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面前的大門是在十四聲鐘響全部敲完之後才打開的。
在跳下馬背之前,亞提有特別轉頭去看那全鎮最高的建築物。那一具千里迢迢地從南方海港送到鎮上,用無數大型齒輪組合而成的時鐘表面的指針非常明顯地告訴他,在他的雙腳踩著地面而非馬蹬的時候,恰好距離下午兩點還有五分鐘的時間。
從馬車道路走上台階,經過有著四根柱子的門廊來到大門,前前後後的時間甚至還不到二十個心跳。
換句話說,他被置之不理的時間至少有五分鐘。
在他面前的這一棟住宅佔地廣大到足以設置二十多個房間,與常常塵土飛揚的道路之間有著細心維護過的草坪與花卉相隔。外牆則是用塗上漆的磚頭所砌成,在草原上徐徐而行的風無法穿透的玻璃都是有如清水般透明,窗後則是以有著複雜圖案的蕾絲布廉讓陽光無法在室內均勻灑落。
據說這棟宅邸所設計的風格與位於南方海岸、由富有的種植園主所擁有的主宅是如出一轍,而維護與清潔所需的人力相當的可觀。
所以,裡面不可能沒有人在,更不可能沒有人不來應門。
被人晾在門外,亞提是還不會覺得這麼樣,但當將門打開的那一位女僕目光中滿滿都是看著不法之徒的懷疑時,他或多或少就會覺得有些不舒服。但是這一股不悅浮現在他心頭的時間是非常的短,幾乎就是微不足道。
暫且不論他並不是第一個被宅邸內的那些人如此對待的藍士丹鎮民,而是對方其實沒有什麼惡意。那是一種來到陌生環境時會自然而然浮現出來的懷疑與冷漠,一種用來保護自己的方式。特別是在他們所必須要面對的新環境裡,所見到的每一個人對除了自己以外的每一個人都相當熟識,卻對於自己表現出禮貌但卻敬而遠之的態度的時候。
亞提自己就曾經歷過懷疑除了自己以外的每一個人的日子,所以他可以體諒在這些隨著雇主從南方而來的侍應者們的心情。
因此,他說話很客氣。
「我是亞提.藍士丹副警長,在我身後的則是伊莉.藍士丹副警長。」有鑑於宅邸內的人很重視權威,在將來意告知前,亞提先一步將銀色星型徽章遞到那位應門的女僕雙眼可見的位置。「請轉告勞倫斯.蘭道夫先生,如果他不在,就請直接通報瑰茵.蘭道夫小姐,就說一句時間到了,他們會明白是什麼事情的。」
見到徽章,在看著亞提,人在門後、身上衣著比起鎮上既有的絕大多數居民都還要更為華麗與整齊的女僕戒心未去,但僅只是應喏一聲後就轉身離去。
這次,亞提與伊莉沒有在門外停留太久,就見到一位中年男子出現。
在他的臉龐上,表現出來的就是既是尷尬,像是感冒傷風時頭在痛的人才會有的表情。
他的目光在亞提的身上停留,又轉回去屋內,然後又轉回來。直到不明就裡的亞提看不下去,再一次開口請他去傳達為止。
「藍士丹先生,不是我不願意轉達你的意思。」終於將無比為難表達出來的僕人欲言又止地對著眼眉挑高的亞提說道:「只是…現在的情況…我想…呃…可能不太方便把你的話轉達給老爺或是小姐。」
就彷彿是要印證他的話似的,某個東西碎裂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就在那位中年僕役因此而垂頭喪氣的時候,亞提的視線就越過了他的肩膀,看到多餘的枝枒被剪掉的花卉零零落落地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滲透進木板的清水正在逐漸讓顏色較深的區塊向外推移,並且很快的就越過了諸多本來應該是花瓶的碎片,而由女子的聲音所組成的浪潮正不斷迎面而來。
當他將目光移回來的時候,應門的僕役大概是見到他的目光之中沒有任何特別的情緒反應,反而是表現得更加無地自容。
正當亞提準備開口的時候,他發覺自己並不清楚面前的中年人的名字。
有些讓他感到慚愧的是,以往總是瑰茵到警長辦公室或是他的家去找他,而不是他到蘭道夫宅邸找瑰茵。一方面是他並不常往鎮上跑,除非當值或是有事情,否則亞提幾乎都逗留在距離鎮上有點距離的一棟小木屋內。
那是他自己的家,而不是整個家庭所在的家。
除了他自己的因素,蘭道夫宅邸內的上上下下都似乎有著在南方農園主或是城市仕紳身上才會浮現的優越與卓爾。在藍士丹鎮裡外,這股氣質可不是十分討人喜歡,特別是他們的比較對象就是鎮民們自己的時候。即便瑰茵的爸爸試圖打好關係,不過鎮民們總是不可避免的對於蘭道夫宅邸裡外相關事情採取避而不談的態度。
