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秋日遲遲,長草泛黃的葉尖幾乎蓋住了剛冒出碎花的石蕗,宅邸的主人方自小寐中甦醒,還臥在向庭的簷廊上發呆。
或許是大病初癒之故,近日總做相似的夢。按理說,須依夢境決定出行時應該規避的方位,以解災厄,不過這位陰陽寮中人連占夢之事都疏懶了,反正不出門。
穿著家常狩衣的生田斗真望著被屋瓦割開的那方澄澈青空。天空的盡處,帶了點日暮的徵兆。
樋口小路上傳來車輪聲響。然後是守門童子的應答聲。
「我還病著呢,不見客。」他拉長了聲音說。
「還能這樣說話,想必是大好了。」松本潤一邊發話,一邊踏上渡廊前階。「……知道你病了,可總得有人做事吧,怎麼任憑庭院荒涼成這副樣子。」
陰陽師也不起身,只是別過頭,看向長出茂密雜草的院落。
不知怎麼的,有點懷念。
「哎,你該不會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吧?」友人皺著眉頭問。
屋主便不甘不願地坐起來,一名侍女自障子門內走出,在廊上安放坐褥。
「知道你大概還不能飲酒,今日帶了茶來。」松本潤說道。隨侍而來的童子這才把桐木盒子裡的茶具拿出來,在風爐裡生火。
「喔。」屋主隨口應和。
左大臣深深看了他一眼。「看來這次橫山倒沒說謊,你真是病了。大半個月沒上朝,他們還說──你一連睡了十天呢。」
「似乎如此。」生田斗真不甚在意地說。
「……你整整睡了十天?」松本潤直起腰桿,高聲問。
「不知道。」斗真仍然像在說別人的事。「我不記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滿月過後的事了。」
「怪了,」松本潤由衷地說。「這陣子怪事尤其多。橫山大人可曾跟你說,前月雨夜──就是巨椋池恢復的那天夜裡,延曆寺又遭雷擊,結果那一整山的和尚全不知不覺,竟一齊睡到錯過了晨誦時分,也沒人值更撞鐘。」
「還真是奇怪啊……」屋主順著友人的話發出感慨,但語調神態卻很平淡。
「這件事,橫山裕竟沒告訴你?」
「好像說了,又好像沒說。」生田斗真搖搖頭。「我忘了。」
松本潤看看他,噤口不語。過了一會兒,童子呈上茶湯,他才繼續說道:「提到延曆寺,最近還有樁新聞,雖然談不上怪異,卻頗令人費解。」
「怎麼?」
「和泉院宮那位大人,忽然辭去俗別當一職,離開了京城。」
「離開……京城?」這回,陰陽師的語氣中總算多了些起伏。
「嗯,聽說是遷回奈良的本家去了。大家都在議論,不知堂本大人此舉是否與寺中異象有關。總之,可以肯定的是,自從那位大人離京之後,叡山或京畿皆再無怪事傳出。」
「是這樣嗎?」
「……這不該是由你問我吧?生田大人。只是生了場病,該不會連陰陽法式都忘光了吧。」左大臣語畢,見友人並未露出微笑,臉上的笑意隨即褪去。
這下可真是有些奇怪了。他將空茶碗放下。
一名童子抱壺上前,低身斟上茶湯。
松本潤斜過眼光看著身旁友人,但見生田斗真捧著粟色茶碗,凝望著碗中濃綠的茶湯表面,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知怎地,左大臣感到有些不安。他抬頭望向荒蕪的院落,夕暮將至,附近傳來暮鴉的鳴叫,有幾分刺耳。
「啊。」他想起來,「你那隻貓呢,怎麼不見了?」
「貓?好端端的在屋子裡呢。」生田斗真指著身後的障子門。
松本潤看著紙門,一旁的童子便趨前將門拉開了。
裡間果然站著一隻白貓。他沒來由地鬆了口氣。「喂,貓大人,雖然今天沒有酒。不過,有玉露可喝哪。」他向白貓招手。
貓好似聽得懂話語那般,踏著輕靈的腳步跑來。松本潤正要叫童子多倒一杯茶,話到喉頭卻又停住了。他低頭看著在自己腳邊磨蹭打轉的那隻乖順的白貓。
「你的貓呢,斗真?」他轉過身。
「松本大人,你幾時傻了呀。我的貓不就在這兒嗎?」陰陽師笑著回答,好像渾然不知自己臉上帶有淚痕。
78.
