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早朝才罷,旭日初升,陰陽寮眾官踏著殘雪步出承明門。生田斗真收起笏板,袖子裡卻掉出一樣東西,落在鋪著薄雪的石板地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和歌懷紙?該不會是昨晚翻閱後夾帶回家的。他心中納悶,快速抄起紙札,原樣藏回袖中。直到回到寮內,見四下無人,才拿出來察看。
紙作淡香之色,綴著點點細緻金箔,卻非昨日所見信箋式樣。
展開懷紙,他先認出那手清瘦的字,一字一字黑白分明,彷彿躊躇再三方才下筆,字體微微斜向一邊。
『願隨曉星墜為露,與君暫留陰陽寮。』
以老虎來說,寫得還可以。生田斗真想著,這可不是帶刀,而是位帶尾巴的歌人。他先是微笑著,忽然又斂起笑容。
暫留陰陽寮,斗真摸著紙上厚重的墨跡。這是寫反了不是麼?對山下而言,人間數十年,也不過短如夜露一瞬。曉星是曉星,天上星辰終古無變換;而露水是露水,一待日出,便消逝無蹤,不復存在。
這些事本是不能深想的,他明白,因此從來不去想。但這張薄薄的懷紙卻鋒銳如刃,硬生生戳在虛妄的泡沫上。
晨光透過窗紙,斜照著初綻的素心寒蘭。纖弱的花瓣微微顫動著,更顯得楚楚可憐。
「哎呀,這花什麼時候移進來的?大人不是吩咐過,不論晴雨,都要擺在外頭嗎?」左大臣家的侍女高聲問。
「大人昨晚忽然說了,要人放到書房裡的。」
「……因為終於開花了嗎?」侍女彎腰看著蘭花,不敢伸手去碰。
盛著寒蘭的青瓷缽穩穩地立在書案邊,蒼白的日光斜映出缽上的浮雕家紋:那並非邸內家常器物上的松葉紋,而是一朵盛開的五瓣二重櫻。
這日午後,陰陽師歸宅得特別早。
「他人在哪?」
兩隻小狸貓看著尚未換下朝服的大人像陣風似地衝進屋子裡,不覺都坐正了,生怕被刮倒似地。還來不及反問這個『他』指的是誰,又見生田斗真提著衣裾急匆匆奔入書房。
少年對望一眼,接著聽見一聲巨響。書房前的障子門唰地關上了。
「啊?!」知念睜大了眼睛。「大人他……不要緊吧?」
「我想應該……」山田話沒說完。背後又響起門被驟然推開的聲音。
探出頭的是白虎君。「你們兩個,出去玩一會兒吧。大人說請你們吃糖。」
兩隻狸子盯著他手上那幾枚閃閃發亮的銅錢,眨了眨眼睛,卻不敢貿然去接。
「……不想吃糖的話,拿去買別的也可以。」山下低頭看了看手心,「不夠嗎?」
少年們的眼睛睜得更加圓了。大人平素待他們並不小氣,給吃給住還給買點心;不過,給零花錢,那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況且,現在拿著銅錢的,是山下智久。
「不,」山田不住搖頭。「不是不夠。那個……我們可以去哪兒玩?」
「去東市……不,你們去西市逛逛吧,天黑前回來就好。」西市離家更遠些。
知念默默接過那串銅錢,剛把錢兜進衣袋裡,門便在他眼前關上了。
兩個少年正穿上鞋履準備出門,書齋的門忽又打開。
「你們兩個,尤其是知念,不准靠近大內。也別跑出城外去。」白虎君再度吩咐,他的頭髮好似比剛才蓬亂了一些。
「是。」兩個孩子也不敢多看他,穿好鞋,便逃也似地小跑步奔出本門。
這麼一路奔到朱雀大道口,他們兩人才放慢了腳步。知念侑李輕輕拍著胸口,「呼,簡直比夜裡從叡山跑下來還可怕!」
「噓!」山田涼介一把掩住他嘴,看了看四周無人注意他們,才鬆開手。「別提山上的事。」
知念渾若無事地拐了個彎,想沿著朱雀大道往北走,卻又被扯住衣袖。
「不要想!」山田低聲說。
「我保證,我們這次絕對不會被發現。」知念笑盈盈地舉著手說。
「那次是夜裡都被抓個正著。現在大白天的,我們連朱雀門都進不去!」
「那次是被白虎君抓到的。可是現在,白虎君正在家裡跟大人玩小貓打架呢!」
「……」一口氣堵上了似地,山田涼介好像想說話又說不出來,憋得耳朵都紅了,最後只轉過頭乾咳了幾聲。
「你是怎麼了?」知念伸手在他背脊上順著拍。
「我想大人他們……不是在玩小貓打架。」
「啊?!」知念停了手。「那白……山下君剛剛幹嘛要拿錢支開我們?他們想在家做什麼?」
「……我不想說。」
「為什麼?說嘛,說嘛。我一定不會說出去。」
山田考慮了片刻。「不然這樣。你跟我去西市,回來的路上我就告訴你。」
知念嘟起嘴,望了眼朱雀大道盡頭的大內宮門,又考慮一番,才不甘願地回頭往西面走。
46.