這一點,不會因為亞提而有所差別。
「請問你是…」
「魯斯.卡伯特,」在介紹自己的時候,僕役臉龐上面的那抹羞愧暫時褪去,將那一股自尊與對自己的驕傲表現出來。「蘭道夫宅邸的總管。」
「卡伯特先生,我大概了解樓上在爭執的是什麼事情。只不過,你應該也知道鎮上目前最重要的事情,特別是這件事情毫無疑問的是與瑰—蘭道夫小姐有切身的關係。」雖然說話的途中差一點就要讓女孩的名子衝口而出,不過亞提最後的關頭轉回了正式的、也不會讓卡伯特皺起眉頭的稱呼。「無論如何,還是請你去通報一聲。否則,事情將會變得有些不好處理。」
「可是…」
「於公,我想現在的情況應該與容許強行闖入得特別狀況並不符合。」亞提對著有些躊躇的總管繼續解釋著,接著笑容就變得更加的淡。「於私…我想蘭道夫夫人應該還是覺得我對於她的女兒在生活態度上的轉變要負起責任,所以我應該是沒有辦法獲得進入房屋中的許可。」
聽到亞提如此坦白,卡伯特總管自己都流露出無法控制的苦笑。
就在兩名男子都覺得似乎無可奈何的時候,提著一個不算小的布包的伊莉走到了門廊前方的階梯之下。在要求對於兩人站在門口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提出解釋之前,她就已經先有些納悶地看著內裡不停傳出喧囂聲的大宅內裡。
就在這個時候,夾帶著些許異樣的氣流從天而降。
「伊莉,往後退一步。」
聽到亞提這麼說,伊莉在揚眉毛的同時還是移動了腳步。
然後,就在下一刻,一個花瓶就從天而降,幾乎就是跟內裡的清水與從中掉出來的鮮花碰到地面上的同一時間,就如同刻意瞄準的那樣,精準無誤地砸在伊莉原本所站立的位置上面。
就在瓷器清脆響亮聲中摔碎過後,三對眼睛同時轉向那個已經不成型、曾經是花瓶的花瓶。然後,其中又有兩對眼睛在寂靜又有些尷尬的氛圍中轉到看起來似乎不覺得事情有什麼奇怪的那個人身上。
「卡伯特先生,你一定有看到我姐姐掛在胸口上面的那枚刻著『副警長』的銀色星型徽章了,當然你也有看到剛剛的那個花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是否可剛剛的那種狀況看作是襲擊警察?」
由於意見有點接近強辯,但是一時之間卻也沒有其他的辦法,所以亞提只好儘可能讓自己的臉龐上面保持著微笑,希望能夠讓瑰茵家的總管不致於因為他如此解釋法律而感到不滿。
從管家的臉龐上所流露出來的神色很難視之為平常心,亞提就猜測自己的這番說法即使沒有讓面前的中年紳士感到明顯的不滿,卻也不能夠當作是和顏悅色且心平氣和接受的意見。
即便是如蘭士丹這個位處於北方邊疆的小鎮,沒有人不知道、或是不尊重一個人對於他所透過合法途徑所取得的不動產的絕對處置權;只要大門關上,屋主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著他想要作的事情,除非是如亞提與伊莉這般因為警務人員的身分,才擁有必要時得以破門而入的權力。
這種權力諄諄告誡是要謹慎使用,不過亞提在一時之間是想不到其他的辦法去接瑰茵出來,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藍士丹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證,在這一間宅邸裡面居住與工作的人都是奉公守法的好人,絕對不會有人蓄意襲擊警長辦公室的成員。」卡伯特總管的聲音在平靜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但是他接著話鋒一轉:「只不過,我認為我的雇主應該不會反對讓兩位副警長進來檢查,畢竟這將有助於洗刷掉那微不足道的嫌疑。」
「非常感謝你的協助,如果可以的話,還是要麻煩你領路。」亞提是打自內心感謝著外貌看起來剛正不阿,但內心之中還是有著些許的彈性的卡伯特。「這是一間很大的宅邸,我們也只是要確認一些事情,並沒有要侵犯蘭道夫先生的財產的打算,如果有任何的冒犯導致誤解,那可就不好了。」
「我可以理解,這沒有問題。」
