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番外:《唐胡麻》
陰陽師步下牛車,車外春日溫煦如軟飴,隨陽光化在他的朝服上。宅院裡很安靜,一個人影也不見,障子門敞著,他拎起衣襬緩步走進屋內,但見山下智久坐在後廊上,微聳著背脊,雖為人形,亦別有貓態。生田斗真再走近些,才看出他左手裡揮著一把舊檜扇,對著廊上那小盆炭火搧著,專心致志,竟沒察覺宅邸主人回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待緋衣使女端來盛有魚鮮和肉的大盤,山下回過頭,這才看見那個站在陰影裡望著自己的人,他楞了楞,手上動作倒沒擱下。「回來了,怎麼不換下衣裳。」
盆子裡的炭火飄出細碎火星,落在木板地上,散成點點灰燼。
「生火盆子?」斗真反問,自己也覺得這話問得沒意思,便訕訕地笑起來。
「烤肉用的火盆子。」山下接了話,低頭盯著爐子裡微微發紅的炭。侍女放下大盤,無聲退了出去。
「就算不想使法術,你怎麼不讓石楠來做?」生田斗真望著大貓,由衷地疑惑。「不嫌費勁?」
山下智久摺起檜扇,抬頭看他。「只是想試試,也許這樣能明白什麼。」
「明白……什麼?」斗真看著他手邊的炭盆,避開了那雙眼睛,在他身旁坐下。
「從前在土御門小路,我看你們用木頭生火盆子好像很有意思,但是不太明白。我想,親身一試也許能得知箇中原由。」
「土御門小路?那是冬天裡的事吧。」想起當年陰陽授業生同住的大房間,四壁都有縫隙,冬夜裡可冷了,哪少得了炭盆。陰陽師低聲笑了,語調溫柔如春陽。「你試過了,覺得有意思麼?」
「……還挺有意思的。」聽見生田斗真笑,他噘起嘴。「有什麼好笑?」
「沒。」陰陽師斂起笑容,正色說:「你越來越像人了。」犯傻的地方也像。
白虎所話之人偏著頭,拿摺起的檜扇抵著下頜,直直望著他。「那我能用這樣子跟你出去麼?」
生田斗真想說還是不大好,但是究竟哪裡不大好他也說不上來。自元服前一年起,他就沒讓大貓以人形偕同自己出過門,想想如今兩人並肩在京城中同行的樣子……只怕是太顯眼了。
他雖沒答話,對方自也明白那沉默裡的意思。「大人你既然為難,那就算了。」山下智久轉頭把式神使女用竹枝串好的烤物放在爐子上。然後,眨眼間,坐在炭盆前的人換為一隻通體純白的貓,瞇著眼睛看他。
一人一貓的形勢,反教生田斗真鬆了口氣。他伸出指尖,在貓鼻頭上點了一下。「平日還是不妥。不過今天可以,待會兒我要去京北,你就用剛剛的模樣跟我一同去吧。」
貓聞言歪著頭,又睜圓了眼睛。
用罷夕膳,陰陽師換上一襲作法事用的淨衣,坐在屋裡的山下智久看見他那身打扮,臉又沉了下來。生田斗真不明白自己哪裡惹他不高興了。
「原來如此,想必又是哪位大人家中有妖物出沒。」山下說話的聲調更無起伏。
被料中了。「治部卿大人家裡有株被傳言被下了詛咒的櫻樹。」斗真供出實情。
「樹?找人砍了不就是了。你是陰陽師,又不是樵夫。」
「能砍得掉也就不為怪事了。宣明大人僱去砍樹的人,全都病倒了。」
