鐘已敲響第三記,宅邸主人仍扒住舖被不放,對於兩名小食客的呼喚聲置若未聞。
「由著他睡吧,陰陽寮裡又不是少了他就不行。」山下智久站在房門口說。
生田斗真微瞇著眼睛,忍著不說話,從視線狹縫中看著他們相繼走出寢所,才重重吐出一口氣,推開棉被坐起來。
同時,寢所的障子門再次打開,他還來不及躺回去。「今日既然不進宮,天氣又好,就讓珊瑚她們給你準備熱水沐浴吧。」白虎君說話的神態似乎與往常一般無異。
話說完,門關上了。陰陽師愣愣地坐在舖被上,過了片刻,才起身打開妻戶。屋簷下,小小的枯草籠子在蒼白的朝陽照耀中靜止著。此時無風。
小狸貓看著幾名使女扛著大盆子和盛水木捅在寢所與廚房之間進進出出,平時被重重障子隔開的屋子裡飄盪著不知名的馥郁香氣。
「倒像是要把大人煮來吃似的。」山田涼介吃驚地看著使女端著一盆炙熱的石頭走過。
白虎君難得笑了。「沒看過人洗澡嗎?麻煩得很。」
「是很麻煩,得用上這麼多東西。」知念侑李跟著點頭,「那白虎君今天不洗澡嗎?」
「才不要,我沒事幹嘛要跟他一起洗?!」山下智久猛然提高聲量。
吃了一驚的小狸貓無辜地眨著眼睛看山下,剛剛他可沒說是「一起洗」,只不過是隨口問問罷了。
大約是意會過來了,山下訥訥地摸了摸鼻側,放低聲音。「這裡有她們服侍就夠了。我出去走走,你們兩個在家可要乖乖的。」語畢,便化為一道白影,挾著風從廊邊颳了出去。
兩隻貍子正自點頭不迭,白虎忽又出現在廊邊,探頭吩咐:「等等看著大人,讓他坐在這兒把頭髮晾乾,要乾透了才能挽起來;出來前叫珊瑚她們架好帳子,別讓風給吹著了。」
「是──」也不知剛才是誰說『有她們服侍就夠了』呢。
兩名少年看來看去,怎麼看都覺得大人不像是讓風吹吹就要生病的柔弱模樣。不過為了晚上有飯吃,還是盯著式神們在渡廊上架好軟帳子,等候大人出浴。
生田斗真披著頭髮坐在廊上那幅薄帳幕裡,倒像是習慣了的樣子。過了一會兒,稍感無聊,才叫少年拿幾本書來。
「他在哪?怎麼沒看見。」接過書冊時,陰陽師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
「白虎君方才說,他要出去走走。」
「我們前幾天曬書,看到這個。」知念趁機把前日看過的那卷《山陽道全覽圖》取了出來,「這上頭畫的老虎,就是白虎君麼?」
生田斗真看著半展的圖卷上那隻筆法簡略而維妙維肖的大白虎。「『東青龍,西白虎』……山陽道是京畿西面要道,上頭的老虎除了他,還能是誰?」
知念和山田彼此瞧了一眼,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你們還看了什麼吧?」陰陽師帶著笑問他們。
兩名少年遲疑後,微微點頭。接著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後來我們在別的雜記書裡看到了……」
「說是山陽道上曾有白虎為患……」
「書上寫著:『夜中,商旅牛馬皆盡為虎所噬,道中一時無人敢行』。」
「直到自唐國歸來的最澄大師親自出馬,將白虎獸封印於比叡山,山陽道上的災患才平息……」
「你們想問,他是不是那隻作祟的白虎?」生田斗真打斷他們。
兩名少年又怯怯地互相看了看,「是的。」
陰陽師笑了。「書上都是這麼說的,最澄大師是這麼說的,連我師父也是這麼說的──山陽道上那頭白虎佔道作亂,因此被大師封印在延曆寺中。」他信手捲起那幅《山陽道全覽圖》,圖上白虎隱沒於捲軸內。
「但,我是不信的。」生田斗真將捲軸遞還給知念。「跟一個十二歲孩子訂下約定的神獸,怎麼會在自己鎮守的山陽道上吃人呢?」
兩名少年愕然地看著他。山田先開口:「你問過山下君這件事?」
「從來沒問過。」生田斗真翻開手上的書。
「大人你不怕麼?萬一那些話是真的……」
「我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但我知道他。」陰陽師溫和地看著兩隻貍子,語氣裡卻藏著罕有的強硬。「如果你們害怕的話,隨時可以回叡山上去。」
兩名少年相對默然無語。
對他無話可說的,其實還有一個人。
山下智久手上捧著剛從東市買來的糕點,靜靜站在內室障子門後。一低頭,便看見那人的影子落在腳邊。
得一人知己如此,夫復何求?
27.
日光將廊上曬得暖洋洋地,安坐在薄幔內的人頭髮也乾了。緋衣使女捧著梳子和頭油走上來替陰陽師大人梳頭,還沒碰著主人的髮梢,軟帳自外被揭開,手裡梳子便給人奪手接過了。
生田斗真身體一僵,仍舊低著頭讀那冊書。山下智久立在他身後,仔細地梳理起長髮來。
良久,陰涼的帳幔內,誰也沒說話。
「這個地方寫得很好看麼?」山下裝作若無其事地漫聲問道。
「啊?」生田悶悶地應了一聲。
「你從剛才就一直沒翻頁。」
陰陽師很快把書闔上,轉過臉看他。山下手裡的那綹髮絲猝然脫手,黑髮披散開來,正像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的言語。
「你別動了。」白虎君重新把頭髮盤好,再為他戴上烏帽子。
溫熱的手指順著動作擦過頸間耳後之時,生田斗真微微感到戰慄。他想問些什麼,卻直到對方鬆開手,都沒能問出口。
白虎君走出幔外,讓侍女撤下軟帳。兩個少年坐在階前安靜地吃著溫熱的糕點,只有兩雙眼睛滴溜溜地轉,找不到說話的好時機。
「這位大人、這位大人請留步……」正當此時,守門童子忽然慌張地嚷起來。
說也奇怪,沒聽到本門木扉打開的聲音,卻有腳步聲自遠而近地傳來。兩隻小狸貓機靈地變回原形,一溜煙躲進障子門內。
身上只著單衣的陰陽師很快披上狩衣,一邊繫上衣帶一邊走到渡廊前,只見童子驚惶地自門邊小屋內奔出,而進門那穿著官服的人已然要踏上台階。
「這位大人……」童子喘吁吁地跟上來。生田斗真就近一瞧,卻笑了出來。那個穿著文官朝服的人,帽子下的面容竟是用毛筆草草畫成的一張臉。這人腳下被台階一絆,卻跌在地上,轉瞬化為一枚人形剪紙。
「是誰,居然拿式神來作弄我?」生田笑著彎下腰撿起階前的紙人,童子茫然地看著他。本門前卻傳來吱呀的推門聲。
「連著兩天沒來上朝,身為陰陽寮主官,我來看看你是怎麼了。」響亮的話聲自門邊傳來。
這下子要裝病可是來不及了。生田斗真回頭往背後瞧,白貓在障子門前伸長了身體打了個呵欠,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橫山大人。」童子伏下身子行禮。
「唉呀,」橫山裕指著生田手上的紙人,「沒想到式神這麼快就被你識破了,那眉目畫得很像你吧?」說完自己先大笑起來。
生田斗真苦笑著看了眼那枚紙人,雙眉一高一低,兩眼大小不同,怎麼看都畫得極為潦草。
「大半年沒來,你這屋子還是一樣破爛……」現任陰陽頭當著屋主的面,把腳上泥跡蹭在渡廊前端,「當初介紹你來買宅子,早知這裡撐得了五年,該跟你收點仲介費。唔,怎麼還有點狸貓騷味……」
「啊,是貓、是貓。」陰陽師在手心裡把紙人捏成一團,慌亂地說。
「噢,你的貓還是長得這麼可愛,可居然有狸子味兒。」橫山裕在渡廊中央蹲下來,伸手要摸白貓,貓卻猛然壓低耳朵對他哈起氣來。「沒想到,還是這麼兇哪,倒像隻老虎似的。」
「哎……」陰陽師連忙將障子門關上,隔絕人貓。
「說到貓,」橫山裕就地坐下,伸手拿起盤子中方才狸貓吃的糕點,送入口中。「你不在的這兩天,左大臣被貓怪附身的傳言正是甚囂塵上。」
生田斗真用眼角餘光望了門板後一眼。「怎麼說?」
陰陽頭一邊吃著貓怪本物帶回的糕點,一邊將朝中傳聞娓娓道來,中間不忘加油添醋,將傳言中身長八尺的大貓講成比東大寺裡那尊大佛還魁梧的妖物。
……總之,這樁懸案果然和那傢伙有關。
用罷糕點,侍女端上濃茶。
「你的式神之術果真不錯,」橫山仔細端詳式神使女。「當今之世,可說排名第二,嗯,僅僅在我之下。」
生田斗真默默想著剛才那個面貌可疑的式神,端著茶輕輕頷首。
「你既然好好的,趁著還沒人發現你沒來上朝,趕緊到寮裡去一趟。我先讓式神頂著你呢,跟剛剛那個一樣,長得跟你極其神似,絕對能魚目混珠。」
陰陽師噴出一口茶來,他上司卻把手裡的茶仰頭喝個精光。
「那麼,我把話帶到,也該走了。」
幫誰,把什麼話帶到?生田斗真雖然摸不著頭緒,卻又慶幸這位貴客要離開了。
「代我替你家那隻貓問聲好啊。」連道別詞都如此沒頭沒尾。
客人總算走了。白貓自行開門走了出來,生田斗真轉頭看著他。有些事已經不必問了,但有些事依然存疑……
「喵嗚。」一聲古怪的貓叫自廊邊傳來,廊上一人一貓同時轉過頭。
只見一隻長相潦草,雙眼略略分開的花貓站在方才式神止步之處,頓了頓,踏上了台階。
「……這一次,總算會爬階梯了呀。」陰陽師正在感喟,砰地一聲,那隻花貓忽然炸開了,冒出一陣迷濛煙霧,把陰陽師嚇得往後倒。
白貓連眼也沒眨半下,很無聊似地低頭舔了舔前爪。
28.