松本潤彎下腰,忽然抓住那貓的後頸,白貓被扯著頸子抱起來,伸出前爪對著空中搔抓,並且發出微弱的咪嗚聲。
順了順毛,他伸手撫摸懷中白貓的背脊,貓兒便埋首於臂彎中,絲毫不見往昔來訪時那劍拔弩張的姿態。「儘管長得很像,不過,這隻不是你的貓。」松本潤斷言道,「你那隻貓居然懂得喝酒,能聽人話,絕不會跟旁人撒嬌。」
「……是嗎?你說的可不像貓,像妖怪。」貓的主人忽然察覺臉上有涼意,伸袖胡亂擦了擦。「貓不都是一樣的麼。」
「你這是怎麼了?」左大臣看著恍惚的友人,近乎氣惱地豎起眉毛。白貓察知事態不妙,輕輕自他手中掙脫,從廊上跳進庭院裡,追著長草間的小飛蟲去了。
「醒來之後,我好像……忘了許多事。」生田斗真不慍不火地說。
「什麼意思?你忘了什麼?」松本潤關切地問,方才的怒氣像秋日的熱氣一樣,很快便消退了。
「不知道。」斗真無甚滋味似地將那碗玉露一飲而盡。「只是,去回想的話,生平諸事就好像……被蠹蟲蛀壞的書卷,到處有許多闕漏,連綴起來也不成文章……」
松本潤揚起眉,「你該不會其實忘了我是誰吧?」
「松本大人,諱潤,官拜左大臣。是我諫友之一。」斗真看著他,一臉正經。「這個我當然沒忘,和陰陽法例一樣記得牢牢地,也還能記起很多次到你宅邸裡喝酒的事。不過,有些事就……」
「想不起來?」
「模模糊糊地,硬要去想,頭就痛。」陰陽師坦白道。
「像是什麼事呢?」左大臣偏著頭,似乎頗感困擾。
「嗯。」斗真擱下茶碗,轉過身,對著手邊的矮几比畫著,「前天像這樣子,拿出雙陸棋盤來,朦朧間似乎記得也曾和人在秋日廊下對弈,要回想棋局時……」他搖搖頭,「又什麼也想不起來,也忘了是和誰一起下的棋。」
松本潤沉默著。他想起自己曾懷疑過這宅子裡另有神秘的東西存在,那個在客人來訪時驟然消失於棋案彼端的人。
生田斗真也沉默著。他略過沒提的是,自己尚能勉強記起執黑子的那隻手,蜜色肌膚,指節分明的男子的手,和袖口裡瞢昧的暗影。
「還有,剛剛說起和泉院宮那位大人,我隱約覺得和什麼事有關,卻又記不清楚……」
「或許是病癒不久的緣故吧。但,怎麼會……你連自家愛貓的事都不記得了?」
「我有隻貓當然是記得的。」斗真辯駁道,「也記得彷彿從寄住在土御門宅院的時候便時時得餵牠。不過,很奇怪……有件事不曉得你知道嗎?」他略略壓低了聲音,好像有幾分不好意思。
「什麼?」松本潤隨著他的視線,望向傍晚昏茫庭院中的白貓。
「──貓的名字。這隻貓,總得有個名字才對罷。」
松本大人用古怪的眼神望著他。「我曾經問過幾次,但你說貓就是貓,沒有什麼名字。」
「欸──?」生田斗真捧著下巴,「難道叫『貓』嗎?」
松本潤嘆了口無聲的氣。「我看你還是在家多休養一陣子,別心急,或許過幾天便好了。我若得空會再過來看看。你可有什麼想吃的?」
友人偕同隨從離開了。樋口小路宅邸裡又恢復了安靜。屋主像先前那樣躺在簷廊上,望著綴滿星星的天空。
這裡往常也是如此安靜嗎?他連這個也想不起來。
覺得有點寂寞。
玩累了的白貓躍上木地板,正好踩在斗真的衣袖上,留下帶著泥土的貓腳印。
「壞蛋。」他坐起來,拍了拍袖子,不知為何又落下淚來。
近日總是這樣。時哭時笑,由不得自己。
日復一日,從相同的夢開始。夢裡,有黑黝黝的神像,他不記得在何處見過,卻又認得那神態各異的三頭六臂本尊。
──毘沙門天、弁才天、大黑天……
「貓?你叫『貓』嗎?」他伸手輕觸白貓濕潤的鼻子。「剛才,松本大人說,你不是我的貓哪。」
白貓在他懷裡叫了一聲,意味不明。背上潔白的毛皮,被微微染溼了。
渾圓的淚珠凝結在光潤的被毛上,宛如……
宛如夜露。
78.