點頭過後,卡伯特便以最小的幅度轉身。在此同時,亞提轉頭往回望,看到他的視線的伊莉稍稍聳了聳肩,在提起袋子之時也踏上了台階。
蘭道夫宅邸是建在藍士丹鎮南方的那個象徵性的出口附近,但是才跨越過大門,就彷彿是進入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全新世界。
桌子、椅子與茶几等器具是用做過防蟲處理的暗紅色木頭製成的,上面刻著各種不同花紋。靠著白色牆壁的儲存櫃內有著好幾套的玻璃與陶瓷器皿,而不同人物的肖像畫則是掛在窗戶與窗戶之間的牆上,正在走廊與房間出出入入的佣人的穿著也是與室內陳設同樣的光鮮亮麗。
按照瑰茵過去曾經對亞提所提及的說法,這一棟宅邸是全盤仿照了她那一棟位於南方老家的農莊園主宅。
不需要提出解釋,不需要刻意提及,在屋子裡面的各種細節都會讓藍士丹的鎮民感覺格格不入。但是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講宅邸內的人踏出大門的時候,也理所當然的會感覺到不協調感。
亞提也是感覺到些許的不舒適。
屋內存在著一股讓他感到無法適應的氛圍,但並非來自於那些諸多看似有意無意地提醒著藍士丹鎮民們社會地位有別的裝飾品,而是來自於宅邸之內的那些人們的目光與竊竊私語。
相對於在鎮民會上那極其明顯卻也複雜到難以解讀的各懷心思,在這間宅邸裡面充斥的就是含蓄卻更加強烈的懷疑。
雖然流動的風可以將那些讓他感到難受的氣息淡化,但那種過於強烈的心思卻也是因為風的吹拂而被捎帶並且讓亞提感受到。所以,他總是會追尋著不曾被吵雜所沾染,也比較少有人的氣息的風,也就經常性朝著人煙較少的地方走去。如果真的無法避開的話,亞提就會下意識的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感受著那些所剩不多的清新氣息上,而非那些被風所帶來的細碎交談聲與蘊含著不同意義的眼神。
這個時候的他,亦即現在的他,在旁人的眼中就像是神遊於物外似的,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某種程度來說,技法算是有用的,同時卻也不算成功。即便沒有人問起,亞提也知道他這個樣子反而又更加吸引人注意,甚至讓他所感受的風裡面添加了不少的…如同是盛夏時節的乾燥灼熱。
亞提的聚精會神就在卡伯特帶著他與瑰茵來到宅邸二樓的時候,先是與滿身是水,臉龐也有著被某種尖銳物品劃過的傷口的狼狽男子擦身而過,接著又傳來一陣如驚雷霹靂般的巨響而宣告結束。
雖然來不及見到完整的人影,不過從那應該是疾步行走而捲起的氣流中有著如煙硝味的氣氛,再加上門被用力關上的巨響,亞提也猜的到,如此氣勢洶洶的經過卡伯特與他面前的必然是這棟豪宅的女主人。
朝著巨響的反方向看過去,亞提正好見到了在撫摸著太陽穴的勞倫斯.蘭道夫與倔強地揚著頭的瑰茵。
「先生、小姐,」將山崩落於面前卻仍然能夠不改變臉色的卡伯特總管彷彿是什麼都沒有看見那樣的,讓蘭道夫父女看到仍就站在階梯上面、沒有真正踏到二樓的亞提,還有同樣好奇地在張望著的伊莉。「亞提.藍士丹副警長與伊莉.藍士丹兩位副警長說是要來接小姐。」
就在卡伯特提到他的名子的同一時刻,亞提立刻注意到,瑰茵臉龐上面那抹濃厚的不愉旋即像是如陰雨過後穿透雲層的陽光那般燦然。
如果不是在現下的這種場合與氣氛之下,亞提必然會在苦笑之餘向瑰茵揮手。
現在不行,更不用說勞倫斯.蘭道夫在看到亞提與伊莉之後,雖然頭疼之色未解,但仍然向著他們走來。
「藍士丹先生,還有藍士丹小姐,歡迎來到寒舍。」蘭道夫絲毫沒有猶豫的就伸出手,先是與亞提、然後是與伊莉相握。「很抱歉,居然是讓兩位見到了內人不慎得體的那一面。」
勞倫斯.蘭道夫是方圓千里之內唯一一個由私人教師指導課業,並且接受過完整大學學院教育的人,所以在舉手投足之間顯得有些含蓄,不會過於親近人,但是也會隨時對每一個人表現出和善的態度。
在最初,在藍士丹的眾多鎮民心中,他所獲得的評價就是「虛偽」兩字而已。是一直到彼此脫離了最初的不熟悉,才知道那是南方的風氣與家教使然。在蘭道夫先生表現出了誠懇之後,藍士丹鎮才接納了他。
