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再醒轉時,已是薄暮時分,格子窗外僅存微光。生田斗真輕手輕腳地移開放在自己身上的爪子,起身穿好衣裳。四下裡靜悄悄地,他步出寢所,關好門,才讓式神使女為自己梳上頭髮,戴好冠帽。
藤花在簷廊上點燈時,自宅邸本門前傳來響動。陰陽師側著身子探出頭,但見知念侑李小步跑進門來。他正想示意少年放輕腳步,油燈點亮了,將知念臉上神情照得分明,生田斗真便按著門框站起來。
「怎麼了?」
知念立在廊階下,睜大了眼睛,嘴唇微張,過了片刻才說出話來:「涼介,涼介他不見了……」這句話說完,少年按著胸口,重重透出一大口氣來。
「先別急,你慢慢說。」話雖如此,陰陽師心裡也著急。倘若走失的是知念,多半能在大內裡找到;但山田會跑到哪兒去呢?「你們今日是一道出去的?」
知念用力點點頭,「早上聽說了城南昨夜出現異象的事,又說內大臣宅邸有些古怪,我們便猜白虎君是不是在那兒和朱雀打架……都是我不好,」他扁了扁嘴,「我想看朱雀,知道涼介也想看白虎君打架,就說那我們不如就去內大臣家找大人……」
「你們去了相葉家?」生田皺起眉頭。早前從內大臣宅邸返家前,並未發現兩隻狸子混進去的跡象。就算自己大意,山下因傷而不察,宅邸裡可還有瀧澤秀明在。
知念再次點頭,又很快搖頭。「我們沒有去……我們在京城裡迷路了。」
迷路?雖然山下是趁著它們迷路,捉住兩隻狸貓的,但那畢竟是在大內裡,天色未明之時;大白天的,在道路方整的京城之中,好端端地又怎會迷路呢?生田斗真想了想,謹慎地問道:「我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不過,你真是想去相葉大人家,路上沒有亂跑?」
「沒有。」知念抿了抿唇,看著生田說。「不,其實在經過朱雀大道的時候,我偷偷往北邊走了一段。但是他有跟上來,我知道。」
陰陽師對他溫和地點點頭。「然後呢,他在什麼地方不見了?」
「……我不知道。」知念侑李的聲音有點飄忽。「經過三條大路口的時候,我回頭還看見他……可是,到了已經可以看見宮門裡面的押小路的時候,他、他就不見了。後來我到處找來找去,也跑到內大臣家附近,都找不到他。」
三條大路,押小路。京北。
生田斗真站在渡廊上,往暮色沉沉的門外望去,惟見西邊天際殘存一抹紫紅色的晚霞,宛若昨日羅城門南邊的那朵紅雲暗去。
羅城門。
「羅城門上結界已撤……」他低聲自語。
「大人?」知念抬頭詢問,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天色徹底暗了,生田斗真換上一身淨衣,讓牛車在本門前停妥。
「……大人,我……」知念在廊上輕輕拉住他的衣袖,像是要跟隨著一同出門的意思。
「你待在家裡,也許山田那小子不一會兒就自己回來了呢。」陰陽師寬慰他說,「還有,山下還在寢所裡,得請你幫忙看著。如果家裡沒事,就讓他繼續睡;要是有什麼東西越過結界的話,立刻把他叫醒。」
知念侑李點點頭,鬆開手,目送生田大人走出本門,登上牛車。
樋口小路上安安靜靜地,結界裡連隻麻雀都沒有飛進。知念坐在一盞油燈旁,雖然困倦,可連眼睛也不敢多眨幾下,只怕一個不小心便會睡去。
城外異象方退,這一晚,平安京中瀰漫著柔和的休憩氛圍,連朱雀道上逡巡的衛隊步伐都顯得稍微鬆懈。生田斗真透過簾幕,看著車外的街道,在行經押小路之際,要車夫放慢車速。於朱雀門之前,才向東行,駛上二條大路。
和泉院宮,正好坐落於二條大路與三條大路之間。
早夏的晚風拂來,捲起車簾與道旁的柳梢,柳梢如新月,月似經霜薄刃,銳利得彷彿行將割傷墨藍色的天幕。
刀鋒過處,雨像血一樣地落下……
不,不是血。斗真伸出手確認,雨水是無色的。他定了定神,讓車子在和泉院宮邸的東北側角門前停下來。
「大人?」車夫轉頭垂詢,生田斗真以手勢示意他將牛車駛至左近的僻靜處停好,逕自走到角門前。手邊沒有傘,他只能靠著門上的簷角而立,減少落在身上的雨水。幸而雨勢並不大,打在瓦上的聲音像是陰陽寮裡的更漏聲響。生田斗真在那道門前停了片刻,才出手叩門。
過了好一會兒,一名童子提著燈籠打開角門,見來人是個穿著淨衣的陰陽師,倒楞了一下。「我家大人已經安歇,請大人明日再來……」
生田斗真不理會門僮的託辭,伸手推開木扉,大步跨進和泉院宮。
「大人!」那童子急忙掩好門,又趕上來攔著他。
透過紫藤架上的花影,可以瞥見遠處寢殿裡猶自燈火通明。陰陽師依舊不理會那童子,順手放下兩個式神。守門童子被兩個忽然冒出來的侍女架著,掩住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闖進來的那位大人伸手拂開披離的紫藤花幔,直往寢殿而去。
隔著彎曲的池塘和竹橋,一陣悠長的笛聲從燈火處傳來,待他踏上那道窄橋,樂聲又忽然停了,風中只剩下細雨,和腳下竹片因步伐發出的一點吱嘎聲。
67.