卻說,陰陽師步入書齋時,只見那隻毛皮豐厚的雪白老虎正側臥著午睡。一旁書案上還擱著用後洗過的筆,想是這傢伙拿來寫那懷紙的。
上前扯了牠鬍鬚幾下,老虎逕自沉睡,一動不動。生田斗真抽走案上那管筆,以柔軟濡濕的筆尖,在大貓的鼻頭上輕輕勾劃著。
裝睡的傢伙總算忍俊不禁,輕聲笑出來。倏忽之間,便化為人形。
那管筆雖然洗過,洗得卻不夠乾淨。山下智久的鼻尖上,微微染著幾筆淡墨。他自己瞧不見,下手的人先望著他笑了起來。
他想想,便明白過來,撩過生田斗真的衣袖,一把將鼻子擦乾淨。多虧陰陽師大人的朝服是正六品的青色,稍稍有些髒也並不顯眼。但,等大人的臉色也轉為略帶青色時,事情似乎便有些不妙了。
「你這傢伙……」生田斗真沉著聲音,低身湊近山下。山下放開手中衣袖,只微笑看他。
「大人未曾更衣,怎麼就急著來找我?」
「你……」陰陽師回想著方才歸宅途中想著要說的話,可在這人面前,卻又猶疑著說不出口了。
「大人也要午睡?」白虎所化之人似笑非笑地問道,同時伸手往生田衣帶上猛地一扯,生田斗真便跌在他身上,被仰起頭吻著。
纏綿間,帶褪衣寬,方才那支筆,不知何時被山下智久握在手上。斗真察覺時,輕軟的筆尖正沿著自己的頸側往下描。
……想必留下了墨痕。
像是知曉他心中所想,山下曼聲說:「替大人加上些花斑。」
「我可不是貓。」
「知道。」山下停筆,壓低了聲音。「我一直把你當老虎呢。」
接著,他們相互撕咬的景況,倒像極了一雙老虎。
在那筆淡墨「花斑」蔓延到胸前之際,陰陽師總算想起來,書齋外還有兩名少年在。
山下只能理好衣裳,開門吩咐那兩隻小狸子出去逛逛。
這是生田斗真第一次看見山下智久從架間書冊裡翻出銅錢來。也不知是何時藏的。
好不容易打發了小狸貓,正準備投入之際,山下的爪子再度被捉住。
他只得勉強抽身,再次叮囑他們別打混進大內裡的歪主意。
說話之間,有人拾起他扔下的筆,一邊輕輕在他腿背上畫著,一邊緩緩拆他腰後的綰結。
待本屋的障子門關上,山下智久才鬆開按住自己衣上繫帶的手,俯身狠狠壓制住方才趁隙下手的人。
生田斗真從容地撚著那管筆,在身上這人敞開的衣襟內,快速寫下幾個草字。
願隨曉星。
然後,筆觸便因兩人肌膚貼合,生生地斷了。
執筆的手鬆開了。
白晝,難免看得太分明。生田斗真閉著雙眼,收緊了雙臂,僅僅以身體去確認,如晨星般墜在他身上的人,沒有化為冰冷的夜露。
就算,就算是冰冷的也好,就算是霜雪也罷。他也要和他一起消融。
能如願嗎?
47.
「你不是說要告訴我,大人他們留在家裡做什麼來著?」手裡拿著菖蒲葉包著的糖飴串,沿著朱雀大道邊走邊吃,知念侑李忽然想起這樁事來,便回頭問。
「欸……哎。」山田涼介霎時停下腳步。看了看知念,又轉頭看看周遭。天色漸昏,市集的人潮也慢慢散去了。北邊天際湧著層層厚重的雲,像是晚點要下雪的樣子。
「喔,你不要告訴我你根本就不知道。」知念見他一副欲言又止模樣,睜大了眼睛,揮著手上的糖串說。
「不是。」山田涼介提醒自己別再往北邊看,免得再勾起這傢伙夜探大內的念頭。他又瞅了知念一眼,才低聲問:「……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啊?!」知念侑李皺起眉心,「你不說就算了。回家我自己去問大人!」說著便加快腳下步伐。
「那可不成。」山田急忙攔住他。「你不能亂問……就算問了,也千萬別說是我講的。」
「為什麼?」被擋了下來的小狸貓滿懷疑竇地說。「難道大人他們兩個……躲在家裡吃肉?」
「當然不是。」就算有殺生禁令,老虎食肉的本性可改不了;白虎君三天兩頭在宅子裡吃魚吃肉,對他們也不曾避諱過。「那個我們又不是沒看過……」山田說著,耳際卻又微微泛起半透明的薄紅色。
「你有點奇怪。」知念看著他,過了片刻,伸手搶走他手上的烤米餅。「別是吃撐了,就算吃撐了也不長個子。」
他這麼說本是有意抬槓,但山田涼介卻像是沒有聽到那樣,反使知念略為不安。
「好啦。我跟你說罷。」像是下定決心般握緊了拳頭,山田又瞧了瞧周遭,才附耳對知念侑李說。
兩名少年回到宅邸,但見廊前已生起篝火。暖間內,白虎君正倚薰籠而坐,穿著家常狩衣的大人則出乎意料地枕在他膝上,也不知真是睡著了,還是在閉目養神。
他們拉上障子門,正待問好,山下靜靜伸出食指擋在唇間。
那麼,大人真是睡了?
也許是睡著時沒有防備的緣故,山田涼介覺得,生田大人此刻看來彷彿特別地柔軟,臉龐像沒有染上色的生絹那樣溫潤,卻又微微透出淡櫻色的光。
也或許是薰籠裡的暗燄燎進了眼裡的緣故,山下智久雖然靜靜端坐著,沒有說話,眼眸裡仿若有灼燙的炭火在燒。
他便不敢多看。但一回頭,卻見知念直勾勾地盯著生田斗真,過一會兒又盯著山下智久看。山田暗自扯了扯他衣袖,他仍是不動如山。
「啊,你們回來啦。」生田斗真驀然睜開雙眼,渾若無事地坐將起來。「叫阿柳給你們上夕食吧。順便燙壺酒上來,拿兩隻杯子。」
山田點了點頭,知念仍舊使勁打量著眼前兩人,幾乎連晚飯也顧不得吃了。
「你究竟是怎麼了?」兩名少年用完膳,生田斗真終於給知念盯得渾身不自在,簡直要欽佩起天皇陛下來。「你們今天出去,可發生了什麼事?」
「他沒怎樣!」山田涼介趕緊放下飯碗代答。
知念侑李先輕輕搖頭,然後又點點頭。
山田想也沒想,便伸手摀住他嘴。生田斗真看向山田:「……你跟這孩子說了什麼?」
「我沒有。」他否認的同時,知念卻瞇著眼睛輕輕點頭。
「你放開他。」大人這麼開口,山田只得鬆開手。「知念,這小子跟你說了什麼?」
知念侑李只一勁兒地搖頭。「我答應過他的,不能說。」
這約束只守了一半,山田涼介恨恨地瞪著他。知念便刻意做出十分害怕的樣子。
「不要怕他。直說不要緊,是山田欺負你麼?」生田斗真溫言說。山下智久默默地在他杯裡斟上燙好的酒。
「那倒沒有。」知念很快說。又想了想,才小聲地接上,「那個,我可不可以問件事?」
「嗯?」生田斗真執杯看著他。一旁的山田涼介緊握雙拳,垂著頭。
「就是那個……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問……」知念侑李偏著頭,考慮再三後,還是問了出口。「白虎君什麼時候會生小貓?」
「……」生田斗真木然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啊?!」山下智久頭一次在說話時露出兩排牙齒。
山田涼介的頭垂得更低了。
「咦?」難道不是嗎?知念吃了一驚,連忙指著山田。「是他說的!他說大人跟白虎君避著我們,是在家裡做那種會生小貓的事情……」
這個不顧道義的傢伙。山田涼介此時只能從喉嚨深處發出乾乾的嗚咽聲。
生田斗真木然地看著他們,直到山下智久說:「不會生小貓的。有小貓的話,也是大人生──」
換做兩名少年訝然看向陰陽師大人,和那個被他摀住了嘴的人。
48.