夜太靜了,靜到極處時,聽來反而是擾攘的。鈴蟲的鳴聲、風經過門縫響起的雜沓拍子,讓屋子顯得更空;庭院裡的桂木抖落紅葉,每片葉子落地時,都能激起回音。
中夜未至,生田斗真便醒了。他先伸長了手臂在鋪被外摸索,當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地板時,才愕然睜開雙眼。
他伸手,想要找些什麼呢?
想不起來,但記憶卻還殘留在軀殼內側。
他索性起身,點起了燈,不過如此簡單的舉措做來竟也有些陌生。
那麼,往日是誰為他的寢所點亮燈火?那些沉默的式神侍女嗎?
打開寢所妻戶,屋瓦上流淌的月光映著簷下那枚草編小籠的影子,隨風緩緩打轉。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學著作過這樣的東西。
倘若物品能夠言語,他有許多話想問它們。問誰編了那枚草籠,問牛車還曾經乘載過誰,問棋子在誰的指間停留過……
物自無言。
他在簷廊上坐下,舉目回望。屋內燈火盡處,衾枕堆起的暗影看起來頗有幾分撩撥之意,凝眸時,有痛楚般的破碎畫面掃過眼底。誰曾經和他一同弄亂過那席鋪被呢?
揉皺的綾羅鋪展於身下,手指梳過細密黑髮,肌膚密合相依的觸感,舌尖舔舐過的血腥味……這些難道都是他病中的妄念?
如同那些揮之不去的夢。
黑暗的佛堂,背著光的本尊塑像:毘沙門天、弁才天、大黑天。
大黑天。
「黑天大人──」生田斗真聽見自己低聲呼喚,但不知道在夢裡究竟向黑天大人祈求了什麼,夢總是斷在這裡。
正發怔間,有溫軟的毛皮蹭過他的肘彎,陰陽師屏息轉頭,看見貓醒了,走上簷廊來對主人撒嬌。
他原本在期待什麼呢?
「糟糕了,」生田斗真一把抱起白貓,輕聲說。「我好像……真的忘了你的名字。你會生氣嗎?」
貓當然沒有答話,只是牢牢盯著他看,黑暗中,那雙瞳仁漆黑而渾圓,非常美麗。
他肯定見過同樣美麗的眼睛、同樣堅定的凝視。
但……那是誰?
貓忽然自他懷中掙脫,生田斗真背轉過身,聽見本門方向傳來搔動障子門扇的聲響。
「是誰?」他很快站起來,打開寢所門,不顧腳下僅著布襪,徑直往前門走去。急促的心跳蓋過了夜裡的雜音。
門外無人應答,守門的童子也並未警醒。斗真猛然打開渡廊前那扇門,廊上亦空無一人,紙門上什麼印跡也沒有。他嘆了口氣,正要把門關上時,只見白貓跟了出來,跳到渡廊上,伸出前爪在掏一件什麼東西──一枚圓球在貓爪下滴溜溜地滾動,發出輕脆悅耳的聲響。
陰陽師拎起貓,彎腰拾起那顆銅鈴,同時看見渡廊邊沿那兩枚古怪的小巧腳印,似貓而非,看來竟像是狸貓踏出來的。可平安京中,又怎麼會有狸子出沒呢?
緋衣侍女悄然走出,在主人身後點上燈。
生田斗真就著燈光,審視自己掌心上那枚黃澄澄的銅鈴,銅鈴上穿著一條有點髒的白棉繩,棉繩兩端像是使勁扯開的,線頭都絮了;再仔細瞧,鈴鐺上刻得有字。
──『比叡山 延曆寺』。
80.