前大納言家的宮邸寢殿外,竟然別無一人,生田斗真輕易便走到了正廂門外。紙門緊閉著,燈光透過門上的雲紋和紙,在前廊上灑下格子形狀的陰影。
陰陽師伸手輕叩門框。等了一會兒,沒等著回應,他直接推開門。
門沒有扣上,一推即開。但正廂房內沒有人在,惟見兩旁牆上懸著幾幅金碧山水,廂房中央的矮案上放著一盆芍藥花,向著後院的帷簾捲起了,近後廊的地板上泛著點點雨滴,屋內兩盞長明油燈被門口竄進來的風吹得光影搖曳。
生田斗真反手帶上身後的門,風靜止了。「堂本大人。」他說,發出的聲音卻比自己預料中低。
依然無人應答。他走近矮案,「失禮了。」輕輕折下枝頭那枚薄紅色的花朵。片刻間,花朵又在他右掌心上消失無蹤,換作一名身著薄紅色唐裳的侍女,站在他手邊。
頭一次拿芍藥花做式神,也不知管不管用。生田斗真沒有多少把握,只能硬著頭皮往側廂走,他先推開東面那道繪著千羽鶴的紙門。門內黑洞洞的,一陣涼意撲面而來,看來無人在內。
正猶疑著是否該步入內室,推開東首下一道門,背後那扇繪著垂枝櫻的紙門後卻傳來聲響,如輕敲銅缽的金屬鳴聲,短而輕。聲音消逝之後,陰陽師幾乎有些懷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妄念。
生田斗真推開西側紙門,只見西邊側廂的重重隔扇門都敞開了,側廂深處,有燈火,一個身影背向而坐,穿的不是往日那襲奢華的七條袈裟,而是素淡的狩衣。
「如此不告而訪,甚是唐突。」斗真向內室走近,腳步放得輕緩。「堂本大人──」
背影緩然回頭,「不知你要找哪位堂本大人?」
山下智久醒轉時,天早已黑了。屋子裡卻沒人點燈,左右不見式神使女。若是原形或白貓模樣的時候猶可,變作人的時候,這樣黑漆漆的可不大方便。猛地起身,後頸傷處還有些疼,他叫喚了幾聲屋主的名字,循聲推開門的卻是知念侑李。
「怎麼是你……」那麼,方才的呼喚可都給這小子聽見了。山下訥訥地揉著鼻尖說,「這麼晚了也不點上燈。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
知念沒有回話,只是跪坐在紙門前,拼命眨著眼睛。
「怎麼,話也不會說了……」山下自己點上寢所裡的那盞燈,火光一亮,回頭便看見少年臉上依稀留著的淚痕。他手上一震,差點打翻燈油。「怎麼了?斗……大人他人呢?」
知念依舊跪坐在原地,抽抽噎噎地把事情原委又講了一遍。這回,聆聽的人臉色越來越沉。「所以,大人他聽完你的話,就出去找山田那小子了?」
知念輕輕點頭。
「他出去之前,還說了什麼沒有?」
小狸子卻沒有回話,只是呆呆地眨著眼睛,平日那份機靈勁兒蕩然無存。
山下智久忽然靠近少年身前,伸手拎起他衣服後領,輕易便提了起來。知念侑李驀地消失了,從那襲空蕩蕩的衣服中滾出一團絨球來。山下伸手接住那隻絨球。
「魄在,而魂不在……」他手上的絨球依然眨著眼睛。「那傻瓜,連這點也看不出來。」
但,朱雀已被收伏,還有誰能擄去山田涼介,把鎖了魂的知念侑李放回來報信?
不對。
山下智久捧著絨球,走出屋子,在前廊上眺望。昨夜受瀧澤秀明之命撤除的羅城門結界,理應在朱雀進城後重新布上。然而,眼下那道結界卻露了條縫隙。
須臾之間,他的心跳如鼓,背上的冷汗把包紮傷口的布片都浸透了。
「大人說笑呢。」生田斗真行完禮,抬頭凝視堂本剛的側臉說道。「這宮邸之中,難道尚有另一位堂本大人麼?」
堂本剛終於放下手中擊缽用的小銅鎚,轉過身來,「那可難說得很,生田大人。須知名相皆空,『如來說堂本,即非堂本,是名堂本』──說起來,一個人姓山田又或姓堂本,又有何異?」
生田斗真定定看著眼前的延曆寺俗別當大人。「陰陽師不懂佛謁,尚祈大人指教。」
68.
這側廂佈置雅潔,盡頭那片牆面雪白,除了一方凹進的檀木壁板上供著一尊銅佛與小銅缽,別無裝飾之物,紙門上糊的也是明淨的米色和紙。看來並非寢所,倒似是間禮佛的小齋堂。
堂本剛先抬眼看了看生田斗真身後那名侍女,微笑道:「我說這小丫頭有些面熟,原來大人不但做陰陽師,還是個雅賊。」
「借花獻佛,讓大人見笑了。」陰陽師低了頭,手裡捏個法式,薄紅衣裳的侍婢頓時化作一枝芍藥花,無聲斜攲在地上。他拾起主人家的花朵,擱在矮案上,以示物歸原主。
「花木本無主,使君折花亦是緣法。」堂本剛卻不去接那枝芍藥。
生田斗真想了想,再悟不出這句話裡有何禪機,索性漫應道:「在下夜深不請自來,適逢大人在此,這般巧合想必也是件緣法了。」
「那當然。」前大納言理了理衣袖,「凡事皆有因緣,若凡事順勢而行,即所謂自然之理。偏偏人有私心,總未能甘願順天理而行,這一插手,正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業力二字,說起來就是這個道理。」
這番話聽在生田斗真耳裡,似乎是在暗指昨日為引來朱雀,撤除羅城門結界之事。「大人是說,山田……我家那童子走失一事,和昨晚宮內卿大人作法有關?」
「原來大人家走失了童子?」堂本剛睜大了眼睛,倒像是頭一次聽說這麼件事。「不過……大人家走失的,真是個童子麼?」
斗真聞言一愣,正疑心對方是否知道他那童子真身乃是狸貓精。只聽得堂本剛繼續說:「走失的莫不是大人上回大駕光臨時,帶在身旁那位?要說是童子,年紀未免大了些……」
生田斗真連忙搖手。「不、不是的。丟的不是那一個。」若是山下智久那麼大個人,在京中走丟了,他可不好意思上別人家來找,還說丟了個『童子』。「真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這一出口,他才想到,自己並不清楚那家裡兩隻小狸子年方幾何。說不定他們都有三百歲了。
「噢。」堂本剛點點頭,不知是不是把話聽進去了。「瀧澤大人昨晚在內大臣家佈陣一事,我雖隱居在家倒也略有聽聞。今天這宅邸裡的井水也恢復澄清,為此倒要多謝宮內卿大人。不過接下來我就不明白了,大人家的童子走失和瀧澤大人作法有何干係?又怎麼會到我家來找那個孩子?」
既然到了這一步,生田斗真迫於無奈,只好把事情始末簡單述說了一遍。當然,隱去了自己家裏養著白虎神獸和一雙狸貓精之事。不過,一旦隱去『那童子是叡山上的狸貓』這節,那麼,自己到和泉院宮邸來找山田涼介,卻又顯得甚為突兀。
他還沒想到該怎麼解釋,前大納言衣袖一揮,攔在面前示意他噤口。「看來大人這事還有些隱情,詳細我也不追問了。」
生田斗真正要伏首:「多謝大人……」卻被一把拉了起來。
「先別謝。我說不追問詳細,可不是說完全不追問。」堂本剛站著,自上而下盯著來訪的陰陽師,「第一問:這事跟比叡山,有沒有關係?」
69.
