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這十二年來,生田斗真從未曾碰上白虎生病的情狀,因此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找了幫人看診的大夫來,又恐怕是不對症,哄著他喝了小半碗藥,燒卻連夜不退。
山下智久這下肉也不吃了,更別說粥飯。稍微清醒時就只吵著要喝水,睡裡又說起孩子似的胡話,生田斗真半句也聽不明白。
如是,陰陽師終宵未曾闔眼,隔日到朝中去,自然既疲倦又掛心。不巧這日京城裡又發生了大怪事,整個陰陽寮無人能得閒。
早朝時,左衛門督急急上奏,說堀川和京城南方的巨椋池,在一夕之間竟都乾涸了大半。加上自前日起,天候異常炎熱,怕是將要遭大旱。天皇即刻命各省研議對策。追究起來,前段時間的御曆奏中未曾提及天象有異,以致朝廷對旱象毫無準備,於是此事自然便成了陰陽寮的過失。
下朝之後,橫山裕一臉苦相,當先攔住另懷心事的生田斗真。「這麼奇怪的事,我看就只能交給你了,生田大人!」
「……這事你該去找天文博士才是,」生田的苦瓜臉比起其上司來亦毫不遜色。「天氣不歸我管,我也不拿手。」他是急著想回家。
「唉,這可不是一般的天象問題。」橫山以一副語重心長的口吻說。「天文博士啥也沒看出來!我說這肯定是妖怪!說到妖怪,可就捨你其誰啦。」
生田斗真無話可說,就這麼被橫山拉著,一同乘車出城去考察。
聽表奏時,他們尚不明白事態如何緊急,待到巨椋池畔一看,景象果然詭異非常。
生田心中一凜。原本廣闊靜謐的湖水,生生退卻了大半。許多捕魚的小舟就擱淺在龜裂的泥巴上,旁邊還躺著被曬乾的死魚,陣陣腥臭撲鼻。
「這只有妖怪能做到,有妖怪把湖水喝下肚了。」橫山裕捏著鼻子斷言,「再怎麼熱,這池子都不可能一下子乾成這樣!」
但是,這世上哪有什麼妖怪能一夜間飲盡巨椋池的池水呢?就算是身型巨大的大入道,只怕也要聚集上百個,才能把湖水喝成這般稀少吧。
若有上百名巨人在城郊現身,早在湖水乾涸前,就該謠言四起了……
緊接著,陰陽師不安地想起家裡那個徹夜吵著要喝水的人。
驅車回到宅邸,只見渡廊上放了大大大小幾個水桶水盆。生田斗真沒上台階,撩起朝服衣襬跨過欄杆,逕直往門前走去。
「院子裡的井水變濁了不能用,我讓珊瑚和阿柳去外面打水回來,把能裝水的東西都拿出來了。」山田說。
病著的人仍舊躺在敞著窗的屋裡,閉著眼睛,臉色比平日白上許多,水干胸前的衣帶解開了。知念坐在一旁,將水盆裡的盥巾擰乾了,放在他額間。
「還沒吃東西?」宅邸主人看著旁邊擱著的朝膳,看上去沒有動過。
「白虎君只肯喝水,藥也不肯吃,跟大人出門前一樣。」知念答道。
山下智久彷彿聽見了聲音,朝生田伸出手。生田斗真半跪在他身側,握住那隻手。手依然是燙的,又比昨日減了些力氣,手指軟軟地蜷在他掌心。他握著手掌,但覺胸口一陣鈍痛,像有人拿著西大寺鼓樓那柄鼓棒,咚咚地敲著心一樣。
看來不妙。
「麻煩你們留在家裡顧著他。」陰陽師轉頭對兩隻小狸子說。
兩名少年趕緊搖手,「不麻煩的。」他們同聲說。
「我得……趕緊出門找人幫忙才行。」話雖如此,他手上卻遲遲沒有放開,仍握著山下的手。
能找誰呢?這半天以來,他心中浮現的人選只有一個。
才在土御門宅邸前下車,本門前的童子便躬身說:「生田大人,大人已在書齋恭候了。」
老師竟然知道山下病了的事?生田斗真納悶著,快步走向他熟悉之極的那所書齋。
書齋雖然寬敞,可地上隨處散落著經書捲軸。瀧澤秀明看起來就像要被淹沒在書堆中一般,聽見開門聲,才自經卷中抬起頭來。
「老師……」未招呼便開了門,生田斗真在廊上胡亂踢掉腳上的鞋,踏著布襪,隔著書堆,在進門處跪坐下來。
看他慌亂的樣子,身上穿的還是朝服,瀧澤笑了笑,「我也想著,寮裡來的該是你。雖然此回異象難解,不過橫山他們和我的流派不同,不會輕易來問我。」
原來師父料到的,並不是那傢伙的事,而是今早的異象。生田斗真一顆心又提了起來。「那個……關於巨椋池和堀川的事,我也想請教老師。但,另外還有件急事相求。」
「什麼事?」原為土御門流當家陰陽師,現任宮內卿之人慎重問道。
「我家裡那個……老師你知道的,他忽然病了。」
瀧澤沉吟片刻之後說:「是同一件事。」
「同一件事?」生田斗真抬起頭看著師長。難道,巨椋池那水,真是白虎他病中喝光的?
「我竟忘了你家方位偏南,這時那孩子得避一避。」瀧澤秀明掩起手邊書卷,「夏官主兵,於行為火,是屬離位。離位正在南方……這五行生剋之理,你還沒有忘記吧?」
「老師是說,」生田斗真正坐起來,「水剋火,而火剋金……金屬兌位,於時為秋,是主西方——」白虎主西,「難道說……」
「朱雀出世。」瀧澤秀明斷言,「惟水能剋火,水在坎位。你帶他往北迴避,讓那孩子先緩下來,再來找我。」
57.