「那又關我什麼事?」
生田斗真看看他,低聲說:「我本來想,金能剋木……你不高興去也罷,我自己去。只怕回來就病倒了,誰來替我餵貓……」
童子打扮的人無奈地起身。「別囉唆了,去就去。」
狹小的牛車車廂裡頭一次擠了兩個人。隔著衣裳,也能感覺到另一人的體溫。車在菖蒲小路上掉轉方向,車輪軋過碎石,一陣顛簸。有人輕輕抓住生田斗真的手。他心裡微微吃了一驚,臉上卻沒露出來,也沒轉頭去看山下。
「到了,大人。」下車前,那隻爪子已經鬆開了。
治部卿的家宅是座頗經年歲的中型宅邸,看主屋的木料顏色,其歷史約莫與平安京相當。傳言中的櫻樹,由五代前的家主栽植於屋角,也算是棵老樹了,枝枒繁密,有部份伸出了圍牆外。明明正值春季,枝頭上卻一朵花也沒有。
山下智久在離櫻樹近丈處停住腳步,低頭扯住前方的人的衣袖,陰陽師回頭看他,只見他眉頭深鎖,一臉前所未有的不樂意表情。「這個……我完全不行。」
「嗯?」斗真不明所以。
首度臨陣退縮的人又朝那株櫻樹瞥了一眼,嫌惡地搖搖頭。「這個我真的沒辦法。我得回車上去。」說完,他轉身就走。
雖然化身之一是隻白貓,但成人形的時候,山下臉上的顏色從未這麼慘白過。
「怎麼了?」一頭霧水的陰陽師快步跟上他,急急忙忙地問。
出了宅院本門,山下總算調勻了氣息,這才低聲對他說:「是幽靈。」
2.
「你是說──作祟的不是那株櫻樹,是幽靈?」
白虎沒想到,這個人竟然不怎麼害怕幽靈,看起來甚至有些興奮。
站在治部卿大人宅邸的角門外,生田斗真望著面色如紙的人,沒良心地噗呲一聲笑出來:「原來你怕幽靈?」無論什麼兇惡精怪都能即刻撲殺吃掉的上古神獸,會害怕幽靈?要不是深知此人禁不得調侃,他一定會哈哈大笑。
「誰說我怕來著?!」山下不覺提高了聲音,「我是一向都討厭那玩意兒。討厭。」看來他極不願意複述『幽靈』兩個字。
說也奇怪,看著平日強得毫無破綻,此時卻因區區幽靈而失態的人,斗真居然感覺到心中有股近似於憐愛的心情。
自然,這份心情他絕不能表露出來。
「我剛剛倒是啥也沒看見。」陰陽師說。「那個……幽靈長什麼樣子?」
「當然是令人不愉快的樣子。看不見豈不是好事一樁。」山下智久賭氣掀起車簾,坐上牛車。車夫雖然聽到「幽靈」什麼的,可也一聲沒吭,洗練地做出渾然無事狀。
生田斗真掩飾笑意的技巧遠沒車夫裝聾作啞來得熟練。他跟上去,揭開垂簾一角,繼續追問。「是男的?女的?」
「女的。」山下無奈地答話。
「是年輕的女人,還是……」
車廂中人揉了揉鼻子,話聲益發低沉:「生田斗真,看來你對女性怨靈很有興趣?」
「啊?」乍聞自己全名的生田大人完全不明白這是個什麼樣的問題。他想,這隻貓是真給嚇著了。「看不出年紀麼?」
「是年輕的女人,」山下智久直視著他,「披著一頭長髮,好像還……」說到這裡,他打住了,並且皺起眉頭。
「怎麼?」陰陽師靠在車壁旁,他的身影隨著黃昏殘餘的日光斜斜照進車內,罩在山下智久的身上。山下不自覺摸了摸那襲帶著影子的水干下襬。
「……糾纏住了,還有令人不愉快的氣味。」山下抬起頭,「我勸你最好別管這件事了。就告訴宣明大人,那是幽靈,讓他請東寺的僧正來誦經。」