陰陽師吃了一驚,雖然沒接話,可臉上神色卻明白地供出了答案。
「果然如此。」堂本剛點著頭,「我家裡可沒出現什麼面生的童子,不過……若你要找的是狸貓,這裡倒有一隻。」
「……什麼?」生田斗真忍不住喊出聲,然後才無奈地低聲坦白道:「我那童子,本體確是叡山上的狸貓。」
「那便是了。」堂本剛推開向著側廊的紙門,廊上赫然放著一方木籠,籠子裡有隻小東西正在沉睡。
生田走近門邊,仍然看不清籠子裡的狸貓究竟是不是山田涼介。「大人,敢問這隻狸貓是怎麼出現在府上的?」
「今日酉時,日落之後,有人將這小東西放在寢殿階前。」前大納言指著側廊遠處說。
「寢殿?」陰陽師看著幽暗的屋宇彼端。「可有誰看見那人麼?」
「無人目睹。」
「那麼,大人何以說『有人』在寢殿階前放下這隻狸貓?」
堂本剛打開木籠上的小門閂,「你一看便明白了。」任憑他伸手觸摸,籠子裡的小狸子始終緊閉雙眼,一動也不動。「雖然還活著,又好像不是睡著。這個樣子,不可能一路從山上跑到城裡來罷。」
「但是,大人又怎麼知道他是……」話沒說完,生田斗真便看見那隻狸貓的頸子上,用白線繩繫著一個黃銅鈴鐺。
「延曆寺裡的東西。」堂本剛用兩根手指托住那銅鈴。
山下智久把手裡的小絨球遞給緋衣侍女,「妳們好好看著他。」語畢,便化為一隻白貓,躍上牆頭。白貓在牆上頓住片刻,又轉頭看了一眼主屋,才跳下路面離去。
看著眼前的小狸貓,生田斗真想起幾個月前吃下肚的雉雞。「與其說是有人特意放在階前的,倒不如說,像貓進貢給主人的獵物。不對,恐怕來進貢的並不是貓吧……」
一瞬間,堂本剛的眼色好像微微閃爍。「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斗真看著他。「比叡山上的狐狸。」
宅邸主人沒有說話,宮邸裡靜得出奇,四下好像只有他們兩人和籠中沉睡的狸子。
「大人今夜為何支開左右隨侍,一人孤身在此等候什麼?」他追問道。
堂本剛依然沒有回答。只是袖著手,抬頭仰望夜空。良久,才開口說:「叡山上的事,與大人無關。既然已經找到童子,這便請回吧。」
生田斗真看著籠內的狸貓,伸手關好木籠的柵門。「魂不在其身,縱然是修為不深的小狸貓精,但如今魂魄相離,此物已難說是我家那童子。若不能原樣帶回那小子,恕在下不能貿然離開。」他說著,便在側廊上坐了下來。
堂本剛嘆了口氣,又沉默了好一會兒。「那頭狐狸,不,那人,和我是在叡山上遇見的。話雖如此,他卻似乎很早就識得我了。」他在生田斗真身旁坐下。
「大人早年可曾造訪叡山?」陰陽師轉頭問。
「不。他似乎早在百年前便認識我了。自然,那些事我並不記得。」前大納言又望著天頂稀淡的銀河。「又或者,我並不是他要找的那人……我不知道。」
生田斗真起初以為自己有些明白了,沒想到又越聽越迷糊。「那是……」
「若當真有前生因緣,這或許便是了。」延曆寺的俗別當大人說,「去年受戒得度那日,夜裡我與隨從留宿叡山上的僧房。深夜,有人在房外叩門,其他人卻像沒聽見似的,叫也叫不醒。也不知是不是寺中發生了什麼要緊事,我只好開了門,門外那人卻不是寺中僧人,他披著髮,穿一身銀白衣服,立在門前。我問他是何人──」
說到這裡,堂本剛停住了。眼神迷離得好似出了神,又像是在回想當時境況。生田斗真便不好說話打斷他。
話終究接上了。「他說,他是堂本。」
「……和大人同姓?」
堂本剛看了陰陽師一眼,像是在說,這還用得著問麼?「我大約是露出了吃驚的樣子。他對我說:『你竟然忘了嗎?我原本沒有名字,是大人給的姓名。』」
70.
