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滴--滴--
純白的空間裡回響著生命監察儀器機械式的音調,一下又一下,如同連接在儀器末端之人虛弱卻平穩的心跳一樣。罩住了大半張臉的氧氣罩隨著那人的呼吸起伏,有規律地蒙上一層層白霧然後又褪去,靜靜看著的話,仿佛能聽到浪潮一下一下拍打在岸邊,讓人靜下心來的聲音。
病床上的人忽爾動了動。
從深度昏迷轉為淺眠,因為反射性的神經抽搐,他的手指不自覺地顫抖了幾下,儀器上原本保持著一定規律扭動著的波浪出現了一絲不規則的跳動。頃刻間,少年纖長如扇的睫毛輕輕顫了顫,終於緩緩張開露出了一直遮蓋在眼簾下的琥珀色瞳孔,帶著點剛清醒過來的迷茫和無措。
過了一會,少年好像總算漸漸恢復了點意識,轉了轉眼珠看著四周一片白茫茫的牆壁,鼻腔裡全是他一直很討厭的消毒藥水氣味,刺鼻又難聞。習慣性地抬了抬手,卻發現自己的四肢癱軟得像坨泥巴一樣,別說是移動手腳,連動動手指頭這麼簡單的事情他都覺得自己要花上一年,好像全身上下的神經都不是由他的大腦控制著一樣。
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放棄了自己活動活動手腳然後下床走走的念頭,轉而在床上好好思考一下目前的情況,看他現在這個樣子大概也只有自己的腦袋能夠活動自如了吧。
最後的記憶停留在踏進一片樹林之後,好像有什麼人在身後呼叫他的名字,然後他轉過身去,再然後……然後怎麼了?腦袋突地一痛,一陣尖銳的痛楚仿佛從大腦最深處擴散開來,想要找個發洩的出口,少年難受地悶哼了一聲,本能地想抬手按住額頭,又想起自己手腳無力的窘況,只得用力咬住下唇仰高頭抵抗疼痛。
冷汗淋漓。
恰好醫生在這個時間來巡房,拉開那扇沉重的躺門,意外地發現那一直如植物人一樣靜靜躺在病床上的少年居然醒了過來,他湊了上去試探性地問了幾句,但是少年緊皺著眉頭只覺得腦內萬馬奔騰,別說回答他的問題,可能是連醫生進來了他也完全顧不上。
模糊之間感覺到有人按住了自己的手臂,然後冰冷的幼管刺穿了皮肉帶來了一剎那的微痛感。說來好笑,他明明痛得連有人來了都沒注意到,但是四肢的痛覺卻依然敏銳,甚至於似乎能在剛剛感受到小時候最害怕的那種針管插進血肉裡頭的感覺。
對方好像說了些什麼,一直喊著,可是他卻連一句都沒有聽清,最後眼皮莫名地有點沉重,覆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到再緩緩轉醒過來天色已然入黑,原本雪白寂靜的病房在夜色中添了幾分詭異,伴隨著機器一成不變的滴滴跳動聲。少年睜開雙眼動了動手,發現雖然還是有點虛弱無力,但是力氣好像比白天時恢復了一點,於是他猶豫了一下,摸索著按動了裝置在床頭位置的呼叫鈴。
不到一會,兩男一女拉開門走了進來,前面兩個人一個穿著白色的大褂,一個穿著護士服,看樣子是前來檢查他身體狀況的醫護人員;跟在最後面進來的那個……少年歪歪頭藉著月亮微弱的光線看了看,忽然覺得一顆心安定了下來。
化成灰燼都認得呢,那個人。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西裝配上黑色禮帽,外加上標誌性的捲曲鬢角,不就是每天都會見著面、帶有暴力傾向的家庭教師里包恩嘛?