煙霧尚未消散,生田斗真順著動作就地躺下來,偏過頭看向身旁白貓。
「是你麼?」他輕聲問。
不過眨眼間,白貓化為人形,伸左手托住他肩背。兩人忽然挨得很近,童子髮式披垂的髮絲落在生田的鼻尖腮邊,他就連吐息也不敢用力。
「廊上很髒,別沾了衣服。」山下智久低頭盯著木板上的泥印足跡說。
「哇,真的很髒。」狸貓的聲音從障子門邊傳來。生田斗真趕緊順勢坐正,理了理並不凌亂的衣襬。
「虧那位奇怪的大人還敢說我們有臭味,自己搞得滿地是泥巴。哼,我們身上才沒有什麼狸貓味!」
「而且他還把點心都吃光了……」山田涼介指著兩隻空碗,不勝惋惜地說。
陰陽師偷偷看了白虎所化之人一眼。方才分明聽得清楚,但他卻沒有回答。
「你打算何時上叡山去?」山下智久忽然問道。
「啊,問我嗎?」生田斗真心想,你不是說了不管比叡山上的事?
「不問你,難道問他們?」兩名少年無端被捲入,都睜大了眼睛看白虎君。
「……下回休沐時,再過去看看吧。」
「我跟你去。」
渡廊上其餘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山下智久。
「你們幹嘛那樣看我?」山下拾起廊邊那枚殘破的貓形剪紙,拿到鼻端嗅了嗅,果然,硫磺氣味撲鼻而來。他連忙把紙貓拿遠了,吸了吸鼻子。「連橫山大人的惡作劇都應付不了,這點本事,還想去降伏妖狐?」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另一樁惡作劇。
我什麼時候說要降伏妖狐了?不就只是說要去看看麼?生田斗真皺著眉心,可不敢反駁。「你若肯去,那是再好不過了。」
兩隻小狸貓連忙跟著點頭。
「這種東西……」山下隨手將紙貓放在欄杆上,拍了兩下。只聽得喵地一聲,花貓蜷著尾巴拉長身子伸了個懶腰,旋即輕巧地回身跳上屋簷,不見蹤影。
「其實橫山他說得沒錯,當今之世,我的式神之術可排名第二,」生田斗真笑著說。「僅僅在你之下。」
山下看著他。「等你會過叡山上的那隻狐狸,再下定論也不遲。」
夜深了,始終沒有睡著的陰陽師躡手躡腳地起身,繞過白虎足邊,輕輕打開妻戶。
已屆神無月,屋側蔓草上染的夜露都結成了霜華,像冰冷月光澆灌出的小小花朵。
生田斗真坐在狹窄的簷廊上,望了眼上方掛著的小草籠。無需屈指算,他知道,只剩下四個月了。
「不冷嗎?」身後有人問。他暗暗低頭,瞥見那襲冰色水干的裡衣下襬。
「還好……」一經提醒,生田斗真才搓著手說。
山下卻不理會他的回答,逕自在旁邊坐下,將他的手抄進懷裡握著。「明明就是冷的。」
生田斗真想,他一定覺得了,自己的脈搏快得出奇。這種時候,得說些什麼才好。「這幾天,大概快要下初雪了吧。」一個不小心,他又講了跟那天夜裡同樣的無聊話。
山下智久忍不住笑了出來,握著他的手掌稍微著力。「除了下雪的事,你就沒有其他話可說了麼?」
……那麼,果然是了。
生田斗真此時卻又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可問的了。
啊啊,還有件事得先問清楚。「裡頭那兩個小傢伙,睡了嗎?」
他身邊的人點點頭。「睡得可熟了,就算妖狐這時候溜進去,他們也不會發現的。」說完,便猛然拉住他的手腕,就像那夜曾發生的那樣。
只是,這回在新月的月光下,被吻的人看得清楚分明。
那是他的心上人,沐浴著月光。就算閉上雙眼,依然可以看見那染著光暈的輪廓。他在擁抱裡熱烈地回吻。
四個月不過短若一瞬。就算是餘生的數十年,其實也並不很長。
他們就是如此吝惜地吻著。彷彿驟然停止的話,天就要亮了;過了這夜,他們就又少了一夜。
29.
「啊,夜裡竟然下雪了。」山田涼介揉著眼睛,看向格子窗外覆上皚皚白雪的草地。屋裡不知何時已經添了幾個炭火盆和薰籠,把寢所烤得又香又暖。
食案前,有兩個人端坐著沒有說話,但臉上不知怎地都帶著微笑。照理說,氣氛很平和,但卻像有北風從哪裡漏進屋子裡似的,讓人心裡發毛。
綠衣侍女替主人添上帶毛的表衣,並遞上一隻燒著白檀香的鏤花袖爐。
大約是為了穿靴子,陰陽師這天出門拖得特別久。狸子們把朝粥食都用完了,他人還在廊上磨蹭。白虎君仍是平常的樣子,並未起身送行。
一待牛車駛離本門,山下智久便對兩名少年說:「今晚你們就搬到南側的廂房去睡吧,那兒吹不到風,比較暖。」
奇了怪了,大家一起睡在寢所裡不是更省炭火麼。他們看著依舊恬靜微笑的神獸,誰也沒敢發問。
生田斗真才踏進陰陽寮,就看見一個長相潦草的東西撚著一管筆,趴在自己書案上睡覺。他收起橫山裕發的式神,那東西隨即化為巴掌大的紙人,平攤在案上。紙人下壓著一束紙札,乍看像是鬼畫符,仔細一看,畫著許多歪歪扭扭的貓。
……看來陰陽頭的式神的確有獨到之處。
「唷,兩天不見,你看起來越發傻了。」聽見左大臣的話聲,陰陽師急忙將手上的紙片收起來。
「託你的福啊。」生田斗真散漫地應道,「雖然這兩日沒上朝,對你家的事倒也略有所聞。怎麼樣,需要我上門去驅魔嗎?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我可以算你便宜點……」
「哼,我家裡可沒有妖怪。」松本潤站在格子窗邊張望。「你今天沒帶貓來?」
「就說我從來沒帶貓來過!」
左大臣彷彿有所顧慮似地,慢慢踱進隔間裡。「事到如今,你老實說也不打緊了。你家那隻貓,不是什麼貓吧?」
「什麼貓不是貓的……」生田斗真強裝鎮定,「貓還能是什麼?這話給別人聽見,真要當你被附身了。」
松本潤倚著格子窗,沉吟片刻。「那今天讓我跟你回樋口小路去一趟。」
「啊?」生田斗真頭疼了起來。就為了隻貓,有必要做到這地步嗎?這真算得上是為咒所縛了,確實。「你今天到陰陽師家裡去,不怕落人口實,說你真是給妖物纏上了,有求於我?」
「反正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怕的。」
說得也是。不,這下可真麻煩了。
「……我可不想再搭你家的車了。」陰陽師尋思再三,只找出這麼個破爛藉口來。
「這沒問題。」左大臣笑著說,「我坐你的車過去,叫車夫他們在樋口小路等我即可。」
有左大臣的車駕先到,不怕家裡的白虎和狸貓來不及反應。生田斗真想了想,迫於友人的淫威,只得答應下來。
如他所料,午後回到宅邸時,兩隻狸子已躲得不見蹤跡;白貓則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遠遠地在渡廊邊曬太陽。
左大臣不顧主人吆喝,逕直走到貓的跟前,從袖子裡拿出一根樹枝來,湊近牠鼻端。
原本凶巴巴的白貓,聞了聞枝幹上的果實,瞇起眼睛,竟然在客人腳邊磨蹭起來。
「……原來真的是隻貓啊。」松本潤大失所望。
「你作什麼呢。當然是貓呀。」生田斗真扁著嘴,把白貓拎起來抱在懷裡。
「嗯,看來是我多心了。」松本大臣沒趣地將手上的樹枝插在貓主人的衣襟上。「這個是右大臣拿來的木天蓼,說是貓最喜歡了。給你吧,我這就回去了。」話說完,便瀟灑地離開,留下陰陽師和拼命往他懷裡蹭的貓。
……看來是真的很喜歡的樣子。
陰陽師看著扒住枝條不放,醉態酩酊的貓,心想這玩意種起來不知要多久,如果種了滿院子的木天蓼,他們約定的期限是不是可以推遲一些?
等大貓清醒以後,他可就沒有餘裕考慮這些傻事了。
30.
白貓眨著異常濕潤的眼睛,在陰陽師身上亂蹭一通,發出平日難得聽見的呼嚕聲。
「夠了、夠了。」小半個時辰後,生田斗真的耐性很快用罄,他將貓放在內室地板上。只見白貓追著自己尾巴玩了一會兒,又躺在薰籠邊滾來滾去,伸爪子去撩布幔下的垂穗玩。最後,追著看不見的獵物來回兜了幾圈後,終於喘著氣趴在座褥上,睡著了。
在兩隻小狸貓眼中,神獸威嚴已經蕩然無存了。
白貓這一覺,直睡至日沒月升,屋裡點上燈火之時。
「這東西未免也太有用了……」陰陽師聞了聞手上的木天蓼,再看看懷中沉睡的貓,不明白何以如此。
其實白貓此時不過是在裝睡罷了。方才受藥性影響,大約做了許多有損面子的輕狂之事,他不太想醒來。
何況,窩著的地方還挺舒適的。
「這麼喜歡嗎?」懷中的貓微微蜷了一下,生田斗真又拿木天蓼枝碰了碰貓的鼻子。「……變成老虎的時候也會有用嗎?」
你就試試吧,白貓閉著雙眼想。
忽然,牠被抱起來,移到褥子上了。怎麼回事,裝睡被發現了嗎?
白貓偷偷睜開眼,看見身旁的人正伸著懶腰。「啊,也差不多該睡了。」隨即站起來,把貓抱回懷裡,輕快地步入寢所。
「咦,小傢伙呢?」陰陽師在屏風後脫下狩衣,才想到兩隻狸子不在房裡,只好重新披上表衣,掌燈到廊上察看。
腳步聲在屋子裡繞了半圈,開關幾扇門後,又回到寢所之中。
「你啊……」障子門關上,腳步聲靠近。
白貓仍舊合著眼皮,感覺臉上鬍鬚被扯動,拍了兩下尾巴回應。
「晚上把他們支開,想幹嘛?嗯?」生田斗真一邊盡情拉扯貓鬚,一邊追問睡著的貓。
好問題。
白貓,不,白虎驀地睜開眼睛。
恢復虎形的傢伙,以側睡之姿占據了整件鋪被,但扯著牠鬍鬚的手依然沒放開。
「你這副德行我已經看慣了,可不怕唷。」陰陽師甚且伸手去搔老虎的下頦。「小貓咪。」
老虎翻身站起來,在喉間低吼一聲,生田斗真聽了只是笑。「小貓咪──」
白虎對他這番挑釁相當不滿,但,旋即被什麼分散了注意力。
有香味。好香……
老虎嗅著嗅著,伸出爪掌把陰陽師給按倒了,然後,開始舔起他的頸子。單衣的下襬敞開來,腳有點冷。不過生田斗真暫時顧慮不到這等枝微末節之事。
老虎的舌頭上有刺,若是稍微用力些,只怕即刻要血濺枕蓆。而且,這隻大老虎的一隻前爪還按在他胸口。「喂,你,你冷靜點……」生田費盡氣力說完,爪子從他身上移開了,脖頸上的觸感隨之一變,舌頭上的倒刺消失了。
山下智久正在舔他頸子。
……怎麼,變成人的時候,木天蓼還是有用啊?!
