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他仍三不五時的邀請名取共同作業,並在對方的要求之下,改了見面的地點──直到那時候的場才知道對方現在已經是在外頭獨自賃居。
怪不得拖到多晚都沒問題。在他的公寓外頭等著,的場托著腮看向窗外,名取周一和友人道別後上了樓,換了便服出來以後,眼神才第一次往車子的方向看過來,臉上戴著的,仍是他所贈予的那副眼鏡。
「這次工作的地點是什麼樣的地方?」就像每一次出發之前,關上了門,汽車發動以後,名取問。
「是一棟廢棄的洋房。」的場心不在焉地回答,眼光瞥向窗外,迎面而來一個小學生打扮的男孩匆匆跑過、勾起了他的興趣,定睛一看,男孩的後頭赫然追著一隻妖怪──雖然不像是有什麼實質威脅性的東西,卻生得十足的嚇人。
大約是偶然看得見的普通家庭的孩子吧,真是不幸。只是在心裡冒出了這個詞句,卻沒有相應的情感出現,他若無其事地說下去:「簡單的工作,只要將佔據裡頭、並在周圍四處遊蕩的妖怪給封印就行了。」
「……真的是、相當輕鬆的工作啊。」從回應的口吻可以聽出些許的失望。雖然一開始表現出了抗拒,但是從這個工作中,名取確實獲得了成就感與自信,也讓的場對他刮目相看。
和至今他們一起完成了的工作比起來,這次的任務的確算不了什麼,但的場認為,稍微讓步調緩下一點,對於他要養成名取周一這一名除妖師,是必要的。
名取的進步之快令他感到訝異,卻也感到不安──不,並非出於可能被超越的危機感,而是唯恐他在對這項工作所會帶來的危險、以及心理上的衝擊,全都駕輕就熟並習以為常以後,這個還稍微與眾不同的少年便會逐漸變得平庸,就像的場所見過的其他除妖人一樣。一旦喪失了那種會因為工作中發生的事情而在心中產生波瀾的感性,對於的場而言,名取周一便喪失了做為觀察對象的價值,而最終成為一灘死水。
──是的,就和他,的場靜司一樣。
空蕩蕩的、曖昧不明的,既非妖亦非人的存在。
抱持著完全是出自於私心的打算,黑髮少年站在長著一層薄苔的階上,推開陳舊的大門。
空氣潮濕帶著霉味,陰涼空曠的室內雖然寬敞看起來卻比外表要來的寒愴,白的刺眼的符紙一如往常地兼具限制妖怪的行動範圍與標示方向的作用。
越走越覺得這座廢屋當真大地出奇,他們循著指示走到了一處通往地下的樓梯口,探頭看去,只看到纏在腐朽的欄杆上頭、引導用的紙帶竟已斷裂,嘲弄般的尾端被撕裂處頹然垂進了黑暗中,連同著驅邪的咒文一起。
糟糕。心中升起了不妙的預感,的場警覺地睜大了眼,向後退了一步的同時阻止名取繼續前進,然後伴隨著帶著惡意的笑聲,一陣強風從樓梯下頭颳了出來,吹得地上的粉塵全都飛了起來。
「它往外面跑了,走!」才放下了橫在面前避免眼睛受到傷害的手臂,便抓起了另外一名少年的手向外追去,如此變故雖然始料未及,但是的場靜司仍未因此忘卻他的任務。
灰撲撲的走廊彷彿沒有盡頭,他們早已丟失了那妖怪的位置。跑著,雖然從剛才就覺得這棟建築實在意外地大,但到了現在還沒抵達門口就完全不合常理。這樣想著的場便緩下了腳步,轉過頭對上眼,對方顯然和他想著同一件事。
「恐怕被設了結界了吧,這裡。」冷靜地陳述著,名取看了看四周,「不解決那東西便出不去吧……它的位置我大概還追蹤的出來,但是在那之後?看來不是可以用平常的手段解決的妖怪。」
「我應該還沒讓你見過我工作的方式吧?那東西就由我來處理,不要緊。」的場語氣平淡,「麻煩你找出它的位置了。」
雖說是誤判造成了這樣的局面,他卻久違地感到興奮。焦躁又迫不及待,好像一直以來盤據在他思緒中那些無可言喻的成份正在逐漸地具體化,化做野獸在眼前躍動。
將記憶中剛才掠過身邊的那股氣息灌注在紙人形上,讓它飄浮在空中,然後開始移動。跟著紙人移動,景色終於不是停留在同一條廊上,回到了剛才的大廳,飛到不知何時關上了的門前,紙人形突然在空中破裂,白色碎片雪花一般翩翩落地。
同時身旁的名取發出了嘶聲,手臂上出現了一道血痕,鮮血滲出。
「沒什麼,只是力量被反彈回來了而已,傷口並不深。」回應的場的眼神,名取苦笑著按住出血的地方,「比起這個──那東西想來就在那裡了。」
空氣晃動。的場點了點頭,從背袋當中取出箭矢與弓。
懸浮著的塵粒形成螺旋,螺旋中妖怪的形體顯現了出來,看著兩個人類的少年,幾乎橫過整張臉的大嘴醜惡地咧了開來。
「來了啊,除妖人,竟然是兩個小鬼,真是太讓人失望了。」輕蔑的言語從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吐出,看著的場在箭身上頭綁上符咒,那東西發出了誇張的譏笑,帶著長指甲的手朝著他抓去。「以為那種東西對我有用嗎?少自以為是了,人類!」