黃昏將屆,歸巢的燕子在空中徘徊低飛。生田斗真這才驀地想起,早上在巨椋池所見之景,好似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原來是因為那滿池的魚屍,竟未引來半隻兀鷹或是烏鴉啃食,四下寂靜反添詭譎。如今既知道是朱雀作怪,那麼眾鳥飛絕之因,肯定和那南方神獸有關了。
再次回到家宅,他左思右想,只能想到左大臣那位處京城西北隅的宅邸。雖然松本潤向來對他的貓頗有疑猜,但如今事態緊急,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去處,便讓山田涼介先帶口信過去,請左大臣挪個偏廂出來讓他暫住,說是家裡有人要靜養。
沒想到松本潤這回答應得倒乾脆,一句話也沒多問。非但如此,還多派了輛車跟著回來。生田讓兩隻小狸貓帶著衣服用物先坐上松本大臣家的車輿,自己留在家裡為宅邸佈下結界,再帶著猶自昏睡的山下智久搭上自家的牛車,往京北駛去。
棲身在左大臣宅邸深處的暖閣裡,不過一個多時辰後,白虎君的病況明顯有了起色。
山下智久睜開眼,就看見生田斗真和衣睡在自己身畔,想必是累壞了。雖然不願吵醒他,但手正被他握著,正想悄悄抽走時,他便醒轉過來。
「好些了嗎?」「事情可不妙……」兩人同時開口,又一同頓住了。
「既然醒了,先吃點東西吧。」生田斗真想起來,這人可有整整一夜一日粒米未進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山下說起話來還有些虛弱。「那傢伙、那隻鳥他掙脫了結界……」
「嗯,整座巨椋池都乾得差不多了。」陰陽師把一旁熬了許久的粥食端來,「堀川之水也枯成一股淙淙細流。」
「……你們全都知道了?」山下伸手要去接那碗粥,卻接了個空。生田縮了手,拿著調羹,細細吹著粥面上的熱氣。
「我剛剛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大內裡,陰陽寮和中務省恐怕還亂成一團呢。朱雀現身,這種事恐怕還沒人想得到。」
山下智久就著他遞來的調羹,慢慢吃著微溫的粥。「那你還不趕緊去解釋清楚。朱雀那傢伙這幾百年來被那座湖壓著,可生氣了。」
「京城裡又不只有我一個陰陽師,」生田斗真理直氣壯地繼續吹著調羹。「可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啊。」
「你啊……」
山田涼介窩在屏風外,將這番話聽得分明。自己和知念原是狸貓,這也罷了;可那守門童子顯光,難道不是個「人」麼?
他不禁為顯光感到委屈起來。
馬蹄踏破夜霧,直奔京北。瀧澤秀明在左大臣宅邸外下了馬,讓角門邊的童子開門。
「不必驚動松本大人。」
山田與知念這回閃躲不及,與宮內卿大人打了照面。瀧澤只是笑了笑,步向屏風內側。
「老師。」生田斗真急忙伏身行禮。一旁的白虎睜大了眼睛,直視著來人。
「好多了吧?」瀧澤溫和地望著山下智久。山下這才推開被褥,隨著身邊的人行禮。
「老師,您這身打扮,莫非這時候要出城去?」陰陽師抬起頭來,看著瀧澤身上那襲曙色狩衣與騎馬靴,開口問道。
「不錯,此行之路非牛車所能至,加上時間緊迫,騎馬方便些。」
「這麼晚了,」生田斗真看看窗外。「老師要上哪去?」
「去取回巨椋池之水。」瀧澤秀明在上位坐下,拍了拍腰上繫著的一隻竹筒說。聽那聲響,竹筒是空的。
此言一出,屏風內的兩人連同外頭的狸貓都瞪大了眼睛。
「大人是說,你要一個人去取回那湖水?!」就用那麼一支竹筒嗎?生田心中欽佩萬分。
「事情自然沒那麼容易,也不知趕不趕得及。」瀧澤秀明又看看眼前的昔日生徒,「若此行順利,待明日午後回來,我還要向你借這孩子一用。」
「這個……」生田斗真想說,這傢伙病才好了一半,這回該不會還要靠他去跟那隻朱雀拼搏吧。正自猶豫時,卻聽見身旁的人再次伏首應答。
「願憑大人差遣。」
「好。」瀧澤秀明點頭,「明知對方來歷,還允諾得如此爽快,倒不容易。你可知道,火能剋金,這回我要你幫忙,可能會有危險?」
「四象相應,本為鎮守京城而來。」山下智久恭敬地答道,「京名平安,意即在此。為京城社稷,自當盡棉薄之力;況且此事乃因朱雀作亂所致,白虎責無旁貸。」
瀧澤秀明聽完這話,沉吟不語;生田斗真肚子裡暗暗吃驚,臉上卻沒露出來。
「這麼看來,百年前山陽道上那幾樁案子,最澄大師恐怕是錯怪你了。」瀧澤站起身,「明日申時,若有結果,我再派人來接你。」他又意有所指似地看看生田,「斗真也一同過來,否則你放不下心吧。」
陰陽師起身送師長離開。直至夜霧吞沒那匹白馬與馬背上的曙色身影。
有人走出來,在他肩上披上一件被衣。「你別擔心。」
怎麼能不擔心呢?生田斗真伸手輕輕攏著衣襟,沒有接話。
58.