靜謐夏夜,連蟬都緘默著,山寺門扉外,一身白衣的男子背著月光而立,看不清面容,銀白月色鑲在周身,那身素衣看起來就像是一襲通體雪白的狐裘。
「我並不記得曾經見過你。」堂本剛答道。
門外的同姓之人沒有應聲,只是微微偏過頭,望了眼身後的夜空。月光勾勒出一張凜冽的側顏。「三百年前,山是此山,山中尚無佛寺,野狐沒有名姓。」
來者話聲不小,僧房內的僕從仍似睡死了一般沒有醒轉。此情此景,若非夢境,那肯定是遇上妖怪了。逢魔之時,前大納言的心中驀然浮現如是字眼。「三百年前,莫說佛寺,在下亦尚未降生。」奇怪的是,面對這個人,他並不懼怕。「閣下可是認錯人了?」
「沒有認錯。」對方說得斬釘截鐵。「大人曾與我定下約束,不料遭那愚僧阻擾,受佛塔封印之困,以致未能如期赴約。」
那愚僧,指的難道是延曆寺的開山祖,最澄大師?如此冒瀆的話語連新上任的俗別當也不敢貿然詢問。
「你……究竟是誰?」隔了一會兒,堂本剛才再度發問。
「我是堂本。」那人以同樣的字句回答。
「三百年前?」這是另一個夏末的夜晚,簷廊上涼風徐徐,發出疑問的人身上穿著與那訪客同樣素白的淨衣。「那個時候,天皇尚未遷都平安。」
堂本大人微微頷首。「京城仍是平城京,正是我祖上本家所在。」
比叡山當年並非鎮守京城鬼門的要地,可說是荒山一座。「大人剛才提到,所謂前生因緣……」生田斗真說。
「不知大人可曾聽說過『野狐禪』?」堂本前大納言再次以問代答。
陰陽師想了想,說道:「曾聽人將昧於外道的破戒僧稱為『野狐法師』,但不知是何典故。」
「典出唐國,是百丈懷海禪師留下的公案。」堂本剛如是說明。
百丈懷海禪師對大眾說法,有一老者聽講後獨自留下,百丈垂詢其為何人,老人答道:『我並不是人,早在迦葉佛時,便住在此山中修行,當時有人問我:「大修行者還會墮於因果之中嗎?」我回答他:「不落因果。」就因為這麼一句話,此後五百世皆落畜生道,世世轉生為野狐。今天想請大師為我開示,幫我解脫出野狐之身──大修行者還會墮於因果之中嗎?』
「……於是,百丈禪師說:『不昧因果。』老者當下即大悟,叩謝百丈。並請禪師以安葬亡僧的禮法為其安葬。隔天,百丈禪師帶著諸弟子到寺院後山,果然找到一具野狐屍體,依照老者遺言,以亡僧之禮將其火葬。」
聽完這樁禪宗公案,陰陽師沉默了片刻。除了都有野狐登場外,這故事和堂本大人遭遇的異事,還有什麼關聯呢?
「如此看來,落於因果的,不只有那隻野狐。」生田抬起頭,直視著那位殿上人,大膽地評論。
「我們誰都不是大修行人哪。」堂本剛倒不像是受到冒犯的樣子。「無論是野狐還是人,又或者別的東西,」他微笑著瞥了陰陽師一眼。「何能不落於因果呢?」
「想來大人的前世,也姓堂本?」
「恐怕是我對那約束過於執著,才會世世轉生為堂本家之人。雖然約定的內容到底是什麼,自己早已在三途之川上忘得一乾二淨了。」他輕嘆一口氣,宛如想吹掉手上的一瓣落花。「這麼一想,堂本或者野狐,又豈有什麼分別呢?」
71.
分別心。想起這個詞,陰陽師心中不禁一動。不知山下此時可醒了沒有?他抬起頭,但見雨後晦淡的那彎新月高懸在空中。
三百年前,一人一狐立下約定。如今,狐或許仍是那狐,而人不知已渡過幾回三途河,換了幾次名字,將前塵舊事全忘卻了。這麼思量,倒是聽故事的人暗自觸動了心事。
「我聽說,那人……至今已經修行千年。」雖知其為妖狐,但生田斗真仍逕自以「人」稱之。也許是覺察到這一點,堂本剛勾起唇角,笑了。
但那笑容一閃即逝。「說不定,是我耽誤了他。」前大納言大人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依其修行,早該修成九尾靈狐,但直到如今他還是野山裡的八尾妖狐。正因為……」
執著。生田斗真想。
「正因為他還惦記著三百年前的約定。就算被最澄法師封印了上百年,依然不曾忘記。」
「大人可曾問過他,你們之間,究竟為什麼立下約定?那約定又是什麼?」
堂本剛看著眼前的陰陽師,又露出莫測高深的肅然神情。「這個嘛,雖然經過幾次轉世已經忘了,但要立約的本人說出口,倒有點難為情呢。」
一時之間,提問的人先顯得難為情起來。「若是不方便說,就請大人——」
是堂本剛打斷了他。「他說,我跟他約定了要辭去官職,在叡山的望月石上,一同看十年的月光。」
據說,三百年前那場春狩,叡山周邊的收獲比往年要少得多,參與的眾官都有些掃興。到得向晚時分,眾人正準備打道回京之際,堂本治部卿忽然在深林間看見一隻白色的大東西,便帶著弓箭詢聲追去。
他沒有追到獵物,卻在荒山中迷了路。所騎的馬也給荊棘傷了蹄子,只得牽著韁繩在山中踽踽而行。
原以為得等到天明時再找路折返,沒想到卻在深夜遇上了人。
一名銀白色的男子。
他自稱遷居此地不久,雖是結廬而居的山中人,儀表談吐卻不俗。治部卿與之徹夜煮酒長談,兩人可說是一見如故。
如是,竟過了三日,來客始終未生歸意。
最後那夜,治部卿於閒談間問起今年叡山上的牲畜怎地少了許多,男子答道:『是我殺的。』
京城中人默然飲酒,喝了數杯之後,方才開口,說狩獵之道須網開一面,勸男子不應趕盡殺絕。
他們在月光下立約。誓約時,治部卿問其名姓。男子說:『我沒有姓名。』
對此回答,治部卿亦不驚懼,似乎早已看透此人來歷。
『我給你姓名。』他在望月石邊寫下自己的姓氏。
「因為與大人定下此約,所以我不再犯殺生戒。」三百年後,銀白色的男子如此說道,「春狩結束,大人返京之後,我便每夜在望月石上等候大人,自望月等到朔月;從盆節等到冬祭雪夜……」
直等到隔年春狩,堂本大人始終沒有現身。
野狐再次化為人形,守在林間,卻不敢向人探詢答案。
他其實猜得到平城京中發生的事。
72.