他是出身於富有歷史淵源的權貴家庭,又是鎮上的銀行的大股東,以及是小麥與蔬菜農場與賽馬培養場等諸多產業的擁有者。不過,他並不如他自己的宅邸內所雇用的那些僕役那般,全身上下有著高高在上或是對於尋常鎮民多有俾倪的嬌貴之氣,所以鎮民們並沒有如過去趕走土地投機者那樣地拒他於千里之外。
相對於勞倫斯.蘭道夫,瑰茵在初來乍到的時刻所表現在外的就是些許的冷傲與孤僻,一副將所有事情都排斥在外的態度。
固然鎮民們對此有些納悶,但是在講究個人感情不應該遮遮掩掩、而應該直率地加以表達出來的北方,她所獲得的評價反而要比她的父親要高。
「討厭鬼固然讓人不舒服,但至少一目了然;虛偽更加糟糕,因為天知道他什麼時後會使出奸計騙錢。」
藍士丹鎮共同的信念就是如此。
如果要亞提來說,瑰茵的爸爸骨子裡那股拘謹其實是怎麼樣都沒有辦法改掉的,但是與他相處並沒有任何讓他產生任何不適的感覺。
「蘭道夫先生,我想瑰茵已經告知過你,我邀請她一同前往佳林部落與符斯特鎮。」亞提面對著全身上下都打理的相當整齊的紳士時,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心思或是情緒存在。「我請我的姊姊準備了一些便於活動的衣物給瑰茵穿換,不知可否讓她們到更衣室去準備換裝。」
「當然。」
蘭道夫先生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點頭答應,這就讓伊莉直接從他與亞提的身邊通過。在與瑰茵不鹹不淡地打了一聲招呼後,兩名年齡相差有六個秋收季節的女孩子就併肩走進了位於宅邸二樓的眾多房間中的其中一間。
在門關上的那一剎那,蘭道夫先生從隨身的銀色扁菸盒,在亞提婉拒過後,他用劃亮的火柴將被他從盒中取出、被捲在白紙內的菸草點燃。
他的第一句話是在將那些菸霧吸入又吐出後才說出來的。
「藍士丹先生,我跟我妻子|也就是瑰茵的母親剛剛有著非常激烈的爭執。原因當然就是你邀請瑰茵加入這趟前途未卜的旅程,而她又在沒有詢問過父母的情況下就點頭。」從蘭道夫先生口中緩緩吐出的煙霧緩緩地淡化於從窗外吹來入的風中。「我是認為瑰茵已經有能力作出決定,但瑪莉迪絲卻不這麼認為。我不反對讓她替鎮上盡一份心力,而我的妻子是徹底的不同意,所以我們吵了一架。」
蘭道夫先生的坦白跟亞提所設想的完全一模一樣,但他並不認為現在有理由插口發表意見。
房屋與土地的所有權在合法的前提下是絕對不可侵犯的,所衍伸出來的就是對於各家隱私的保護。人的天性對於各種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是極其熱中,但還不至於會跑去窺探鄰居的隱私。除非蘭道夫先生是真的提出希望得到回答的問題,否則亞提不會提出任何的個人看法。
這是尊重。
尊重對方,對方則抱之以尊重。
不過,亞提卻也不認為瑰茵的爸爸會無緣無故的對著他講出這些在本質上應該是他們家中的私密。
又吸進一口菸,勞倫斯.蘭道夫轉而把目光放到亞提身上。
「很多人都告訴我,你做人處事的態度在整個鎮上可以說是數一數二的謹慎,而一舉一動則必然有著道理,即便告訴我這個評語的人們也不知道理由。所以,你究竟是看上瑰茵的那些特質,而決定要邀請我的女兒加入這次的探險?」
「當藍道夫小姐有能力拿起槍,也知道她為什麼要用槍的那一刻起,她就有著讓所有人將她當作一個有著完全思考能力的成人來對待的資格。」早就有心理準備的亞提幾乎是不加思索的回答著:「她在來到鎮上卻遭逢強盜襲擊的夜晚表現出她有著保護自己的決心,並且在定居後表現出了對於武器運用能力上的天賦,所以我認為她是參與這次探險的合適人選。」
亞提說的不是謊言,更沒有任何誇示。更不用說,這一次的情況並不同於以往。
別的地方不敢說,但是在無名山脈與藍士丹一帶的狼僅只有在窩的周邊土地被侵入的時候才會主動對人類發動攻擊,牠們不曾離開過樹林的庇蔭,不會在對空的威嚇射擊後仍就滯留不去,更不可能在只有頭腦被直接命中的情況下才會被殺死。
就在那對只曾經在傳說中存在的赤紅色狼眼出現後,亞提對於本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都產生了不確定感。
在昨夜之前,他可以毫無顧忌地牽著一匹馬,只帶著各種打獵器具與些許乾糧就走進崇山峻嶺。在昨夜之後,一切都有如天翻地覆似的,他需要開始考慮到以往不需要特別去關注的所有相關細節。
