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些無禮的舉動並沒有引起那些男人們的不快,因為伊莉才剛剛從南方的另外一個城鎮趕回來。
從北方山脈歸來未久的伊莉很快的就投入她原本應該要從事的工作。
整個北方不會容許何人以任何的藉口長期擺脫工作,即便是剛剛結束一場戰鬥也是如此。所以,伊莉僅只是休息了一個晚上,見到朝日再度越過蒼翠的山巒線後就重新回到警長辦公室的崗位上。
這一天,是她回來之後第一次前去領取郵包。
郵包裡面,有著很多人所期盼的回音。
就在伊莉舉起鐵壺將水倒進杯子裏面時,他們都以熱切的眼光看著瑰茵的父親將眾人所期盼已久的信件取出。
不比鎮內的其他人,勞倫斯.蘭道夫很講究地以拆信刀將信封切開,並且將內裡寫有寥寥數句文字的信紙拿出。就在伊莉轉身舉起水杯的同時,蘭道夫先生也用一目十行的速度把篇幅很短的信件看完。
「先生們,傑克森將軍在這一封信裡面說,他的游說非常成功,大陸議會將不會把亞提.藍士丹副警長關閉無名山脈內的私掘銀礦的功績向報界宣佈,符斯特鎮內所發生的事情則會被當作天災處理。不過,將軍也說,大陸會議內對於副警長強行排除大陸軍騎兵隊協助、並將銀礦所在位置隱瞞的事情感到有些不滿,騎兵隊對於開採銀礦的主要策劃者的調查目前並沒有線索,所以他提醒我們要在未來幾個月要特別謹慎小心一點。」
聽完蘭道夫先生的說明,桌子旁邊的所有人都重重地鬆了口氣。
藍士丹鎮裡裡外外並不懷疑威爾.藍士丹警長的女兒與兒子可以把事情處裡的非常妥善。
亞提.藍士丹與佳林部落內有著他不願意全說,但是確實存在的關係。雖然帶上了勞倫斯.蘭道夫的女兒,又邀請了有經驗的伊莉.藍士丹跟隨,想必不會有什麼大的問題。
於是,此時環繞在圓桌—沒有正式推選,但所有人都如此認為—的鎮民代表们就決定把他們的注意力放到這一系列的事情所可能在南方造成的影響。
有鑒於與所有佳林部落締結的條約內規範移民者的領土最北只到無名山脈的入山口,州議會與大陸議會並沒有承認符斯特的建鎮。但再怎麼說,那些也都是人命,如果事情交代的不清不楚的話,就會引來州政府與大陸議會的介入。那些隱隱約約有著過去舊世界君王政權影子的合法暴力體制一旦涉足,就很難把他們給趕走了。
他們的先祖就是要躲避舊世界的壓迫才來到新世界,他們的父祖則是為甩脫最越來越重的稅才朝著北而來。無論是何者,都不是他們希望在現在這片土地上面見到的。
人無完人,不可能出現一個什麼事情都能夠處理的井井有條;既然亞提可以處理北方山脈裡的事情,那就由他們就來處理在南方可能發生的事情吧!
在伊莉與亞提從鎮裡面往北出發的時候,卡爾與雪柔就帶著那些鎮民代表寫給他們認識的州議員與大陸議會代表的信件朝著南方一路奔馳。州議員们的回覆是很早就被他們給帶了回來,至於大陸會議那位代表的回覆則因為路途遙遠加上遲遲討論不出個結果,所以一直都沒有回音。
在等待回音的期間,由警長招集並帶領的民團已經趕到符斯特鎮與留在那邊的大陸會議騎兵隊會合,將死亡的鎮民逐一登記造冊,並且把那些還留在屋內的財物打包。接著,民團配合騎兵隊將那些由山中的佳林部落箭士所押解過來的礦工與武裝守衛逐一往南送離藍士丹鎮的土地範圍之外。
有些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些武裝守衛與僅存的監工都是在符斯特鎮被襲擊當晚留守在礦場監視那些工人而逃過一劫的,雇主的代理人則是在鎮內地租屋處被山林狼咬死。
當然,即便那個人生還,藍士丹鎮的民團也管不了這檔事情。
這些事情全都完成後的七個日出,他們所期盼的回音才送到最接近藍士丹鎮的南方郵局,並且由伊莉裝進郵包內帶回。