護士小姐把病房裡面的燈打開,醫生打開少年的病歷資料掃過幾眼,按照慣例用燈照射了一下少年的瞳孔,然後進行了一系列的檢查。這過程間里包恩只是繞著手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一雙大長腿交搭起來整個人倚在牆上,搭上那身冷冽又優雅的氣質倒是說不出的好看。
快速地在病歷資料上寫上幾筆,醫生抬了抬鼻樑上的金絲眼鏡,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澤田綱吉。」
「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額、醫院吧。」嚓嚓地又在病歷資料上寫了些什麼,那個醫生點了點頭又繼續提問。
「記得自己為什麼進了醫院嗎?」
「我……好像追著些什麼,到發現的時候已經進了一片樹林,然後有人叫我,然後……呃、然後不記得了,沒印象。」皺皺眉頭,似乎每次想要試著想起進入那片樹林後發生過的事情腦袋就會隱隱作痛,就好像警告著他千萬不能想起一樣。
醫生草草添加了什麼資料後闔上了病歷表,抬起右手腕看了看亮銀色的上鏈手錶,把病歷表夾到了左手臂和身體之間。「最後一個問題:今天是幾年幾月幾號?」
綱吉愕了一下,側過頭細細想了一下,回答說:「我出事那天好像是OO年一月二十五日,現在……大概過了三四天?」
站在後頭一直沉默著的里包恩在聽到這樣的回應後,眼裡掠過了一道微妙的光;而正準備報告說病人一切並無異常的醫生停頓了一下,重新翻開了病歷表,筆尖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又問了一遍:「確定?我再問你一次:今天是幾年幾月幾號?」
看醫生用有點凝重的表情從病歷資料裡抬頭看他,綱吉縮了縮肩膀,語氣裡多了幾份不確定。他蹙眉思考了一會,囁嚅著小心翼翼地說道:「不然……過了一兩個禮拜?」
病房內的眾人面面相覷,醫生與護士兩人你眼看著我眼,同時轉過頭去看如同王者降臨一樣的里包恩。被凝視著的人闔上眼睛,從鼻子裡深深抒了一口氣,抬手示意讓醫護人員都出去,而他踏著沉穩的腳步走到了綱吉床邊翹著二郎腿坐了下來。
綱吉抬眸看他,露出了一個溫暖如昔的笑容。
「蠢綱。」里包恩低頭盯著自己交疊的雙手,第一次覺得自己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又有哪些話可以說哪些話不可以說。「聽我說,這裡是彭哥列轄下的醫院。然後,從你出事起已經整整過了兩年,不是一兩個禮拜,更加不是三四天。」
綱吉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剛想著笑說里包恩是不是看他蠢所以又在趁機耍他了,那沒來得及揚起的笑卻被淹沒了在對方比往常更加嚴肅上十倍的臉容及之後那段話中。
「還有,給你預先做個心理建設。在這兩年間,奈奈已經不在了。」
悄悄側頭看了綱吉一眼,見對方一臉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的模樣,里包恩眉毛一挑強壓下煩躁,難得耐心地一點一點跟他講解。「兩年前你下課後一直沒回家,我們派出了好幾大隊人去找都沒找到。除了你留下的物品還有我們對你的記憶還那麼鮮明之外,澤田綱吉這個人簡直就像不曾出現過一樣人間蒸發了。」
「直到幾天前你被發現倒在家門前,送到醫院後,醫生判斷說除了一些擦傷之外身體一切無異常,但是你卻像是陷入了深度睡眠那樣一直沒有醒過來。」
心裡因為這個真實得有點不像話的謊言而變得不踏實,綱吉定睛望著里包恩一如往常沒什麼表清波動的臉,眸光有所動搖地搖晃了一下,也分不清對方到底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只覺得喉嚨份外地乾渴,像是有把火從胸腔一直燃燒到那裡一般。
「……那媽媽呢?」
也不知道綱吉是還來不及消化這一系列龐大的訊息還是過於震驚,又或者是真的覺得很平靜,里包恩望進綱吉眼底,忽然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猜透這個消失了將近兩年的少年。兩年的記憶空白期,到再見面的時候明明應該是要像以前一樣天真,還是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想法,還總是被自己以會讀心術為由騙到的。
但是他卻變了。
一眼看過去,眼神還是那樣的純淨,還是像天空一樣遼闊安心,用極大的包容心把人收藏在他的羽翼下,但是細看卻能隱約從中間看見那抹不應該出現在少年身上的滄桑。
「一開始奈奈每天忙著家裡和警察局兩邊跑,畢竟你家裡還有藍波和一平那兩個小鬼,後來有一天就倒下了。」鮮少表露感情的里包恩此時也難得沉了沉眼眸,露出了一副有點悔恨的樣子。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鄭重地交到綱吉手裡,壓低帽沿走到房門前。「信是奈奈託我交給你的,你自己好好保存吧。」
拉開門正要邁開腳步,他又停了一下,沉聲補上一句他從來不曾說過的話之後走了出去,把綱吉留在那瞬間安靜得有點嚇人的病房內。
「--抱歉。」他說。
綱吉沉寂了好一會,似乎還在費力消化著這巨大的變化,然後他茫然地看了看手裡握著的信,翻過背面,看到了用娟秀的字體寫下的「致我親愛的兒子」。還沒將信打開,他的眼淚卻在看到這輕描淡寫的一行字時就已經滴落,啪嗒一聲落在信封上,把那字化了開來。
為什麼明明理智上告訴自己只是有幾天沒有見上面,卻覺得這封信好像穿過了千年才到達自己手裡一樣呢?
抖著手拆開了信,綱吉讀完那短短數頁紙的信後,視線停駐在最後「愛你的媽媽」的落款。他緊緊抓皺了手心裡的信,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在發冷。他想不起為什麼自己會去那片林子,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兩年,又是為什麼對那期間發生過的事沒有一點記憶。重點是,為什麼到他睜開眼,那個一直在背後支撐著他給他力量的人,就忽然不在了?
他是不是……讓一直在等他回家的媽媽失望了呢?