「這麼容易就能解決?」斗真大是不信。
「當然不是,那群和尚哪有什麼法力,只是教你如此這般跟他敷衍過去。」白虎君無情地說。「怨靈可不比物怪。你想想,在平城京時早良親王作祟之事,就牽連甚廣。裡頭那個……幽靈,之所以作祟,其中想必牽扯到一些人事,倘若那些人都活著,或許還有法可解。不過……」他搖搖頭。「我看相干的人都故去很久了。」
生田斗真雖然疑心他這麼一番長篇大論終究是因為害怕幽靈,還是勉為其難地點頭。「只是可惜了,宣明大人給的報酬肯定不薄。那我便去如此這般跟他敷衍了事。」
山下智久目送陰陽師轉身離去。這一去,可去得甚久。天色逐漸暗去,待在左近有幽靈的車上委實有些難受。他忍著沒叫車夫把牛車駕遠些。
正當白虎掙扎著要不要冒著遭遇幽靈之險,進宅子裡找人,屋主送客出角門來了。
「這事還是得拜託大人了。」
「我會擇日再來。」生田斗真告完擾,轉身上了車,果見車上那人臉色不豫地望著自己。雖然他沒親眼見過怨靈,但可以想見那女子幽靈的怨氣,大約與此情景差相彷彿。
「你還是答應下來了。」山下智久沒有看他。
斗真吩咐車夫驅車,其實他自覺並沒有什麼值得解釋的,不想跟幽靈扯上關係的又不是自己。但他還是開了口:「宣明大人跟我說了作祟的詳情,我沒辦法——」
「你沒辦法拒絕朋友。是了,上回給左大臣騙到民部卿大人家裡去,差點就……你也說是沒辦法拒絕朋友。」山下很快說完,才想到自己是扯遠了,接著兩人都靜默不語。
歸程一路無話。他們心中都頗感委屈,車廂中散發的寒氣可比怨靈。簾外,車夫在料峭春寒中一連打了幾個哆嗦。
3.
倘若換作旁人說了適才那番話,生田斗真或者會即刻還以顏色:「你可也是我朋友。」但是,譏刺他的偏生是這頭老虎,他便無話可說。近來無話可說的時候似乎益發多了,對素來活潑多言的生田大人來說,倒不是件尋常事。
畢竟,有些事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想,自己已是戴上冠帽的成年人了,然而山下智久離開那口罈子還未滿十載,雖屬上古即存的神獸,對於人間諸事總顯得有些隔膜。就像眼下,即便在夜裡,他也好奇地張望著車簾外的街道,神色更像是初進京城的少年。
他沒看出,雖然一路望著車簾外,山下智久並沒有耽看風景。
好容易回到家中,胡亂漱洗睡下。山下沒進寢所替他熄燈,也未變回老虎模樣,就敞著妻戶,靜靜坐在簷廊上。過了好一會兒,陰陽師才聽見關門的聲響,趕緊闔上眼皮,裝出沉穩的鼻息。
隔著眼皮,他仍能察覺燈火滅去,有人靠近,停在鋪被前,或許正盯著他。是了,誰叫貓能在暗中視物呢?又過了一會兒,生田斗真忍不住睜開半隻眼偷看,這動作自然逃不過大貓法眼,兩人又孩子似地同時笑出聲。
透過和紙照進來的月光很稀薄,人看上去影影綽綽的。
「坐在那兒做什麼呢,還讓不讓人睡了。」陰陽師悄聲抱怨。