州議員們的回覆不難想像,有著神秘力量的佳林部落一直是各地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像符斯特鎮這種涉及人命的事情也只會被外界看作那些人在玩命,玩掉了也不能讓其他州民替他們報仇。
雖然說來自於南方的投機商是控制住州政府與州議會,不過他們最多也只敢對把持著大量土地拒絕出售的藍士丹鎮說三道四,要他們出面與佳林部落打交道卻是絕無可能。
在四、五十年前也許會,不過在太多次戰役都是以殖民者慘敗收場後,現在是不可能了。
藍士丹鎮承諾說事情只會到此為止,佳林部落不會離開山裡面後,州議員們也就很樂意保證他們不會派出將軍徵招民兵到藍士丹並往北方前進。
以所有州一致的利益做為考量依歸的大陸議會就比較難以預料,藍士丹鎮一直在擔憂他們可能會以各州的全體良善為由介入,從而讓維持七十多年的平凡小鎮在一夕之間產生變化。
直到今天,這些鎮民代表們也才真的放鬆下來。
「傑克森將軍的提醒不是沒有道理,往後鎮上還是必須與大陸會議的各個機關打交道,很難保證他們不會藉機刁難。我不是說我們不應該恪守與佳林部落之間的約定,但是我們也要一如以往的準備好與大陸會議官員找碴的準備。」全鎮最大的農場擁有者率先開口說道:「我想,過去的歷史已經證明過,那些來自於南方的投機者會僱用強盜與匪徒製造事端,好讓被他們收買的政客們提議介入。過去他們只知道這裡有土地,現在他們知道這裡有銀礦,很難不懷疑他們會故技重施。」
「他們還是要遵循法律吧?」
「藉由法律慷他人之慨是那些南方人的拿手好戲,也是那群投機者們百試不爽的老招。符斯特鎮的事情給了我們一個深切的教訓,絕對不能讓南方來的人擅自進入無名山脈之內。」面對蘭道夫先生的不置可否,曾在年輕時候在南方唸書的公證人卡斯特冷哼一聲:「這些人貪得無厭又見錢眼開,可以不聲不響的繞過鎮上進入符斯特鎮,然後開闢出一個價值連城的銀礦。要是放任那些南方人自行其事,遲早會鬧出更大的動靜。」
「公證人說的沒有錯,這次是靠著亞提小子與佳林部落的關係才能夠擺平,要是大陸會議決定介入,就準備升級成南方人與佳林部落之間的戰爭了。」鎮上僅有的雜貨店的店長同意了卡斯特的意見之餘,也提出了建議:「開闢銀礦坑的人能夠進入山中是鎮上所有人的疏忽而造成的,鎮上不只需要增聘副警長以增加在大草原上巡邏的民團騎手,也需要與山脈裡的佳林部落加強聯繫。」
「在座的所有人並不能夠代表其他人,有任何的意見都要等到下一次的鎮民會舉行時提出。」始終沉默的警長最終開口道:「各位先把整件事情的善後結果告知左鄰右舍,並且請他們務必出席下一次的鎮民會以決定鎮上對於整件事情的善後措施。」
警長的這番話讓桌子旁邊的男士們點頭,並且逐一起身,準備離開狹小的警長辦公室。在人們走的差不多的時候才離開座位,他才來到捧著水杯在旁邊聽而沒有插口的伊莉身旁。
舉起被炭火燒得滾燙、頂蓋不停翻動的水壺,威爾.藍士丹讓冒著蒸氣的繞水注入已經放進磨碎咖啡的杯子內。
「伊莉莎白,妳覺得亞瑟在這次旅程中表現的怎麼樣?」
「很沉穩,不考慮意願的話,他有著帶領一隻總數不超過十人的民團騎手的能力。」
重點在於沒有意願。
最開始,伊莉對於亞提所聲稱的特殊能力十分的懷疑,但在符斯特鎮面對那些不明究理就直接動手的大陸議會騎兵隊時,她就再也不會懷疑她那位弟弟口中的「對於風的感知」與「透過風來傳話」的能力。
每一句話語的聲音是直接在頭腦裡面冒出,而且除了自己外,其他人都無法聽到或是辨識。雖然不是時時提點,但就如同能夠俯視萬里的神之眼一般,亞提每次要求移動到指定位置移動與特定目標的射擊指定都堪稱精確到如同是預言的程度。
很顯然的,這種能力是不能夠讓太多人得知的。即便亞提願意講,不指多數人會嗤之以鼻,甚至把他抓到精神病院去強制監禁都是有可能的。
新世界對於各種思想是具有包容的能力,但那也是有限度的,存在於佳林部落之內的傳說恰好不是在殖民者群體內所能夠接受的。