生田家的牛車行至叡山參道前時,天色尚未亮,朝霧瀰漫於山間,猶如貴婦人出行時所戴幕笠下的紗幔。
「在這裡等我就可以了。」陰陽師下了牛車,如是對車夫吩咐。
參道石階有些溼滑,生田斗真獨自緩步上行,舉目四顧,覺得眼前景色既熟悉又陌生,彷彿前生造訪過,又或是夢中風景。
走到參道當中的緩坡時,似乎感到異樣,他忽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右側林間。
果不其然,有個穿著香色衣裳的秀麗少年站在兩棵杉木之間,睜眼望著他。面目是陌生的,卻又莫名地令他感到親切。
「你是……延曆寺裡的侍童嗎?」斗真開口。
那少年卻搖了搖頭,露出不知是傷心抑或擔憂的神色。「原來大人連我們都忘了?」
「……你們?」如此聽來,他似乎還有同伴。生田斗真正要追問,少年卻轉身奔入林間,消失於薄霧中。
奇怪的孩子。
生田斗真眺望參道上方,延曆寺的山門正巍然立於坡頂。此時,有細霧染溼了眼角,他不得不以衣袖拭去臉上的水滴。
感覺腳步從未如是鈍重。
山門之側,知客僧看見身著淨衣的陰陽師清晨來訪,不免有些吃驚。
「請大人在此稍候……」
「不必打擾大僧正了,」斗真攔住那僧人,「今日來是私人拜謁,請帶我到大黑堂去。」
出門前生田斗真特意翻閱過典籍,知道延曆寺大黑堂中供奉著最澄大師祀立的三面大黑天本尊。
兩個小僧打開大黑堂木門,看見佛壇上的神像形狀時,他幾乎不能動彈。
左右為毘沙門天、弁才天,正中是大黑天,一如夢中所見。只是此時正值黎明,大黑堂內比夢中明亮,能看清黑天大人的怒目伏魔姿態,反倒沒有夢中的剪影那般令人怖懼。
待那兩名僧人離去,將堂門掩上,生田斗真才低聲說話。
「黑天大人,」他複述夢中的言語。「在下乃陰陽寮中人。不知是否曾向大人有所祈求──如我夢中所見為真,那麼,我似乎忘了很多事……」
一席話問完,斗真凝視著壇上的三頭六臂金身。自然,木雕金漆的本尊沒有任何回應。
他幾乎失笑。自己究竟想知道什麼?怎麼會想到來問黑天大人呢?
陰陽師自懷中取出那枚黃銅鈴鐺,恭敬地供在佛壇前。「這個,似乎是貴寺之物,不知為何出現在寒舍之中……」說話間,他聽到另一道聲音。
『黑天大人──』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一如夢中所聞。他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如一具剪去牽線的淨琉璃人偶,輕輕跪倒在堂中的蒲團上。
『──他是應大人之命,鎮守於京西的。如今──』誰?自己說的這又是誰?
『──即便要我捨去此身──』
『──求大人讓他甦醒──』
『──焚其身者,乃三昧之業火……本不應受其害,只因俗世塵緣染身──』另一個聲音在生田耳邊轟隆隆地響起,彷如雷鳴。
『──捨身無益,唯有斬去俗念與因緣──』
『──無論斬或不斬,都要受愛別離之苦──』
『──請黑天大人斬卻。』他再次聽見自己的聲音,決斷地。
然後,便復歸於寂靜。
生田斗真抬起頭,望著三面大黑天本尊手中的劍,斬去我執之劍。
斬不斷愛別離苦。
「我所遺忘的,正是我向大人所求的,是嗎?」他笑了,笑得格外苦澀。
佛壇上依舊沒有回答,持劍的黑天大人始終對著虛空,怒目而視。
81.
陰陽師下山前,謝絕了知客送行的提議,只接過僧人遞上的一把素淨紙傘。
霧散去了,墨灰的山中飄著細雨,石階上的青苔彷彿更綠了幾分,來時在林間窺探的那少年早已不見蹤跡。
頭不疼了,但他的腳步輕得像能浮在水上。泛著濕氣的風吹進淨衣衣袖裡,鼓起衣裳,好像也吹進他空落落的身體裡,如果一步踏錯,或許會悄然跌碎在這蜿蜒的山道上。
「回樋口小路。」生田斗真走下參道,向車夫吩咐了這麼一句,再沒開口。
抵達家宅,他本無心再多想什麼,打算進寢所悶頭大睡一場。收起紙傘踏上渡廊,卻先為眼前所見吃了一驚。
「光顯,」斗真叫喚守門童子。「我不在時可有人來過家裡?」
童子一臉迷惘,「大人,沒人來。現在正是朝議的時候呢。」正經客人自然都是下朝之後才會來的。
生田斗真除去革履,繞過廊上那散落的書卷,快步走向屋內。書房裡的經卷典籍全收拾得整整齊齊,和他離去前沒有兩樣,只除了攤在廊上那幅捲軸──
山陽道全覽圖卷。
他踱回廊上,彎腰看著地上那捲圖。
是誰闖進宅院裡,只拿出這捲軸,還把圖攤在渡廊上?