是夜,陰陽師大人做了個被一窩白底帶花斑的小貓包圍的夢。醒來時,猶似夢見被妖物追趕了整夜一般,背脊上涔涔冒著冷汗。
和夢中那窩吵鬧不休的幼貓不同,家裡的兩隻小狸貓這日卻出奇地乖巧安靜。生田斗真望著默默低頭用飯的兩名少年,簡直懷疑昨晚執意陪著他們一起睡的那傢伙,暗中對他們施了什麼咒法。
「大人再拖下去,今早上朝就要遲了。」山下智久說著,從內室取出一把淺蔥色絹傘。
生田斗真望了眼窗外黑沉沉的天色,不明所以。
「黃昏前會下雨。」山下如是宣稱。
一直到正午時分,群青色的天空中依然連片雲也沒有。莫不是那隻老虎在京城裡待久了,連這點本能都失靈了吧。把傘帶進寮裡的陰陽師暗自有些疑心。
不料,午時方過,京北船岡山處便開始堆起灰色濃密的雲,不多時,便下起雨來。大內諸省官員正要返家,殿上人還能向藏人所借傘,其他人遇此驟雨,只得傳話讓牛車停在舍寮前,以便登車。但即使如此,路上仍不免弄濕了衣裳布襪,好生狼狽。
生田斗真撐著傘走出陰陽寮,隱約聽見有人議論「不愧是陰陽師啊」,心虛之餘,又有幾分得意。
就要走到御車寄處之際,一輛堂皇的牛車攔在他前面。生田斗真微微挪開傘面,正想招呼久違的好友,抬頭卻看見朱色車簾低垂,竟是太政大臣的車。
他還沒想到要開口說什麼,櫻井翔便揭開帷簾,自車上走下來。隨行侍從立刻為大臣打了把傘,行動之巧妙流暢,簡直像反覆演練過一般。
「這樣問好像有些唐突。但,生田大人今日有什麼安排嗎?」
這話大概是問他接下來有沒有事做的意思吧。生田斗真想了想,總不能告知太政大臣,今天沒有驅妖生意,可是要趕回家去餵一頭老虎和兩隻狸貓吧。「那倒沒有。」
「太好了。」從表情看來,櫻井翔這話倒不像是客套。「如果沒有妨礙你,稍後可否至舍下賞光,我有件事想請教大人。」
生田大人自然不敢說有妨礙。
太政大臣這邀請既然不是在大內裡提出的,大概無關於陰陽寮的寮務範圍。那麼,會是什麼事呢?是關於貓妖傳聞的事,或者那個採花賊真身純屬杜撰的事情洩了底?
一路上,牛車跟在櫻井家的座駕後面。生田斗真坐在牛車裡,滿肚子疑惑忐忑。
太政大臣家裡看來沒有鬧鬼嫌疑,侍女端出來的酒餚更是十分美味。酒過三巡,生田斗真已經忘了原本在擔心什麼,櫻井翔正在說上代出雲守家發生的異事。沒想到太政大臣會收集這類鄉野趣談,陰陽師也聽得津津有味。
這席話說完。櫻井沉默了片刻,喝了大半杯酒,才接著道:「老實說,就從前幾天開始,我這裡也發生了奇妙的事。」
生田斗真放下杯盞,看著眼前的太政官之首。「依我看,這宅邸並沒有問題,」他又望了簷廊外的水池一眼。「莫非,是『物怪』?」
「大人果然高明。」櫻井翔點點頭,招手喚來侍女。「讓他們拿松漪出來。」
不一會兒,一名童子走進廊上,手裡抱著用京紫色水波綾包著的一樣東西。另兩名童子在地上安好小几,他才放下東西,小心翼翼地把包袱打開。
松漪,原來是一具古琴的名字。
49.