因為害怕,所以排斥。
在絕大多數地方還是未開拓的大陸上,眾多曾經存在於舊世界的惡習仍舊存在於各個城鎮之中,對於巫術的獵殺就是其中最為惡名昭彰的,任何被指控為巫師或巫女的必然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燒死。
最後一次的對巫術全面獵殺發生在七十個冬天以前,但在那之後,還是有零零星星的傳聞在傳播。
巫術指控常常是假的,可能根據的理由五花八門,對於佳林部落的恐懼必然也是其中之一。
考慮到這點,伊莉就不會把亞提那真正的能力說出去。
風是應該自由自在的,不應該會有東西將之阻礙。
好不容易才讓自己與那個小弟弟的關係恢復,伊莉可不想要又再一次的恢復到過往那種若即若離的應對。即便面前的人是父親,她還是決定將一些訊息保留在心中,而不是準備和盤托出。
算上她、瑰茵…也許還有那個叫做翡綠的小丫頭,以及亞提自己,也不過四個人可以分享這種能力,再各帶一到兩個人,大概就是極限了。
這只是她的評估,並不深入,也沒有問過亞提,所以伊莉說的很保留,也沒有忘記加上前提。
她不能代替亞提做決定。
不過,伊莉對於亞提挑上那兩個女孩子的可能性倒是一點都不懷疑。
亞提本來就不是活潑開朗外向的類型,這一點在進入無名山脈之前就很明顯,再回來之後就是更加的明顯。更不用說是在知道他那非常特殊的能力之後,伊莉就對於他會隨便接受民團成員的可能性感到十分的懷疑。
除此之外,在這一趟旅程中,亞提也很明顯的重視過往的經驗。
伊莉知道她會被他選上,是因為身為姊姊的她曾經帶著他在原野上打獵與學習最基本的知識。
瑰茵會被選上,是靠著她自己的好奇心、學習能力,還有與亞提彼此搭配的完美默契。
翡綠…伊莉並不熟悉那個小丫頭,不過她卻也不懷疑佳林部落最年長與最被敬重、說起話來字字珠璣的那個老先生會隨便派個人跟著亞提到符絲特鎮去。
那兩個女孩都不是弱者,與亞提搭配起來也不存在著任何的突兀。先是考量到能力,再考量到兩個女孩幾乎不可能拒絕亞提的邀約,她們必然會是亞提真的要徵募民團時的不二人選。
伊莉內心之中其實是找不出還有誰是她可以信任,能力上卻也可以配合亞提的要求的人選。
瑰茵與翡綠都是女孩子。
而且是很漂亮的女孩子。
是的,亞提與同性是絕緣體,但是卻很受到異性的歡迎。那副清秀的面容,那一抹淡如雲彩的笑容,那股難以明說與辨識的眼神…要說女孩子在第一眼見到他時,卻不被他所吸引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他本人從來都沒有考慮到這點似的。
雖然如此,伊莉卻也發覺她並無法對翡綠與瑰茵產生任何的惡感。
瑰茵雖然來自於南方那些有著種種禮儀規矩的大城市,但是與大草原的一切沒有任何的隔閡,對於很多事情很好奇,卻也不至於過分的好奇。在那趟短暫的旅程中,她相對來說是比較沉默的,不過該做的事情都有做的,也能做到以她來講是最好的程度。
光是這一點,就讓伊莉難以討厭她,而亞提也確實有理由對她表示欣賞。
之前會對表示惡感,那是出於不了解而產生的憤恨。但是只要跨出第一步,伊莉對她的一切有所了解過後就也不討厭瑰茵。
至於翡綠…那個小丫頭除了出於佳林部落而有著與亞提類似又很特殊的,會讓她瞠目結舌的能力例外,就是個熱情活潑又同時敢於殺人的小丫頭。只要願意放開心胸去了解,翡綠就是個很好相處的不普通女孩。
追究到底,伊莉自認,都是她不知為何而怯於踏出第一步的關係。
「假設真是如此,鎮上就多了一個可用的民兵隊長。」看著窗外的北方高聳山脈,伊莉的父親輕輕地吹著有著濃厚香味的蒸氣。「不只是與北方的部落打交道而已,以後往南有什麼工作也可以派他出去。」
「情況真的是這樣糟糕嗎?」