「我本來是想說點什麼的,後來看你裝睡,便忘了一半;再給你這麼一笑,全笑忘了。」老虎跟著壓低了聲音說。他們接著想起來,宅子裡並沒有別人在,壓根沒必要低聲說話,而為自己的傻氣感到一絲羞澀,耳際泛起熱意。
「就老實說吧,你打算繼續叨唸我今日答應了治部卿大人一事。」生田斗真故意笑嘻嘻地說。「影子似地坐在那兒不吭聲,這樣子比幽靈還可怕。」
山下智久揉了揉鼻子,吸著氣:「幽靈……你儘管拿對付我這套去對付那個幽靈好了,看看是不是同樣管用。」
生田斗真想說:「我?對付你?」又想說:「我自然明白妖怪和幽靈是不同的。」但他究竟沒說話,並且慶幸寢所裡是暗的。心口湧出一種說不出所以然來的滋味,既刺痛又熨貼。
「我不是想說那個。」老虎頓了頓,又開口,「我可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你既然答應便是答應了,想必明日又要去京北。幽靈的話我沒辦法,你自己得留意些。」說完,也沒有化為白虎原形,就在斗真枕畔和衣躺下。
半夜裡嚇人就為了要說這個?生田斗真疑惑地看著山下的背影,把他的話在心底過了過,露出誰也沒看見的微笑。「我本來真是要推掉這樁事的。」
山下枕著手臂,動也沒動。
「然而,宣明大人說,他家宅邸那株櫻樹若不開花,年內宅中必將有人死於非命。上一次,是大人的亡妻,一夕暴卒於寢所內。再上一次,是大人的兄長……如今,宅內除去僮僕,本家僅存宣明大人一人而已。」他特意說得含糊其辭。
果然,聽話之人轉過頭來,追問道:「既知災禍將至,大人何不遠而避之?」
「當年,大人的兄長便舉家遷往別業暫居,卻仍無以避禍。」
「其兄竟暴卒於外宅麼?」
「嗯。」他在枕上說。「對外逕稱是無疾而終,但如同大人的亡妻一般。詛咒之說乃家族秘事,外人並不曾得悉,我也是頭一遭聽說。」
山下智久仍然躺著沒動,只有語氣裡添了幾分涼意:「唔,感覺更糟糕了。」看來他當真十分厭惡幽靈。
「為什麼你那麼討厭幽靈,卻不討厭妖怪作祟呢?」陰陽師問,但並不期待得到回答。
意外地,白虎即答道:「因為無從明瞭吧,比生爐子還教人難以明瞭,就算親身一試也不會知道。似是而非,可是又會沾上那股怨念。很討厭的。」
幽靈和生爐子有什麼相干?這話才叫人難以明暸呢。「似是而非?」
「嗯,似是而非。形狀看起來像人,仔細看卻又不是;為了我所不明瞭的怨念留存於世上,詛咒的型態也極其迂迴。喏,跟他們比起來,妖怪們可是很通透的。」
生田斗真笑了。「很通透麼?」
他對面的人眨了眨那雙也很通透的眼眸,「嗯,通透,明白爽利。所以吃掉才不會不舒服哪。幽靈的話完全不行,想化解必須明白怨念所為何來,但是一旦知道……就會沾上那討厭的氣味的。」山下看著他,「不過,既然是你的話,或許不會沾上什麼討厭的氣味也說不定。記得小心些便是了。」
「我,不會沾上氣味?為什麼?」陰陽師狐疑地問。
「因為你……」山下又翻了個身,在眨眼間變回老虎原形。「本來就有很好的味道。」
很好的味道?像烤肉還是像檀香呢?生田斗真看著老虎的背脊,等待這句話的下文,卻只等來平穩沉緩的呼吸聲。
斗真忍不住嗅了嗅自己的衣袖,只聞到溫存的薰衣香氣。
4.