瀧澤秀明隻身單騎馳出羅城門,再沿京城外郭街道朝北而行。夜深人靜,城外自是人跡罕見。幸而此人身為大陰陽師,對於妖怪鬼魅無甚畏懼,只管快馬加鞭往前趕路,帶著薄霧的夜風鼓起寬袖,馬前那盞繪著五芒星桔梗紋的提燈隨風閃爍著,始終沒有熄去。
不多時,便行經京北船岡山。遠遠望去,山之東麓有燈火,形狀看來卻不像是神社裡點的常夜燈。
船岡山邊的神社,正是玄武神社。瀧澤秀明讓馬放慢腳步,走上山邊小徑,緩緩向西接近那燈火來源。
在數丈前靠近一看,是群雲遊藝人與遊女在神社鳥居前歇腳,正圍著篝火飲酒歌唱。瀧澤略放寬心,見那幾個穿著白色直垂男裝的女子,在火堆前跳起白拍子舞來。隨即有人注意到山徑上的人,嘻笑地朝他招手,要大人來一同飲酒。
正想策馬回到街道上時,他轉過頭,眼角隱約瞥見那堆火光忽然燒得旺了起來。再回頭時,卻是一名身著緋紅水干,戴著立烏帽子的白拍子,在篝火前跳起舞。
原先跳著舞的其他幾個白拍子,和其他吵嚷著的遊藝人,忽然都靜了下來。
一時間,人聲俱寂,只有篝火裡柴堆劈啪作響的一點雜音。不,他們連那點雜音都聽不見,只有那舞者足尖踏響的拍子,傳進眾人的耳中。
篝火燒得越來越狂烈,那白拍子的身姿和著火焰擺動,衣袖與手中的黑柄朱色扇子看起來隨時會被火所吞噬。
火光映著衣裳,使那紅更加紅,布襪的白也染成了薄梅色,猶如踏著血的舞踊。
火扎著眼,使那白拍子的臉看不分明。原本以為和方才的遊女一樣,是個著男裝的踊子,但中途他仰著頸項吟唱起來,唱的卻是男聲。唱著不帶曲律的歌詞時,他擲下扇子,拔出腰間套著白刀鞘的那柄太刀。
曼聲吟唱中,筆直的刀尖突然遠遠指向瀧澤秀明,他身下那匹白馬跟著躁動起來。低頭一看,馬前那盞燈籠無故燒了起來,火舌正舔向紙面上的五芒星紋。他彈指持咒,片刻間,火便熄了,不過燈籠已經燒掉了一半。
瀧澤秀明下了馬。
幾乎同時,那跳舞的人收起動作,在篝火前站定。「恐怕大人白跑了一趟,玄武已經不在船岡山上了。」他說話的聲音低沉而輕柔,卻清晰地傳入幾丈外的人耳裡。
「那該是你白跑了一趟——」瀧澤秀明高聲說,「朱雀君。」
四下驀然岑寂,方才圍著篝火而坐的雲遊藝人,忽然化作一群夜鷺,三三兩兩拍動羽翼,振翅飛去。隔空聽來,啼聲猶如嬰兒夜哭,不勝淒厲。
今井翼身上的緋色水干,不知何時變成了一件朱色羽織,羽織的色澤映著火光,更顯得紅豔似血。「玄武現今身在何處?」
瀧澤微笑著說:「若我告訴你,豈不是要害你自投羅網?」
「哼。山陽道上已無白虎,玄武也不在其位,就只有我一直被鎮在巨椋池底,無一刻歇息。真要比劃,還不知道是誰能佔上風呢。」
看來,朱雀此前已經去過山陽道了。瀧澤想,所幸那孩子不在原處,若真與朱雀對峙上,可不是靜養幾個時辰便能復元的。「玄武既不在此,朱雀君何不回到巨椋池去?坐困湖底雖然不好受,可受旱象牽連的百姓,畢竟無辜……」
原本消退大半的篝火,聽了這話,勢頭又高漲起來。「回去?我要讓京南再無巨椋池!」
「好吧。」瀧澤秀明翻身上馬。「朱雀君既聽不得在下勸告,我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他勒馬回頭,卻見今井翼站在去路旁的一株楓樹枝稍上,樹梢只微微顫動著,沒有絲毫彎曲,好像立在上頭的,不過是隻小麻雀。
「難道你不是要去找玄武助陣?」
瀧澤秀明抬頭看他,坦然答道:「既然想知道我此行目的,你何妨跟來瞧瞧?」
今井翼還在想他這話中玄虛,瀧澤便策馬馳出。
行程耽誤了還沒什麼,燈籠教這朱雀燒壞了,夜裡行走倒是有些不便。他正如此想時,一團火光自空中照下,仰頭一看,有隻周身烈焰的大紅鳥,在他頭頂飛行。
比燈籠更好用呢,瀧澤秀明暗想。
「你不怕我半路上把你燒了?」朱雀君自空中問。
「你沒這麼傻吧。把我燒了,要找誰帶你去對付玄武呢?」說著,他往後揮了數鞭,馬蹄加快,籠罩在上方的紅雲卻緊緊跟著,沒有落下。
當夜在陰陽寮中留守者,夜觀天象,先是誤以為京北失火。城頭戌衛回報並無此事,但北郊農家都說,中夜間有巨大鬼火朝北飄盪,並聞得嬰兒夜啼,恐為妖物作祟,不能安眠。
59.
次日,恰逢休沐,天氣依然炎熱非常。京城像口加了蓋的熱鍋,在平靜的表象下,各種傳聞正在城中沸沸揚揚。
內大臣家的宅邸也不得休息,一早,右大臣便派了幾個人來取水。
「我家的井昨天見底了,反正你這裡池子裡還有水,給我多汲幾桶回去也不妨事。」二宮和也說得理直氣壯,坐在主人家的渡廊上讓侍女為他添茶搧風。
相葉雅紀也沒理由可拒絕,只是叮嚀道:「可別把我池塘裡的鯉魚順便撈回去吃了,那群魚,今年年後已經莫名其妙少了好多條。」
「魚可不是我偷捉去吃的。」二宮想了想,「該不會是給橫山裕施法挪到宮裡泉殿那湖裡去了。」
「如果是這樣,那倒厲害。」相葉點著頭,很是佩服的樣子。
「當真厲害的話,不如把巨椋池的魚變到那兒去呢,白白死在泥灘裡,別說御座上那位,我都覺得可惜……」
城外,瀧澤秀明在天明後總算馳到了目的地,抬頭只見一路緊跟著自己的那隻朱雀,仍在空中盤旋。
他將馬繫在湖畔一棵柳樹下,任其飲水吃草,再回頭,看見今井翼輕巧地落在不遠處的浮橋上,單足立著,一身紅衣翩然。「琵琶湖?你以為玄武會跑到這地方來?」
瀧澤秀明不答,只解下腰間的竹筒,取下筒口的塞子,慢慢走到湖水邊,彎下腰,將翠綠的竹筒浸在水裡。
「玄武不在此地,你騙我。」朱雀腳下的浮橋輕輕晃動著,在湖面微微地蕩漾出波紋,水波傳至湖岸,輕輕拍打著瀧澤的手指。
他將裝滿水的竹筒栓上塞子,重新繫在腰間。「我可沒騙你。我幾時說過要來此處找玄武了?」
「你……」今井翼一時語塞,背上忽然多了雙火紅色的翅膀,輕拍了幾下,將他的足尖帶離浮橋。「將我從城外支開,也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只要玄武那傢伙不在,你豈能奈我何?那麼小小一筒水,我看只能澆熄東大寺的一支燭火。」
瀧澤背轉過身,將繫馬的韁繩放開。「那麼,既然玄武君不在,你敢進京城裡去嗎?羅城門與城郭內外,可全都佈下了結界。」
朱雀背後的羽翼大力搧動著,四下便刮起一陣暖風。「你也知道我被擋在城外,只是因為結界一時難解,如果你敢開門,我自然敢去。」
「那就一言為定。」瀧澤秀明躍上馬背,「今日酉時,我會解開羅城門上的結界。你進城來,找到我,並且不傷一人,我就告訴你玄武與白虎的下落。」說著,他向空中拋出一物,同時揮鞭策馬,那白馬便如箭一般筆直往回頭路奔去。
一隻雲雀銜了那件東西,飛到朱雀跟前。今井翼瞇著眼睛,才自虛空中看出端倪來。
那雀喙中所銜的,是一根雪白的老虎鬍鬚。
瀧澤秀明快馬加鞭,望見一團雲般的陰影凌空落在眼前的山道上,便微笑了。
「我答應你了,你可不許反悔。」朱雀的聲音自空中傳來,在山谷間迴盪,鳥兒紛紛應聲鼓譟。
直至進入張著結界的羅城門之際,那朵紅雲才停在平安京南郊,像是弄錯了時間的一縷晚霞般,固執地籠罩在城外里許處。
未時三刻,昨晚和瀧澤約定的時間還沒到,山下智久卻忽然又發起燒來,只得躺在松本家的側殿暖閣裡,時醒時昏。
生田斗真憂心地摸著他的頸側,在額頭上蓋濕盥巾。「既然這樣,不如我跟老師說,你不去了吧。」
「不,」白虎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得去。你沒看見那隻鳥已經來了嗎?」他抬手指向南側的妻戶。
生田斗真順著他往南望去,卻什麼也沒看見,又不敢說實話,只能輕輕執著他的手。
60.