「世界是複雜多變的,也有很多事情是普通人所無法控制的,所以鎮上需要提早做好準備。」將咖啡一飲而盡過後,警長發出了輕微的感嘆。「總不能讓妳爺爺一生的夢想在這個世代葬送掉吧。」
就在伊莉同樣底部朝天的水杯放回到桌上的時候,卡爾所發出的呼喊從遠到進,伴隨著馬蹄聲一齊傳進辦公室內。
這讓警長不由得搖頭。
「作哥哥的怎麼比身為弟弟的還要浮躁?」
「亞提是例外。」
「說的也是。」威爾.藍士丹聳聳肩,但在朝著辦公室門口邁出步伐之前,他停住了腳步。「妳去找亞提時,記得告訴他,他這次處理的很不錯。」
「我會的。」
伊莉很少見過父親的口中會吐出讚美之詞。
溺愛在藍士丹家中是絕對不會見到的事情,溺愛無法培養出在這一片原野上生存下去的男或是女。所以做為藍士丹一家的家長對於子女都會比較嚴厲,而女主人則會對兒女比較慈愛。
即便只是一句話而已,也已經算是很高的讚譽了。
伊莉自己是在掛上副警長徽章,並且成功剿滅一個在草原上面流竄的強盜團後才得到一句差不多的評語。
相對於她,亞提得到這一句評語的時間是快上很多。
但她不會因此感到嫉妒。
伊莉親眼目睹過亞提的發揮,所以他完全當的起短短一句、但是卻不常從父親口中說出的評語。只是這一句讚譽不會讓人感到興奮,不只自己沒有感覺過,她更不認為亞提會有這種想法。
不過,亞提有權盡快知道爸爸對他的肯定。
從門扇正中央見到正在走過來路上的雪柔,伊莉遂將帽子從非常簡陋的衣架上拿起。在警長辦公室迴廊前面的台階被雪柔的雙足所踏上的同時,伊莉朝著妹妹點點頭後就準備離開。
但是在錯身而過之前,雪柔把她喊住了。
「伊莉,能不能跟妳打個商量?」
向來文靜的雪柔會如此的鄭重其事讓伊莉感覺到有點意外,所以她也就停下腳步。
「呃…我跟卡爾想說,我們四個兄弟姐妹要不要找哪天去打獵。只是我跟卡爾不知道亞提願不願意去…不知道妳能不能先幫我們轉達?」
「亞提不只是我的弟弟,同樣也是妳與卡爾的弟弟。要找他一起出去的話,就直接去找他吧。亞提現在也沒有事情,會在的地方也不會超過一隻手的手指數目。」
「可是…」
「我知道你們擔心亞提拒絕,不過他又不是什麼吃人的怪獸。」沒好氣地說完之後,伊莉直接將帽子戴上。在離開辦公室之前,她在雪柔的側邊站定,輕輕地對著雪柔的耳朵說道:「不管是什麼事情,第一步總是最艱難的,但總是需要踏出去的。即便妳或卡爾不知道該怎麼與亞提打交道,但總是要跟我一樣去試。哪怕是不好的結果,也是要試了才能夠知道。」
*
瑰茵.蘭道夫站在傘樹的遮蔭之下,眺望著在即使萬里晴空的當下,卻仍被濃厚的霧氣掩蓋住那終年不化白雪的無名山脈連峰。
七天之前,她在那裡,經歷了一切在南方是根本不曾想像過的事情。
她記起了亞提在帶她進入那片充滿神秘的山林之前所說的故事。
神靈創造世界,神靈無所不在,川流不息的風與在樹林內遊蕩的山林狼是神靈的化身。
神靈是慷慨的,但神靈重視約定。
神靈願意將祂們所創造的世界借給凡夫俗子們,但是人們在接受恩惠時也必須付出代價。
這是一個約定,而且必須永遠遵守的約定。
神靈不接受違反約定,除非有著合適的理由。
祂們認為合適的理由。
只要凡夫俗子們破壞了他們與神靈的約定,則神靈的兩個化身就會讓恐怖的裁罰降臨到他們的身上。
祂們會讓祂們的化身擁有類似於祂們的能力。
祂們的化身無法抵擋。
只有臣服,只有接受裁罰,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在那裡,她體驗到了這一切。
不在那裡時,她並不是很相信亞提所說的一切,甚至連亞提自己都不是很相信這個像是詩,卻又不像是詩。似乎是預言,卻也似乎不是預言。如同故事,但也不完全是故事。很好相信,可也很難相信。
所以瑰茵在當時僅只是記住,而沒有對外聲張。因為那聽起來真的很荒誕,如果說出去是絕對沒有人會相信的事情。
可是,這是事實,是她親眼所見而不容否認的事實。