「我竟忘了人有壽限。」話聲壓得很低。偶然襲來的夜風吹起那人的髮絲,在月光下,色澤看來比尋常的黑髮淺淡,彷彿雲錦上的千重織金線。
「──人有壽限。」陰陽師低頭覆誦,如念誦咒語一般。
「嗯,我自叡山返家後,特意找出了家譜。」前大納言說道,「十代之前,本家確有一人曾任治部卿……家譜中,僅載有寥寥數語,最後一行是──暴卒於謙平七年春。」
「倘若早知那愚僧將至,我自不會苦守諾言,在此地空候大人。」
「你說的那僧人是,最澄大師……嗎?」堂本剛終於問了出口。
狐狸沒有回答。「那愚僧擅自將我結廬之地改作寺院山門。尤有甚者,還想移走那塊──望月之石。」
啊。約束的所在。
高僧差遣匠人移走那塊潔白的大石,但隔天那石頭又會回到原地。如此徒勞奔波了數日,工匠懼怕起來,都說是狐狸作祟。
是最澄大師收伏了作亂的妖狐,將之封印於佛塔之下。
「我信守誓約,卻被世人稱為妖物,受盡封印束縛之苦。」銀白色的人影說,「那麼,大人與我立下的約定,於你我究竟有何益處呢?」
站在僧房中的人微微張口,卻無從回答。
向以博學機巧聞名的這位殿上人,心中沒有答案。
「既然如此,還不如像大人一樣,早日忘卻也罷。」妖狐再次回首望向天際,髮絲被夜風撩亂了。「您已經忘了吧?我的名字。」
堂本剛依然不知道答案。
「那麼,就像與大人相遇前一般無二,在下仍舊是──山中無名野狐。」最後一個字吐出之前,那道銀色的剪影已消失無蹤。僧房的門洞外空蕩蕩地,鑲嵌著夜中山林的朦朧暗影。
「……大人,您怎麼,醒來了?」忽然驚醒的侍童,連眼皮都來不及睜開,便急忙趴伏在地,唯恐大人責怪自己服侍不周。
「我不要緊。」堂本大人讓童子關好僧房的門,趁那少年背過身去的時候,悄悄拭去頰上的水滴。
他如何能給出狐狸追索的答案呢?一個連自己為何落淚都說不上來的人……
瞥見自己袖緣處,指尖上那滴水珠時,斗真一時以為那是無意間沾染的夜露。
可是,哪裡會有如此溫暖的露水呢?
「大人去年自叡山返京之後,」陰陽師低頭看著雙手,不敢抬頭,怕故事中人看見自己神情。「沒有幾日,延曆寺便出了事。」
珍本經卷遭盜、講壇失火,遭遇如此異事的偏偏是鎮守京城鬼門的護國寺院。雖然朝內竭力封鎖消息,不令謠言擴散,但紙終究包不住火。
生田斗真想起初見兩隻小狸子時,他們說的話。
眼前,木籠子裡的小狸貓,仍自沉沉昏睡。
「然而在下為叡山之變故來訪時,大人卻說,此事並非災殃,乃是人為之事;妖異之說,全屬虛妄──」
「難道不是嗎?」前大納言似乎又恢復了輕快的語氣。「若不是有人忘了約定之事,若不是最澄大師將他封印山中,若不是……去夏我自願接任延曆寺俗別當一職……這些事,都不會發生。」
「那麼,大人是想憑一己之力,終結此事?」
「方才我曾提過,世上之事,皆是緣法。這番因果既由我而生,自然該由我來終結,本不應讓他人插手,只不過如今看來……」
陰陽師抬起臉,直視著透露出決絕之意的那位殿上人。涼風習習,吹散了指尖上的水意。
「恐怕大人你,已然牽扯得太深了。」堂本剛斷然說道。
生田斗真聞言站起身,「是牽扯甚深,但與大人您無關;這個……孩子,不過是叡山上的狸子,暫時寄身於京中,為我所用。無論如何,都不該遭受妖狐遷怒──」
「我明白你的意思。」堂本剛伸袖攔住他後話。「若能解決這件事,就要我在延曆寺文殊樓塔上看三十年月光也成──倘若餘生還有三十年可活的話。」
人有壽限。狐狸的喟嘆在這座庭院中迴盪。
「那也,遠遠不足以償還等候的時間。」
三百年。生田斗真感覺到一陣寒意自腳底往上升騰。
「但自那夜會晤後,我又去了叡山十數次,那人始終不肯見我。卻又時時提示,他就在左近。」其時,寺中頻現異象。
「那是……為什麼?」難道狐狸要的,不只是兌現諾言而已麼?
「若我能記得就好了,」前大納言拿檀扇扇柄俏皮地輕敲帽沿,可惜,誰都沒有笑。「但是,不管怎麼拼命想都想不起來啊,那個名字。」
73.