他方才是怎麼想的,為什麼會把那玩意兒放進裡衣之中?「喂,欸,你等一下,我拿出來就是了……嗯……」
有隻手先他一步,掀開了披著的表衣,探入單衣內。
31.
覆在素色裡衣底下的肌膚,似乎比縐綢衣料的原色更為潔白,由於甚少接觸日光的緣故,在幽微的燈火下,那白皙跡近透明,更平添幾分艷異。
然而,探進衣襟的人未必注意到這點。他不過是循著那股煽惑的氣味,憑本能行動。微涼的鼻尖熨在胸前,讓躺在鋪被與攤開的凌亂若葉色表衣上的人微微地戰慄。生田斗真伸手扣住他下巴,「喂,等等。」另一隻手也顧不得要先取出木天蓼來,趕忙捉住正在解腰帶的手。
山下停手了,神色迷濛地把臉湊過去,很近地望著他。
「你等……」陰陽師話說到一半,微啟的口唇就被封住了。沒有倒刺的平滑舌頭狠狠地侵入,抵抗反倒像是迎合。原本扯著他腰間衣帶的手移開了,直接撩起裡衣鬆散的下襬。
溫熱的手掌碰到腿間,生田斗真倒抽一口氣,差點要咬著大貓的舌頭。「給你就是了,這個……」他總算趁亂從衣襟裡摸出那枝木天蓼來。
誰知道剛剛給大貓爪掌當胸一按,那枝頭上的果實逬碎了,拿出來的僅僅是木天蓼枝。
山下智久別過頭,靠近那根枝條,嗅了嗅,卻又不理會了,半邊身體依舊壓在生田肩上,只將臉埋進半敞的衣襟之中,伸出舌尖,舔起那片沾上果實碎屑的肌膚,在鎖骨周圍輕輕啃咬。生田斗真鬆開手,枝條掉落在枕邊,發出的些許聲響被錯亂的呼吸聲掩蓋。
他並非沒有預想過如此景象,但絕不是在這種被當作美味食物似的境況下……單衣被往上拉開,堆在腰際,掙扎間光裸的膝輕輕碰撞著身上人的衣襬。他伸出手,抓住那襲水干的寬袖。「停……」
山下發覺行動受制,便扯開自己領上的繫帶,衣襟隨即因為袖口上的力道而敞開。隔著衣袖,他按住生田斗真的雙手,再一次吻上去。
全然無法以言語控制,陰陽師慣用的咒術此時一點兒用場也派不上。既然如此,倒不如……
生田斗真摸索著,解開水干褲上的腰帶繫結。衣衫完全敞開,山下放開他的唇,掙去衣袖。冰色水干像被衣一樣只是覆在肩上,又隨著動作慢慢往下滑落。
卸除外衣,還原為一隻赤裸的、美麗的獸。
陰陽師的手在對方的腰和背脊上徘徊,喉間發出嘆息一般的聲音。單衣上的腰帶始終沒有解開,雖然勉強將衣裳繫在腰上,卻遏止不了任何進犯。
山下貓一樣弓起背,舔舐殘留在他胸前的香味。他伸出右手,像盲人確認事物形狀那樣,仔細地摸著身上這人的臉,耳廓、顴骨、下頦、唇……山下仰起頭,輕輕叼住他的指尖,和他對望。
其實,再無需言語。
「我想要吃掉你……」請求的聲音比平日含糊些。
「好。」
接下來的事,彷彿都發生在同一瞬間。單衣被完全撩開,最後一道束縛解開了,灼熱的部分坦露無遺。身體貼附上來,彼此交纏取暖,卻又在意識迷亂中,被握著腰翻轉過去……
硬木枕被推開,生田斗真揪著錦緞鋪被趴跪著,衣裳全堆疊在腰腹間,拱起雪白光潔的背,潮紅沿著脊骨泛開來,像落日沉進深冬平緩的鴨川──
緩慢地,緩慢地,熱度一點一點推進、占領。
完全進入的時候,山下忽然啃上他的後頸,虎牙鮮明的齒印陷進髮際間。帽子被摘下來,黑髮被探入的手指梳開了。
生田斗真發出一點斷續的嗚咽,伸手往後抓住背上那人的腰。咬在他後頸的齒關鬆開,山下扳過他的臉,吻住因顧慮而不能盡情呻吟的雙唇。
安靜地,如同吸吮一個祕密。
身體忽然抽離,然後,再次相對。生田閉上眼睛,山下智久將他弓起的腿靠在自己腰後與肩上,貪戀地埋首於殘留著植物香氣的胸膛,手指探入腰帶下方引逗著。
陰陽師用力攬住白虎所化之人的後頸,「你……留下來……」他在喘息中說。
「好……」
令人失神的瞬間,在身體裡到達。
片刻之後,山下在生田身旁躺下,拉起一旁散落的衣裳,覆在他們身上。而後,伸出左手憑空一扯,空中現出一幅小巧卷軸。他拉開卷軸,「燒了它嗎?」
「嗯。」生田斗真在青色火焰吞沒那幅紙捲前,看著左側下方蓋的少年指印,和一枚偌大的老虎爪跡。
十一年又八個月後的雪夜裡,老虎本物躺在長大了的少年肩上,正很輕很輕地吻他耳際。
32.
小狸貓們從未見過白虎君衣衫不整、頭髮散亂的樣子。山田涼介聽見房外聲響醒轉過來,小心拉開廂房紙門,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令他錯疑自己身在夢中的景象。
山下智久站在點上燈的寢所門外,似乎剛繫好水干胸前的長絆帶,回身望向這邊。「怎麼,一直沒睡嗎?」
山田抿著唇搖頭,「剛剛才起來的。」應該是錯覺吧,總覺得白虎君和平日不同,神色間彷彿有些諱莫如深的意思;雖然說的是句問話,卻不是要聽他答案的樣子。
數名沒有影子的式神侍女沉默地捧著盥沐用的器物,魚貫步入寢所。山田涼介就是被窗外風聲和她們細瑣的腳步聲吵醒的。
少年皺起眉,看了眼格子窗,夜仍深沉,墨色天幕前有細雪靜靜地落著,風是何時停了的呢。「那個,大人他……這時候要洗澡?」
「嗯。」
大約是錯覺,他總覺得如是回答的白虎君,明明沒有笑,看起來卻又像是笑了。
莫不是想起了那天他說的,大人像是要被煮來吃掉的笑話。
再說,大人沒兩天便要洗澡,還是在這樣的半夜裡?
想不明白。
與前日相仿的香味像溫煦的薄霧,在屋子裡散逸開來。山下智久往寢所內望了一眼,把障子門給帶上了。
「回去睡吧。」被伸手摸了摸頭的山田,心裡莫名地不安。他低頭看見白虎君身上的衣服竟然有點摺痕,更為迷惘。
重新在枕上躺好,山田涼介看著身旁依舊熟睡的知念,簡直有些嫉妒起來了。
門那邊傳來隱約的水聲和絮絮的低語,讓他睡不安穩。
「……沒人讓你進來。」
山下回到寢所的時候,坐在浴桶裡的人悶悶地說了這麼一句。
越是這麼說,他就偏要進去。人影不見了,一隻白貓俐落地走到屏風裡側,在桶子前停下,偏著頭看那個正在沐浴的人。
「煩人。」生田斗真在霧氣中伸出濕漉漉的手,彈了一下貓的鼻頭。「以為是貓就可以了嗎?」
貓不為所動,金青色的眼瞳照樣緊盯著他。
陰陽師趴在桶沿,下巴枕著手背。「……想看就看吧,又不是沒看過。」話雖如此,他說完還是微微紅了臉,索性壓低身體讓熱浴湯浸過肩上。但給水一觸,頸後卻刺痛起來,伸手去摸,原來是一排齒痕。
回想起是在何種景況下被咬傷的,生田斗真把臉埋進泛著淡淡綠色的水裡。再抬起頭來時,他看見白貓拉長了身子人立著,兩隻前爪搭在浴桶邊。
「我下次會……趁機咬回來的。」他對著貓說。
約莫是錯覺,白貓彷彿笑了。果然是口快說錯了。
「那就……再沒有下次了。」
貓沒有看他,只低下頸子湊近水面,然後,伸出小巧的舌頭,舔了幾下浴盆裡的水。
浴湯裡好像又被丟進了幾顆滾燙的石子,驟然變熱了。
……說什麼貓畏水、貓舌頭怕燙,原來都是騙人的。
生田斗真揪住貓的後頸,想制住牠。可眨眼間貓又變回了人形,他手上捉的毛皮變成了山下智久後領上才繫好不久的衣帶綰結。
「這麼快就想咬回來了,嗯?」
生田無法回答,浴湯的苦澀草藥香味在緊貼的口唇間散開。他惡意地在舌尖將要伸入時咬緊了牙關,鮮血鐵鏽似的味道即刻漫過浴湯的青澀餘香。
窗外的風猛然又刮了起來。
33.