在過去,存在於深山之中的佳林部落的存在一直都是充滿著各色幻想的傳說。就有如舊世界的故事書與通俗讀物內所歌頌的騎士傳奇,是夢幻的,但是卻不是真實的。言之鑿鑿為真實,但是卻被斥為無稽的諸多篇章。但在這一片新大陸上,卻是真實存在的。
在知道這一點的那一刻,瑰茵感到的就是驚訝,更不用說在她面前的亞提就是那如同神幻般的存在的化身。是彷彿是直接從虛空之中出現的聲音,以及彷彿對於所有都瞭若指掌,這都是不容否認的。
不只驚訝,特別是在亞提並不願意說明一切,更讓瑰茵心生好奇。
她好奇於亞提那個被他說是依賴於無所不在的風的能力,從出現與學習的原因一直到那股能力在各個方面的運用,瑰茵在親身體驗過後都感到很好奇。
她很希望能夠近身觀察。
瑰茵知道,這個能力不是說學就能夠學到的,但是她總是難以克制對於那種能力的好奇。
在內心之中,她也猜測著,或許她是對著北方的一切並不排斥的關係。
當她的家庭來是居住在南方的時候,有些朋友會隨同尋找新機會的父母搬往還是曠野的東方與北方,但在持續不斷的通信中倒是很清楚地表明對於草原上的無趣與不適應,其中也是有不少人在過上一段時間後還是搬回到城市。
從南方搬到藍士丹鎮之前,瑰茵也曾經懷疑過,在過去那些通信之中,還有從那些最後還是回歸到城市之中的朋友言談之間所透露出的那股寂寞與無聊可能降臨在自己的身上。
到了現在,她知道那些都是杞人憂天。
她能夠用槍,能夠自由自在的騎著馬奔馳,學著驅趕她父親所擁有的水牛群,偶爾跟著亞提擔任民團騎手,閒暇時還可以跟著去打獵,想要書或是雜誌還有鎮上郵局櫃檯擺著的郵購目錄。即便是真的無事可做,躺在草原上看著太陽發呆也比留在南方都市內要有趣的多。
但這也是在認識了亞提之後才知道的事情。
如果不是在驛棧遭逢搶匪時遇上亞提,從而與他建立起交情,她也不會知道這片看似什麼都沒有的曠野原來是潛藏著無數可以發掘的樂趣。
瑰茵不只會對亞提感到感激,也會對他那像是隱藏在霧中的一切有所好奇。
而他的一切,無疑都與那高聳的山脈脫不了關係。
「蘭道夫小姐。」
伊莉的聲音從城鎮的方向,也就是瑰茵的身後傳過來,讓她收起看望著佔據整個地平線的高山的目光。
「副警長,在離開山裡面的時候,我就記得請妳直接稱呼我瑰茵就可以了。」
「那也別叫我藍士丹或是副警長,就直接叫我伊莉吧,反正我們也都並肩作戰做,彼此直呼姓名也不算太突兀。」一隻手牽著兩匹馬的伊莉站在斜坡上面,另外一隻手則朝著北面的草原指著。「我要到我那弟弟的房子去,妳如果沒事的話就跟我走一趟吧。」
「好啊。」
瑰茵沒有多加推辭,就接過伊莉索拋過來的馬韁。握住繩索的同時,她的皮靴也就採住鞍旁的鎧環,隨之握住前方的握把,一個爽利的翻身就在馬鞍上穩穩坐住。
隨即,雙腿一夾,馭繩一扯,瑰茵就跟上了早已讓馬匹邁開腳步的伊莉。
「副—伊莉,我記得妳之前離開是為了到南方去取郵包吧?」在風呼嘯聲中,瑰茵將她的音量儘可能放大,但是卻壓制在不至於到嘶吼以至於弄壞喉嚨。「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妳很關心?」
「我的父親很關心,幾乎到了茶不思飯不想的程度。這連帶讓我的母親感到很不開心,也讓整個宅邸內的氣氛很不好。」小心控制著馬匹的奔馳,卻不至於超越伊莉的同時,瑰茵也繼續說道:「所以,是的,我很關心南方來的消息。而我也希望那是好消息,能夠讓我家裡面的氣氛可以恢復正常。」
瑰茵很清楚父親與母親對於南方是異常關心,不過他們是基於不同的原因而關注著全家人的過去。
藍士丹鎮絕大多數的事情都是靠鎮民自發性的互助,民選官員只是如同擺設。然而,根據家族傳統,蘭道夫家族的每一個世代的成員必須要將自己奉獻於公共事業之中。父親也是,所以他在搬到藍士丹鎮並靠著努力確保所收購的那些產業有著正常盈利後,就開始策畫著想要競選空缺的鎮主計官。