家中失了魂的狸貓、羅城門上開裂的結界。他只想到一種可能。
白貓立在瓦牆上,望向京城東北方位,雨後霧重,看不見鬼門上的比叡山。
或許……他想起先前曾與那人一起造訪過的地方,在那裡喝了杯青草味兒的熱茶。
白貓跳下閑院宮的宮牆,忍著頸後牽動的傷處,往和泉院宮奔去。
「不知為何,總覺得,像這樣望著月亮,或許還能想起什麼。」和泉院宮的主人舉頭凝望天際。
陰陽師跟著抬起頭,只見空中重重雲絮糾纏著那片月牙,微微透出青白色的光暈。「大人您方才提到,當年曾在望月石畔留下名字,那塊石頭……」
「最澄收服妖狐後,寺院典籍亦未記載石頭下落,恐怕早已灰飛煙滅了。」
一晃眼間,好像有抹濃霧飄進庭院中。生田斗真眨了眨眼,新雨後的池塘畔竟多了一道影子。
一道銀白色的,瑩潤的影子。
「雖然望月石不在了,但新京城裡的月色也很美。」影子說,其聲如裂帛。「希望大人您還喜歡我的禮物。」
新京城?是了,對於被封印了上百年的妖物來說,平安京確實是座新京城。
即便這座城中已遍歷四任天皇,數百朝臣。
斗真屏住呼吸,悄悄靠在簷廊木柱邊。說話間,那道銀白身影漸漸泛出顏色,沈澱為人的形體。如堂本大人描述那般,來者披垂著淺色的長髮,身著一襲雪白的衣裳。相較之下,無論是他身上的淨衣還是堂本剛所穿的狩衣,都不過是近於白色的綢料,顯得駁雜不純。
也不知是否妖怪都喜愛變化成那種工筆描繪的眉眼。端整而細緻,使陰陽師想起另一張臉。
「看來是找我的訪客,生田大人,恕我失禮了。」堂本大人打斷了他的思緒,「閣下說的,可是那隻不死不活的小狸貓?老實說,我不喜歡。」
「在下所指的禮品並非那隻祭牲,而是──」妖狐說,「那寺院塔簷上懸掛之物。」
狸貓頸間那枚銅鈴。
「為何稱那狸子為祭牲?若我沒記錯,你曾與我約定,不再妄殺生靈。」
「在下的確曾與某位大人如是約定,不過……昔人已杳,約束之地亦為他人所毀。為告慰那位大人,我決意──」
「你曾說過,那位大人就是我,你沒有錯認。不是麼?」
在唯一的旁觀者聽來,堂本剛的聲調彷彿有些哀傷。
「……大人您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如今,對大人而言,在下不過是……區區無名野狐。」
「我只是,忘了……大約是輪迴之間,在三途之川上忘卻了。」
妖狐的眼瞳裡映著池中波光,閃了閃,又黯淡下去。
「我可以再給你一個名字。」前大納言說道。
「若我用了別的名字,我就不再是和堂本大人誓約過的那隻狐狸了。」妖狐低頭說,「我早該知道的。你也……不可能再是三百年前與我擊掌立約的那位大人了。」
──為什麼,人會變呢?陰陽師想起不久之前,那傢伙轉述過友人的酒後叩問。
山下當時說了什麼?「人會變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或許他,想的比自己還要多也說不定。
這次回去,得好好告訴他……
「望月之約既不復存,那麼,不再殺生的約定也只能一併作罷。」
堂本剛回頭看著沒有動靜的小木籠。「事已如此,你要我如何恪守約定?」
「事已如此,大人還想履行諾言?」
「你得先歸還手上的狸貓精魂。」
妖狐負手而立,「這個簡單。然而大人可願隨我前去找那望月石?」
「我隨你同去便是。但那石頭難道……」一陣黃銅鈴鐺叮鈴亂響,打斷了堂本剛說話。
木籠中的狸子雙眼圓睜,盯著木欄外的人。
生田斗真還不及走向那隻籠子,身旁的人無聲無息地頹然倒下,衣襬和四肢都輕飄飄地,如一枚式神紙人。他連忙伸手去接,卻什麼也沒有接著。
堂本剛消失了。
簷廊上只剩下他獨自一人,與庭中那抹雪白的人影遙遙相對。
「堂本大人呢?」
「你又是誰?」
「陰陽寮中人。」
「……原來,現今連陰陽術師,都能列位百官了。」妖狐半是譏刺,半是喟嘆地說。「你想插手?就連山門那位『傳法大師』,也僅能封印我。區區一介陰陽師,又奈我何?」
生田斗真不理會他的話。「你要帶大人去何處?」
「去他所當去之處。」妖狐抬頭凝望月光。
「望月石已佚失,大人無所謂當去之處。」
「我清楚得很。」一時之間,銀白色的衣袖脹滿了風,「那塊石頭被愚僧當作開山奠基之石,分別埋在藏經閣與大講壇之下。」
「……你想做什麼?」陰陽師踏出幾步,站在簷廊邊沿。
「焚卻山寺,復原望月之石,一償大人與我三百年間的心願。」
雲開月現,和泉院宮空曠的庭院中,觸目的只有早前被雨水打落的花木殘枝。家人僕從大抵是給遣開了,四周不聞人聲。
白貓在池畔化為人形。彎下腰,看著池邊的腳印,腳印踏得很深,而泥跡未乾,似乎在這裡站了有一會兒,又剛走不久。
奇異的是,除了這雙足跡和自己剛剛留下的貓爪印,四周並沒有其餘印痕,此人彷彿憑空而來,踏風而去。
來的只怕不是尋常訪客。
簷廊上有隻空蕩蕩的籠子,障子門敞著。山下智久踏進門內,先看見了案上那枝斜攲的芍藥花。
74.