申時初刻,宮內卿依約派車來到左大臣府邸的角門前。
山下智久不肯讓式神使女攙扶,勉強支著身體上了牛車,靜靜靠在生田斗真肩上。車子走了一段路,生田便察覺,這方向並非往土御門宅邸。他隔著帷簾向車夫詢問。
「大人要我帶生田大人到內大臣家去。」
那麼,這方向是往京南無疑。肩上的人呼吸愈發急促起來,熱氣透過衣裳,染燙了他的肩窩,這路程顯得出奇地長。
到得相葉家,所幸府邸敞開大門讓牛車駛入,不必徒步越過那寬闊庭園。牛車停下時,生田斗真輕聲叫醒山下,「已經到了。」
陰陽師掀起車簾,才發現牛車停駐之處正在相葉邸的庭園中央,一身淨衣的瀧澤秀明站在庭中池畔的華蓋下,見他們抵達,便彎下腰,在鋪著細沙的地上畫下陣式。
來人慢慢走近時,瀧澤已經立在那道石墨所繪的黑色大五芒星中央。「你們坐下吧。」說話間,手中又持了鉛白,反向畫下另一道逆五芒星。
他們二人在華蓋邊的座席上坐定。生田斗真看著地上黑白兩色陣式,尚不明所以。瀧澤秀明回過頭來,對山下說:「逼不得已,必須以你為餌;若當真支持不住,請即刻告知。」
山下默默頷首。
作餌。這要釣的,莫非是朱雀?生田仰頭望向南方天際,只見那片紅雲帶著貌似不祥的血色,高掛在城外。
「這……」他想發問,卻無人能問。山下智久緊閉著眼睛,額角滲著汗。瀧澤背過身,踏在兩重五芒星之中,手中舉著他昨夜見過的那支碧綠竹筒,口中唱誦咒文,過不多時,日色忽然黯淡下來,北方天幕中簇集一團密雲,與南向那抹紅雲遙遙相對。
「站在陣裡,喝了它。」瀧澤秀明說道,將手中竹筒內的清水倒入一隻杯中。山下睜開眼睛,慢慢起身,挪動腳步走到那兩重五芒星陣中,接過水杯,緩緩飲下。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說完,瀧澤秀明持柛枝在星陣前劃下幾道線條,卻是個卦象。「風水渙,巽上坎下。亨。王假有廟,利涉大川,利貞。」語罷,山下智久已飲盡杯中之水。瀧澤接過杯子,將僅剩的水滴酹撒於池中。
北方船岡山側,隱隱傳來雷鳴之聲。
「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灰雲遮蔽了落日,大風獵獵刮起,瀧澤身上的淨衣衣袖鼓脹開來,恰似一隻雪白的大鵬鳥展開雙翼。
在悶悶的雷聲轟鳴中,南方卻傳來一陣清脆聲響,生田斗真回頭遠眺,看見城頭起了一陣焰火。
「羅城門上結界已撤。」一名童子高聲說,雙手高舉盛有法器的托盤。
「嗯。」瀧澤秀明接過法螺與金剛神杵,將餘下那朵金銅蓮花擲給生田斗真。「承黑天大人之命,無論來者是迦樓羅或朱雀,概以甘露取之。」
他身旁的白虎,已化為原形,朝南方天際低吼著,與地上雷聲陣陣交鳴。
61.