瑰茵甚至知道,她的父親的圖謀不只是主計官而已,他有著更遠大的抱負,要走向州議會、甚至是大陸議會,藍士丹鎮的公職只是他的試金石。
然而,藍士丹鎮民對於太有錢的人家其實並不抱持著善意。直到這次發生在符斯特鎮的怪事的善後工作給了他一個絕佳的機會。
藍士丹鎮所在的州派到大陸議會的代表是民兵將軍亞歷山大.傑克森,與瑰茵的家族是至交,這讓瑰茵的父親成為整個鎮上唯一能夠與各州派到大陸議會的代表維持的通信聯繫的人,也讓瑰茵第一次看到父親首次在搬來後獲得鎮上真正重視的一次。
或許是這個原因,在歡迎並且感謝上神保佑瑰茵能夠從山林裡面平安歸來後,父親就又開始了患得患失的日子。
母親…就又是另外一個原因了。
雖然她完整無缺的回家同樣讓母親很高興,但是瑰茵很快就觀察到母親的憂慮並不少於父親。
不同於已經找到目標的父親,還有對於原野的一切都感到興趣的自己,瑰茵知道母親從沒有忘情於南方的城市。但傳統上、法律上,女子都不完全被允許脫離家庭。所以當父親動念要搬到北方的時候,母親是別無選擇的必需要隨行前來。
對於父親放棄在南方優渥又舒適的生活,母親從未原諒過。與最北方的小鎮的女性們相處,母親從未習慣過。雖然她從不說,但瑰茵與她的父親都知道這一點,也知道她從未放棄於返回南部。
然而,僅只是身體回去是不行的,那也只是被既有的社交圈所遺忘而已。要證明存在的唯一方法就是要讓眾人都知道她還沒有淡出,而父親與大陸會議代表之間的通信往來成功與否就將會證明這一點。郵差所傳遞的幾張信紙代表著寄信者與收信者之間的交情維繫與意見交換,只要勞倫斯.蘭道夫的名字有被南方的顯貴們記住,那瑪莉迪絲.蘭道夫就仍舊是南方的社交圈的一份子。
對於南方那些狹小又無趣的都市已經沒有多少眷戀的瑰茵而言,父母所擔心的事情對她還說是一點都不重要,但是她不太能夠忍受家中充斥著患得患失的氣氛,所以事情如果能夠越早解決就是越好。
「是好消息。」瑰茵還是只能夠看到伊莉的背影,但即使是風在呼嘯之中,她還是能夠將話聽的一清二楚。「不過我想妳大概不會想要去知道好消息的詳細內容。」
「我對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沒有興趣,而且廣闊的原野要比我父親所醉心的鉤心鬥角要有趣的多了。」
「好想法,不過妳還是應該要有點興趣。」讓馬匹朝著北方的岔路微微一偏,並且夾著馬腹,把稍微減緩的速度重新補上來,伊莉的身體雖然沒有轉回來,但是她的富有活力的聲音照舊刺激著伊莉的耳朵。「有很多事情在最開始的時候是看似與妳無關,但是到最後來是與妳的生活會緊密地連結起來。」
「就像今天?」
「就像今天。」伊莉很肯定的回答道:「妳爸爸所期待的好消息讓我爸爸考慮給亞提多增加一點工作,也就是他可能要常常帶領民團在原野上巡弋。」
「所以…」
「別告訴我說你沒有意願參加。」
「我很樂意!」
瑰茵徹底地將喉嚨給放開,連風都無法壓制住她的乍聞此事所感受到的巨大喜悅。
從無名山脈內歸來之後,她被母親強行留在宅邸內耳提面命,這卻讓瑰茵更加的反感,也更加確定她自己是不甘於那個留在宅邸裡,並且被強迫過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鳥籠生活。比起那個形如牢籠的家,瑰茵更加期盼著能夠走向看似空無一物實則處處充滿新奇的原野。
但是,家就是家,不會因為她亟欲擺脫箝制而有所改變。她只是希望能夠短暫擺脫掉母親所重視的、但是在她眼中卻是重荷的禮儀與教樣而已。
一個理由,瑰茵只是需要一個可以讓她堂而皇之擺脫那一切的理由。
不是長期的,而是短暫的。
母親是為了她好,這一點瑰茵知道。但是母親所希望她擁有的,卻不見得是她所希望的。
她所希望的是什麼?