縱使不識得花名,那花上所結式神印記,他總歸是認得的。山下探出指尖,輕觸花瓣,盛放芍藥再度化身為薄紅衣衫侍女,伏首跪在案前地上。
「大人眼下身在何處?」他急切地問。
身著薄紅衣裳的侍婢沒有抬頭,自衣袖中伸出染有蔻丹的手指,無聲地指向東北方。
……來得或許太遲了。
新月薄光朦朧,一盞凌空飄移的狐火照耀著山中參道,參道兩側的林木幽影幢幢,蟬嘶淒淒切切,有道銀白色的影子正隨著那小小火光往上坡前進,動作靈巧而迅疾,不似人類行跡。在他身後數丈之處,另一道白色的人影喘吁吁地爬著石階。
「我認得你身上那股味道,」妖狐於行走之際冷然開口,沒有放慢腳步。「我知道,山陽道上那隻貓,已經不在賀茂神社裡了。」身後那人聞言,頓住了,察覺自己距離狐火越來越遠,又奮力往上。
無人應答,狐火閃爍著,率先抵達參道盡頭。
「他是不會來的,這裡可是叡山哪。」妖狐站在佛寺三門前,回過身,朗聲說。
「……我沒有要他來的意思,剛剛只是讓那孩子先回家去罷了。」身穿淨衣的陰陽師,按著膝頭停在石階中央,仰頭看著坡道盡頭那道銀白色的影子。離開和泉院宮前,斗真放走了籠中的狸貓,也不知山田現在回到樋口小路了沒有?對妖狐說出實情或許不智,但是,面對三百年間始終信守諾言的妖物,他覺得自己不該說謊。
再說,就算白虎在此,也未必能擋住眼前的八尾妖狐。
生田斗真又往上走了幾階。
狐狸俯瞰著山道。「若那隻貓當真竟來了,還不知道幫的是誰呢。畢竟,把他封進賀茂社下的,也是那個愚僧──」
「他不會袖手看著你縱火焚寺。」生田斗真想也沒想,話便脫口而出。「最澄大師當年或許錯待了你們,但如今這寺中僧人與百年前的事情並無干係。」
妖狐頭頂的狐火一分為二,其一猛然下墜,差點兒撞進陰陽師的懷裡。生田斗真連忙向右讓道,只覺熱騰騰的火焰擦過自己衣袖。低頭一瞧,素絹衣料上已然添了幾道焦黑痕跡。
「術士說話倒輕巧。」妖狐沉著嗓音說,「既然活不過一百年,你豈能知道被重塔壓身百年、夜夜聽聞和尚誦經之苦?那貓自封印中脫身也不過數載時間,你又識得他多少?」
十二年餘。生田斗真想,與三百年相較,的確只是一時半霎而已。但……
「這麼說來,閣下與那位堂本大人不過相聚三日,又識得他多少?竟能教你在此苦候三百年,甚且不惜焚燬梵寺,塗炭山中生靈?」說話間,他又登上數階梯級,已能望見延曆寺前的三門重簷。
這話是否說得重了些?陰陽師雖然口中振振有詞,可心中兀自栗栗不安。
妖狐只是定定俯視參道。
生田斗真正待繼續往下說,卻看見立於坡道頂端的妖物微笑了。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妖狐臉上帶著表情。
然而,那微笑卻令人不寒而慄。
「我錯了,原以為只有我這樣傻……會為了區區一個人……」銀白色的男子依然凝視著坡道下方。
察覺他的目光越過自己時,佇立在石階上的生田斗真回過頭去,只希望事情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樣。
晚蟬的鳴叫聲忽然一起停歇下來,嘈雜的回音猶自在耳中迴盪不已。
山下智久站在參道中段的緩坡上,朝向他飛馳而去的那球狐火吹了一口氣,火焰生生在半空中遁形匿跡。
「好久沒來了,這個地方。幸好我還記得路。」他抬起臉,輕聲說。
75.
長年作童子打扮的人,今夜挽起了髮束,在鬱金色衣裳上加了件沉黑如夜色的被衣,被衣外還飄盪著──
繫於頸項上的素色苧麻布巾。
天上新月像一彎融剩的殘冰,夜風捎來淡淡的血腥之氣。「看來,來的還是一隻傷後未癒的貓。」狐狸仍然帶著微笑。「白虎,這件事和朱雀騷動不同,跟你可沒有關係。」
陰陽師往下踏了幾階,又停住腳步。
「和我怎麼沒有關係。」山下智久往上坡走,「去歲,在下曾承蒙堂本大人賜茶;當時大人說過,茶湯碧綠,好似雲霧繚繞的──叡山春日。」
叡山春日,正係邂逅之時之地。繚繞於心的不知真是雲霧,還是一抹難解的白影?
銀白色的妖狐默然轉身,移步於三門之下,他垂著手,沈重的木扉吱呀一聲便打開了,門內是空寂的庭院,偌大寺院境內竟無燈火,宏偉的七堂伽藍盡皆隱沒在黑暗之中。
「聖俗分野在此,要回頭還來得及。」狐火當先,領著妖狐往門中邁步。
「那正是我想說的。」白虎在坡道頂處答道。他同時伸出左手,將佇立在石階上的生田斗真拉上山頂。重簷三門的陰影籠罩著兩人。
踏進門內,東塔塔頂的剪影在天際浮現。
狐火的火焰陡然由豔紅轉為幽藍,照得妖狐的眼神更為冷徹。「你還記得講堂所在麼?當年被封印之時,只怕這裡還沒有塔樓罷。」
「當年……大講堂還是茅草為頂的草堂呢。」百年光景竟逝若流水。山下智久望著狐狸的背影,「那個叫最澄的和尚已經不在了,你要報仇,儘管燒光他的抄本和法器,放過這裡的數百僧眾吧。」
「看來,你還不明白,」妖狐長嘆道。「要說執念之深,你恐怕並不亞於我哪。」
「……他什麼意思?」山下轉頭望著身旁的人,只見斗真蹙著眉,凝望著冥藍色的火光。
「他要焚寺,是為了……」暑熱消褪的夏末之夜,陰陽師的手裡卻微微沁著汗。「得償與大人之間的……隔世夙願。」
