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正式地造訪過了之後,名取周一果真照著當時所說的,在的場家開始了學習。約莫兩周一次的頻率,時間同樣選在週末的午後,在傍晚之前離開,至於是週六或者週日,則沒有固定。
剛開始名取仍然表現地相當拘謹,除了發問以外若不向他搭話便極少開口,不僅如此還當真貫徹了心無旁鶩這樣的形容,除了術式之外什麼也沒興趣的模樣,作為一個觀察對象而言令的場靜司大失所望。
無聊透頂。親切地進行著指導,他暗自在心裡想。
就算如此,一直十分在意的問題他還是非問出口不甘心,譬如說少年身上那塊吸引了他的目光的黑影。名取雖然對他的提問沒有不樂意的樣子,卻也只輕描淡寫地說了那或許只是個無害的妖怪,除了唯獨不會跑到左腿這點令人發毛以外,便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雖然對如此簡短的回答不甚滿意,但從那之後名取也開始願意談論起些與自身相關的事情,比如說,他比起的場靜司還要年長一歲這個事實。
「……當然我自己也清楚的很,身為名取家隔了數代之後才出現的、有才能的後裔,我也並非是完全受到期待的。」一次,偶然地向他問起了之所以執著於學習術式的原因,他流露出些許的遲疑之後,才說了個有些牛頭不對馬嘴的答案。
「別拐彎抹角地。」穿著和服卻是採盤腿的坐姿,手肘放在腿上而手掌撐著臉,他催促。
「意外地相當性急啊,的場君。」苦笑,認識至今唯獨客氣的稱呼一直沒有改變。「對其他沒有能力的家人而言,我大概是個麻煩吧。好不容易可以擺脫了被迫看到些不願看到的東西、鎮日與妖怪為伍的日子,鬆了口氣以後,偏偏身邊又出了個和妖怪糾纏不清的傢伙,被討厭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因此,至少我得要能保護自己。既然名取無法教我如何自衛,那麼我就在的場家學習。」
十足現實的說詞,明明長著一張像是會說出「家人們就由我來守護」這種漫畫主角的台詞的臉;明明才是個高中生,說起這樣的話,語氣卻淡漠無比。
「的確,對那些既看不到又不具有能力的人來說,看得到的人,即使是血親也會被當做異類看待呢。」的場附和,「不過啊,想著只要看不到,就能和妖怪脫離關係,也是太天真了點吧。妖怪啊,是相當會記仇的呢,對於曾經獵捕過他們的除妖師一族,怎麼可能會輕易地放過呢?」
近乎無邪的語氣。「畢竟啊,自從某位先祖毀棄了與妖怪之間的承諾以後,的場家代代首領的右眼,可是一直被窺伺著的喔。」
說著,還像是要證明自己所言不假般地撩起了稍稍蓋住右眼的瀏海,朝名取湊近。
形狀漂亮的鳳眼,纖長的睫毛,血一樣的暗紅色虹膜。
名取周一隨著他的進逼而向後仰了少許。「該怎麼說……的場君你啊,真的是個很奇妙的人啊。」帶著些許無奈的語氣。
的場笑得開懷。
能夠因為戲弄對方而獲得樂趣,或許以花些心力教導作為代價還不算太壞。
對於的場靜司而言,還是第一回有了這麼一個可以毫無顧忌地談論這些話題對象,第一次和「人」有過如此親暱的交往,彷彿朋友一般。
灰頭土臉地回到了暫居的公寓,才走近大門,便看到柊在建築的外頭站著。
「主人。」她呼喚了聲。雖然臉孔隱藏在面具之下無從得知表情,但名取周一可以從他的式神身上感覺到一股沉靜的怒意。
問了大概也不會承認,不過他猜測,她大概從自己沒有告知就出了門之後,就一直等候在這裡。
雖然已經做好了被溫和地訓斥一頓的心理準備,但是經過了在車站裡被認出、被團團包圍住,動彈不得了好一段時間之後,他實在再也沒有心力繼續接受多餘的精神折磨。城市裡的女孩子們比起夏目所居住的那一類鄉下地方的,可要來的可怕許多。
「我們走吧,柊。」搶在她開口之前,名取微笑著說。彷彿聽到了細微的嘆氣聲,女性式神什麼也沒有再說,默默地跟著他一起走進公寓大門。