現在,只是自由。
她並不想要以成為賢妻良母的身分為人生目標,但在她找到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之前,瑰茵只想要偶爾能夠無拘無束。也因此,被徵招為民團騎手是再好不過的事情:這是暫時的,不是永久的。時間可能短,但是也可能長,但絕對是可以離開宅邸,盡情在原野上縱馬奔馳。
最重要的,是由亞提來帶領。
若非遇上亞提.藍士丹,她不會有這種想法。
「知道如何拿槍,知道為何拿槍,願意承擔用槍的後果。」在瑰茵第一次去到警長辦公室,有些忐忑不安地向亞提提出學習用槍的請求的時候,他是對著她說過:「我能夠教妳的只有這三件事情。」
「就這樣?」
「是的,就這樣,我也是這個樣子過來的,所以我也只能夠如此教妳。」當時的亞提指著警長辦公室的窗戶外面那片處在藍天之下的碧茵原野。「至於我沒有提到的,就需要妳在那一片原野親自去面對,親自去想。」
如果沒有亞提如此說,瑰茵或許還不曾想過「自己想」,而是維持著之前那種的逆來順受,母親說什麼便是什麼的生活。
所以,她才會對宅邸內的那股壓抑感到不適,而開始想著要暫時擺脫掉所有管教。全家投宿不幸地遇到武裝搶匪,卻又很幸運地遇上恰好路過的亞提。若不是如此,瑰茵也不會在頭腦裡面產生著新的、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想法。就這一點,在對於亞提有著非常的興趣之餘,她也確實是要感謝那個看起來很神秘、但實際上卻是很溫和也很好相處的男孩子。
如果亞提提出要徵招她加入民團擔任騎手的話,瑰茵是絕對沒有二話可言。
「那就好。」伊莉的背影有著些微的晃動,看似是輕輕地點頭。「能夠讓亞提放心地將背後交出去的人不多,妳是一個,我算一個,第三個恐怕就是佳林部落的那個小丫頭。我自己身上還是有副警長的身分,所以不能夠隨時隨地跟著亞提。至於小丫頭,我不確定也不知道佳林部落怎麼想,所以現在只好先暫時將她排除在外。如果妳還不能搞定的話,亞提就只有孤身在草原上遊走,這可是我所不能夠忍受的。」
即便是人不在身邊,伊莉也要確保亞提的人身安全不會出什麼差錯,但卻不是因為擔心他的安危而把他綁在身邊,而是對他的能力有所信任,只是基於安全起見再加一點保險。
這跟…差不多十天之前吧,幾乎是截然不同的心思。在十天之前的她,還是那種非把亞提禁錮在身邊的模樣。
或許,那段不過短短三天的旅程是真的改變了這一切。
在伊莉沒有看到的情況下,瑰茵輕輕地聳了聳肩。
就是在這個時候,伊莉與瑰茵所駕馭的兩匹馬相繼躍過平緩突起的丘陵,平凡無奇卻正冒著裊裊炊煙的木屋隨即映入兩人的眼簾之中。不同於那些獨立於城鎮外的農場,這裡沒有耕田、沒有圍籬或是其他任何彰顯此地是有著任何的財產,佔地只比山上的狩獵小屋要略大一些,連重要的馬匹也沒有廄房,僅只是在一個遮雨用的頂棚。
然而,從悠然自得的屋子周圍的地面上覓食的情況來看,這對馬兒來說似乎也不是什麼為難之處。
「這是亞提的家?」
幾乎是立刻,瑰茵就知道這個問題是白問了。
就彷彿是與馬匹的蹄鐵聲落相互應荷,她所聽慣且熟悉的口琴樂曲就隨著風從屋內傳了出來。
彷彿是風令那純白色的簾幕被吹起,也彷彿是這音樂推動了簾幕的揚起。
還是跟過去一樣,是讓她的心思在一瞬之間就沉穩下來。但略微有些不同的,就不知道是那音樂,還是在草原上緩緩吹動的風。
進入山中以前,瑰茵會說是音樂。
現在,她不敢肯定。
「我們家的規矩就是成年前後就便會從位於西邊的自家農場搬出,像我是住在銀行旁邊,卡爾是借住在西邊的溫菲爾德牧場,雪柔則是住在距離南邊木橋不遠的巴恩斯農場裡。」讓跨下馬匹緩緩放慢速度的同時,伊莉也解釋道:「當然,這是方便有任何問題時讓設籍於藍士丹鎮的居民可以立刻找到副警長。」
「那北邊?」
「雖然沒有農場,也沒什麼居民,不過入山的獵人會經過,所以亞提也就選擇住到北邊。」
「我還以為是亞提不喜歡人群,所以他才住到北邊去。」
「那也是原因。」伊莉在距離木屋約二十步左右的位置讓馬匹停下,並且以非常敏捷而且毫不拖泥帶水的姿勢一躍而下。「主要還是由於亞提與北方山內的佳林部落關係匪淺,要進入山林之中的獵人也要來這裡確認狩獵季節的開放與結束。他們也不願意進入城鎮,要是有事情要轉達,他們就會來到這裡。」
佳林部落。
在學著伊莉從馬背上跳到草坪面上同時,瑰茵的腦海裡面便出現了那個有著綠色頭髮與綠色眼睛的小女孩。她覺得,那個小女孩看著亞提的神情似乎有點類似,但與她自己相比又更加濃烈了些。
瑰茵曾經自問,她對亞提的感情是什麼?