奇怪。
生田斗真看著泛黃的捲軸末端,那隻盤踞於山陽道盡頭,威風凜凜的白色老虎伸出單爪,感覺雨水從眼眶裡漫溢出來。
為什麼?闕漏的字句像水珠般滾落,卻接不住,用線也串不起來──
金屬兌位,於時為秋,是主西方。白虎主西。
九虎者天一之守於西方史者……這話並不是陰陽道書上記載的,他是打哪兒聽來的?
──他是應大人之命,鎮守於京西的。
京西。山陽道正在京西。
兩行雨水濺在書卷邊沿,秋風颼颼地刮起來,畏寒的貓從院落裡躍上渡廊,跳進主人懷裡。
「是他嗎?」白貓的主人輕聲問。「啊……你不知道的。」
這隻不是你的貓。
白虎,白貓?
斗真凝視著貓新月似的細長瞳眸。「那你又是誰?」貓像受了驚嚇,立著尾巴從他臂彎中跳出去,遁入昏暗的內室。
屋角,一團小絨球見貓離開了,靜靜滾到牆邊,從圍籬缺口中鑽了出去。
「駕車,我要出城,到山陽道上去。」
聽見主人如此說,生田家的車夫這回卻一反常態地遲疑了。「那個,大人是說……山陽道?」
陰陽師解釋道:「我可沒說要到攝津還是播磨國去,只是想到畿內的道口上看看。」
聽了這話,車夫的臉色絲毫不見舒展。「大人,因您病了幾日,恐怕還不知道近日山陽道上出了些怪事。」
「怪事?」生田斗真睜大了雙眼,抿著唇。「什麼怪事?」他正愁沒個名義上山陽道去呢。
主人真不愧是名滿京城的陰陽師,聽見怪異之事時竟然露出驚喜表情,車夫想。「……那個,我也是聽諸位大人的車夫轉述的。」
說是有羅剎鬼出沒於山陽道口,道上每夜都有人遭殃,清晨發現的亡者屍體殘破不全,甚至無從分辨其身份。
「出了這麼大的事,橫山大人怎麼一字未提?」
「他們說,奇怪的是,京內及道上諸國官府都沒接到有人失蹤的消息。」車夫據實以告。
有死屍,卻無人失蹤?「……說不定是有人四處挖墳?也未必是什麼鬼怪。」
車夫聽了這話,還兀自發顫,又聽大人說道:「去備車罷。」只得勉強挪動腳步。
牛車往京南走,過了東大寺,轉九條大路往西行出城。生田斗真出身北國,又自少年時代便長住京畿,山陽道的景色對他而言自是陌生的。但他又覺得這陌生風景之中,彷彿飄散著一縷令人懷念的氣息。
牛車在一道緩坡前停下。「大人,前面是山道。這頭牛恐怕上不去……」不等主人揭起車簾詢問,車夫連忙說道。
「不妨事。我下車去看看就好。」
他走下車,一枚紅葉飄落於車轍前,與正緩緩沈落於山巒背後的夕陽色澤相彷彿。
82.
日暮將至時分,雲收雨歇,紅葉披離的驛道上車馬稀疏,陰陽師的那襲淨衣猶如金碧山水裡的一抹留白。
與他擦身而過的馬蹄聲遠去,林間惟聞螽斯與晚蟬的鳴聲,但除此之外,生田斗真總覺得哪裡有人正凝視著自己。那是他要找的那個人嗎?