一回到房間裡,才沾上床便昏睡了過去,失去意識前的印象是這樣的。睜開眼睛只看得到錶上指針淡淡的螢光,距離自己回到這裡不過才幾個小時,靠著自然光照明的房間裡頭已是一片漆黑。
還以為睡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呢,因為明明是發生在同一天的事情,現在再想起來,卻感覺已經過了很久似的,久到連記憶也變得有些模糊。
再怎麼說都做得太過分了。回想起白天發生的事,抬起手摀住了臉,重重地嘆了口氣,難得的有些自我厭惡了起來。
之所以會到那裡去,是為了協調有關於夏目的事,但是真正讓他憤怒了起來的,卻是的場對於自身的事情的態度;無論是不是出於自己的意願,那男子表現更像是不管怎麼樣都無所謂,那種漫不在乎,會讓人覺得替他著想這種事情實在愚蠢至極。
但真要說的話,自己的確是多管閒事了啊……更可笑的是,那麼容易就被激怒而做出了那種事的自己,還真是沒有成長──不、嚴格來說他倒也沒有這麼認為──與其說是沒有成長,倒不如說那棟建築彷彿有著一層結界,只要待在裡頭,名取周一的時間便永遠停留在十八歲,就像他和的場靜司的關係,從那時開始便停滯不前。
這麼說起來那個人也是一直以來都沒有改變,無論什麼時候都掛著那副疏離的笑容;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不像活生生的人類。
沒有觸碰到之前,甚至無法想像他也擁有和正常人一樣的體溫。還有讓名取不由得屏息心痛的、像那時一樣、縱溺於熱情中,卻顯得平穩而寂寥的眼神。
到了這時才想起,完事之後自己便匆匆地離開了……連盡點義務、替對方善後這一點成年人應有的禮貌都沒有做到。如此檢討著,罪惡感又更深了一層。
「你醒了嗎,主人?」房門打開,光線跟著進入了室內。
即使只有從指間透入的份量,習慣黑暗的眼眸依然有些招架不住,有氣無力地應了聲,直到瞳孔深處的刺痛逐漸消退了之後才從床上坐起,揉了揉頭髮。
「柊……」抬起頭看著她,期待她說些什麼似的。
「既然已經醒了就快點吃飯了,」沒有如他所願,比起手下更像是監護人的式神只是提醒了他這件事,「你應該連午餐都沒有吃吧。」肯定的語氣,連辯解的機會都不留給他。
噤住聲離開了床鋪,簡單地弄了一頓後在電視前坐下,吃著飯的同時盯著電視上的無聊節目看,但是各種嘈雜的音效完全沒有進到耳朵裡頭。柊只是在一旁坐著,似乎也沒有任何問話的意思,反倒是他自己耐不住強烈的罪惡感,先開了口。
「……今天,我去了的場家。」試探般地說了一句,然後偷偷地用餘光瞟向柊那兒。
因為對方並沒有回應,只是轉過臉來看著自己,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是為了夏目君的事情而過去的,要他們不要再去干擾他……雖然這件事的溝通並沒有成功就是了。」
再下去的事情他實在無從啟齒,但除了那個以外實在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提,便又沉默了下來。
感覺到他的尷尬,柊這才開口。「你要去哪裡做什麼,基本上我是不會干涉的;就算是去犯險,只要是出於你的判斷我也沒有意見。只是我可以感覺得到,今天你的身上隱隱約約的有股不妙的味道──不是人、而是妖怪的味道。」停頓了下。
「你說了,你今天去了的場家。但在勢力那麼大的除妖家族裡頭,為什麼會有這種妖怪的蹤跡呢……」
──是了,要離開的時候,他的確感覺到了一股沒由來的寒意,只是因為當時心亂如麻而沒有特別在意。
在他因為想起了這一點異樣而悚然的時候,電視螢幕上出現了自己的身影。名演員名取周一便裝出現在車站,遭到眼尖粉絲認出引起騷動的新聞,晃動嚴重的手機錄影畫面裡頭的他看起來狼狽不堪。
幾秒後手機鈴聲響起,沒有從柊那邊接受到的預想中的訓話內容,從氣急敗壞的經紀人那裡一字不差地經過話筒收進了耳膜。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