微雨落在初春略微枯竭的池塘上,黑色的水面被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生田斗真藉著廊上油燈的光,端詳著那具古琴。雖然不懂琴,但瞧琴身的作工與色澤,和方才童子抱琴前來的架式,也知道這必然是名貴之物。
櫻井翔側身坐在琴几旁,自朱色衣袖中伸出右手。生田斗真原以為他要按上琴弦,那手指卻遲疑了一下,只停在琴軫前。
「那個,這東西可是……」陰陽師開口,他是想問這具琴上是否發生了什麼奇妙之事。
太政大臣卻答非所問:「據說是數朝前的遣唐使遠自唐國帶來的,演奏也曾得到先代上皇陛下聖聆。」
陰陽師肅然正坐起來。「那可真是難得之物。莫非,是承蒙上皇所賜?」
櫻井大臣卻隔了片刻才答道:「是的,不過轉到我手上又是另外的因緣了。」
此事看來似乎不宜追問。生田斗真默默點頭。這時,忽有閃電降臨,打亮了靜默中的首輔宅邸,雨像銀色的細絲垂掛在簷下,四周景物忽然間染上了顏色,緊接著又被吸納於夜的黑暗中。
「在下也曾見過樂器的物怪,但畢竟是破敗的樂器。」生田斗真回想起百鬼夜行隊列中那些斷弦缺角的鑼角和琵琶妖怪,大搖大擺地發出不成音律的鼓譟,沿著朱雀大道前行的壯烈模樣。
「不錯,我想這不是一般的物怪。」雷聲此時才轟隆隆地在櫻井翔的話語間響起。「我聽說,物怪乃是器物因毀敗不為人用而生的精怪。然而,這琴既完好,而且作祟的型態也不像往常所聞的物怪故事……」說到此處,他看了陰陽師一眼。
「願聞其詳。」生田斗真說。
「唔,打雷了。」山田涼介跳起來,扶著格子窗,看著屋外的雷電。
「春雷既響,將有蟲吃。」另一隻小狸子躺在地板上,仍閉著眼睛喃喃地說。
「……什麼胡說八道的。」白虎君皺著鼻樑說。「不愧是狸貓哪。既然如此,你們兩個從明天起,就自己出去捉蟲子回來吃。」
「那可不成!」山田回頭大聲抗議。
「不成也得成。沒看見大人家的米桶都快空了麼?」山下智久忍住笑,嚴肅地回他。
認真說起來,消耗米糧也是老虎的功勞大些。山田涼介不知該怎麼委婉地回嘴,想了想,「說到這個,大人現在還沒回來,沒關係嗎?」
「沒事。又不是沒帶傘,車子也沒回來。」山下朝窗外望了一眼。「肯定是跑到誰家喝酒去了。」
話才剛說完,只聽見本門方向傳來陣陣叩門聲。「大人不在家。」守門童子如此應答。
「這種天氣,怎麼還有客人哪……」山下智久不解地說。
「……這種天氣,那傻瓜總不會跑出城外去吧。我等他回來。」接著傳來的,卻是左大臣的聲音。接著,只聽見吱呀一聲,有人推開門。
兩個少年先是面面相覷,然後,照例搖身變回狸貓,竄回內室躲好。
松本潤在簷廊前停下腳步,讓隨從擦掉肩上的雨滴,低下頭,正好和妻戶門口那隻白貓四目相對。「家裡還真只有你在啊?怪了,那傻瓜跑哪去了,連你也不帶。」
白貓自然沒有回他話,只是端正地坐在原處盯著他看。
「喂,我帶了酒來。你喝酒不喝?」這話才問出口,松本潤自己笑了出來。這話倒像是相葉內大臣平常會對貓說的。
友人家的貓卻不屑這問題似地別開頭,輕輕甩了兩下尾巴。
「唷,可神氣得很。」他回過頭,「去拿兩隻杯子來。」
隨從猶疑了一下。
「兩隻杯子,」松本潤在廊上剛鋪好的座墊上坐了下來。「我跟這位……貓大人一起喝。」
50.
「事情總發生在夜裡,子時初刻時分,這琴會自然發出樂聲。」太政大臣字斟句酌地說。「當然,把家裡的人嚇了好大一跳。打開放著琴的樂所時,琴聲卻停了。一連數夜皆是如此。」
雨勢稍緩,雷聲總算停歇了。月亮從密雲裡露出小半邊輪廓,月光微微照亮庭院中被雨水打溼的石燈籠與草地,柔軟的雨絲和景物都在朦朧中泛著霧光。兩名侍女靜靜地在廊角的薰籠裡添炭火。
「在無人彈奏的狀況下,發出琴音是嗎?」生田斗真看著那具外表毫無異樣的七弦琴。「莫不是有老鼠之類的東西在樂所裡搗亂?」話說的是老鼠,但他心中想的卻是家裡那兩隻古靈精怪的狸貓。
櫻井翔搖著手,「此事絕非鼠患所致。或者大人的言下之意是,有動物精怪出沒於樂所?」他沉吟了片刻。「那也不像,因為這具琴發出的樂聲,自成曲調——不如說,是支優美的曲子。」
生田斗真此時倒有些驚訝。「演奏出……樂曲來嗎?」難怪他會認定是琴的物怪作祟了。
「老實說,一開始聽聞此事我也沒放在心上,只是家宅中騷動了幾天,傳出去總不甚妥當。所以我昨夜讓他們把琴搬進寢臥之中,看看是否能平息傳聞。」櫻井翔低頭看著那具琴,眼中似乎也映著月的霧光。「結果,子時初刻,這琴果真泠泠響了起來,聲音不大,但音色美極了,彈的是我不曾聽過的曲子。」
「連大人也不曾聽聞的曲子?」
「不錯。」太政大臣抬起頭看著陰陽師。「是從未聽過的曲子,當然,古琴源自唐國,那兒的曲譜太多了,若是唐曲,我極有可能沒聽過。但是……總覺得,那音律感覺也不太像是唐曲。」
生田斗真完全聽不明白,只是連連點頭。見對方猶豫,便趕緊追問:「也不像唐曲,怎麼說呢?」
櫻井翔忽然重執酒杯,又喝了一口,才說:「總覺得,那曲調彷彿有幾分像伊予地方的歌謠……我也不是很確定。」
侍從依照吩咐,在兩隻酒盞裡斟上左大臣攜來的佳釀,放在矮几上。
松本潤先將一隻杯子挪到簷廊地板上,才拿起自己的酒杯。一杯飲盡,放下杯盞,用眼角瞥見那隻貓試探性地在杯口舔了舔,然後,彷彿確認了這酒味道不壞,才放心喝起來。
「貓大人倒很識貨嘛!」松本潤笑著把自己的酒杯往旁移,侍從很快上來又斟滿了酒。他拿杯子輕輕碰了一下地上的酒杯,才移到唇邊。
白貓頭也沒抬,只顧著喝酒。過了一會兒,才坐正了,咂著嘴似乎很滿意的樣子。
「喂,你們家裡那些式神哪兒去了?只有那個傻瓜在家的時候才會出來招待客人嗎?」松本潤話才說完,一名緋衣侍女像鬼魅般從內室走出來,在妻戶邊垂手侍立。
左大臣斜眼看著正專心舔起腳掌的白貓,從鼻子裡無聲地哼了一聲。「原來得先請你喝酒才有人使喚。小氣。」又回頭對那侍女交待:「生盆炭火。有成,把那匣子裡的魚乾拿出來烤。」
聽見有魚乾,白貓又悄悄搖了搖尾巴。
「貓大人,你猜生田大人回家時,還有沒有下酒菜吃?」
白貓拉長音叫了一聲,好像在說「沒有」。
左大臣愉快地點著頭,又讓人斟滿酒杯。「我也是這麼想的。沒想到貓大人和我所見略同啊。」
烤魚香味四逸,雖然左大臣已喝得半醉了,還是察覺到屋內有異響傳出,像是貓正扒抓著格子窗似的。但那貓分明便在他眼前吃著魚乾。
白貓此時放下口中的魚,喵喵地叫了兩聲。然後走近炭火盆,又叼了隻魚走進去。
松本潤正想跟進去瞧個究竟,白貓卻又大搖大擺地回來了,口中叼的那尾魚已不知去向。
「裡頭莫非還有貓大人的朋友?還是小貓?」他打趣地問道。
白貓又抗議似地朝他叫了一聲,同時瞇細了眼睛。
「貓大人這樣子可真像貓。」左大臣說完,自己笑了出來。貓不像貓,還能像什麼呢?