亞提最先考慮到的還是有著紅色眼睛的山林狼已經肆無忌憚,而且無法立即死亡的特點。
他自己先不說,尋常的步槍手在狩獵的時候只要能夠擊中目標就足以雀躍不已,但只有經驗豐富的獵人才能夠在風的方向與速度都能夠配合的情況下,才能夠坐到只以一發子彈就擊中那些山林狼的頭腦。否則,即便子彈命中,也只能夠將那些特殊的狼的攻勢暫時阻斷。
考慮到那些山林狼已經出現成群結隊的狀態,單獨一人面對並不切實際。就算可以坐到百發百中,但是子彈一旦全數射擊就需要重新裝填,而那些看起懂得尋找空隙的狼必然會趁機發動攻擊。在那個時候,亞提並不抱持可以應對的自信。
他終究只有兩隻手。
但即使副警長可以徵招十名民團騎手,不過亞提出於一些不得已得理由,並不打算帶著一群人進入山中。
不只他不習慣那麼多人,旅行的第一個落腳點也不歡迎太多人|特別是攜帶武器的人來到。
根據昨天晚上的經驗推算,他在這一次進入山中前往佳林部落探詢的旅程之中若是遇上那些眼睛冒出紅光的狼,就需要有人能夠在背後提供火力支援。否則,射擊火力必然會出現足以讓山林狼趁虛而入的空檔。除此之外,這名槍手不能隨便挑選,必須是要與他曾經有過搭配的經驗,而且還要心平氣和地能夠接受他的指示才行。
在藍士丹鎮,亞提可以選出兩個人。
一個是他的家人、他的姊姊伊莉,至於另外一個人,他則選擇了來到藍士丹沒有多久的瑰茵。
說來很奇怪,亞提之前並不曾見過瑰茵,但是這一名常常隨意將顏色宛若葡萄酒般的頭髮束成馬尾辮的女孩子與他之間的契合度卻與伊莉不相上下。
無論說什麼,還是教些什麼,瑰茵都是一點就通;不管是在日常時刻的原野巡獵,又或是如昨晚那樣的值宿時遇到需要出勤的特殊狀況,即便亞提沒有說出一字一句,她都能夠按照所學習到的那些知識進行亞提所希望的動作,而且還能夠做到讓亞提都啞口無言的程度。
所以,這次進入山中,亞提就下定決心要把瑰茵一起帶過去。
此次的旅程不能說長,歷時也不致於太久,但是過程並不可測。在充滿著眾多變數的情況下,他會需要可以信賴的對象。
亞提可以信任伊莉,畢竟在他前往佳林部落前,他們以姊弟的身分生活了超過十個春夏秋冬交替的時間。他選擇瑰茵,是因為她的表現已經證明了他那無所防備的背後可以交給她來分擔。即便瑰茵的母親並不喜歡看到他,反對她隨著他一同進入山中是可想而知的情況,但是亞提並不打算要退縮。
在充滿各種不確定性的旅程中,正常人都會作出萬全的準備,亞提也沒有例外。就是因為他認為瑰茵的能力在這次的旅程中可以幫的上非常大的忙,所以他才會當面徵詢那名馬尾少女的意見,並且徵得了她的同意。
因此,他準備兌現那一個由他與她經過深思熟慮作出的約定。
「別人不行嗎?」
「不行。」
沒有對亞提那乾脆又明快的否定,蘭道夫先生拿起菸,靜靜地吸了第三口。
「藍士丹先生,我也不避諱讓你知道,在剛剛的爭吵中,我的妻子仍舊是認為你對於瑰茵的影響太大,並且對她有著…不正面的意圖。當然,我的女兒當場就頂了回去,所以才會讓你看到這個不是很有教養的畫面。」將白色菸霧吐出的勞倫斯.蘭道夫的聲音中滿苦澀,還有幾分的尷尬。「而且,她也指控我藉由同意瑰茵加入這一趟任務來換取政治利益。」
「夫人如此認為?」
亞提有點意外,但是也沒有太意外。
他真正的會覺得意外的是剛剛的爭吵居然是激烈到會互擲花瓶與書籍的程度,但當對方僅只是約略提及的情況下,亞提也就不方便繼續追問下去。
不過,爭吵會嚴重到這種程度其實也不用值得意外。
瑰茵的個性很好強,也很有自我主見。這一點很容易就看得出來,不然她就不會完全不顧忌鎮上眾人在一開始的眼光而將槍隻帶在身上,而且對於可能的流言置之不理,三天兩頭的就跑到警長辦公室找亞提。
按照她自己的說法,她的爸爸在她誕生前後都忙碌於工作和社交場合,所以她的教育與人格培養全都是由媽媽一手包辦的。
所以,她的人格都是受母親的影響而塑成的。
「她是覺得,讓瑰茵參與探險任務會提高我在鎮上的聲譽,以證明我已經融入了這個城鎮,從而提高我當選主計官,乃至於爭取州議會席位的可能性。」勞倫斯.蘭道夫苦澀地笑著。「我跟她都是南方仕紳家庭出身的,所以她到現在還是不太能夠接受這種融入『普通人』風俗的想法…」
話還沒有說完,蘭道夫先生就已經驚覺到這句話的不妥之處。