「隔世夙願,總結得真好。」妖狐點頭說道。
生田斗真輕輕掙脫了交握著的那隻手。「你,放下堂本大人吧。難道要大人的現世肉身,與最澄創立的佛剎一同殉難麼?」
狐狸聞言笑了起來:「我倒想與大人同渡一趟三途之川,看看究竟能忘卻多少前塵舊事。船上多幾個和尚划槳,雖然煞風景,想那情景倒也頗為有趣。」話雖如此,他振了振衣袖,一個戴著烏帽子的人側臥在鋪著白沙的地上,緊閉著雙目,猶似正在酣眠。
生田斗真正要向前走去,連綿的火光忽然上騰,青白色火焰繪成的曼荼羅紋樣將一人一狐重重包圍。他只得在火陣前停步。
山下智久卻後發先至,搶身竄進火圈裡,低身探看;確知大人無恙後,才對圈外之人點點頭,拍熄了自己身上的餘燄。或許是動作大了些,頸後傷處又被扯動,脖子上那塊布巾染上了殷紅之色。
火圈之外,陰陽師正低聲誦念伏魔咒,卻又不禁分心,火圈雖微微低了下去,沒一會兒火勢又高漲起來,火舌只避開躺在陣中央的堂本剛,連山下的衣襬都燒了起來。
生田斗真停止持咒,往前走了一步。
「別過來!」喊出聲的不是妖狐,是白虎。「快到講堂後面去,找大黑堂……」
「看來你頗有覺悟,知道憑這副德行是敵不過我的。」狐狸冷笑著,「可惜,你家大人未必有這番覺悟。喂,那邊的陰陽術師,先告訴你,那位大黑天大人,正是掌管京畿四象、讓白虎鎮守山陽道的天界神祇──」
「別聽這頭狐狸多說,快去!」
生田斗真在大講堂邊站定了,一動也不動。火光耀眼,他看不清陣中諸人的面目。
他想聽妖狐把話說完。
「喚醒了大黑天大人,後果如何,你想知道嗎?陰陽術士──」
「斗真,別理他!」
言語即咒,這一回,為咒所縛的,卻是慣用咒術的陰陽師。「後果……如何?」
「若非重行被封印於賀茂社,就是遣回京西鎮守山陽道。這般下場,可是你想要的?」妖狐高聲說道。熊熊烈焰又復升高,攀上講堂左近的杉木枝葉,幾株杉樹燃燒了起來。
陰陽師睜大了眼睛,望著刺眼的火焰曼荼羅。
伴著嗶剝作響的燃木之聲,火陣繁複的紋樣在他眼瞳底端暈染開來。
76.
火光所到處,杉樹針葉亦染上石榴般的嫣紅,恍若早秋先臨。
而地上青白色的燄陣,包圍著令人無法移動腳步的咒語。「如何?你能親手斬卻不應有的執著嗎?」
炎風捲起衣裳。陣中那道銀白身影後面,多出了幾條同色的尾巴。
八尾妖狐。
「我……」即使相隔甚遠,熱度仍然足以刺痛皮膚。生田斗真對著燄陣,不覺瞇起眼睛,「平素修習的是陰陽道,並不追求拋棄執著的解脫。」
「沒錯,解脫無益。」妖狐說。
「可是,身為陰陽師,我不能坐視鎮守京城的護國寺院毀於一旦。」陰陽師毅然轉身,朝大講堂後走去。
「原來你的執念不過如此。這隻貓對你來說,跟其他式神沒有分別麼?」
當然不同,他心想,卻打定主意不再回話。
繞過講堂簷角,大黑堂就近在眼前了。比起堂皇的講堂,供奉黑天大人之處只是所小小的偏殿,簡直像藏在大講堂的角落裡。一截燒斷了的粗樹枝落在斗真跟前,讓他的腳步頓了頓。在他視線未及之處,火焰曼荼羅的火勢驟然低下來,銀白色的身影自火中竄出,竟爾毫髮無傷。
「斗真──」
被呼喚的人回過頭,但見妖狐所化之人追了上來。他隨手役使式神,明知拋出那些燒得近乎木炭的殘破枝葉根本擋不住狐狸,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
「你知道,為何他自己不來召喚黑天大人麼?」踏斷樹枝的聲音很是清脆。
不,不要問。生田斗真踏上堂前木階,伸手去推那扇門。
「陣中之火,便是業火。」
不要去想。門推開了,堂內一片黑暗,涼意挾著檀木芳香撲面而來。藉著門外的微光,依稀可見高壇上供奉的本尊,三面六臂,作伏魔怒目之相。
「堂本……光一。」
堂前之人與妖狐幾乎同時回頭,林間之火餘燄仍熾;遠處曠地上,那片火陣卻消失了。
沙上只空餘焦黑的曼荼羅紋樣。
堂本剛神色平靜,佇立在曼荼羅中央,環著手,好像抱著什麼東西。「多虧了你放的這場焰火,我想起來了。」
陣外,曳著尾巴的銀色身影,垂著衣袖,望向說話的人。
「沐月光而來者,乃千年一遇之人。」堂本剛望著天上殘月。「為了立約,我給你姓名:堂本光一。」
妖狐的周身泛起一陣淡淡的煙霧,逐漸掩去形體。站在他後方,生田斗真看過去,就好似他即將消融在夜色中一般。
只有站在狐狸前方的人,才目睹他露出了,真正的微笑。
他們同時仰頭,望著那彎似有還無的新月。
柔白色的霧氣瀰漫至林間,悄悄掩熄了林梢的火。堂本剛彎下腰,將懷中之物放在地上。
濃霧驀然散去,禪庭中一個人也不見。生田斗真奔到那片白沙地上,只見白貓蜷著身體臥在沙上,沒有動靜。
沙上濺著點點暗色血跡。
「沒事……寺院沒有燒起來。」他低身將貓抱起。「大人……他們都走了。」
「我們回家去了。」即使拉扯貓鬚,白貓仍然動也不動,沒有回答,沒有擺動尾巴。
「你答應過我的。」
陰陽師懷抱著貓,好像過了很久很久,月亮西沉隱沒於寺塔的暗影中;三門之外,曉星就要在東方天際浮現了。
生田斗真的手是溫熱的,但他的心和懷裡的貓卻都很涼。
宛如夜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