大概,是有些醉了罷。
51.
一匣魚乾給啃得只剩下幾串魚骨,兩罈子酒也告罄了。雨聲方歇,主人卻尚未歸家。
「……吶,你說,為什麼人會變呢?」
蜷在炭盆邊的白貓忽地豎起耳朵,抬起頭,看見提問的人闔上了眼皮,斜靠在妻戶邊的木台上,枕著手臂彷彿已經睡去。
左大臣的隨侍童子躡著腳步走上簷廊,往他身上添了件表衣。
「下雨了。」松本潤聽見有人這麼說。聲音很低沉,好像在傾吐一件秘密。
雨聲,竹林間颯颯的聲響,馬蹄聲。
這是哪裡?啊,是了,是秋狩,他跟父親一起來的。
他勒馬四顧尋找,卻看不見父親在哪裡。雨水慢慢淌進眼睛裡,景色起了霧。
有人自後方策馬接近。他猛地掉轉轡頭,馬兒發出嘶鳴。
「啊。」很輕很輕的驚呼,像是嘆息。「你,一個人?左大臣不在嗎?」
你是鬆了一口氣吧,松本潤想,而且,父親就快要不是左大臣了。
馬蹄在原地踏著。停滯不前。他隔著雨幕望著眼前的人。
「山道在那兒。」那人指向身後,又頓了頓,「我……」
風挾著雨,刮過耳邊。他策馬奔出,跑了很久很久,直到看見立著華蓋與帷幕的駐地,才把那個剛開了頭的句子拋在身後。
「既是如此,請容我問一句:大人何不將琴送往寺院,讓大僧正誦經祛邪呢?」
「……如前所言,這具琴甚為貴重。若非別無辦法,我不想寄放在他處。」櫻井翔緩緩地說。「再者,這琴也不完全是我的東西。」
生田斗真看著童子再次以水波綾將古琴小心裹起。「大人卻放心交由我保管?」
「只是寄放數日。如果生田大人也無法消解琴上的怪異之事,或有其他顧慮,我會即刻遣人取回。」
這下子可算是被迫收下了麻煩的東西。但,生田斗真可不敢面露難色,也不好直接向太政大臣探問這回驅妖的價錢,只能默默接過童子手上的琴。
萬一在路上響起來,可又要嚇著車夫了。陰陽師抱著琴,躬身向太政大臣告辭而去。
幸好,返家路上並無異狀。
但宅子裡卻大大地出了怪事。
生田斗真看著醉醺醺倒在前廊上的一人一貓,差點沒失手把琴給砸在地上。
「生田大人。」有成悄悄地走上來說,「我家大人稍早來訪,沒想到大人您不在家,便自己喝了起來……我們已經備好了醒酒的茶湯,不過,看大人睡成這樣,還是暫且別驚擾他。這陣子,大人一直睡得不太好……」
那另外那傢伙又是怎麼回事?生田斗真一時摸不著頭緒,又不好問,只覺得這樣把堂堂左大臣晾在屋外也不像話。「那,麻煩你們把你家大人挪到寢所裡去吧。在廊上萬一著了涼可不好。」他先進書齋裡把琴放下,看著松本家的隨從輕手輕腳將松本潤移進房內,才抱起那隻袒著肚子的貓。
「這是怎麼了?!」抱著貓走進房內,?生田斗真朝著睡在牆角裡的狸貓低聲問。
「……大人你終於回來啦。」山田涼介揉著眼睛坐起來,含含糊糊地說起晚上的事。
陰陽師一邊聽,一邊從鼻子裡發出哼聲。「真是……胡來一通。」埋怨的也不知是請貓喝酒的友人,還是那隻擅自與外人共飲的貓。
山田見他不高興,便匆匆把話說完,鑽回被子裡。沒想到紙門又被打開,他再探頭,只見青衣使女抱著一床鋪被走進來。「咦,大人也要在這兒睡?」
「那有什麼辦法,左大臣他睡在屋裡。」只怕明天一早松本潤還要嫌他寢所太簡陋,害自己睡不安穩什麼的。
待式神使女將布團鋪妥,他把貓往被窩裡一塞,自己也睡下了。
時至中夜,琴聲在書齋中響起。
松本潤先醒了,因為宿醉,一時間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恍惚間好似又回到在相葉家避方違的那日。他推開被褥,隔著帽沿按著隱隱作痛的額角。
聽見寢所內有響動,有成掌著燈,打開紙門。「大人醒了?」
本想問現在是在哪,但他隨即想起了晚間來訪生田斗真的事。「還在生田大人家?」
「是。」有成在屏風外作答。
那麼,這陣似有若無的琴聲,是酒意帶來的妄念嗎?
遲疑了片刻,松本潤才問:「這屋裡,有琴聲?」
「回大人,似乎是有。但方才並未看見生田大人家裡有人走動。」有成雖然強作鎮定,但語末仍然微微顫抖。
松本潤側耳細聽。「是我聽錯了嗎?這音色,好像……」
「是,」這次隨從童子的聲音中染上了哭腔。「好像是先代大人的琴聲。」
52.