山路上光線逐漸黯淡。他沒有停下腳步。
行至半山間時,陰影裡隱約傳來騷動。他不得不屏住氣息細聽。
那陣騷動卻沒有要隱藏行跡的樣子。「嘿嘿,在京城外還穿這身惹眼白衣的,難道是陰陽師大人嗎?」
斗真停步,轉過身,「什麼人?」雜樹林裡有兩個髒兮兮的影子冒出來,只有眼白閃閃發亮,但那四隻眼睛看起來就像夜行的野獸。
「好像當真是位京城裡來的大人。」野獸以人語說,除了眼白,還露出明晃晃的牙齒,和手上的尖刀。
盜賊。生田斗真摸了摸腰間,他出城竟忘了帶刀;或者說,他根本沒想到要帶刀,腰間只有紙垂祓串,若是碰上妖怪還能對付,對盜賊就無計可施了。
「這裡可不是大人這樣的人該來的地方……」山賊的身手也像四隻腳的野獸一樣快捷,一下子便欺近他身旁,他正打算伸手掏出身上僅有的錢,忽然有人自背後遮住了他的眼睛。「這裡不是大人該來的地方。」聲音沉緩。
黑暗中,傳來絕望的吶喊,濃烈的血腥味撲鼻,皮膚似乎也濺上了溫熱的液體。
說也奇怪,打從遇到山賊開始,生田斗真一點都不害怕。
「不要看。」感覺到他想移開眼上的遮蔽,那人按住他的肩,讓他轉過身。
陰陽師睜開雙眼。
在此之前,他只知道自己佚失了某些記憶,或許遺忘了某個人,但難以想像自己究竟忘掉了什麼。
如果,是這個人的話,無怪乎遺忘了會令人那般難受。
斗真望著那雙美麗的眼睛,直到那眉眼輪廓全模糊在一片水光裡。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生田大人。」他本想伸手擦去對方臉上的淚水,但見手上全是血污,只得縮回爪子,拎起斗真的淨衣衣袖,在他眼角下輕輕按了按。「你全忘了,對不對?」
「……你是誰?」
身著古怪的白底玄紋闕腋袍,卻又只穿上了一邊袖子,露出半件單衣的人先是沉默著,又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個回答會很長,大人真的想聽麼?」
就在這裡聽上一輩子也可以,但他沒有這麼說。「你的名字很長?」生田斗真仍然望著他。「跟這條山陽道一樣長?」
「我的名字跟大人的名字差不多長。」白虎所化之人輕聲說,「我是山下智久。」
83.
初升的月色輕薄如蟬翼,秋風撩起遍地血腥氣味。山下智久側過頭,風平息下來。
雲從龍,風從虎。「你是……白虎。」當然,是鎮守山陽道的那隻白虎。
眼前的人驀然消失,換作一隻貓坐在生田斗真腳邊,仰起臉看他。
「……你還是我的貓。」陰陽師想了想,「怪不得潤會說,我家裡那隻貓不是我的貓。那隻貓又是打哪兒來的?」
白貓偏著頭,似乎也不明白。
斗真抱起眼前的貓,白貓便將沾著血的爪子搭在他肩上。「那隻貓長得倒是跟你很像……該不會是你在哪裡風流過,留下來的小貓吧?」
白貓瞇細了眼睛。轉瞬間,斗真感到肩頭一重,方才的男人掛在他身上,環著他頸項的手臂陣陣輕顫著,似乎在悶聲發笑。
「我竟然不知道──大人幾時生了我的孩子?」溫暖的低語落在耳際。「那孩子跟你也像嗎?」
果然……他和這人是那種關係。斗真倒也不怎麼意外,反而奇妙地安心了下來。明明應當是陌生的,身體卻又毫無排拒感。
證明那些殘存的膚觸印記,並非子虛烏有。
他就任著山下智久掛在他脖子上,安安靜靜地。
先開口的依然是山下。「我真沒想到你會來這裡。不是什麼都忘記了麼?」斗真依然任他把鼻尖湊過去,熨貼過柔軟的臉頰。
「我家的大人變了,」爪掌按在他背脊上。「瘦了許多,怎麼話也少了。」
「……我從前話很多麼?」
「多極了。」
「都說些什麼?」
「總說我是大笨貓、說你是被我騙了,」山下順著斗真頸後未梳攏的細髮。「說……這幾日就快要下初雪了。」
「……你是大笨貓嗎?」陰陽師看著他的貓,問。
「當然不是。」白虎君豎起了眉頭,依然好看。
「你騙了我?」
「是你騙了我。」
「我怎麼會老是說『要下初雪了』那種無聊話?」