「大人今日也不上朝麼?」
山下智久難得晏起,一步入內室,便聽見知念侑李如此發問。
「讓他睡。你們誰跟守門的顯光去寮裡通報一聲,就說大人今早有些別的事,晚上會照常進宮去待庚申……」他今日說起話來好像比平時更含糊些。
「我去!」知念自告奮勇地應聲。
「白虎君,你的舌頭怎麼了嗎?」山田涼介卻發覺異狀,越過身旁高舉右手的人,對著山下說。
「大概是……昨晚吃了點壞東西。」他依舊口齒含混地回答。稍稍低頭,便聞到自己身上尚帶著夜裡那盆浴湯的藥草馨香,不知所謂地扯了扯後領上的衣帶子。
吃了甚麼壞東西會不方便說話呢?小狸貓懷疑地看著他。
「讓我去!」知念不理會岔開的談話,依舊舉著手說。
「……你是想趁機溜進承明門,到內重去見天皇吧,那可不成。」山下識破了他的盤算,「山田,還是由你去吧。在陰陽寮裡別多說話,找那位前日到家裡來的橫山大人就好。若有人問起,就說是大人家裡新來的童子。」
山田點點頭,略帶歉意地看了知念一眼。知念噘著嘴,不快地哼哼了兩聲。
生田斗真直睡到辰時初刻,才勉強醒來。雖然醒轉了,人卻賴在枕上,遲遲不想起身。他盯著妻戶考慮良久,才打定主意翻過身,只見寢所裡空蕩蕩的,身畔的那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屏風後原本一片狼藉的水痕,也早已散逸無蹤。
難道是夢不成?生田伸手摸了摸頸後,那排淺淺的齒印仍在,碰著比夜裡不疼了些。他把手縮回被褥中,竟為此感到安心。
一安心下來,他便聽見寢所外的談話聲。
「橫山大人說,寮裡有要緊事要找大人解惑呢。」山田涼介剛從大內中重回來,正向山下轉述陰陽頭的話。知念侑李似乎還在賭氣,背著他們兩人坐在渡廊邊上踢著積雪玩。
「找他解惑?又是誰家有什麼妖異之事吧。」山下想了想,忽然微笑。「是不是左大臣家裡的事?」
山田涼介卻搖了搖頭。「說是京城裡有貓妖為患,除了那位右近衛大將,昨日又有人家裡遭了殃。」
「啊?!」在右近衛大將別院中作祟的貓妖本物,忍不住喊出聲來。
他還來不及細問,寢所障子門被拉開來,陰陽師站在門邊說:「遭了什麼殃?」這話應當問的是山田,他卻盯著山下智久看。
「我也不太懂。」山田偏著頭說,「橫山大人說,有兩位大人家的女眷,夜裡似乎給那貓妖弄得不醒人事,然後偷香竊玉什麼的……噢,對了。他還要大人千萬不能把此事傳出去,免得那兩位失了面子。」
……他自己不是就隨意地把話告訴別人家裡的童子了麼?山下智久從鼻子裡笑出聲來,抬頭卻只見生田斗真嚴厲地盯著他看。
難道,這個不相信他會在山陽道上吃人的傢伙,此時反倒懷疑他半夜去做採花賊?
「喂,這些事跟我可沒有關係。」他本是不會開口解釋的,可今日,似乎又不得不對他解釋。
「右近衛大人家的事呢?」話脫口而出,問的人自己反倒先僵住了。
「只有那個是我!」山下想也沒想便答道。
山田涼介不明白他們說的是何事,只看看生田大人,又看看白虎君,不知該說些甚麼。
「那,那個,」向來口齒伶俐的陰陽師,似乎也吃了什麼壞東西,說話忽然變得吞吞吐吐起來。「橫山他是怎麼說的,那兩位大人家裡的事……我是說,他們如何知道是貓妖作祟?」
「噢。」山田繼續轉述,「橫山大人說,兩位大人的女眷,衣服都給爪子撕壞了,看那爪痕,就像是很大的貓……」
生田斗真看著某隻很大的貓,抿起唇不說話。
「說清楚一點,這些事是甚麼時候鬧的?」山下不疾不徐地追問。
「前夜跟昨夜。」山田說。
「是了,前夜我好端端地在家裡,你不是還……提了快下雪的事;昨夜的話,我們……」不知是否舌頭不太方便的緣故,山下說到這裡,突然停住,又說不下去了。
「昨夜的話,白虎君吃了壞東西,大人又洗了一次澡。」知念侑李忽然回頭發話。
內室一片緘默。知念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句話說錯了,「大人偷偷在夜裡洗澡的事,是他跟我說的。」他連忙指著山田涼介說。
34.
宮中每隔一甲子日,便要舉行待庚申儀典。是夜,陰陽寮中人照例匯集於清涼殿外,徹夜持咒留守。
此次庚申日,生田斗真直至戌時才到不說,看起來還格外慵懶,顧盼間頗有心緒怔忡之態。
「你可總算來了。」陰陽頭橫山裕一見他現身,急忙從座中站起來,扯著衣袖將他拖到格子間旁,低聲說話。「你家的童子把我的話說了吧?這幾日京中事情真多,我對驅妖又沒有你在行……」
他家的童子說的話可多了。生田斗真想,也不知那兩個孩子猜到了幾分內情。「我都聽說了。其實左大臣那件事,其中原由我也略知一二。」
因為那隻傳言中的貓妖就住在他家裡。話說回來,貓妖作祟的罪魁禍首正是他本人。
「哎,我就知道這事該找你,偏偏今早又不見你來!」橫山急道。
「又怎麼了,不是前兩夜的事情麼?大人你急什麼?」一個妖怪能讓總是悠哉的陰陽寮主事大人這等著急,倒是頗為罕異。
「那個妖物,害我被關白大人給盯上了。你說我該不該急?」
「東山大人?」生田斗真聽了這番話,也不禁露出驚異之色。東山紀之是當今皇后裕子的父親,東山家世代皆為東宮女御實家,如今掌領關白攝政要職,能代天皇聽秉、攝理政事,實際把持的勢力比那四位太政官還要大。
不僅如此,掌領陰陽寮的中務省,全受東山一派的官員統轄。被東山盯上,遠比被中務卿盯上更可怕,也難怪橫山裕會如此焦急了。
只不過,貓妖作祟的事,又怎麼會和東山家扯上關係?
生田斗真想了想。「怎麼,難道受害的兩位大人家,竟是攝關家的旁支?」
「幸虧不是。」橫山裕十分薄情地說,「否則,我這位子早坐不住啦。你知道,當今東宮女御,家裡還有幾位未嫁的妹妹。」
陰陽師登時明白了。裕子皇后的妹妹,不消說,全都是準備嫁與諸親王、皇子的人選。如此身分,若遭到妖怪的染指,傳了出去,關白大人的臉上掛不住不說,未來的聯姻謀略恐怕也要大亂了。
「可是,那隻妖怪,怎麼會敢上一條邸去作亂呢?」生田斗真當著家裡兩名少年的面,不好繼續跟山下追究此事,但到底對這些事情懷有幾分疑心。仔細深想,倒也不是當真懷疑他夜裡跑出去做壞事,就是對於相應的謠言十分煩躁。
「偏偏那妖怪真的敢!」橫山憤然說道,「昨夜受害的,是常陸國守大人家的女兒。但是,夜裡稍早的時候,一條宅裡出了怪事,隔扇上有響動,驚醒了幾名侍女。她們起來掌了燈,才瞧見小姐的寢殿外有腳印,幾扇障子門上的紙也給摳破了,像是在偷窺臥室的樣子。」
如果是那隻大貓的話,要登堂入室,可不會發出什麼響動;更無需毀壞紙門窺探寢殿。生田斗真暗暗鬆了口氣,心中豁然開朗起來。
「那麼,大人你可是要我到一條邸裡去看看?」
「你若願意去,那是再好不過了。」陰陽頭滿臉堆笑地說。
「那有甚麼問題。我明日便過去瞧瞧。」生田剛抬腳要走,卻又給橫山攔住了。
「因為聽關白大人的口氣,這事很急,只怕明日太晚。」橫山裕斂起笑容。「但是……因你今日遲遲不到,寮裡已經有人過去了。」
「你讓誰去?」
「內博貴。」陰陽頭皺著眉頭道,「你知道,那小子自從當上陰陽師以來,便急於表現,這回他自願要去,我便准了。只怕他一個人還靠不住。若你肯去,今晚他應該還在那兒。」
生田斗真望著清涼殿前的那堆篝火,暗自思量。現在過去一條府邸,倒像是要與後輩搶功,只怕不妥。
「沒問題的,待庚申一事你用不著擔心。」橫山裕卻不明白他在考慮什麼,笑嘻嘻地要他寬心。「你瞧,我正讓式神頂著他呢。等等再多做一個便是了。」
陰陽師瞇起眼仔細瞧去,果見陰陽師隊列中有一人面貌肖似內博貴,那眉目勾畫得比前日代替他的式神要精緻多了,也沒有胡亂打瞌睡,正跟著其餘諸人在持咒呢。
……難不成這就是本物在式神主人眼中的差異?他懷疑地看著橫山。
「要去便快。晚了只怕會驚擾關白大人。」陰陽頭只管這般催促。
生田斗真隻身回到御車寄之處,叫醒了車夫,準備動身往一條邸去。打開車簾,卻見座褥上坐著一隻白貓。也不知是何時跟來的。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站在車外,彎著腰問。車夫只當什麼也沒聽見。
貓輕輕地把兩隻前爪搭在他肩上。「……那些事,不是我做的。」說話仍有些含糊。
「知道了。」生田拎起貓的後頸,把牠提進車廂裡側。「真是囉嗦。」不過是要講這個,竟然溜進宮裡來了。這下倒是省事,本來他正想著,赴一條院前,還得回家一趟,把山下智久給帶去的。
「行車。」
牛車的輪軸轉動著,自北端的朔平門出了皇宮,向宮外東北側上的一條邸駛去。
35.