無動於衷地搭上弦拉開弓,與內心相反的的場的動作穩定俐落更勝昔往。吐氣同時箭飛離手,利爪硬生生地在他眼前停住。
「──你才是,少得意忘形了。 」冷冷地看著箭矢從碩大的單眼的上方貫穿,原本得意的表情凝結,然後變得扭曲不堪。聽著它的慘叫,將弓夾在腋下,他將雙手合在眼前,「若是讓你們以為我們能做到的,只有連你這種下賤東西都能夠破壞的程度,那樣就讓人困擾了。消失吧!」
原先被妖力封鎖的大門敞了開來,外頭的光線射入,過份刺眼。好不容易穩住了興奮過度的情緒,走向門外,的場靜司感到疲憊不堪。明明外頭如此明亮,他的視線所及卻相反地發著黑。
踏出門的瞬間,聽到身後傳來喊聲,淒厲的近乎悲鳴。
「的場君 、小心前面──!」
聽了來自式神們的匯報,朝著她們所說的位置前進著的同時,名取周一不斷地思考著,這麼做的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
雖然有一段時間幾乎一直待在一起,但他卻從來都不了解的場靜司這個人──那個年紀比自己還要小的少年總是掛著一付超然的笑容,單從言語和表情捉摸不到他的情緒,偶爾顯現出了真正的想法卻總是稍縱即逝;一直到最後名取還是什麼都沒有懂,不管是的場正想著什麼、或者他對自己抱持著什麼感想。
只是在那件事之後,他們便突然地變得疏離、最後在不知不覺間分道揚鑣。再會當時那個人雖然看似沒有太大的改變,給他的感覺卻是全然的陌生。
即使是熟悉的端正臉龐、熟悉的慵懶而蠱惑人的嗓音、熟悉的嘴角弧度。
在離開了的場靜司之後、認識了夏目貴志之前,名取周一不曾親近過任何人類。不管是在校園或者工作場合,與人們的交流始終停留在表面,因為容貌及名氣而被吸引過來的那些,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以真心應對。
是的,他與人世間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膜,透過那個,眼前的一切景色都微妙地扭曲。
一直以來他只以為這是他情感上的缺陷,直到與夏目的相處讓他把溫柔逐漸尋回,名取這才想起,這種情緒波動他也曾擁有過,就在高中時、和唯一一個理解他的世界的人相處的那個時候。
的場靜司理解他,反之則不能成立──雖然不願意這樣想,但在和名取相遇之前,那名少年或許也是孤身一人;然後在他離開之後,又回到了先前的狀況,只剩下無法抹滅的傷痕,伴隨著高處不勝寒的的場家新任當家。
名取不明白他的想法,也無法想像那個人的世界會是怎麼樣的荒涼,只知道縱然的場靜司的冷酷專斷已經到了大多數人難以諒解的程度、即使有些人會視他做非人之物──
回想起那時那個人的話語及體溫,彷彿要將相觸的地方灼傷般的炙熱,肌膚上火辣辣地疼痛,連著心臟也感到窒息一樣地揪緊。
這樣想或許雖然自以為是,但若自己、名取周一、在那人的心中佔有特別的一席之地的話,那麼光是那時的離去,對他而言可能就已罪不可逭。
計程車無法到達的地方,他小跑步地進入了小丘陵上的樹林,撥開低矮的枝葉,到達目的地後他將雙手撐在膝上喘了幾口,這才抬起頭。
林間空地周圍的樹木上掛著白色紙帶、圍成了一個有缺口的圓,地上畫著複雜的陣,的場靜司站在陣的中央,拿著弓箭的手自然地垂下,平時遮蓋住右眼的眼罩落在地上,露出了那道即使早已癒合、卻仍怵目驚心的傷痕。
後頭將貓緊擁在胸前的少年面對他的到來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主角卻仍垂著手閉著雙眼。沒有預期到夏目在場,名取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啊,名取君。」明明不可能沒有查覺,卻硬是讓名取在那裡乾站了一會,的場才睜開眼對他露出微笑,一派自然地招呼,彷彿對他的出現毫不訝異──也毫不在意。
「……你在做什麼?」指甲掐進了手心裡想要藉著疼痛讓自己冷靜,費盡力氣才吐出來的聲音低沉到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稍微歪了歪頭,瀏海的縫隙中露出了久未見光的右眼,就在名取想起那個眼罩除了掩蓋傷痕以外、更重要的作用之時,的場靜司徐徐回答。
「要說的話就是……結束掉幾百年來、糾纏著的場家歷代的夢魘囉。」語氣悠然。
不自然的風從圓形的缺口灌入、從名取周一的身旁呼嘯而過。駭然睜大雙眼,他只看到地上的陣發出了刺眼的白光、以及白光之中,男子在風中飛揚的漆黑長髮。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