耳熟的不只是音色,還有曲調……
「這,沒有道理……」松本潤匆匆起身,也不顧身上只穿著單衣,逕自向琴音由來之處走去。
「大人!」有成掌著燈,亦步亦趨跟在主人後頭。
生田斗真一半是被琴聲驚醒的,一半是給冷醒的。他做了個在鴨川的冰涼河水裡撈小貓的夢,醒來時,看見原本好端端蓋在身上的被子全給身邊那人捲了去。
正要捏醒那個酒醉中變回人形的傢伙時,一陣琴聲飄進他耳裡。
「糟了。」回家時給這一人一貓嚇得,他完全忘了那古琴的事。
沒睡好的陰陽師只得強打精神推開紙門。卻見屋子另一頭,書齋的障子門半敞著,裡頭還有燈火。
難道太政大臣所言不實,其實琴上還有別的妖怪作祟?他手裡暗暗捏著法式,快步走向書齋。
琴聲卻忽然斷了,像誰崩斷了弦那樣,嘎然而止。
有成站在進門處,回頭看著生田斗真,似乎鬆了口氣,臉色卻煞白得像撞見了幽靈。
陰陽師看著古琴所在的書案,松本潤站在案前,正抱起那具琴。原本包著琴的水波綾落在他腳邊。
「別碰它!」
松本潤沒有理會友人,翻轉琴身,伸出手,指尖順著底板龍池上鐫刻的篆文摹畫著。
松漪。
沒有錯,是父親的琴。
但,為什麼?
「為什麼?」他聽見自己這麼問。
「那是……」生田斗真不明白他問的是什麼。
「是我家的琴。」不,不對。「十年前,在先父左遷伊予守之前,這曾是我父親的琴。」
方永十八年,皇后德子因病辭世,沒有留下子嗣。翌年,天皇立麗景殿女御為后,一時之間,朝廷局勢丕變。原本屬於德子后黨即舊攝關家一派的高官,紛紛遭到新任關白的剷除。
松本家即為其中之一。
但他們足足等了兩年,也就是在京城內忍受了兩年冷落與揣測。直到方永二十年,剛入冬之際,才接到那紙放逐令。原本居住的官邸,同時也被藉故沒收了。
自正二位的左大臣一夕間貶為從五位的國守,且必須在寒風中渡海至伊予國赴任,其中所含的羞辱之意可想而知。
「當時必須遣走家裡的半數佣人,還有旅費,這些都得花錢。」松本潤坐在書案邊回憶起來,語氣卻很清淡。「先父那時候想把值錢的東西變賣了,可笑的是,連敢買的人都很少。不過,到最後,卻有人指名要這具琴。」
生田斗真是頭一次聽說這些事。他皺著眉頭,表情比友人還沈重。「買的人……是誰?」
松本潤側過臉,正色看著他,「我正想問你,生田大人。是誰呢?你是從哪裡拿到這琴的?」
陰陽師睜大眼睛望著友人,心中湧現此人上回避方違之時,提及太政官同僚的古怪態度。「這個我不能說。」
「啊?」左大臣揚起眉,一臉不悅。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把琴交給我的那位大人交代了,這事務必保密。」生田斗真拾起地上那塊紫色綾緞,輕輕放在案上。「說起來,你們又怎麼會不知道,買琴的人是誰?」
松本潤看著擱在書案上的綾緞,鼻端彷彿嗅見一股淡淡的殘香,似遠還近。「這樁買賣很奇怪。買的人自稱是幫二條院宮的親王殿下來談價的,我父親本來不想脫手這琴,便開了個高價。沒想到對方卻一口答應了,不到半日就帶足了銀兩過來。賣了琴的隔天,先父便後悔了。但派人到二條院宮一問……」
「對方卻不認?」
「說是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左大臣輕輕搖頭,「簡直像是被狐狸給作弄了一樣,不過開箱檢點送來的銀兩,倒沒有像物語中那樣變成爛泥巴。也多虧了有那筆錢,我們才順利動身,買了艘船到伊予國去……」
「啊,是了。」生田斗真忽然說,被打斷的人停下來看他。
「……終究還是物怪啊。」陰陽師卻只顧著自言自語。
「物怪?你說這琴半夜自鳴的事?並不是……先父的怨靈作祟麼?」
生田看著朋友的表情,這才恍然大悟:松本家的主僕二人,聽見熟悉的琴曲,自然疑心是前代大臣的亡靈附在這具古琴之上。怪不得方才有成會是那副表情。
「令尊生前必定很愛這琴吧?」
「那當然。先父雅好音樂,特別喜歡七弦琴。這琴在宮中舉行新嘗祭之時,由樂府伶工彈奏,先父當時聽得入迷,竟開口要求上皇允許他坐在琴案前。當時陛下心情甚佳,便在祭儀結束後,將琴賜給先父,還說,這是因緣,琴上早就鐫著父親的名字了。」
「先大人得到此琴之後,想必時常彈奏?」
松本潤輕輕撥了一下琴弦。「沒錯。後來在伊予任國守的時候,還曾經怨歎除了『松漪』之外的琴都不稱手,音色也不對。不過我想,這抱怨中有八成是在懷念往日京城生活的部份吧。」
「不,松漪也是一樣的。」陰陽師說。
「……大人所說的,可是我眼前這具琴?」松本潤似笑非笑地問。
生田斗真卻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凜然開口:「松本大人,一般所謂的物怪,是器物敝壞之後,因不能為人所用而產生的怨氣,凝聚成為精怪。這具琴雖然完好,但長年未能被知音彈奏,思念先代大人的心情,和令尊當年是一樣的。」
左大臣低頭看著案上的琴。
「這就是為何……此琴彈奏出來的曲調,會帶著伊予地方的曲律吧。」陰陽師的聲音裡充滿了感情。「看來,這回想袚除物怪,要拜託的,應該是大人你才對。」
「我?」左大臣皺著眉反問。「我對妖怪可一竅不通。」
「這是最好的辦法。」生田斗真此時總算微微勾起嘴角,恢復為友人熟知的模樣。「松本大人,麻煩你把這具會作祟的琴帶回家去吧。」
53.