位在京畿中心的一條邸占地廣闊,庭園之美名聞遐邇,有幸造訪者都說景緻比起大內亦毫不遜色。因是裕子皇后實家,經常為天皇行幸,平日看守甚嚴。陰陽師讓牛車繞過中門,在偏離寢殿建物的小道邊上停下,揭開車簾看了眼那道高聳的圍牆。
貓在他腿上站著,「你是不是不想貿然入內?」他方才在車上將今夜之事簡單說了一遍,山下明白他在顧慮什麼。「我可以幫你去看看情況。」
生田斗真瞅了他的貓一眼,不置可否。
「你,該不會還在懷疑我吧?」話還沒說完,貓已然化為人形,站在生田斗真膝蓋前,左手撐在車廂板壁上,居高臨下地追問他。
車夫只覺得身後車子似乎猛地一沉,也不敢回頭多加探究詳情。
「哪有?我是在想怎麼進去才不會驚動人家。」生田斗真往後靠緊了板壁,已經退無可退。
「那還不簡單,」山下智久靠在他耳邊說,「我先去探探──」
陰陽師被那陣溫暖的耳語激得打了個哆嗦,手一伸卻抓住山下的水干前襟。
「我又不是要去偷窺……」山下不去掙開他,正在撇清,身上衣服被使勁一扯,低下身去,唇隨即被吻上。他忘了自己想說什麼。
不多時,他衣襟上的手放開了。生田斗真縮了縮身體,若無其事地說:「行動機靈點,萬一被逮個正著,那些事就真變成是你做的了。」
山下沒說什麼,只微笑著。陰陽師眼睛一眨,便見他化作一道白影,忽然竄出窗外去了。
白貓先在牆頭上巡了半圈,相定那座有幾名童女在廊間看守的寢殿,才自圍牆上跳下,踏著殘雪,躡步走進一條邸。
大約是前一夜發生了怪事的緣故,雖然夜已經深了,這座寢殿外還燈火通明。白貓在庭中那棵橘樹後觀望一番,只見寢殿外佈了五重結界,廊邊的撫子花叢中也埋伏著式神。若要防的是尋常妖物,這些佈局已綽綽有餘。可不知那個大膽的傢伙是何等來歷?白貓行動自若地踏過結界,在花叢前停下,接著猛然躍上寢所屋簷。正巧屋頂上還積著雪,一隻白貓蜷在角落,看著並不顯眼。
這屋子裡外都點著燈,顯然有所防備,恐怕那妖怪今夜根本不敢現身了。山下正如此想,聽見屋內傳來男子的低沉嗓音:「妳們把燈都熄了吧,不要留這麼多人在廊上,白白嚇跑了那隻貓妖。」
說話那人應當就是他在陰陽寮的後輩了,白貓邊想邊打了個呵欠。從布置和說話看來,這人倒不太傻。幸好,寮裡只要有一個傻瓜就夠了……
廊上響起腳步聲,童女們把幾盞燈撤走了,只留下兩人坐在屋角。
白貓趴在簷邊,垂下頭,看見一名穿著華麗單衣的女子走出來。想必便是那個裕子皇后的妹妹了……
那女子對著童女說話,發出的卻是男聲:「妳們想睡就睡吧,小姐今晚到主屋去了,我在這裡內外都佈下結界,不會有事的。」
白貓差些沒笑出聲來。倒不是笑這位陰陽師大人扮成那副貴族小姐模樣,而是,這招式他自己先前才用過,不想竟開了先河,這麼快便有人效法起來。
山下扮成女子的時候,只需要坐在暗室屏風後,忍著不笑不說話,倒也不難。這內博貴穿著繁複的十二單衣,行走間不免磕磕絆絆地,破綻百出。內自己先煩了,索性撩起裙襬,露出裙下的布袴,跨著大步走回寢所。
這倒有趣。白貓搖了搖尾巴,靜靜蹲在屋頂上守著。
這麼過了大半個時辰,卻沒等到什麼動靜。山下感到無聊起來,又怕生田斗真在車裡候他太久,正準備回到屋外通報時,卻聽見庭院一角傳來踩踏細雪的細微聲響。
白貓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動了動。
是人的腳步聲。
那人穿得一身漆黑,邁著很輕的步子,緩緩靠近寢殿。到得那棵橘樹下,他跟貓一樣先低著身子躲在樹影裡勘查。
哪裡是貓了?山下智久盯著樹後的黑影子,忿忿地想,這賊子半夜偷香竊玉什麼的,也還罷了,偏要把事情布置得像貓妖所為,害自己背了好大一個黑鍋,這下須得好好作弄他一番。
那人自然沒有察覺,屋頂上有貓對著自己發出凶惡的眼神。他繞了個圈,渾然不覺地越過幾重結界,曲曲折折地靠近屋側的遊廊,躲在暗影間。
他正把手探入懷裡,要拿出什麼來,一大團結實的積雪自屋簷上落下,正好打在他的烏帽子上。
他連忙低下頭,縮身躲回陰影處。
還好,這點聲音沒有驚動廊上的兩名童女,她們在黑暗中低頭坐著,看不出是睡是醒。
36.
那黑衣人悄悄自懷中拿出一個小袖爐,放入幾撮香,點燃後擱在廊邊地上,自己屏息站到一旁。風撩起煙霧,一縷縹緲的香氣轉瞬消散在空中。過不多時,那兩名守夜的女童便悄無聲息地委頓在地,睡了過去。
原來是迷香。白貓抽著鼻子嗅了嗅,聞不出其中奧秘。那人見侍女睡去,便將袖爐挪近寢殿窗前,又過了一會兒,才拾起方才砸中頭的雪球,仔細將那爐香熄了,坐在廊邊一把褪去皮靴,單穿著絲履的雙足靜靜踏上殿前渡廊。
看來真是個採花賊無疑了。聽見寢殿門戶打開的聲音,白貓便從屋頂躍下,繞到寢殿之後。
臥室裡黑壓壓地,就算再多幾個黑衣人,自紙門外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白貓伸長了身子,仍然搆不著格子窗。雖然原型的身量也足,但一頭白虎在此時現身,難免會陷入瓜田李下的窘境,山下只得在窗後變回人形,攀在窗沿,側耳靜聽。
那人悄聲躡入室內,卻並未發出什麼響動。山下忍著不去戳格子窗上新糊好的雪白雲紋窗紙,不是怕會給人當作偷窺寢室的採花賊,而是基於惜物之心。
那人進了門後,但覺室內幽香撲鼻,果真是豪族小姐的寢殿,不覺便放慢了腳步。怕驚擾旁人,他自然不敢點燈,只摸摸索索地向寢殿深處走去。
待雙目習慣了幽暗,室內幾件鑲有金箔的漆器擺設便在他眼底微微發亮。他拐過衣箱與屏風,依稀望見屏風裡有個長髮披垂的女子睡在錦被之中。
總算得手了。這人一時高興起來,便加緊了步伐,在布團之側蹲下。
女子背著他,漆黑的長髮散在被褥之外,只露出一點潔白似雪的纖細後頸。
真想撥開那髮絲,一窺究竟哪。他頓了頓,還是忍住了沒出手,一屁股在小姐的枕邊坐下。
「吶,把妳放在最後一個,可是有原因的。」
忽然聽見他說話,窗外的白虎嚇了一跳。裹在錦被裡的女子卻睡死了一般沒有動靜。
「妳啊,總是自是甚高,老子寫來的和歌連拆也沒拆過,全都原樣退回去。妳們以為我是粗人嗎?其實啊,老子可有文采了。」
此人說話似乎甚是夾纏不清,山下智久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什麼攝關家,也不過仗著送女兒進宮當女御,倒是大搖大擺起來了。每年獵鷹或開樂宴之時,對我看都不多看一眼!躲在簾子後面,只露出衣衫,便以為自己長得多美?結果這幾日就近一看,也都不怎麼樣嘛。」他說到這裡,忽然伸出左手,挑過褥上女子的下巴。
在稀薄的微光中,僅能分辨大致輪廓,不過,已經可以看出,論面目,這女子還真是個美人。
黑衣人自己反倒吃了一驚。
「唷,難怪東山家的女兒總能當上東宮女御呢。」
山下智久正忖度著何時該當出手阻止,卻聽見內博貴出聲說話,把他又嚇了一跳。
「原來不是妖怪。難怪捆妖術一點兒用也沒有。」
聽見佳人竟用男人的聲音說話,那賊子可比窗外的人更吃驚百倍。
「妳、你……」他才想縮手,左腕上卻給穿著女裝的男人扣住了。
「若我沒猜錯,你是兵衛府的哪位大人吧?」
那人聽他道破自己來歷,更是驚懼交加,一時竟愣住了。
「你身上的闕腋袍,雖改了顏色,可不是四府武官才能穿的束帶款式麼?」
……原來是衣裝洩漏了行藏。
他稍稍鎮定後,迅速翻轉手腕制住內博貴的上臂,右手也不閒著,往腰帶上摸,想拔出佩刀,怎知這一摸之下更是令人驚慌──原本掛著太刀的平緒上,竟空無一物。
武藝不如兵衛府中人的新晉陰陽師,慢悠悠地說:「你不覺得奇怪嗎?我怎麼會知道你不是禁衛府的武官,而是兵衛府裡的?」他平伸出左臂,手上赫然便握著那人遺失的佩刀,那人連忙鬆開扣住內的左手,奪手搶過。「別急,我本來就是要還給你的。上面的家紋和樣式我都摸清楚了。右禁衛府佐,錦戶大人。」
看來,這趟可不必他出手了,真是可惜。窗外的人便也鬆開攀著窗沿的手,無聲地躍下地面。
37.
現身回到一條邸外的窄道上,山下智久看見牛車座駕上空蕩蕩地,穿著淨衣和帶毛羽織的陰陽師手持紙垂祓串,立在垂下捲帷的車畔,簾子底端貼了一張符咒。
「怎麼了?」山下問。
「百鬼夜行。我叫車夫先躲進車裡了。」生田斗真以手上榊枝指向小道南端,果然,前方可見之盡頭煙霧瀰漫,似有大批奔馬踏著滾滾黃沙,朝向京畿東北角上的鬼門方向移動。
「好久沒遇上了呢。這麼冷的天,虧它們想出門。」山下笑著,往牛車前瞥了一眼。「可別讓牛嚇著了,丟了你的車逃走。」
「是啊,你等等負責遮住牠眼睛。」
「讓牠睡會兒不就得了。」山下說著,走到那頭青牛右側,伸手在牠額間比劃了兩下,牛登時閉上雙眼,倚在軛上沉沉睡去。
生田回頭對他說:「來了、來了。」那陣雜色塵霧來得比預料中快。到得近處,可以看見龐然隊伍裡頭的各色付喪神與魑魅魍魎,挾著飄盪的鬼火奔騰而來,競相展示猙獰的面目。
山下智久隨意地側坐在牛車座駕上,看著陰陽師以紙垂祓串憑空畫出天圓地方的結界形狀。眼見夜行隊列中打頭陣的那個唐傘小僧正伸出長長的舌頭,蹦跳著要靠近他,卻終究被屏蔽於結界陣外;接著,其餘妖物也都撲了個空,只能像走上一座透明拱橋似地,凌空越過他們。
「真想敲敲那個木魚達摩的腦袋。」陰陽師把祓串隨便插在前襟上,仰起頭,看著徒然擺出嚇人姿態的成群妖怪說。
「淘氣。」山下忽然拿出老成的口吻評論,臉上卻帶著淺笑。
「啊,還有大狸妖呢。真想讓那兩個孩子出來看看……」
「……那狸妖還長得跟你很像,怪了。其實家裡那兩個傢伙是你的親戚吧?」山下智久順著他手指,抬頭看了看。
「哼,你才長得像那隻帚精!」生田斗真胡亂指著一隻掃把化成的妖物反擊。
「毫無道理。」山下看著那隻跑起來一跛一跛的破掃把,皺起眉頭。
在他們說話之間,百鬼隊列很快自結界上方通過了。一轉眼,那團塵霧便已在北方十丈之外。
四周復歸寂靜。陰陽師轉身眺向道路北端,遙遙目送,似乎有點意猶未盡的樣子。
半晌後,他才想起車內的人一直沒有動靜。
「哎呀。」生田斗真打開車簾,「昏過去了呢。」
遇上百鬼夜行,主人偏偏還不避不讓,也難怪他要嚇昏了。「讓他忘了吧。」白虎提議道。
車廂外,牛隻和車夫正在酣眠。
登上車廂前,陰陽師像要拂去塵灰那樣,拍了拍雙手。「對了,裡頭情況怎麼樣?」
「沒事了,那傢伙不是什麼妖怪,是人,似乎還是位大將呢。」山下在車外停了一會兒,才跟著上車。
「不是妖怪?那內該怎麼對付他?哎,你這樣,裡頭很擠……」生田看著遲遲沒有變回貓狀的人。
山下當作沒聽見他話的後半截,依舊靠著他,坐在車簾邊。「你那位後輩跟你可不大一樣。先不論做陰陽師的本事,捉起賊來還挺在行的,連迷香都抗得住。」
「迷香什麼的,全陰陽寮的人都抗得住!」生田斗真說。「現任陰陽頭每日都在寮裡研究新咒文和焚香配方,起初常害得寮中之人都昏迷不醒,後來大家可都習慣了……」
原來如此。「還有新咒文,做什麼用的?」
生田嘆了口氣,接著才說:「你以為橫山裕是憑甚麼當上陰陽頭的?他那聚集魚群的符咒,可有用了。陛下釣魚時,一見他就開心得很。」
「這話你千萬別跟知念那小子說。」否則,只怕那隻小狸貓要立刻投奔橫山大人。
「那當然。」陰陽師不住點頭。「……你在做什麼?」
山下倚在生田肩上,邊著頭啃著他的耳廓。「你猜,趁外面的人醒來前,可以做什麼?」
「大半夜的……我們可是在路上……」陰陽師本來想如拎起貓那樣捉住他後頸,可惜,人比貓要重得多了,這一扯,只把他衣領扯鬆了些。
「沒人看得見。」尚未完全癒合的舌頭,在柔軟的頸側游移,因牽動而稍微疼痛,「剛才上車前,我在你的結界上加了點東西,就算不是妖怪也沒法靠近……」
「……你就是……妖怪……」
「不算是。」大貓微笑著,把身體拉遠了些,爪子卻大膽地伸進淨衣衣襬裡。
38.