與疾風來勢相對的南方,那朵紅雲不知何時已經從天空中消失了,焰火餘光散落在灰絨絨的天幕上。
「啊,來了。」陰陽師低聲說,但話音悉數被雷聲掩蓋,連他自己也沒有聽見。
他仰著頭,看見一道紅色火光如快刀般劈過半個天空,疾似流星,直奔此地而來。眼見接近頭頂方位時,又倏地消失無蹤。
「我還以為你們會藏在哪裡呢。這地方真好找。」
生田斗真回過頭,看見一個穿著朱色羽織的修長人影,逆著風立在庭院池中那座栽著梅樹的小島邊,那身紅襯得身後一樹樹盛放的紅梅都顯得蒼白失色。
瀧澤秀明沒有接話,手持金剛杵在星陣前慢慢踏下方位。白虎不安地弓起身子,從喉嚨深處發出氣聲。
「好久不見哪,白虎君。我說你怎麼不在山陽道上呢,原來跑來城裡給人做寵物了。如此怠忽職守,也不怕黑天大人責罰?」
白虎衝到水岸邊,隔著池水,仰起頸子定定看著朱雀。
「白虎並非擅離山陽道,是被最澄大師封印於比叡山上,此中另有緣由。」瀧澤這時才開口道,「倒是你,掙脫封印後,還放乾了巨椋池之水,使百姓無水可用——你難道不怕黑天大人責罰?!」說到最後一句時,幾乎是喝斥。
朱雀背後忽然伸出偌大雙翼,輕輕拍打著。周遭風勢更加亂了,紅梅紛紛飄零,落英鋪在島上,如一地絨毯。
「瀧澤秀明,連巨椋池都壓不住我。你以為,憑那隻貓和這小小池塘,就能敵我南方之火?」
「你先越過這小池塘再說不遲。」瀧澤語畢,只見今井翼揮動翅膀停在半空中,又忽然化作那隻大紅鳥,火光炎炎,照亮了水面。同時,眼前的池塘無端蕩起波瀾,水濺濕了瀧澤秀明的衣袖,他卻依然端立著一動也不動。
紅與白,天與地,在此相對峙,遠方的雷電彷彿退得更遠了。生田斗真手裡緊握著那朵金銅蓮花,不明白拿著這東西還能做點什麼。
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時,他才察覺自己看著看著竟站了起來,並且走出了華蓋下。
雨中,朱雀周身的烈焰有一瞬間消退了些許,但旋即恢復為熱烈燃燒的狀態。
「祈雨,這等小法術,對我可沒用。」
瀧澤彎下身,輕拍了下白虎的背脊,白虎又仰起頸項,朝朱雀怒吼。狂風隨著吼聲刮起,帶得那雙紅色翅膀都微微亂了節拍。
「學藝不精的陰陽師——你可知道,風不能剋火,只能助火?」
瀧澤秀明在風雨中伸出單手扶正了帽子。「正要請你指教——」
朱雀驀地自半空中急襲而下,白虎伸爪相迎,只撲了個空,撩著幾片血般殷紅的羽毛;那紅鳥一個盤旋迴身,卻在老虎頸後狠狠抓了一把。
傷口雖深,並未傷著要害。痛的倒是那鳥爪上帶著的烈焰灼傷,還好下著雨,火只是燒焦了一點毛皮。
但傷口中滲出的鮮血隨即在老虎雪白的毛上染紅了一片,加之被雨水打溼的沈重,白虎一時顯得步履艱難,蹣跚地向後退卻。
見此情景,生田斗真情急地往前踏了兩步,看見瀧澤秀明揮袖阻攔,只得停步。
乘著後退之勢,朱雀又向前撲來,朝他啄了幾下。白虎左支右絀地閃避開去,雨水不斷落在朱雀環身的火焰上,發出令人怖畏的細微聲響。
瀧澤秀明身上的淨衣也幾乎要溼透了,但他毫無所覺似地在白虎神獸身後三四尺許處緩步。生田立刻看出,他腳下反覆踏的是北方七宿方位。
這時,朱雀又搶著先機,在老虎抵抗的右爪上啄了一下。白虎頓了頓,往後退的腳步更形艱難。朱雀趁勝追擊,垂下雙翼,腳爪在地上踏定。
「好了,辛苦你了。」瀧澤秀明低聲說。
白虎恍若未聞,一邊退卻,一邊仍向朱雀伸出利爪。
「白虎,退下!」瀧澤命令道。
白虎此時才收了爪子,一跛一跛地專心向後退。
朱雀也慢慢地跟著往前踏,眼見就要追上對手時,腳爪卻被困住了,像有千鈞重一般,無法移動。朱雀低頭打量地面,只見地上浮現了重重玄武七星陣法,正好將他縛在當中,周身的烈火也被陣式削弱了大半。
白虎靜靜退到陣外,腳上一軟,終究躺了下去。
生田斗真奔到他身前,抱住老虎,用衣袖在血污的毛皮上輕輕按著。
山下智久閉著眼睛,黑暗中,只覺得冰冷的雨滴裡好像還夾雜了溫暖的、幾乎是炙熱的水滴。
朱雀環身的烈焰褪去了,翅膀也消失了,剩下那個紅衣的人,臉上占著斑斑血跡,趺坐在雨中,動彈不能。
瀧澤秀明將手上的金剛杵釘在陣中,穿透那襲朱色羽織的下襬。「斗真。」
陰陽師聽見呼喚,抬起頭,明白了老師的意思。他看著童子將華蓋挪到白虎身前,便高舉著那枝金銅蓮花,向星陣走去。
「迦樓羅,花開如見本尊——」瀧澤秀明說完,持著法器的人看見手中的銅製蓮花竟然緩緩綻放開來,發出朦朧的微光。
今井翼冷冷地仰著臉看了那蓮花一眼,隨即消失在陣中……
不,他不是消失了。
生田斗真看著瀧澤秀明彎下腰,捧起地上那隻小小的、不省人事的紅色雀鳥。
——結束了。
蓮花法器自他手中滑落。
62.
山下智久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他四下環顧,瞧不出身在何處,只聽見幽靜的寢所外傳來陣陣鳥兒的啁啾之聲。
「斗真……」才剛喚出名字,那人便自紙門外應聲而入。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生田斗真走近了,在鋪被旁坐下來,看看他,明白他心中想些什麼。昨夜裡昏昏沉沉的,也不曉得這麼叫了多少回,別殿內外能聽見的人都聽見了。這事情可不能讓他知道。「好點了吧?」
山下看著自己擺在被面上的右手,手掌上包著乾淨的麻布。他壓低了聲音:「這是在哪兒?」
「還在內大臣府邸裡。」生田跟著低聲說,「昨晚你受傷了,乘車回去,路上受顛簸可不好。老師也說他要在這裡多待兩天,叫我們也留下來。」
「嗯。」山下用完好的左手,輕輕摸了摸自己頸後的敷藥。身上和衣裳倒是乾乾淨淨的。「這個是……」他拉了拉胸前衣襟。
昨晚勞動了一眾式神使女替他洗澡──這個就更不能說了,否則,家裡的那些式神都要報銷的。「我幫你換上的。」陰陽師很快答道。
山下智久點點頭,又問:「那隻鳥呢?」
問的大約是朱雀吧。「我不知道。後來瀧澤大人把他收走了。我光顧著你,也沒留意那邊是怎麼回事。」他說完,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要不然,我去問問好了。也叫他們給你送些吃的來。」
他尚未起身,就被躺著的人拽住了衣袖。「別忙,跟我說說話。」
生田斗真就在他身邊重新坐好,自一旁的小烹壺裡倒了杯薄茶,遞給他。
山下啜著茶水。明明說了要說說話,自己卻沉默著。
「我還是讓他們送點吃──」
他話說到一半,被輕聲打斷了。「讓你擔心了。」
兩人四目相對。
「我沒事──」
「瀧澤大人這次太過分了,讓你自己對付那隻朱雀……火剋金,他又不是不知道……」這下改口連『老師』都不叫了。
「是我自己願意這麼做的。」
結果,換成受傷未癒的人抱著那個沒事的人,輕輕拍著他肩背。
一陣輕促的腳步聲自廊上傳來,他們迅速分開。
「生田大人,有擾了。」有人跪在障子門前。
生田斗真清了清喉嚨:「什麼事?」
「瀧澤大人說,若那位醒了的話,請兩位移步到偏殿前廂來。」
山下智久在枕上搖了搖頭,閉上眼睛。
「他還沒醒。」陰陽師朗聲說。
來人告退了。
生田斗真冷不妨被拉住,往被褥上倒。他不敢發出聲音,就安靜地被吻著。
踩著布襪的腳步聲遠去了,僅有軟軟的春風捲起垂簾,輕巧地拍打著格子窗。
63.