藍士丹鎮所坐落的地本來僅有佳林部落存在,直到距離現在約一百五十次貿易季風吹起之前,普通人的祖先才越過了大海,來到現今的南方各州沿岸港灣。
直到那些勇敢的殖民者站穩腳步後,來自母國的普通移民才陸續增加。最出到來的殖民者們受到母國影響最深,時至今日都早已致富的他們招募私人教師教育自己的小孩,接著將那些後代送往大學接受教育,最後不是入主操持家族事業,就是藉由在學校裡面學習到的專業技能成為都市內社交圈的一份子。
雖然新世界的各州沒有貴族制度,但是這些人不僅自稱、也被北方如藍士丹的鎮民稱作是「貴族」。
當然,這並不是讚譽。
如藍士丹這種位處北方的遙遠邊疆,並不存在著如南方仕紳們不需要考慮工作而專心於公眾服務,或是探究幾百年前的哲人思想的生活條件。在不工作就沒辦法生活的環境中,各家子姪們最多在教堂內讓牧師指導過識字以念懂諸多聖人言教的經典之後,就會跟著父母在春夏之際耕作,在秋冬之時狩獵貼補家用。
這種社會文化的差別自然容易產生某種程度的上下之別,但越往北方就越是禁忌的話題與表現。
不是所有人都覺得被人看低是種舒服的感覺。
在他來得及出口補救之前,本來就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的亞提就已經搶先一步。
「南方與北方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所以我是不會在乎南方那種分野。」先降低了蘭道夫的疚罪感過後,亞提覺得他需要更正一些事關大是大非的問題。「所以,我必須要先聲明清楚,我對於瑰茵沒有任何的不良意圖。而且現在換成是恕我冒犯,有一些事情我認為現在必須要說清楚。」
亞提深深地吸了一口來自於窗外、也就是將菸草燃燒過後被吸進再吐出的氣味吹散於無形的風。
「蘭道夫先生,我並不知道南方是如何,但是在鎮上,你的言行則及於你自己,正如瑰茵的評價只及於她自己。她的表現並不會及於你在鎮上眾人眼中的評價,她的努力也不會為你的前途增色。兩者不會互相干涉,也不會相互影響。」
在亞提發言的過程中,勞倫斯.蘭道夫的眼神本來是游移不定的,來回於窗外的草原和到他自己屋內的陳設之間。
即使如此,亞提還是繼續地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如果有神存在,我想祂會青睞於如瑰茵這種以正當方式為了她的理想與夢想而努力的人,而不會對於任何一個只盼望著其他人施恩,或是受到父母保護的人,又或是自己卻不思進取的人。畢竟,除保護自己的生命與自由外,凡人皆以合理而不傷人的方式盡力追尋著幸福與快樂,但所主要依靠的必須是自己的努力,而非整日期盼著要仰賴他人的協助。」
隨著亞提的發言內容,他的目光逐漸所定在迄今還未滿二十的少年身上。
在此同時,他的香菸始終被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但再也沒有靠近雙略顯單薄、但卻有點蒼白的雙唇之間。
「藍士丹先生,你這樣子說話實在是很不像一個才剛剛滿十八歲的孩子,更不用說內容也太過於老成了。即便是在南方,能說出這種話的人其實也不能算多。」勞倫斯.蘭道夫眨了眨眼睛。「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你剛剛是在幫我的女兒的抉擇進行辯解嗎?」
「你可以這麼認為。」亞提沉默了片刻之後,接著又說:「但也不是。」
「為什麼?」
「就如我剛剛所說的,會邀請她是對於她所表現出來的能力與態度的肯定。我不希望被你的妻子誤會說是我對瑰茵有不良意圖,那看起來就像是我的判斷似乎是出於感情,而非經過謹慎思考之後的抉擇。」
「你要是對她沒有不良意圖,反而會讓我感覺到很麻煩。」蘭道夫宅邸的主人將香菸按熄,正正經經地看著把話語一氣呵成地說完的亞提。「不要忘記,在招開鎮民會的那一天,我人也在教堂裡面?」
「但是我不在。」勞倫斯.蘭道夫的話讓亞提對於缺席鎮民會終於產生了一點遺憾。「請問鎮民會上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蘭道夫的眼睛微微瞇起,同時雙唇彎成了一個弧度。