當百鬼夜行通過一條邸外的小道上時,偌大的宅邸閉緊了門戶,圍牆內的人對遊行的妖怪毫無所覺。同樣地,之後被結界封鎖於道上的人,也未能察覺高牆彼端新近發生的事。
……就算撤了結界,有沒有心力再去探查,那是另一回事。
山下智久自寢殿離去之際,室內二人仍成對峙狀態。但,等他回到牛車旁的時候,窗內暗影裡,穿著十二單衣的內博貴脖子上,正橫著那把脫去了家紋飾鞘的野太刀。明晃晃的刃面不住進逼,先削落了頸邊幾莖披散的黑髮,內博貴被逼得只能後退,可身上的層層衣襬又於行動不便,終究踉蹌了一下,便要往後倒,卻給錦戶亮伸右手給攔腰抱住了。
「扮作妖怪欺凌官家女子,也還罷了,終究不涉人命。來的不是妖怪,我還覺得可惜呢,也不打算把實情說出去。」依這態勢,內博貴總算得仰頭看錦戶,雖然黑暗中,只能窺見他雙眸中閃爍的一點光。「錦戶大將,你這是要斬殺朝廷命官麼?」
「不敢、不敢。」錦戶亮笑著說,手裡的刀卻兔起鶻落,往下揮去。
沒料到會在此際丟了性命,內博貴只閉上眼睛。頃刻,便又張開來。
他身上沒多半道刀傷,但腰間衣帶被太刀截斷了,身上的牡丹色外裳衣袖散開,自肩頭略微滑落。「你……」
「斬殺是不敢的,不過,欺凌個把朝廷命官,這點膽量老子卻還有。你是陰陽寮的?」錦戶持刀把人按在適才有人偷聽的那架格子窗邊,低聲說。「方才忘了提一句:老子向來葷素不忌……」說著便要扯落那件軟滑的唐裳。
內任憑他上下其手,幸而這身衣裳夠繁複,唐裳之下還有上衣,上衣之下還有打衣……終於剩下一層單衣時,他早暗自打開了背後格子窗邊的栓扣,忽然推開窗板。手上不知何時握著一把黃銅金剛鈴法器,便對著窗外搖起鈴來。「有火事!這裡失火了……」
錦戶亮只後悔沒把衣帶塞進這人口中。雖然立刻掩住他嘴,但瞧這態勢,只怕很快便有人過來。
朝中人還真是殺不得的。
「你……給我記著。」可憐的是,他至今連這陰陽師姓甚名啥都不知道,只能如此虛弱的威嚇。
「我勸你還是盡快走吧。」待他一放手,內博貴便說。「跳窗比較快。」
錦戶亮正要翻過那扇窗,回頭怒道:「老子還用得著你教!」說完便越窗而出。
同一時間,那輛古怪的牛車還停在老地方。車前的一人一牛仍昏迷著,沒有被車廂裡莫名其妙的震動和聲響吵醒。
生田斗真的右手,被另一隻右手按著,貼在前端板壁上。剛剛差點被他扯掉的竹簾輕輕晃動著,好像被春風吹拂著那樣。
他身上的那襲淨衣還不算太凌亂──如果只看腰部以上的話。
「你……」他的左手往後摸索著,終於抓住山下智久赤裸的腰身。「不要動了……啊……」有人輕輕舐著他頸後的新傷。
既要出言警告,又必須克制聲音,同時如浪潮般襲來的感受難以遏抑,他只能從喉底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聲。
白皙修長的右手,從另一隻手下掙開了,再次拉住隔開駕座與車廂的細竹簾。
「你再扯它,就真的會被看見噢。」山下在生田耳邊說。右手沿著衣袖,輕輕把他失控的手拉回來。左手則橫在腰間,將他順勢挽到自己身上,坐下來,然後才將手移回腰下部位。
前方頓失憑依,背後的情事更令人難為情了。生田斗真緊閉著雙眼,右手扣住擱在坐褥上的那隻右手,十指交扣;落單的左手緊捉著鶯茶色的坐褥,幾乎要把那塊緞面表布抓破。
『騎虎難下』。生田忽然記起這麼一句漢文成語,用來形容他現在的處境再好不過了。
跡近瘋狂時,他彷彿聽見隔板下的輪軸因過度承重而發出不祥的聲響。
幸好,等車夫和牛醒來的時候,事情已經結束了。
車夫乍醒時,不明所以,很快揭開了身後的車廂簾子,欲向主人探問。
卻見陰陽師一個人好端端地坐在車內,闔著眼皮像在假寐,眉尖隱隱微蹙,臉色似乎比平時紅潤些。宅裡那隻白貓蜷在他腿上,也彷彿是睡著了。雖然這幅畫面正常極了,車夫卻不知為何,不敢多看,很快放下車簾。
這時,一條邸的側門打開,另一輛牛車緩緩步出宮邸,在他們旁邊停下了。車簾從中揭開。「是前輩嗎?」內博貴高聲問。
生田斗真這才睜開眼睛,也用摺扇掀起帷簾。「真早呢。橫山大人在等你的消息,讓我來看看。」
內點點頭。「我這就回寮裡去了。」牛車重行,向北而去。
「大人,我們這是回樋口小路去嗎?」車夫這時才敢開口。
「嗯。」生田斗真答完,用力去拉扯腿上那隻貓的鬍鬚。應該是不怎麼好受的,但貓卻依然閉著眼睛任他擺布,齜牙裂嘴地露出虎牙來,看起來彷彿在微笑。
「禽獸。」有人小小聲地說。他身上白貓隨之搖了兩下尾巴。
39.
回到樋口小路,陰陽師以略顯古怪的步伐踏進家門,跟在他後面的人忍不住嗤笑出聲。
「你笑什麼?」不知道都是誰害的。
「笑你現在走路的樣子,比較像那隻帚妖……」山下智久想起百鬼夜行隊列裡那支尾端開了岔的老掃帚。
「小聲點。萬一吵醒了那兩個孩子,由你跟他們解釋。」生田斗真沒好氣地低聲說,手上小心地打開門。
「大人受陰陽頭之託,徹夜在一條邸邊上守夜,等著除妖伏魔,因此現在才回來──這有什麼需要解釋的?」山下正色道。
這傢伙得了便宜還賣乖呢。「哼。都任你說都任你說。」生田撂下他,走到南側廂房門前,悄悄打開一絲門縫看去,自己卻也輕聲笑了出來。
「你還不是……」山下正指著他,卻見他朝自己招手。
「快點過來看。」生田斗真一邊招手,一邊用氣聲輕輕地說。
山下湊過去,從約莫三指寬的紙門縫裡,看見山田涼介乖乖躺在鋪被上睡得正香,而旁邊的枕頭上卻不見人影。另一隻狸子,打橫了身子,把頭枕在山田的肚子上睡,光著的腳露在棉被外,倒不嫌冷。
山下智久正笑著,生田躡步走進去,幫知念把被子拉到腳邊蓋好了,才關上房門,慢慢踱回寢所。
「山田那小子的肚皮,看上去是比木枕舒服多了。」白虎君一邊在薰籠裡添炭火,一邊評論道。
「……擅自把別人當枕頭,這絕對是毛病。」陰陽師脫下不怎麼乾淨的淨衣,意有所指地說。
「你的腿跟屁股也比硬木枕躺著舒服多了,」山下坐在薰籠旁,一臉神往地回想。「就算是腰,那也……」
「毛病!」原本以為搬進自己家宅,總算不必跟別的陰陽授業生擠大通鋪的陰陽師,到了遷入新居的晚上,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才睡下不久,生田斗真便不由自主醒來,發現山下智久躺在自己腿上。把他推開了再睡,爾後醒來時,發現他不知何時又滾來了,躺在自己腰間。再推開,心想這回趴著睡總得了吧,結果醒來時,他竟枕在自己屁股上。
「我一個不小心就……這不要緊吧?」當時被生生叫醒的大貓,睡眼惺忪地說。
「那真是不小心的。」五年後,大貓仍是振振有辭地說。「你看別的貓睡覺,不都會自己換到最舒服的姿勢……」
「你居然拿自己跟真的貓比!」
「哼哼,後來我在睡前變回老虎,你還不是在我身上躺得很高興。」山下趕緊反駁。
說得也是。冬夜能蹭著一隻毛皮豐厚的大老虎入睡,真是再舒適不過了。「不過,夏天也挺熱的。」
「夏天你也沒少踢我幾腳。」
「誰叫你要硬湊過來?」陰陽師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欸?說起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每晚睡前都要變回老虎?」
「……搬來這裡半年後。」山下智久拿銅撥子撥著薰籠裡的香。
「為什麼?」
「你忽然問這個幹嘛。」山下一臉不想回答的樣子。
穿著單衣的生田斗真走到他身後,找不到臉上哪裡有貓鬍鬚,只好伸手捏住他臉頰。「為什麼?」
「先說,是你要問的,可不是我自己要說的。」他輕輕握住自己臉邊的手腕,抬頭看了生田一眼,又低下頭。「……我怕我會忍不住,那個,吃掉……」
「啊?」在生田斗真意會過來之前,他手上捏著的臉皮,又變成了老虎鬍鬚。
陰陽師放開老虎,把寢所裡的燈熄了。到天明前,還能睡一會兒。
那頭白虎訥訥地趴在他枕畔一臂之外的位置,閉著眼睛。
不可能這麼快就睡著了吧?