離天明尚有一段時間,陰陽師送左大臣及其家僕出門時,四周是靜悄悄的,牛蹄和車輪軋過石板小路上的積雨,打破了那寂靜。
「倘若進行供奉之後,這琴還發出異響,你再把它帶來吧。」生田斗真再次向車上的友人叮囑。
「我知道。」松本潤放下車前帷簾,要車夫驅車。
生田斗真伸個懶腰,正打算回去睡回籠覺,步上渡廊,就看見山下智久坐在屋內,手上握著個杯子,微微探出頭。「總算走啦?不過這樣好嗎?讓他把琴帶回去。」
「總算醒啦?大醉貓。」生田斗真關好妻戶,在山下身邊坐下來。旁邊的小炭爐上這下放的不是烤魚乾,而是個眼生的茶壺。他掀開壺蓋嗅了嗅。「……你喝完人家的酒還不夠,現在喝他的醒酒茶?」
「反正他們忘了帶回去,不喝就倒掉多浪費!」山下智久又喝了一大口那茶杯裡的東西,再度問道:「你怎麼不怕他拒不還琴?我看他對他爹的那具琴還挺執著的。」
斗真抓了抓頸後髮際,想來這隻貓已經把夜裡的事情偷聽得差不多了。「這個嘛……沒有辦法。不把琴交給他,難道我還能潛進當今左大臣家邸去,偷偷把那玩意兒供奉在上代大人靈前嗎?八成會被抓個正著。」
「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吧。」山下偏著頭,「總覺得這次太小心穩妥了,反而不像是你的作風。嗯,所以把琴託付給你的人,到底是誰?」
「……櫻井大臣。」
白虎所化之人轉頭看他,原本向茶壺伸去的手,這下子在壺把上方停住了。「你不敢潛入左大臣家,倒敢把太政大臣的琴隨便送走?」說著,他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宅邸主人訥訥地說。「這次的事,有表裡兩面。單單把琴供奉在先代左大臣靈前的話,只能驅除表面的物怪。」
山下智久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提起壺把,往杯裡倒茶湯。「所以,把琴交給松本大人,就能一併袚除『裡面』的物怪?」
陰陽師遲疑著,「……大概吧。」
「噢,」山下又喝了半杯茶,很舒爽似地嘆了口氣,才接著說,「我完全不明白。」
「是不太容易明白啊,因為那兩個人都遮遮掩掩地不把話全盤托出。」生田斗真托著腮,食指輕輕敲著太陽穴。
「那兩個人。你說太政大臣和左大臣?」
「嗯,事情有很多模模糊糊的地方。」陰陽師點點頭。「不管『松漪』之前轉了幾手,至少到櫻井大人手上以後,並無異狀。明明物怪起因於對前主人的思念之情,卻直到最近才開始作祟起來——既不是松本家下放伊予的時候,也不是先代松本大人仙逝之時——為什麼呢?」
「……因為那琴……並不知道前任大人去世了?」白虎胡亂猜測起來。
「那它又怎麼會知道下放的地方是伊予呢?我想那琴,和先代大人之間,應該始終都有所感應吧。」
「琴和主人呀……這羈絆可真深。」山下隨意往地板上一躺,把雙手枕在腦後,發出感慨。「所以,最近應該還有什麼事引發了物怪——這就是你指的『裡面』吧?」
「沒錯。」生田斗真此時才伸手捏住醉貓的臉頰,「我想,應該是和那感應相似的東西……」
「和那感應相似的東西,不就是,」被捏著臉的人凝視著對方,含含糊糊地說。「——思念之情?」
54.
生田斗真沒料到他會如此直白地道破,自己反而微微窘了起來。「……我說是相似的東西,又不是說一樣的東西。」
「本體相同,對象不同,可不是不一樣麽?」山下智久說。「不過,人可真是麻煩呢。我瞧你那朋友也是一副有心事的樣子。」
「潤?」陰陽師放開手,「怎麼了?」
「醉了就問出什麼,『為什麼人會變』之類的話。他就算問我我也不懂啊。」白虎所化之人彷彿自己也納悶起來。「再說了,對著一隻貓喝悶酒,不是就很能說明問題了嗎?」
「『為什麼人會變』?」
「嗯。人會變不是最自然的事?這又何須問呢。」
生田斗真對他這番話略感吃驚,「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啊?」
「不是麼?比如你,短短十二年裡,不就高了這麼多,胖了這麼多……」白虎君隨手比劃著。
「我想他不是這個意思,這『變』,說的是人心。」生田笑出聲來。「而且,喂,我可沒胖那麼多。」
「人心?更不懂了。」山下智久放棄追究下去。
「不懂也不是壞事。潤的話,我想若不是經歷過家裡那些事,也不會如此感慨。不過,這件事倒讓我明白了堂本大人去年說的那番話。」
「嗯?」躺著的人瞇起眼睛,像是又要睡去了。
「人和物竟是沒有分別的。不,琴不像人能說話,唯有藉著物怪的表象傾訴心聲……」
物猶如此,人何以堪?陰陽師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身畔的大貓,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也不知聽見了沒有。
這一日,左大臣向式部告假,依照友人所言,將松漪供奉在先父靈前,並將前代大人亡故之事,告之那琴。
祭儀結束後,有成匆匆來報:「大人,剛剛派去的人回來了,說生田大人下朝後哪兒也沒去,回了樋口小路。好像也沒有別的客人到訪。」
「明白了,讓他們繼續守著,有動靜就傳話回來。」自友人口中打探不出什麼,但松本潤仍想知道這琴的下落,一早便差遣幾個家臣跟著生田斗真,卻仍無所獲。
也不知是宿醉加上前夜少眠,抑或是做完祭拜,陡然放鬆下來的緣故,他忽然覺得有些困倦,便回到寢殿休憩。
天色尚亮,松本潤卻立刻睡著了。他夢見和昨日相同的夢,在秋狩時的獵場。不同的是,天很晴,沒有下雨,也沒有遇見那個人……
馬蹄踏在發脆的黃葉上,發出爽脆的聲響。
他勒馬四顧尋找,卻沒看見父親在哪裡。
後方卻傳來人的腳步聲。他猛地掉轉轡頭,馬兒發出嘶鳴。
一個穿著萌黃色唐國衣裳,梳著繁複髮式的女子,站在兩片竹林之間,向他深深作揖。
怎麼會有這等奇怪的人闖進獵場裡來?「妳是……」松本潤按著腰間的弓,正要從箭筒裡拿出箭矢來,心中卻忽然明白了。「松漪?」
唐裳女子抬起頭,露出淡而美麗的眉眼,輕輕頷首,臉上閃爍著兩道晶瑩的淚痕。她又彎腰行了次一禮,忽然轉過身,向來時路走去。
「等等……」松本潤想策馬追上去,身下的馬兒卻僵住了,一動也不動。
女子彷彿聽見他呼喚,又停步回頭。「去見他吧。」聲音輕柔宛轉,語帶唐音。「他在等你。」
「妳說的,是誰?」女子卻不再理會他的問題,逕自往竹林深處走去,消失在林蔭中。
松本潤醒轉時,還未至向晚,天色依舊明亮,他卻覺得這夢很長很長。
去見他吧。
夢中女子的話,像深夜傳來的琴音,在他心上繚繚繞繞,似斷還續。
55.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櫻井翔描摹字帖的動作。「大人!」有人跪在書齋門前喊道。
他放下筆,將寫壞的字紙壓在硯台下。「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
「有、有客人來訪。」
「我以為是什麼大事。」他又在案上鋪好一張紙,「客人來,好好招待,來通報一聲就是了……」
「不,大人。來客是、是松本大人。」平素並不往來的內閣大臣忽然來訪,在家臣眼中自然是大事。
「啊?」櫻井翔盯著書案上的棉紙,但覺心中像這紙箋般一片空白。「哪位松本大人?」
跪在障子門前的隨從,聽了這話,只覺得自家大人又犯傻,竟忘了內閣同僚的名字。頓了頓才說:「那個,是左大臣松本大人。」話才說完,紙門猛然被推開,把他嚇了一跳。
「他……松本大人可有提起來意?」
「松本大人身邊的童子說,他們是來歸還一件東西的,務必親手交給大人。」
歸還一件東西。
而今身為太政大臣的人,想不出那會是件什麼東西。
前年送去的蘭花、秘密的詩箋,還是那段柔軟的年少時光?