沈醉中,生田斗真的雙手不經意繞上對方的頸間,碰到後頸傷處,立時聽見吃痛的吸氣聲,他陡然清醒過來,輕輕推開山下。
「我沒事的。」山下智久抿著乍然空虛的唇,輕聲說。
「這話你過兩天再說還不遲。」陰陽師站起來,往門邊走去,一邊重新繫好衣帶,一邊低聲說。「別忘了這是哪兒,我們還在內大臣家裡呢。」其實他剛剛也差點兒忘了這件事。
侍女送了朝食進來,擺在鋪被的矮几上。生田這回離得遠遠地,好像生怕一靠近就會被按倒似的。
人形大貓朝著他舉起受了傷的那隻爪子,「沒辦法吃飯。」
明知他還有右手可以用,方才解衣帶的時候可俐落了,生田斗真聽了這話還是不能無動於衷。他走近了,在小几前坐下來,執起碗筷。見他靠上來,又說:「你亂動我就叫她們收走了。」
「我乖乖的。」山下這回舉起兩隻爪子,隨即就著遞來的箸尖,小口小口進食。
生田低頭不去看他每吃一口便舔一下筷子前端的小動作。不覺間,那雙筷子便舉得太高了。
「大人,你這是要餵誰呢。」山下智久看著高過自己眼睛的那團米飯,嗤地笑出聲。
「啊。」生田斗真也笑了,挽起衣袖收回手臂,自己將那口飯吃了。
也不知內大臣家的飯是怎生炊煮的,味道嘗起來竟有些甜。
如此拖拉了半晌,好不容易將一餐飯吃完,兩人都是半飽了。
「好想回家……」山下等侍女撤走食具,便靠在生田身上,轉頭在他耳邊說。
「嗯,也不知道那兩個小子回家之後怎麼樣了。」生田斗真任他將臉頰蹭在自己下巴上,直到感覺有雙唇吮上耳際。他輕輕揪住大貓的耳朵,「那邊想必也知道你醒了。我們還是先過去找瀧澤大人吧。」
在另一頭的側殿裡,瀧澤秀明也正持著一隻盛了粟米的小茶勺,在餵鳥。
不到巴掌大小的朱雀,一邊腳上用小鎖鏈栓在雪松做的棲木上,不甚理會那匙粟米,姿態看起來遠不如大貓來得有精神。不過,聽見那兩人的腳步聲,便振著翅膀騷動起來。
「不吃的話,下次連白虎也打不過了。」瀧澤沉著嗓音說。
朱雀應聲低下頭,啄了兩粒米。
瀧澤秀明將勺裡的粟米倒在棲木前端的凹槽裡,回身招呼:「你總算醒了,沒有大礙吧。」
門前的兩人正在行禮。「託大人的福,沒有什麼問題。」山下智久抬起頭說。
他當然沒有什麼大礙──方才領教過那復元程度的人默默地想著。簷廊上傳來朱雀低微的鳴叫聲,「啊。」生田斗真也跟著站了起來,望著那隻站在棲木上振翅的小鳥。「……老師,這次的事我還是不太明白。」
「你但問無妨。」瀧澤拍了拍衣袖,走到矮案前,坐了下來。
陰陽師便走入偏廂裡,由朱雀所在的簷廊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見那片栽有紅梅樹的小島一隅。
「聽說早上巨椋池之水已恢復了一半左右,」生田告了擾,在宮內卿左手邊坐下。「莫非老師你……昨晚之後還做了些什麼?」
瀧澤秀明看著他:「你應該也想問,為何我要選在此地,誘朱雀前來吧?」
咦,那難道不是因為相葉大人家夠寬敞,讓兩隻神獸打架也綽綽有餘?生田斗真略為吃驚,又不敢直說,只是點點頭。臉上神情卻瞞不過旁人,瀧澤與山下同時露出微笑。
「你沒注意到,相葉大人家的池塘,未受朱雀之力影響,水還是滿的嗎?」山下插口說道。
「無禮!我問的是老師又不是你!」
「讓他說罷。」瀧澤舉起手,制止生田斗真。此時,有兩名童子抬進一筐木料,像是要生篝火似的──大白天的,又是晴朗的春日,也不知生篝火幹麼。
山下又開口,打斷了生田斗真的思緒:「風自孔竅而生,水亦經水脈而行,只是除了河川,尚有許多水脈深埋於地下,恰似司水的玄武之相。那傢伙總是藏在殼底下的。」
「所以,」陰陽師瞧著地板,似乎想透過那木板窺視出水脈的模樣。「這宅邸之下,有水脈流通?」
「而且是與巨椋池所源的宇治川相應的水脈。簡單說,水脈和河川就好比實體與影子。」瀧澤秀明轉過頭,看著那兩名童子揮汗生火。「宇治川再上溯,那座湖泊的水和此地池塘的水正好是相通的。」
「琵琶湖?」
瀧澤點點頭。「因此我取了那裡的水來,讓這孩子喝下。你既然記得五行相剋的道理,那麼五行如何相生相應,應該也沒有忘記吧?」
「土生金,金生水……」玄武乃應白虎而生。
「因此,雖然火剋金,此舉有其凶險。不過透過北方之水祈禳,加上此地的水脈與玄武七星陣,才能借用這孩子,一舉取下朱雀。」
那隻小紅雀好像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不安地在棲木上蹦蹦跳跳,發出奇妙而悅耳的鳴叫。
64.