生田斗真自己把鋪被往老虎方向挪了挪。躺下前,伸手圈住了牠的脖頸,在耳後吻了一下。「一隻大笨貓。」放完話,他像怕吃到毛那樣擦了擦嘴,然後才鑽進被窩裡,闔上眼皮。
下半夜已所剩無幾。大笨貓和他的傻瓜陰陽師,很快便睡著了。
40.
翌日早朝時分,錦戶大將在朝儀隊伍中,不住頻頻後望,只想找出夜裡為難自己的陰陽師是何人。可在暗室中連那人的面貌都看不清楚,混在那群陰陽師裡,更是瞧不出個所以然來,這番努力自是徒然。
若是能趨前摸摸那張臉,他倒有八成把握能辨認出那人來。可是,他左想右想,偏偏想不出個能解釋自己貿然去摸陰陽寮中人的道理來。
敵暗我明,此時恐怕不宜妄動,錦戶亮想。他渾然忘了事情全因自己假藉貓妖做祟之事四處惡作劇而起,把過錯全推在某個臭陰陽師身上。幸好,那人似乎並未揭露自己身分,這日在宮中竟也安然度過了。
「唉。」「唉。」
在左大臣的宅邸裡,兩人同時執杯嘆氣。
「錦戶亮,你又沒沾上被貓怪附身的傳言,卻為何事傷神?」松本潤放下手中的雨過天青唐瓷酒盞。
原來,左大臣與右兵衛佐,這看似無甚交集的二人卻是長年的酒友。自妖異傳聞越演越烈後,府裡沒客人上門,自己也不好去別人家叨擾,生田斗真那裡又因貓的事有些尷尬,松本潤連日來只能在家自斟自飲。這日錦戶攜酒來訪,讓他比往常都開懷,只道疾風知勁草,這人選在此時心無介蒂地來,倒是個真朋友,卻不想他也懷著心事。
錦戶亮本來就是聽了朋友身上遭遇,才想出這麼個法子,去作弄往昔曾拒絕自己的貴裔小姐。「……真要說起來,讓我心煩的事,跟那貓怪也脫不了干係。」
「喔?」松本潤聞言挑起眉來。「怎麼說?」
這話要是老實說,可麻煩了。錦戶灌下一杯酒,只搖了搖頭,「我的事,不勞你掛懷。不過,這回來倒有件別的事想問你。」
「什麼事?」松本瞧他一副欲言又止神態,便笑著說,「該不會,你又想打聽哪家公卿小姐可有意中人否?」
「你以為老子成天只想著這種事嗎!」錦戶亮憤憤地說完,自己摸了摸鼻子,倒顯得有些心虛。「……聽說你跟陰陽寮裡的哪個陰陽師,交情還不錯?」
松本潤沒料到他問的是這個,點頭道:「你說陰陽寮的生田斗真?」
「哎,名字隨便。那個生田,他長得怎麼樣?」
左大臣不答,先深深看了錦戶大將一眼,過會兒才說,「我還寧可你問右大臣家的姊妹長得怎麼樣呢,這話問得也太奇怪了。生田他嘛,那副尊容還不就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你幾時連個男人也不放過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錦戶亮連忙擺了擺手,又問。「所以,那人……不是個美人?」
松本潤調整坐姿,把位置挪遠了些,「……我聽不出,這話還能是哪個意思。你到底想對他做什麼?」
「絕非你想的那樣!」雖然如此聲明,卻毫無根據。錦戶亮急得直搔耳後,「我不過是……想找一個陰陽寮裡的人。」
「誰?」
「我不知道。」錦戶老實答道。
這些人,一個比一個可疑。左大臣點點頭,手持檜木摺扇在下巴上輕輕敲著,似乎在思忖些什麼。
41.
空中復又飄起雪來。左大臣獨坐在廊上,喝了幾杯溫酒。酒壺已空,他抬頭看見懸在簷下的那缽素心寒蘭,不知何時結下了嫩綠色的花苞。
寒蘭纖細的花枝在冷風中輕顫著,彷彿經受不住暴露在雪夜中。
「既然如此,又何苦在此時開呢?」松本潤從衣袖下伸出指尖,輕觸枝端那枚可憐的花苞。
花自無言。
「等等把這花移進寢殿裡去,擱在向南的格子窗邊。」他回頭吩咐完,快步走入屋內。
錦戶大將從左大臣宅邸離開,依松本潤所言,先到小栗權中將家走了一趟。
「不是我不肯幫你。」松本左大臣當時是這麼說的,「斗真他要是聽說我去,說不定根本就不會開門……不如這樣吧,你去找旬中將,讓他給你寫個引介書牒。」
「引介?」錦戶亮抓了抓頭。「引介啥子?」
「理由還要我幫你想嗎?」松本高聲說。「就說你遇上妖怪了,聽說旬中將認識那位陰陽師,讓他幫你寫封信……」
「甚麼妖怪啊?」總不能再假托是……貓妖了吧。
「鐮鼬、雪女、焚香妖怪,哪個都好啦,你自己挑一個。」松本潤不耐煩地答道。
鐮鼬和雪女還都聽說過,但,甚麼是……焚香妖怪?錦戶亮摸不著頭緒,可看友人愈發焦躁,不敢再問。「我明白了。」
他後半夜這趟路倒是不虛此行。翌日自朝中返家,錦戶大將便帶著一紙書牒,滿懷希望地坐上牛車,直奔樋口小路而來。
「大人,門外有位武士大人求見。」守門童子打斷了棋局。
說是棋局,可山田涼介看不懂他們這是在下什麼,棋路看似亂七八糟不說,持子的兩人還都不時露出莫測高深的笑容,相互凝望。
山下智久仍然執著一枚黑子。「甚麼人?不認識的,大人不見。」
「他帶了這個來。」童子遞上書信。山下看了眼垂落紙緣上的落款,將手上棋子擲回藤盒中。
見他動作,門後的兩名少年頃刻化為狸子模樣,躲入內室。
「右禁衛府佐,錦戶?」生田斗真偏著頭說。「沒見過呢。」
「這名字我倒像在哪兒聽過……」山下智久想了想,卻記不起來在甚麼情況下聽過。
「帶那位大人進來吧。」陰陽師說,說完轉頭看著身邊的人。「你要……這個樣子見客?」
話聲才落,一隻白貓跨過未完的棋局,端坐在他腳邊。
錦戶大將走進這座稍顯蕭條的宅第,一眼便看見穿著狩衣的陰陽師背影,但覺胸間熱血高漲。
宅邸主人尚未轉過身,趴在他肩上的貓先睜圓了眼睛,對著來客叫了一聲,爪子緊緊抓著主人肩膀。
「喂,怎麼這麼不乖。」生田斗真對著貓說完,才回過頭去。「讓您見笑了。不知錦戶大人今日來訪,有何指教?」
嗯,是個美人。錦戶大將回想著,一下覺得正是這個人,一下又覺得和印象中那人不甚相似……若能找個機會摸一下臉蛋,那就能確認無疑了。他左顧右盼,沒見著宅內有旁人,只有陰陽師身上那隻貓不斷發出咪嗚聲。
「有客人哪。再不乖就讓你進去囉。」生田斗真只顧著同貓說話。
松本左大臣事先曾向錦戶叮囑過,此人乃是貓癡。看來所言非虛。
42.
錦戶亮緩步走上台階,陰陽師肩上的白貓還在兀自吵鬧不休。
「真是,你今天是怎麼了?」生田斗真抓著它,撫順了貓背上豎立的白毛,貓卻掙脫主人的手,在渡廊上抖了兩下身體,再轉頭望著客人,低吼一聲,很快溜進障子門內。
「真不好意思呢,它平常不是這樣的。」陰陽師像在解釋自家孩子平日很乖似地,對著客人說。「藤花,快端茶上來。」他又朝門內吩咐。
「啊,不用麻煩了。」錦戶亮一邊搖手推辭,一邊瞟了矮案上的棋局一眼。這兩方棋路好生古怪,真不知該說沒在認真下,還是棋手確實勢均力敵。
障子門內,白虎所化之人又恢復為人形,叉著手在門後站著。待藤衣侍女端來茶盤,便攔下,一手接過。
「如信上所說,我今天來,是有事想拜託大人……」錦戶亮說話時,目光仍緊盯著生田斗真不放,不願遺漏任何可能坦露的言外之意。直到來人粗率地將茶盤放在還擺著棋盤的案上,隔斷了他的視線。
啊唷。他朝那人看了一眼,心下大吃兩驚:第一,這做童子打扮之人,年紀卻已不甚小,早該挽起頭髮,換一身大人衣裳了;其次,這人當真是個美人哪!雖然皮色不似他家主人那樣白皙無瑕,眉眼卻美得像出自大內繪所中人手筆。
那雙如描似畫的眼睛,此刻正使勁瞪著他。
「哎,怎麼是你……」見山下逕自在障子門坐下,陰陽師納悶地向裡間瞥了一眼,又看看他神色。這才轉頭繼續說道:「那封信我已經讀了,但信上說得不很清楚……我就直接問了,請大人見諒──不知您遇上的是何種妖怪?」
「說到這個,請大人千萬勿將此事傳揚出去。堂堂帶刀武官卻敗於無名妖物,真是教人羞愧……」他假意低聲說,垂著頭仍不忘偷偷留意陰陽師臉上表情。
「那是當然了。」生田斗真卻坦率地答應。「請大人不要掛懷,就直說罷。」
「我好像是……遇上鼯鼠了。」錦戶大將按照心中預先擬好的說詞,神色自若地說起謊來。
「鼯鼠?」陰陽師皺起眉頭。「您可是說,碰上了攔路妖怪?」
坐在他們倆人之側的童子,也露出驚訝的眼色。莫非此人真是前來求助的?