一切都那樣沒有實感,怎麼可能那個好像昨天才見過的人,今天就告訴他不在了呢?他明明在早上出門前才跟她道過別的,明明那時候媽媽還讓他記得早點回家……對了,也許里包恩真的在騙他,或許他們一夥人正在附近看著自己上當了偷樂著呢。這樣想著綱吉掀開了覆在身上的薄被子下了床,在剛踩在地板上的時候他的雙腿發軟了一下,整個人往前扑倒在地上。
他咬咬牙又站了起來,穿著那身病號服在醫護人員的眼皮底下偷偷摸摸地竄了出去。這一路上並不順利,白天被注射的麻醉針的效力似乎還沒完全消退,溜出來時穿著的病人用拖鞋也不知道丟在哪裡了,加上入黑後變得寒冷的天氣和昏暗的燈光,綱吉可以說是跌跌撞撞地走過來的。
到終於站在家門前時,他深深抒了一口氣,溫熱的氣息在空中化為了一團白霧。
摸了摸身上才想起沒有鑰匙,綱吉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繞到家裡的圍牆後,算著從右邊數過來第三盆盆栽,輕輕移開取走了壓在那底下的後備鑰匙。還好因為他總是丟三落四的,媽媽為了預防他忘了帶鑰匙出門家裡又沒有人的情況,在那裡放了把後備鑰匙。
他輕手輕腳地打開了門,深怕太大的動靜會吵醒家裡還在睡的人。藍波跟一平應該都在家裡,可是他的目的只有到二樓走廊最盡頭的、媽媽的房間偷偷看一眼而已,要是不小心吵醒那兩個小鬼可是會鬧翻天的。
剛想到樓上去,他發現客廳旁邊那道躺門躺開了一大半。那裡平常是用來存放雜物的房間,媽媽每次收拾好雜物後都會好好地把門關上的,因為她總是說如果有客人來看見了是很失禮的事情。看媽媽的事情也不急在一時,他走上去想要把躺門闔上,卻被裡面的設置定住了動作。
原本堆得滿滿的雜物堆都被清理走了,換成了明顯是在拜祭什麼一樣的設置,中間放著的,是他極力渴望尋找的母親的照片。
縷縷白煙往上升,照片前插著的香燭顯示似乎經常有人來插上新的,但是到了這樣夜闌人靜的深夜還是燒到了盡頭,剩下短短的一端仿若下一秒就會熄掉。
也許在月色下照片中的奈奈笑得分外明豔動人,然而這樣的場景明顯不是綱吉想看見的。他夢想的是那照片裡的本人會出現在眼前,驚訝地看著他給他一個擁抱,然後跟他說「歡迎回家」--或許不是這樣的反應,但是肯定不會是只有一張照片。
窗外吹來一陣微弱的風,那快將熄滅的香燭閃爍了幾下,似乎被這陣無名的風提早了它的壽命終點。
「不可以!」原本正在發呆的綱吉忽然像發了狂一樣衝了上去,雙手圍住了那道微弱的燭火。過程中他狠狠撞翻了擱在房間正中央的小圓桌,小腳趾叩在那堅硬的桌角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但是他卻如沒有感受到疼痛一樣一心注視著手中還跳動著的火光。
終於那香燭晃動了兩下,燃燒到了盡頭,斷落在香火鼎中。
它完成了它的使命,所以回到了自己應該回去的地方。
「誰啊是里包恩嗎?這大半夜的都吵得藍波大人睡不著了……」稚嫩的孩童音響起,走在前頭的是穿著可愛睡衣的一平,藍波揉著眼睛跟在後面,手裡還拖著一個大大的糖果形抱枕,顯然是被剛才綱吉製造出的聲響吵醒的。到看清楚來人,他們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阿綱?」
下一秒,綱吉跪坐在地上一把將他們都擁入懷中,用力得像要把他們都掐近身體裡。藍波和一平在一瞬間都驚醒了過來,本能地想要反抗,卻聽到了綱吉異常壓抑的嚥哽聲,和感受到了那顫抖不已的身軀。雖然年紀還小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他們聽說過媽媽不會再回來的事,也從綱吉的行動裡感覺到了那確實的悲痛。
最後他們把頭埋在綱吉的胸躺前,伸出手抱住了綱吉的手臂,像是安慰般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打著,道:「不哭、不哭……媽媽說過這是有人回家必須要說的……所以,阿綱,歡迎回家。」
綱吉身子猛地顫了一下,一聲悲鳴忍不住從喉嚨深出溢了出來,然後隨著那一聲,他像是終於解放了一樣不顧形象放聲大哭了出來。
他不知道的是,作為藍波和一平的暫代監護人的里包恩站在黑暗之中,背靠著牆一直等到那哭喊聲減弱下來,慢慢變成平穩的呼吸聲後才邁步離去。
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里包恩拉開了那道躺門,意外地看見平常總是賴床的少年已經起床。藍波和一平還縮在一個角落睡著,綱吉站在奈奈的照片前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剛升起的陽光暖暖地灑在他身上,好像整個人都鍍上了金光一樣。過了一會他睜開眼,回頭看了看里包恩,似乎毫不感到意外對方會在這時間出現在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