「朱雀啊朱雀,聽這聲音,你究竟是迦樓羅,還是迦陵頻迦呢?」瀧澤秀明忽然起身,走近簷廊。
棲木上的紅雀停止鳴叫,掩著翅膀,睜著圓溜溜的黑眼睛,微微歪了頭看他。
「朱雀他就是……那個黒天大人的座駕,金翅鳥迦樓羅?」生田斗真的聲音自宮內卿大人背後傳來。
「你是嗎?」瀧澤低頭問。紅雀隨即引吭叫了一聲,也不知道算不算回答。「他不是迦樓羅本尊,不過是同一族類,況且京城周圍的四象封印,當初是依據大黒天大人之力所佈下的。」他頭也沒回地答覆弟子,倒像是在翻譯朱雀說了些什麼。
「嗯,所以老師才會用上黒天大人所執的法器收伏朱雀。」陰陽師點了點頭。
瀧澤卻自顧自地對那隻鳥說話:「不管你是迦樓羅或迦陵頻迦,唱起歌來都比凡鳥更動聽啊。」紅雀似乎接受了這番讚賞,揮了揮翅膀,又抬頭叫了兩聲,那聲音比大內樂所中最好的伶工吹奏的笛曲更為清越。
白虎所化之人坐在原位,微微皺起眉頭。也不知誰昨晚說別人在城裡給人家做寵物呢,瞧他自己當起寵物來也頗樂意的樣子──這該不會正是朱雀的怨氣由來吧?
「啊──」生田斗真發出低呼,拉回了山下的注意力。
他轉過頭,只見瀧澤秀明在棲木旁伸出手指,那隻紅雀便輕巧地躍上他指間,穩穩站著。瀧澤解下繫在棲木支架上的細鏈,走到方才童子生好的火堆畔,忽然將手中朱雀拋進焰火中。
陰陽師正想,這南方神獸可要當場烤焦了,不禁提起手臂,以袖掩目。山下智久卻拉了拉他衣袖,微笑著說:「朱雀浴火而生,你不想看?」
生田斗真先看看他,再壯著膽子看了那堆火一眼,火焰掩映著同樣紅的朱雀,一時看不出什麼來。但,隨即便見到長長的美麗紅色尾巴從火中探出來。又過了片刻,瀧澤秀明扯動手上的細鏈,朱雀振翅自火中飛出,形體不復是那巴掌大的小紅雀,陡然變大了兩倍有餘,身後還多了半尺長的尾羽。
但他拍了拍翅膀,仍輕巧地停在瀧澤秀明的手指上。
「朱雀君這是,恢復了嗎?」陰陽師問道。
「真要恢復,只怕要十天以上。」瀧澤走回簷廊裡側,讓朱雀回到棲木上,把繫鏈掛好。
嗯,朱雀主火,浴火能重生,乃是順理成章……那麼,要讓這個主金的傢伙儘快好起來,不就得……弄一盆子金錠讓他洗澡──可是,哪來的一盆子金錠啊?生田斗真偏著頭,陷入了苦惱。
就算是傳道多年的師父,此刻也不明白他心中在瞎想些什麼。「既然這孩子無恙,左右無事,你們可以早些回樋口小路去休養了。其他的事,由我一個人來就行。」
不要說其他的事,昨晚的正事其實自己好像也沒幫上什麼了不起的忙哪。生田斗真拿扇子搔了搔髮際,便起身告辭。
春季的純淨日光撒在木板地上,天際中僅存點點雲絮,昨夜的暴雨,好像只是發生在夢境中,只有那一地的殘葉落花可作憑證。
「你方才該不會在想,要去哪裡生金子來給我療傷吧?」走在長而曲折的渡廊上,山下智久忽然開口。
生田立刻停下腳步。「你……」
「果然是傻瓜。」山下點點頭,拉著陰陽師的衣袖。「我跟那傢伙又不一樣,你拿金子把我埋了也不會好得更快些。還不如──」他這話還沒說完,只聽得渡廊那頭傳來侍女的聲音。
「大人──」
這下子狹路相逢,無論來人是誰,都迴避不及了。
山下低著頭,走在陰陽師身後。心想來的應當是宅邸的主人內大臣吧。這時,生田斗真卻停了腳步,躬身說:「二宮大人──」
右大臣,那個拿了木天蓼給松本潤的人?他稍稍抬起頭,透過斗真的肩上,看了前方一眼。只見廊上那人在黑色束帶上還披了一襲山吹茶色的錦緞表衣,別人是人穿衣裳,這人卻像是衣裳穿著他,層層織物下的身形顯得有些迷離。
「生田大人。我聽說宮內卿在此間借住,沒想到陰陽寮裡的人也來了。」二宮和也走近了,目光從生田斗真身上轉到他身後的童子臉上。山下趕緊又垂下頭。「……昨晚狂風大作,鬧得人一夜不能睡,今天倒說城內外的水都恢復了。遇上大人,我有些明白了。你們是把這地方當作施法消災的祭壇了吧?」
倒也不是。不過要說出是借用這地方給神獸打架更不成話,生田便只管傻笑。
「嗯……我本來只想替他酌收點宿費,如此看來,可不能算得太便宜了。」右大臣一邊說,一邊朝陰陽師伸出掌心。
「啊?!」此時也顧不得品秩之分,正六位的陰陽師朝著從一位的公卿大人吃驚地嚷了一聲。
「宿費。」二宮和也仍舊伸著那隻手指短短的右手,神情莊嚴。「借用園子的錢我就不跟你算了。」想必也不是算了,是待會兒找宮內卿去索要的意思。
「二宮大人,我哪裡有錢──」右大臣既然都拉下臉來討宿費,陰陽師也放下身段,直接告窮起來。
白虎所化之人站在他背後,但覺這兩人都很不像話。
二宮和也打量打量生田,又看看那個立在他身後的童子,心想莫不是因為家裡太窮,這麼大一個人竟也被用作隨侍童子。看來若要苛扣家用薪餉,倒該向生田斗真請教。但一轉念,又開口道:「聽說生田大人外務甚多,豈有窮困之理。前些天你到櫻井翔他家去,也是接了驅妖的活吧,應該得了不少謝禮才是。」
到太正大臣家一事,這人是如何知道的?無論如何,那筆謝禮可給人和狸貓合吃了一半,哪裡還能拿來付宿費呢。他想了想,只好說:「不如這樣吧,大人日後若有用得著陰陽師的時候,儘管找我便是了。」至於酬金謝禮,那是萬萬不敢要的。
二宮和也偏著頭思索片刻,才不甚滿意地點點頭,揮袖說:「那便這樣吧。」
生田斗真鬆了口氣,正待舉步,又被二宮叫住。「生田大人,如果你跟我說說櫻井家裡發生了什麼妖異,我可以替你寬減些。」
「在下只是受邀到太政大臣家宅去喝酒,交換些各地關於妖怪的軼聞瑣事罷了。」陰陽師微笑說道。
「嗯,」二宮也微笑著點點頭。「怪不得他們都要找你呢。橫山那傢伙真該跟你學學。」說完,便逕自向前走去。
過了一會兒,山下智久才開口。「……右大臣家中想必有很多金子。」說不定還有很多木天蓼。
「你敢打他家金子的主意?」生田斗真放慢了腳步,和他並肩走。「那叫與虎謀皮啊!」
誰敢覬覦右大臣家的金子,後果都會很嚴重,不過,如果是生田大人的話,與虎謀皮是不要緊的。山下默默地想著,露出微笑。
65.