翌日午後,陰陽師再度換上淨衣,準備出門,山下果真不打算隨他同去,一個人在庭院裡踢毬玩兒。及至他踏出本門前,又給叫住了:「斗真。」
喚的僅僅是名字,更沒有加上大人兩字。平日友人這般相稱他倒也聽慣了,可家中恆常只有兩人在,這頭白虎又頗端架子,言語間極少喚他名姓。或許因此,生田斗真乍聞之下,居然覺得心中莫名震動。「怎麼?」
山下智久站在草地上看他,任輕風擺動衣袖,袖裡的人卻是靜定的。過了片刻,才說道:「留意別弄髒了背上衣裳。晚上我先叫珊瑚燙了酒等你,你說好不?」
陰陽師漫聲答應,走出門外,還在想這是個什麼問題,又何必忙著叫住自己呢?臉上卻不覺帶著笑,渾不像是要前往幽靈作祟之地的樣子。
車中人捲起帷簾,望見車外有童子放紙鳶,一路奔跑,其中一個手上的線在柳樹上絆住了,雁子跌在枝梢。彌生之月春光旖旎,有些什麼正在胸間騷動著,像嫩綠的柳絲在春夜裡默默抽長了。
治部卿宅中那株櫻樹卻仍未染絲毫春意。
既知作祟的是幽靈,斗真看這樹時便也覺得樹形格外陰沉了,連櫻樹所在的屋角都令人倍感陰涼。近處的圍牆上,爬滿了細密的苔蘚,遠看好像朦朧的幽影。
陰陽師仍然看不見幽靈。即使再三持咒召喚,也沒目睹什麼年輕的女子形影。這一日,宣明大人又召了幾名僕役來,大膽的一個當先揮著短斧上前砍樹,斧刃才觸及樹皮,便倒捲了起來,生生變成一件廢鐵,人也跌在地上,昏死過去。餘下的人看了都瞠目結舌,不敢趨前一試。
生田斗真納悶起來:山下既說作祟的是女子幽靈,為何櫻樹會有此效驗?他仔細打量那棵樹,確知其上並無結界,也沒有什麼詛咒,但是,總有一縷難以排遣的寒氣圍繞周遭,猶如蔽日的樹蔭一般。
然而這株樹只是伸著光禿禿的枝枒,別說樹蔭了,上頭一片嫩葉也不見。
他退後兩步,背靠上那道牆,忽然想起白虎的叮嚀,趕緊轉過身,拿袚串輕拍淨衣後背。這一轉身,面向圍牆,斗真才留意到牆頂拱起一道弧形,像是築牆後被地底伸展的樹根頂起的樣子。
那麼,樹應當植於此牆砌成之後,亦即晚於宅邸落成之時。那也沒什麼出奇。哪家的庭院植栽不是晚於屋宇落成時呢?
陰陽師搔了搔額間,幽靈遲遲不肯現身,惦記這些也沒用。難不成像山下說的那樣,去東大寺找和尚來誦經超度才是正途?
想起白虎那一見幽靈即逃的魄力,他幾乎笑了出來,頰上微現酒渦。
山下昨天還說了什麼?嗯,他可不是害怕,是一向都討厭那玩意兒。還有呢?
……糾纏住了,還有令人不愉快的氣味。
糾纏住了。生田斗真想起方才所見的景象,那糾纏在柳梢上的風箏線。
他拿出檜扇掩住鼻端。
果然,細想下去很令人不愉快哪。
枯坐在一旁,看著陰陽師大人時而臉現微笑、時而若有所思的雜役們,總算等來了吩咐。
「我問過你們家大人了,大人允許掘地。」
鏟子和尖嘴鋤看來比斧頭命硬,順利崛起泥土,沒有遇上怪事。只是,黃昏前,他們把櫻樹周遭挖了個遍,挖出一道溝來,卻什麼也沒發現,除了樹根。
與他預料的不同,樹根上乾乾淨淨的。
生田斗真只得命雜役把土給填回去,心中頗覺歉然。天一旦黑了,陰盛而陽衰,就不方便再做什麼,況且家中還有人熱著酒等他回去。
他望向牆外那片被晚霞染紅的天際,忽然明白過來自己錯在何處。
「請大人今晚早點安歇,我明日會再來。」他向宣明大人的童子說完,躬身告辭。
5.