那是一抹笑容,是覺得某件事情很有趣的時候才會流露出來的微笑,有點像是要讓看到的人鬧點無傷大雅的笑話,但是又不至於會讓其他人感受的輕蔑或是冒犯等負面情緒的笑容。
至少,溫和的風還是依舊在吹拂著。
「我並不完全清楚,你應該去尋求你的姊姊或是我的女兒給予答案。」蘭道夫先生刻意的聳聳了她那被黑色絲絨外套所覆蓋住的肩膀。「她們似乎都知道答案,只是都沒有告訴我而已。」
即便面前沒有一面光滑的鏡子,亞提也知道她現在所流露出來的表情必然是困惑,而這正是蘭道夫先生所想要看的。
「藍士丹先生,這才是你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會有的表情。」無論是心態上還是在肢體上都顯得較為放鬆的蘭道夫先生將沒有燃燒多少的扁長細菸扔進垃圾筒裡面去,處於閒談中的他身體仍就是筆挺到與地面近乎垂直的程度。「如果是你在尋常時刻所表現出來的那股沉著,我敢說沒有可以與你相比。就算是在我就讀或是拜訪的大學裡面,也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像你一般的心平氣和。」
「我想這是過度的讚美…」
「我沒有,藍士丹先生。還有,相信我,只要你穿上我身上的這些衣服,沒有人可以看得出來你是豪勇奔放的北方人,而是一名道貌岸然的南方人…」
話還沒有完全說完,蘭道夫先生突然陷入沉默。但四周僅剩下風鈴在搖動的時間沒有維持多久,露出恍然大悟神情的他將雙手舉起,輕輕地拍了一下。
「難怪我總覺得有些地方有點矛盾,原來問題是出在這裡。」
「蘭道夫先生?」
「氣質,藍士丹先生,你的氣質。」勞倫斯.蘭道夫彈了一下手指頭。「在我這個外人來看,當你人在鎮上的時候,神情顯得有些拘謹,反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等到在原野之間看到你的時候,感覺起來就是完全融入其中,要我來看的話…是很值得找一位畫家把那一幅景象給描繪下來。」
「蘭道夫先生,對於你的觀察力,我感到很欽佩。對你的稱讚,我則感到些許的不好意思。不過,你所說的是事實,我無從辯駁。」
亞提非常乾脆的承認了根本不需要否認的現象。
不是只有勞倫斯.藍道夫觀察到,他的爸爸與兩個姐姐與哥哥也有看出來,只是一如既往的出於對他的尊重而沒有詢問,在亞提沒有說出口時也不願意多加干涉—特別是伊莉在看著他時的臉色總是有著或高或低的憂慮。瑰茵或許有看出來,只是她不能理解或是不想對於私人問題開口。其他人也都有看出來,但習以為常的他們並沒有把這個事情認定是屬於談論的事情。
這不是什麼新鮮或是獨特的觀點,但卻是一個無法解決的現象。亞提總是試圖避開那股在人潮聚集時所匯集而成的、讓他很不舒服的風而往原野走的時候,鎮民們的低語就不可避免的脫離了他的聽力可及的範圍。
因為風中沒有了那些聲音。
風在流動,風會傳達,風亦低語。風無所不在,風會告訴他一切。
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刻起,亞提也他開始發覺到,他習慣於聽見風的聲音,而不是人的話語。
或許就是從那一個時刻起,他的心中開始浮現出疑惑。
對各式各樣的事情有所疑惑,對以前不曾有過疑惑的事情產生疑惑,甚至對自己產生疑惑。
從意識到這一刻起,一股小小的不安定感就在他的心田扎下根。
這也就讓亞提下意識地朝著原野走去。
誠然,是風讓他感覺到舉棋不定,但矛盾的是,他現在只有沐浴在純淨的風中,他內心的疑惑才不會增強。
「千萬不要妄自菲薄,藍士丹先生。」勞倫斯.蘭道夫饒富興趣地上下打量著亞提,眼神中有讚許,也有著好奇。「我可以擔保你要是去到南方的那些社交舞會上,諸多貴婦人與千金小姐可是會像是見到鮮花的蜜蜂那樣緊黏著你不放。」
「我衷心希望我永遠不會去到那種場合。」
「很多人都跟我說你是不習慣人多的場合,而且是能避就避,看起來果然是不假。」似乎對此感到頗為遺憾,瑰茵的父親是搖了搖頭。「藍士丹先生,我不是你的什麼人,本來應該是沒有立場對你的待人處事的方式多所評論。然而,我還是要提醒你,社會是由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構築而成的。只要是人,就沒有可能完全的脫離社會,你不是神,不可能永遠避開人群。」