朱雀大道兩旁,春風牽著新綠的柳絲;牛車上,山下智久右手牽著陰陽師的衣袖,用受了傷的手揭起車簾,往外張望。
「這路上風景有什麼好看的?」生田斗真忽然不高興起來,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嗯?」山下回過頭,沒有放開手上的車簾。日光從背後灑進車廂,柔和地在他身周鑲出一圈光暈。他身旁的人愣了一下。
「……我說,外頭有什麼好看的。」
「自然沒有你好看。」車簾放下了,山下智久靠在斗真肩頭,覷著他說。陰陽師轉過頭,兩人的鼻尖正好對著鼻尖,涼涼的。但嘴唇又是溫熱柔軟的,像沐浴在暖風裡的花瓣。
因此一路無話。
到了樋口小路,牛車停下來,他們才靜靜分開。
生田斗真先在屋子裡繞了半圈,沒找著兩隻小狸子,回到渡廊前時,有人伸臂攔住他的腰,往身上摟。
「別胡鬧。」用不著回頭,他也知道是誰。「他們不知跑哪去了。」
「我沒胡鬧。」山下智久撂開手,先撫平他眉間的蹙痕,再轉過身示意。「那兩個小孩子一定是出去玩兒了,廊上沒見鞋子不是。你幫我看看後頸上的傷,好些了沒有。」
明知其中八成有詐,生田斗真還是順著他,伸手解開他衣裳上的絆帶。「喂,你別動……」於此同時,有人的好爪子也並不閒著,正在反手拆他身上的腰帶。「大白天的……」
水干上裳落在地板上,裸露的蜜色肌膚閃著絲絨也似的光澤。「大白天的,還難得四下無人……」
「你傷可還沒好。」狩衣敞開來,接著是裡面的單衣。
「那大人今天得順著我些。」話聲雖然溫和,左手上的執拗勁可半分未減,一把將人拉進寢所內。
不過兩天沒人住,室內便涼涼地充滿了木頭香,那日收拾好的枕被仍整齊地擺在地上。接著,一個衣著不太整齊的人被按在棉被上。袴裾褪去了,雪白的長腿從單衣下襬裡露出來,隨即纏上蜜色的裸背,小心避開包紮過的傷處。
山下智久停下來,讚許似地俯看著生田斗真。「大人越來越懂事了。」
「少說無聊話。」生田大人伸手捉住它下巴,抬頭吻了上去。吻得那麼用力,以至於彷彿帶著一股決絕的意味。
肢體交疊,橫陳在鋪被上,讓淺淡的日光勾勒出撩亂的影子,像風裡搖擺纏繞的藤花枝蔓。
山下單手撐在鋪被旁,側著臉輕輕啃著身下那人的胸膛。斗真順勢發出嘆息似的聲音,手順著髮流梳下去,無意間碰到纏裹著麻布的頸項,感覺在身上囓咬著的牙齒忽然停住了,趕緊收回手臂。「這樣不行。」
「可以的──」山下智久正抬頭說道,卻被一把抓住左手,翻身推倒。他躺在那襲完全褪下的單衣上,仰著臉看跪在自己腰間的生田斗真。
「你好好躺著。」陰陽師大人如此命令,一邊伸手往下探,一邊低頭吻他。他摸索著摘下斗真的冠帽,梳開原本挽著的髮絲,披垂下來的髮稍落在胸間,微涼而癢。
生田斗真忽然直起身體,拉起自己脫下的單衣蓋在山下頭上。「你別看。」山下在衣裳裡悶悶地笑,笑裡全是貼身衣服的香味,將管用的左手伸向腰間,盡力挑逗對方。
直到斗真掙開那隻手,重新坐到他身上,沉著氣,慢慢讓他進入。
山下猛地掀開蓋住頭臉的衣裳,看著斗真在身上試探地擺著腰。「……叫你別看。」因為喘息,說話的聲音有些斷續。他伸出手,自身上人的腰腹往下撫摸,直至欲望的中心。
隨著動作起伏,兩個人都忍不住發出呻吟。
一室暖香。
但即使如此緊密地結合,心中仍有幽昧難明的不安。
「不要勉強。」山下扣住斗真的腰,撐起身體,湊近他,用唇拭去那張臉上的淚水。
「我……不是……」直到此時,生田斗真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
他們擁抱著,安靜緩慢地深入。
「我在這裡,」山下智久低聲說。「我在這裡……」
生田斗真攀著他的肩,側過頭咬他的耳廓,小心不讓淚水沾在傷口上。
「我不會死掉的。」喘息平定後,山下拉起那件凌亂的單衣,輕輕蓋在斗真身上。
「……但是,我會。」生田斗真閉著眼睛說。
他們沉默了片刻。
「你是在懼怕這個嗎?」山下在他身旁躺下,靠在他肩上。「那我可以跟你一起死掉沒關係。」
「也不是……」或許,他只是害怕,人的壽命太短,而相較之下,對方的一生太長太長了,長得足夠發生很多事。
「我不會忘記你的,無論什麼時候。」山下智久說。「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的話,希望大人可以忘了我。」
「哼,你少瞧不起人了……」斗真轉過身,背著他,讓眼角的淚滑進髮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