回到樋口小路宅院,山下果然讓式神燙了酒等著。誰也沒提起式部卿大人家裡的事,喝了幾盅便早早睡下。
待得次日,生田斗真下了朝,也不歸宅,讓牛車直驅京北。
這一回,他把雜役帶到牆外,指向那拱起的牆根週遭,畫出半圈二尺見方的圓。「掘這兒的土。」
眾人雖不明所以,但陰陽師大人既然這麼說,便依言挖起路面來。這一回,才挖了兩盞茶時分,便有人停下鏟子。
延伸至牆外的櫻樹樹根上,纏繞著漆黑細密的、絲線般的東西,柔韌已極,用尖鋤也鋤不斷。「看著像是……女人的頭髮哪。」一名雜工說。其他人沉默下來。
──「糾纏住了,還有令人不愉快的氣味。」
果真如他所說,生田斗真嘆了口氣。
再往下挖三尺,總算掘出一具白骨。骷髏空洞的眼眶望著櫻樹枝枒間的天空,生田斗真跟著抬頭看了眼明朗的天際,心頭卻頓生陰霾。
白骨身周的衣裳還未爛盡,尚可看出,衣料是平織的粗染棉布,並非身份高貴的女子衣著,但棉布旁還有一塊深色的破爛緞布。由於年深月久,骸骨簡直一碰便散了,只有頭顱上的髮絲如藤蔓般牢牢纏著分岔的樹根,想完全掘出,只能將連著的樹根一併切斷。此外,骷髏的指骨彎曲,手裡抓著一把黑土。
宣明大人看著草蓆上那副掘出的骨骸。「……怎麼會呢?」他的面色慘白,連連搖頭。「莫不是有人為了詛咒,特意將這具屍骸埋在宅邸牆外?」
「恐怕實情並非如此。」生田低頭察看,「我想這骸骨原本是埋在宅邸內的,卻隨著櫻樹長大,被樹根推到牆外來了。」
「這……」大約是想到院落內曾經埋有屍首,式部卿大人感到不寒而慄,說話的聲音也不大平穩。
陰陽師拿紱串撥開指骨間的土,「啊,這是……」砂土裡攙雜著小小的深色種子,不細看不會察覺。「──唐胡麻。」
「是那個……女人抹頭髮的油,唐胡麻籽?我曾在母親妝奩中見過」宣明大人問道。他們同時看向纏著濃密黑髮的破碎樹根。
「不,我想這是……」生田看著那塊殘缺緞布上深黑色的污漬,那是陳舊的血漬。「流產用的唐胡麻籽。」
「啊──」原本面色就慘淡的宅邸主人,臉上更無人色。「難道說……是,阿玉姊姊……」
「大人先莫妄自猜測。」生田斗真示意僮僕將式部卿大人攙入屋內,讓雜役將掘出的骸骨納入方才購來的棺柩之中。
奇怪地,既沒有腐朽也沒有發芽的唐胡麻種子,從森森白骨的指間崩落。
「族中醜事,本應不足為外人道……」陰陽師無法阻止宣明大人向他訴說。「但是,若不說個明白,恐怕這事難以了結。」
「我今日出了宅邸,便從未聽聞大人家事。」生田斗真低頭說。
「那副骸骨,大概是我祖母的使婢,名叫阿玉。我小時候,十分喜歡她……當然,她那時相當年輕,大概只有十來歲吧。後來……她被責打了一頓,關在倉庫裡。我哥哥曾經想放她出去,後來也給父親軟禁在屋裡了。再後來……他們說阿玉跑了,我再沒有見過她……」
生田斗真沉默著,看著屋內裊裊的白檀香霧。格子窗外漏進的光,照亮了老屋裡懸浮的煙塵,舊事般朦朧。
「長大些以後回想起這段事,我還以為……當年阿玉是和哥哥有什麼哪。卻原來──」
──若這是詛咒,則受詛咒的,是主母的孩子。
生田打斷他尚未說出口的話。「起出的骨骸刻下便送出城去安葬了,請大人好好歇息,我過幾日再來叨擾。」
糾纏住這座宅邸的,嫉妒、秘密、慾念,氣味果然令人非常不愉快,如同遲遲不腐爛的漆黑長髮,如同劇毒的唐胡麻。
「回樋口小路去,」陰陽師逕直乘上牛車。「走得快些。」
啊,在亟需滌清餘味的此刻,他只想回去,去見他。
6.