「正是。」錦戶亮眼也沒眨,開始低聲訴說。「說是鼯鼠,因為我曾聽人說,那玩意一旦修煉成精,會化作屏障擋住人的去路。而我從三天前開始,每晚都遭遇到這樣的事……」
山下智久聞言瞇起眼睛。三天前,那可不就是他跟這人在一條院邸打照面的當晚麼?那情況看來可不像是遇上甚麼攔路妖怪的樣子,他自己還比較像個攔路盜賊。
生田斗真卻正認真在聽這位大將說明事情原由。他聽完,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遇妖怪攔路,使人車無法歸家之事,並不算少見。不過,在京畿之內,通常以『塗壁』或紙門妖怪稱之……極少聽說鼯鼠作怪呢。畢竟城中難得見到飛鼠這類東西。」
「欸?是嗎?」錦戶亮慌張地抓了抓帽沿髮際。「啊,對了。我後來回家想了想,想起去年春狩,我曾在城郊以羽箭誤傷一隻鼯鼠……不知事情是否因此而起。」
生田斗真緩緩點了點頭。「那大概就是了。不過,為了確認,下官須得前往大人宅邸一趟,不知刻下是否能允我叨擾?」
正煩惱該挑何時支開旁邊那位童子,以便對陰陽師的臉蛋下手的大將,忙不迭地答應:「這太好了……我是說,生田大人可以隨我一同乘車過去無妨。」
不等身旁童子發出咳嗽聲,生田斗真不急不徐地說:「請大人先上車,我得準備些東西過去。待會兒就由您家的車子領路吧。」
雖然不能與美人同車,但一到家,哪怕摸不著他的臉呢。錦戶亮盤算盤算,便一口允諾,率先出門登上牛車。
「你真要去?」山下智久跟進屋內,才開口問。「他在胡說八道呢!」
「我當然知道啊。鼯鼠作怪甚麼的,這種稀奇事,連狸貓他們都沒見過吧。」
兩隻小絨球在旁邊猛點頭。「鼯鼠,它們只會在樹上飛來飛去,捉蟲子吃呢。」知念說。
「那你去幹嘛?」白虎君接過他遞來的祓串。
「我倒想知道他想幹嘛。左右無事,去看看他搞甚麼也好……」
「哼。那人打的肯定不是好主意。」山下鼓著臉頰說。「他呀,就是──」他附耳對斗真說。兩隻小狸子拉長了耳朵,沒聽見他說些甚麼,卻聽到大人大叫一聲,又趕緊收起耳朵。
「啊?!他就是──你幹嘛不早說!」
「我早就說了啊。」山下智久一臉無奈。只怪陰陽師過了這麼多年,還是聽不懂貓話。
43.
晴冬之日的夕色澄淨,兩輛牛車在日光餘暉中一前一後駛出樋口小路。
跟著錦戶家牛車的那輛車子,坐進兩個人後,輪軸轉動間便時而夾雜著不太妙的雜音。每回雜音響起,車廂中的陰陽師就從眼角凝視身旁的人。
「鼯鼠啊。攔路這種事,還用不著牠們上場。」山下智久毫無所覺似地評論道。
「你要扮成鼯鼠還是紙門,都隨便。我比較擔心這輛車能不能撐到我們回家……」生田斗真冷冷地說。
山下只是笑了笑,沒有作聲。
覺得車子走了這些時候,總該到家了。錦戶亮伸手揭開車簾,只見窗外天色已然昏暗,牛車卻還走在左京五條大路中段。
「怎麼回事……這也太慢了。」錦戶大將不耐煩地敲了敲車廂前壁催促。再探頭,看見那輛垂著薄青色帷簾的車子仍緩緩跟在自己車後,稍感安心,這才重新放下車簾。
拖著車廂的牛又走了幾步,像是踩著尖銳碎石那般,忽然發出低聲哀鳴,停了下來。
「這是怎麼……」車內陡然暗淡無光,錦戶亮再次掀開車簾。可這一回,他看見窗外景物全給同樣暗濛濛的東西遮沒了,。
「怎麼回事?!」他左手按在腰間那柄野太刀刀柄之上,速速揭開前方軟帷。但見車夫露出驚恐之色,車軛上的牛似為異物所擋,不住向後退,卻又無處可退,只磕碰著車廂,發出陣陣悲鳴。
「大、大人,這,好像是碰上紙門妖怪了……」車夫惶然地說。
豈有此理。「好端端走在大路上,怎麼會碰上妖怪?!」錦戶大將斥喝道。「還不快讓牠向前走?」
「這……這可走不了哇,大人。」
確實。錦戶定睛一看,彷彿有層灰褐色的東西,鋪天蓋地攔住了這輛牛車,就像是從天而降的無孔漁網般,將他們困在大路上。
難不成,是他今天說謊惹惱了鼯鼠妖怪,竟招致鼯鼠攔路之報應?
「大人……」車夫依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盡力安撫座駕前的牛隻。
「可惡。」錦戶亮拔出腰間太刀。「無論是鼯鼠還是紙門、塗壁,總會怕老子手上的刀吧!」他側腿踢開車門,朝車外那層怪東西上奮力一劃,但覺觸刃之處頗為柔軟,就像動物毛皮一般……
果真是隻龐然的鼯鼠妖怪作祟。
這一劃,雖將那物扯出些裂縫來,但那裂縫之中,卻沒如他預料那樣噴出鮮血,只是落下大塊有如絲絮之物,並纏住了錦戶亮手上的刀刃。
「可惡……」他用力抽回太刀,但見刀上還纏著粗韌的詭異絲絮。
「噢,好像還拔刀了呢。」山下智久從鼻子裡發出輕笑。
「你小心點,別被他那刀扎著了。」生田斗真說。
「沒事,那麼小一柄刀,不過跟針似的。」山下坐在道旁,車上那塊鶯茶色座褥放在石板地上,他雙手壓著座褥,不時側耳傾聽。陰陽師站在他身邊,微笑看他胡鬧。
「也夠了吧,別把那位堂堂武士大人和他家的牛悶壞了。」
「不多整他一會兒,『大貓妖』本人我可不解恨。」雖然這麼說,可鬧出人命究非他所願。山下還是放鬆了手上勁道。「喂,你猜我們那輛車能不能撐到他回家?」
「啊?」生田斗真看看他,笑了出來。「你太壞了。」
「武士大人家的車看起來很穩固,又寬敞。」
「車上的東西要先換好。」
「那當然。車轍和車軸上的家紋,我都會留心的。」
錦戶亮朝那隻碩大無匹的『鼯鼠』連刺數刀之後,落下的絲絮越來越多,可是牛車卻沒有脫困的跡象。
正感乏力時,忽然眼前一亮。但他還來不及看清四周景象,便在車廂中昏厥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他竟錯覺車廂變窄了。但不管怎麼看,車上陳設和左右家紋俱在,是自家的車沒錯。
明月高懸,看來時辰已晚。原本跟隨在後的陰陽師牛車,早就不知去向了。
又等了片刻,車夫才跟著醒轉。
這下總算能回家了。
但是,牛車重行,車廂輪軸卻斷斷續續發出不祥的異響。
不幸中的大幸是,當車廂像朽木一般忽然於行進間解體時,車子離錦戶家宅邸不過半個町步之遙。
右禁衛府佐錦戶亮,身心俱疲地跟著牛走回家門,卻意外地看見一輛眼生的牛車停在本門之外,車簷上懸著繪有賀茂神紋的葵紋紙燈籠。
44.
「哎,這玩意兒看來得換了。」陰陽師摸了摸破損的座褥,不勝惋惜地說。
「拿它換輛車,不是頂合算的麼?」雖然坐在寬敞車廂裡,山下智久仍然緊挨著深那人。「咦,底下好像有甚麼東西。」
正當生田斗真要開始懷疑他藉故在自己背後摸索時,山下從座位後的縫隙裡抽出一沓紙來。
車外燈籠稀薄的光從窗外照進來,他們兩人看著那疊和歌懷紙。
「……窺人隱私,好像不大妥當。」陰陽師緊盯著山下手上的紙札。
「那你別看。」山下著手拆閱。
生田斗真別過臉,餘光卻留在那張被攤開的懷紙上。
「……意外地寫得不錯嘛,帶刀歌人。」
「字也還可以。」剛剛才說窺人隱私不妥的文官大人如此評價。
「可惜不知道是寫給誰的,」山下把懷紙摺回原狀。「沒有上款。」他再拆下一封。「這個有趣。你看。」
用不著他招呼,陰陽師已經把那首和歌讀完了。「還是藏頭詩呢。這人文采不錯,可不像尋常武人。」
「欸,這首有點古怪……『西風螢火行無跡,代我夜探陰陽寮』。他這是寫給……你的?!」
「啊?我又不認識他。」斗真連忙說。「陰陽寮中人可不少。」
「那他會認識哪個陰陽師──」山下智久一下子頓住了,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錦戶大人,今晚回家有些遲。不會是京城哪裡又遭了賊,勞煩大人前去解決吧。」
聽見那人聲音,錦戶亮只覺得自己既愚昧又狼狽。幸好車帷依然垂放著,那人大概沒有看見他跟著牛回來的樣子……不,他一定看見了。
用不著摸臉,也不用細瞧五官,錦戶大將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那輛車上。他無意間,先摸了摸頭上冠帽,才佯裝鎮定地應答:「不過是,去散散步……」被妖怪攔路,並作弄了半晌這等丟臉事,無論如何他是決計說不出口的。
「大人興致真好。下官來此,是要向大人面報一件事。」車門無聲地打開,身著一身淨衣的陰陽師站在他面前。「前些日子假借妖物之名,四處騷擾官家女眷的賊人,已經抓到了。」
「啊?!」他說的,可不就是自己麼?錦戶亮忍不住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頭自然沒有被衙役綁上捕繩。「抓到了?」
「是的。不過……抓到的不是個活人。」陰陽師直視著他。「有個自稱在西郊城外出沒的盜匪頭子,今天黃昏後在羅城門外懸了顆首級,還貼了張告示。」陰陽師自衣袖裡取出一張沾有血漬的草紙。「告示上說,被梟首之人是他的手下,這人不守分際,多次進城犯行,雖然只是惡作劇,並未壞人貞操,但依其幫規,合當斬首。」說完,他再度將那告示收回袖中。
錦戶亮此刻心中一片混亂,還想不透他這一著是怎麼回事,卻見那陰陽師又步上了牛車。
「等等,」他想也沒想,便開口問。「敢問,大人是陰陽寮裡的哪位?」
「陰陽師,內博貴。」牛車沒有停頓,朝著朱雀大路方向駛去。
陰陽師,生田斗真和他家的白貓,此時站在羅城門外,望著城頭上那枚首級。
「跟姓錦戶那位帶刀歌人有點神似,不過,長得可真潦草。」不愧是出自橫山大人之手的式神人頭。
「喂,你那個後輩,說是謝謝你告訴他鼯鼠妖怪的事。可這封貼在我們家門口的信上,把你的名字都寫錯了。」山下反覆研究著手上那張請他們來城門外觀賞的便箋。
生田斗真看著紙上的『生田斗馬』四個字,平靜地說:「他向來是這麼寫的,好像就沒對過。」
帶刀歌人和老寫錯字的陰陽師;或者,蒙面採花賊和兼職捕快……
「搞不懂啊。」山下智久將那紙便箋夾進剛才的和歌懷紙裡,再把它們都塞回車廂座位後方的狹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