「這個嘛……大人要不要再說一次試試?」
生田斗真狐疑地看著他,不過深秋,說出這話來可真像個傻瓜。「……這幾日,就要下初雪了。」
山下智久捧住他的臉,也像小心翼翼捧著潔白輕盈的雪,雙唇疊合,呼吸放得很輕,像怕眼前一塵不染的人會因而融化。
「因為想不起來究竟忘了什麼,今早我去了趟叡山。」陰陽師將白天的經歷說了一遍。聽到渡廊上攤著的山陽道全覽圖卷時,山下笑了出聲。
「不曉得是哪一個搞的鬼。」
「……誰?」
「狸貓。」山下說,接著明白他是忘了,便停下撥動篝火的手,抬眼凝視對面的人。
安靜的時候,斗真的眼睛裡影沉沉的,即便醒著,也恍惚像在夢中。山下智久就看著這個久違的夢,低聲說:「你倦了吧。」
生田斗真搖了搖頭。「聽說最近山陽道上有怪事,那些人……」他眺望遠處漆黑的群山,想起剛才的事,「都是你殺的?」
「都是些從西國流竄到近畿之地的流匪。」鎮守山陽道之人說。
「為何會留下殘缺的屍首?」既是白虎神獸,理應能解決得更加俐落才是。
「我知道你忘了。」山下似乎答非所問。「你讓黑天大人斬卻塵緣,那也好比渡了一趟三途之川……而我被遣回山陽道上,暫時哪裡也不能去。」
「今天在大黑堂裡,我聽到了……業火……」
篝火的火光搖曳著,山下智久身上的闕腋袍在燄光的映襯下,很像一襲虎皮。「本來,那頭狐狸的業火之陣應該是困不了我的。但是我和你……」
──只因俗世塵緣染身。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找到這裡來,畢竟你把我的事都忘了。」山下垂著視線,「那麼,我想,如果山陽道上有怪異之事,陰陽寮裡總會派人過來查訪吧。」
「你哪知道他們會派我呢?」生田斗真納罕地問。
白虎所化之人微笑著看他。「要是來的是橫山大人,我就做個式神讓他帶回陰陽寮去,跟你傳話。」
「說什麼?難道是『府上白貓恐為偽物,請君速速至山陽道來領回本貓』?」陰陽師皺著眉追問。
「說……」山下頓了頓,斂起笑容。「反正現在也用不著什麼式神了,真多虧了那兩個小子,也不枉大人這一年來花在他們身上的食費。」
「你到底打算讓式神去寮裡跟我說什麼?」生田斗真湊近,大著膽子去捏老虎的臉皮。
「先說,是你要問的,可不是我自己要說的。」老虎重施故技,雖然斗真並不知曉,也覺得這話莫名有點耳熟。「你過來點,我告訴你。」
生田斗真就由著他挨近自己,在耳畔低聲細語。「說──大人你左肩胛骨下三指處有顆痣,山陽道上那個妖怪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84.
陰陽師讓那個知悉自己所有秘密的妖物把頭靠在他肩上,髮絲在頸間輕柔地搔動著,有些癢,使他因而微笑。
「回到山陽道上還不滿一個月,我卻覺得像被封在罈子裡的日子一樣長。也不知道藤花她們記不記得要換上熏衣香,大人在家每天一個人用膳會不會寂寞……」
「你又知道我是一個人用膳了?」生田斗真把聲音壓得跟山下一樣低。「平日那些朋友我可沒忘,這幾日吃飯總不是一個人。」
山下智久立刻坐正起來,離他肩膀遠遠地。「是我忘了。大人有滿朝知交,什麼時候少過飯朋酒友了?大人還是早點回京城去罷,免得有人要為你擔心。」
斗真看著他笑,病後初愈,如今心底的闕漏總算稍微補上了,這是他初次露出笑容。而這件事,他並不打算讓老虎知道。
「每天陪我吃飯的那隻貓,比你可愛多了。」他撒了個謊。
說的原來是貓。「……你十三四歲的時候也比現在可愛多了。」白虎所化之人噘著嘴說。
「是嗎?那時候是什麼樣子?」
「個子這麼矮,臉這麼圓,」大貓比劃著。「成天想著要逃曆算課,老求我幫你答卷子,又壞又愛哭──」想起那段一餐有肉一餐沒肉的日子,他是半真半假地委屈起來了。
陰陽師打斷他:「我是想問,你那時候是個什麼樣子?」