——不,那是不能歸還的。而且,應當是由自己歸還給對方的。
櫻井翔走在通往側殿的渡廊上,回想著他們最後一次私下談話是哪一年的事。方永十九年?不對,應該是再隔年的秋天,在獵場裡偶遇。
趁著四下無人,他本想多說幾句話,解釋自己為什麼不再寫信過去。但松本潤轉身就走,一句話也不肯聽。
自己早該知道的。同樣是那麼心高氣傲的人,若將境遇對換,他也不會想聽對方多說罷。
那時,他們都太年輕,太真心,也太決絕了。
不過四年之後,由於新皇后的長子夭折,天皇改立大野智為皇太子,攝關局勢再一次變動。松本家很快被召回京城,左大臣官復原位。
在四方拜時再一次見到松本潤,他就明白,他們都變了。
變得……比起往昔的自己,還更像是彼此舊日的鏡象。
琴卻沒有變。
即使現在,抱在松本潤手上,琴還是那具琴。
「我是來把『松漪』還給大人的。」暮色斜映入室,紫色的水波綾緞,和左大臣身上的深紫色表衣十分相襯。
隔著一道矮案,隔著十年,他們靜默相對。
櫻井翔低頭看著案上的琴,良久,才開口道:「這琴本是你的。如今既然物歸原主,也不必還了。」
「我可不懂琴。『松漪』雖然曾是先嚴之物,但,早在多年前就被買走了。」松本潤看著對方說,「我只是萬萬沒想到,那時買琴的人是你。」
「……我本來打算,在你們赴伊予之前,悄悄把琴送回去的。可惜遲了一步。」人去樓空。那幾個侍從又帶著「松漪」回來,說松本大人的宅子裡,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最後的信也沒能送出去。他沒提起,過去的事終歸是過去了。
「你怎麼會有那麼一筆錢?」松本潤直率地問,語氣宛若少年時。兩人便都有些恍惚了。
「賣了點東西,總能湊出來的。」那點東西,包括城外的一處田舍,和兩匹良駒。
「……還真是逞強啊,一點都沒有變。」
櫻井翔抬起頭,看見對方微笑著。沒多想,便脫口道:「若要說這點,只怕你也不差。」
「哼,我可不會變賣什麼東西,只為了把琴從你手上贖回來。」松本潤伸手將那琴往對面推了寸許,自己也不明白為了什麼。「既然是你的,可別荒廢了不彈啊。否則那女人肯定會再跑出來的。」
那女人?是說琴上的妖異嗎?櫻井翔狐疑地盯著「松漪」看,始終不解這琴是何以會從生田斗真那兒轉到左大臣手上的。
「瞧你這不自在的樣子,我也該回去了。」其實他自己這幾句話說得奇快,兼且前言不搭後語,也不像是很自在的樣子。待左大臣一站起來,在門外守候的侍女立刻拉開障子門。「噢,還有,你送來的素心蘭前幾日開了。擇日不妨過來看看花吧。」走出涼閣時,松本潤故作輕描淡寫地說,沒有再回頭看。
太政太臣仍然坐在矮案前,沒有起身送客。隨從站在門邊,正想著大人這麼做,當真有些失禮。卻見自家大人對著那具琴,莫名其妙地笑了出來。
「這天氣怎麼變得這麼快?」山田涼介翻出陰陽師的檜扇,揮手搧著。「只是下了場雨,好像突然就從冬天變成夏天了。」
「你不該老是吃那麼多的,肉越多越怕熱。」雖然口中正挖苦同伴,可知念也捲起袖子坐在渡廊上吹著風。
樋口小路上傳來一陣車行之聲,幾輛牛車在宅邸前停定了。知念侑李很快閃進門內,只探出小半張臉。
「什麼人啊……」宅邸主人正斜倚在格子門邊搧著扇子,一副懶得起身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守門童子才進門通報:「大人,太政大臣送了兩車子東西來,還有一席酒菜。那些人把東西都擱在院子裡了,也不拿賞錢。」說著,遞上一封信。
生田斗真一頭霧水地拆了信,原來是封謝函。
看來「松漪」又回到櫻井大人手上了,這倒是快得出乎他意料。而謝禮之豐盛,也超過預期甚多。
這回真是沒出多少力,倒是收入豐厚。
「噢噢,好不容易又有雞可吃了!」小狸貓歡騰地在院子裡檢點禮品。
陰陽師轉頭看著那個非得吃肉的傢伙,卻見他依然懶洋洋地躺在座褥邊,沒有動靜。
「大醉貓,你還在宿醉嗎?」他走過去,低身看山下智久。
這一看可不太對勁。生田斗真伸手摸摸他的額頭,竟是燙的。「喂,怎麼了?」一隻同樣滾燙的左手抓住他的手,好像終於碰到冰涼可喜的東西,緊握著不放。
「熱……」山下智久仍舊闔著眼睛,像身陷夢中般迷茫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