—我可不敢保證。
雖然想到過往在佳林部落內聽到的、所經歷過的言談舉止,但亞提沒有將這一句話說出來。
「蘭道夫先生,我會把你的建議記下來。」
恰好就是在這個時候,在更衣室內已經滯留了一陣子的伊莉與瑰茵將房門打開,一前一後的走了出來。
將來到藍士丹後慣常穿著的裙裝換掉,瑰茵換上了便於騎馬或是登山的襯衫與長褲,唯一不變的就是掛著手槍與彈藥的腰帶。
基於即將進入的是沒有收費道路|甚至是沒有道路可言的崇山峻嶺之中,亞提拜託伊莉與雪柔借出來的都是一些早已經歷過許多次秋冬時期的風霜,以及春夏時節在原野與牧場上奔馳過後,絕對不能夠當作是新穎或是美觀的服裝。
這些二手的衣服穿在瑰茵的身上時,卻沒有讓她那會讓人驚嘆的美貌有所失色,出現在人群之中仍舊是一樣的鶴立雞群。不僅沒有任何的不協調感,反而讓她更像是伊莉那樣的英姿颯爽。除了皮膚還是略顯白皙、以及身上帶著槍枝以外,她的外在就幾乎與出生和成長於藍士丹鎮的女孩們沒有什麼兩樣。
將圓頂向下凹陷、有著寬邊帽沿的騎手帽舉在胸前,有著些許難為情的瑰茵在看到亞提帶著驚嘆與讚賞的目光時,雙頰浮現出如天空雲彩般輕淡、但確實存在的陀紅。
「…很棒。」
在頭腦裡面盡可能搜尋著合適的字眼,但亞提最終卻只能擠出兩個字。
從瑰茵臉龐上面所綻放的笑容來看,看似過於簡單的讚美似乎並沒有讓有著鮮豔的紅色頭髮的少女感覺到不滿或是失望。
就在她正要抬起頭的時候,微風捎帶來了一個很輕微的、來自於身後的聲響,這也就讓亞提轉過身去,和從門縫中窺伺著外面情況的女性對上眼。
見到有人先一步看到自己,她也就沒有繼續躲在那片被切割成長方型的木頭之後。與瑰茵有著同樣髮色的女性行走時同樣捲一陣不算小的風,完全忽略了亞提並與他擦身而過後,直接來到瑰茵的面前,接著就是不由分說的強行將她的右手給拉出,將一條項鍊墜子被放到瑰茵的手掌心。
「妳跟妳父親都是一個樣,打定主意後就一意孤行,並且把我的勸阻當作耳邊風,現在兩位副警長已經來了,就表示我除了同意以外是別無他法。」
音質過份的剛強有力,甚至足以將旁人的耳朵鎮痛的蘭道夫夫人指著內藏著聖牌的項鍊墜子。
「這個經過祝福的聖像是妳外祖父在爭戰期間所配戴的護身符,讓他多次在與獨裁者、陰謀者、不法者與野蠻人的多場征戰中死裡逃生。」在瑰茵將有些陳舊的墜子舉起以仔細觀察的時候,她的母親繼續說道:「我是認為妳這次的舉動輕忽危險,僅只是想任性的證明自己。但既然有人把妳當作一個成人看待,那我所能作的就只要求妳能夠不要逞強,照顧好自己,還有去到教堂去祈求天主保佑妳。」
要說實話,瑰茵的母親不只舉止不像,連同說話的聲音與內容,都缺乏著某種程度的溫情,讓她並不像是那種安穩地照顧家庭的女子。但是,她剛剛所表現出來的,卻仍就是個母親。堅強而非柔弱,嚴厲但是保有著些許溫情。
而柔和的那一面在她那雙眼睛轉而向著亞提看過來時,完全消失不見。
「藍士丹先生,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我也從未對於我的女兒三天兩頭跑去找你感到高興過。」接著,藍道夫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過,我要請你好好保護瑰茵,她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不像你們一家對於世界邊緣的危險了解得那麼透徹。所以,我請你好好保護她。」
「夫人,瑰茵可以保護自己。」亞提不加思索地回答道:「如果她連保護好自己都做不到的話,我是絕對不會邀請她參與這次的任務。「你是在安慰我嗎?」
「不,夫人,我會邀請瑰茵,純粹就是因為她的能力與過去表現出來的特質的確符合我對於這次進入山中的計畫。」亞提回答道:「而我作出這個選擇,我就會負起責任。」
「真的?」
亞提將帽子戴上。
「是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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