「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照鏡子。」山下智久摸了摸鼻側,好像有幾分害臊。「還不就是小孩子的模樣。」
說得也是。「有沒有這麼高?」生田斗真照樣比出他剛才比劃的高度。
「我那幾年一向比你高一些。」要是當時多點肉吃的話,現在肯定會更高。
斗真伸手順過那道微蹙的眉流,拇指按在順著他手勢闔起的眼皮上,像個盲人在讀石碑上的字,一筆一劃地,接著是小巧的耳朵,鼻樑,唇──「可惜我都忘了。」
「不要緊,從今記得就好了。」山下握住了貼在自己頰上的手腕,在他微涼的指間輕輕印下一吻。「說來真奇怪,以前天天見面的時候倒不覺得。今晚一見到你,我忽然想,你真是長成一個很好的大人了。我真高興。」
『很好的大人』放開了手,靜靜枕著大貓的腿,背著他側躺下來。「我是有點倦了──」
「在這睡一會兒?」沒等到回答,山下智久脫下外層袍裾蓋在他身上,又替他攏了攏冠帽,便不再說話。隔著布袴,他可以感覺到溫暖的水珠滴在膝蓋上。
蜜色的、指節分明的手,在他的額間髮際輕撫。生田斗真闔上眼皮,隱約記起一具琴,說不定他自己就是一具琴,曾經在這雙手底下低吟淺唱……
他微笑著睡著了。
候在山腳下的車夫,越等越是不安,只怕山中那羅剎鬼不是大人一個人能對付得來的;同時,還得留神提防山中盜匪,他就這麼瞪著眼睛枯守了一夜。等到東方天際隱隱透出藍意,一身淨衣的人影才浮現於漆黑的山道上,腳步聲驚起了幾隻棲在低枝上的野鵲。
聽見鵲鳥振翅,車夫揉了揉眼睛,看見大人頻頻轉頭往山間瞧。但那方向,除了樹林,什麼也沒有。
陰陽師大人身上的淨衣潔淨如昔,頭上的冠帽卻好像有些歪了。
車夫拍醒了牛。
「回京城去。」生田斗真說。
羅剎鬼呢?車夫狐疑地執著韁繩。
「不過是一幫山賊罷了。」陰陽師登上牛車,揭起淺青色的薄帷,依舊望著那片浸沐在黑暗中的荒山。
難道……大人竟然隻身掃蕩了山賊?就憑那榊枝祓串?
想不明白。車夫自顧自搖了搖頭,驅策牛步往日出處行進。
「你這麼快就全想起來了?」午時過後,來訪的左大臣臉上露出和車夫相似的狐疑表情。
「啊?什麼?」正在大嚼友人帶來的茶點的人抬起頭,頓了頓,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才說,「沒有。我啥也沒想起來。唉,可惜沒有酒喝……」
距他上回來,才過了兩日,這人臉色也開朗了,食慾也大好了,連酒癮都來了──未免恢復得太快。可疑。「你是怕我追問你記起些什麼來了吧?生田大人。」松本潤沉著臉說。
「跟你說了記不得。就算你追問我也答不上來。」白貓湊近,生田斗真拿筷子夾了尾魚乾餵牠。貓叼了魚,搖著尾巴跳下簷廊。
「這貓可不是你那隻貓。」松本潤想起偕貓共飲那晚,白貓小口小口啃著烤魚乾的模樣。這隻新貓姿態豪放多了。
「這個我知道。」然而他溫柔地望著在長草間吃魚乾的貓,那眼色依舊令友人不寒而慄。
「啊,真受不了。」松本潤像衣服上沾了穢物那樣,用力拍了拍衣袖,站了起來。「早知你好多了,我可不會來。你即日就會在上朝去吧?」
「嗯。」陰陽師隨便答應著,起身送客。友人見他康復了,也並不推辭。
「最後問你一句。」在本門木扉邊,松本潤又回過頭。「往昔你家裡那個童子,跟貓有沒有關係?」
「……跟貓有沒有關係呢?」生田斗真茫然地重複友人的問句,好似不明白他問的人是誰。
「罷了。我知道你不會說的。」左大臣轉身上了牛車,在風中,隱約聽見宅邸主人爽朗的笑聲,還有一句似有若無的傻話:
「……居然是童子嗎?哈哈哈……」
應命四年春,生田斗真官遷陰陽博士。
應命六年,受命任陰陽頭。此後遂不見史籍記載。時人有云其妻非人,乃妖貓也,並育有二子。又云生田氏不時暗訪京西郊野,為幽會妖物等語。此皆傳聞,不可盡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