主人剛落座,石楠端上今春的新茶來,他捧起茶碗,感覺有人從廊上走近,腳步輕盈無聲,不愧是大貓哪。
他本以為這隻貓會責問自己是不是後悔接下這趟差事,以便大肆發表討厭幽靈的高見;沒想到,山下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解決了?那太好了。」說完,也在廊上坐下來。
「你那天,不過看了那幽靈一眼,便通曉了事情的始末?」想了又想,陰陽師忍不住問。
斜倚在渡廊欄杆上的人看著他,眼神裡彷彿有些悲傷。「我說過,那種東西對我而言,實在難以明瞭。我跟大人不同,覺得探究背後事件的始末沒有助益。」
「但是你……不也說過,這事有教人不愉快的氣味;又說,有什麼糾纏住了。」生田斗真將茶杯放回桐木托盤上,「若不是想起你那句話,我還沒能明白過來呢。原來是長髮和櫻樹的根糾纏在一起。」因此才能掘出作祟的怨靈的遺骨來。
「原來你是說那個?」山下智久點點頭,「頭髮和櫻樹,還有股唐胡麻令人不快的氣味,一聞就明白了。」
「連唐胡麻都能聞出來……」還真不愧是貓來著。斗真皺起眉頭,「那麼,你說的『氣味』,原來真是氣味啊。」
「也有那樣的意思。」故弄玄虛的白虎應答道。
「怎麼不早說呢,如此一來讓我多費了許多功夫。」生田大人念叨起來。「真是麻煩,如果前日就把事情解決了,今天就能早早躺在家中吃糕點,省下往來奔波的徒勞……」
「這不是十分公平麼?」山下提起茶壺,往托盤上的杯子注入茶湯。
「嗯?」
「大人有大人不明白的事,我也有我的。」
生田大人看著童子打扮的白虎君,以他方才用過的茶碗喝茶,分不清令自己心緒不定的,究竟是這傢伙喝茶的坦然姿態,還是他說的話。
「你不明白……什麼?」
捧著茶碗的人咂咂嘴,「不明白茶到底有什麼好喝的。」不等他反駁,又說:「也不明白,那女子既然懷著主人的胎兒,為何卻被毒殺,葬身於宅邸內?又何以懷著怨念,執著至今呢?」看臉上表情,這後半段提問似乎是認真的。
「那是……」生田斗真想向他解釋,卻發現難以解釋。「毒殺或許並非下手之人的本意,否則,大可棄屍荒野,而不會將其埋葬於宅邸庭院中……原因約莫是,她腹中的胎兒,在某些人眼中,不應當降生於世。」
「何以如此?」山下直視著他。「宣明大人自己不也是……那位卿家大人的子嗣?」
「那當然不同……宣明大人可是正妻所生。而那位女性只是……」
「一介婢僕是嗎?」白虎所化之人轉過頭,望著廊下嫩綠的草尖。
「公卿家的婚緣之事,極講究門第。就算沒有懷孕的醜事,這樣身份的女子,也不可能如願嫁予和自己兩情相悅的卿家長男。或許因此,她才會……」
糾纏住了。
「就是這個不明白。」山下說。
「嗯?」
「難道你也這麼想?倘若有朝一日你鍾情於……與自己身份不相稱的……人……卻不能與之……長相左右……你也無所謂嗎?」山下智久越說越遲疑,臉上並且露出不慎咬了顆酸桑葚的表情。
「怎麼扯到我身上了?我可沒說那是我的意思。」生田斗真倒撇清得飛快,差點咬住舌頭。
兩人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山下說:「倒是那個,我似乎懂了。」
「什麼?」
「嫉妒。」
生田斗真不敢轉頭看他,也不知道該回什麼。其實,有些事,他比這隻貓懂得更早、想得更多。
「我剛剛想到大人你來日會跟鍾情之人結婚,心裡真難受,滋味比見了幽靈還糟。」大貓嘆了口長氣。「這個就是嫉妒麼?」
「……不是的。」他依然沒有轉頭,盡量鎮定地說:「你只是想不慣罷了。」
又是片刻沉默。
「是什麼都無所謂,」山下智久站起來,「反正,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們的約定之期必然屆至了,誰知道呢。哎,天要黑了,我去拿燈油來。」
這種事叫藤花來不就可以了嗎?雖然這麼想,生田斗真並沒有叫住他。
他只是,悄悄地拿起白虎留下的茶碗,仰頭將碗底那抹濃綠的殘茶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