她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在跟隨著伊莉的腳步從木屋後方繞過牆腳時,這個問題再次回到她的頭腦中。
她很喜歡他。
因為他肯定了她的能力,帶領她體會到她過去沒有見過的世界,並且讓她知道她其實是可以自己去想與思考,而不是聽從其他人的意見。
所以她是喜歡他的。
那翡綠呢?
從佳林部落到符斯特鎮的路上,這個精神飽滿並有著綠髮綠眼的女孩子並不常纏著亞提東問西問,也不像瑰茵在佳林部落外所見到的那些人一樣,對他是抱持以盲目的尊敬。
翡綠是怎麼樣看待亞提的?
她的眼睛幾乎都是看著他的,就似乎是很仔細地觀察,並且試圖把他的一舉一動全部記下來一樣。
這並不是單純喜歡而已。
會是什麼?
就在這麼想的時候,瑰茵第二次轉彎以走向大門,卻見到一投山林狼正懶洋洋地躺在草坪上面,就像是條被馴養的狗那樣慵懶地曬著太陽。
即便是瑰茵與伊莉已經走進到不到五步的距離,那頭山林狼卻還是沒有抬起頭來搭理兩人的意思。
*
「有人來了。」看著沒有注意著放滿各種青草的茶壺、反倒是閉起眼睛在吹奏著口琴的亞提,翡綠的眼睛持續地轉啊轉的,坐在桌子旁邊的她雙腳也晃呀晃的。「不用去看看是誰嗎?」
「伊莉與瑰茵。」
「你怎麼知道?」
「風告訴我的,」背對著翡綠的亞提拿出一塊布,擦拭著口琴的同時也指了指什麼都沒有的半空中。「所以不用開門,也不用妳來提醒,我就知道是她們來了。」
「前一代的擬靈也是這個樣子呢。」
翡綠曾經見過前一代的擁有風之魂火的箭士、也是現在部落內的智者之一。如亞提般,那位智者還是比擬神靈的存在的時候並不需要靠著視線就能夠知道來者的身分,僅僅是靠著風的吹拂,就能夠準確無誤地知道來者是敵友、是生疏還是熟識。
與化身為狼的神靈交談過後,翡綠就覺得亞提似乎又有點像那位現在已經是智者而不再比擬神靈存在的風之魂火附體者。
不是談吐、不是肢體語言…
就是在感覺上是。
「草茶需要小心翼翼地處理,我沒辦法從壁爐旁邊走開。」亞提本來指著天空的手指此時轉而指向大門。「翡綠,既然妳都知道是伊莉與瑰茵來了,就去幫我開個門吧。」
「好。」
聽到亞提的吩咐,翡綠輕輕地從板凳上跳到使用全新的木材鋪成的地面,隨即三步併做兩步地走到木屋的大門。
大門往內裡拉的同時,兩名專注地看著那頭正在打呵欠的山林狼的女孩子就一起轉過身來。
「早安。」
「早安,翡綠。」
「看到那頭不把人放在眼裡的山林狼,也該猜到是你這小丫頭跑過來了。」不比表現的比較拘謹的瑰茵,伊莉直接伸出手去搓弄著翡綠的綠色頭髮。「話又說回來,以前佳林部落可沒有什麼人會登門拜訪啊,怎麼妳跑到亞提的房子裡面來了?」
對於部落來說,這一次發生在符斯特鎮的事件對他們而言也是個不小的刺激。
符斯特鎮建立以來,部落其實並沒有汰過於干涉他們的活動。那一些平地人相當的遵守規矩,沒有觸犯任何神靈所制定的禁忌。
然而,建立起那座城鎮的平地人們雖然靠著那些動物的毛皮賺了一些的錢,但是遠遠稱不上是富裕的程度,也無法獲取到他們當初所希冀的財富。所以,當那些平地人發現到距離城鎮不遠的地方有著那些在他們的世界就代表著財富的發亮石頭時才會急不可耐的跑去尋找同伴進行開採,甚至沒有顧及到這並不再神靈允許他們做的事情範圍之中。
這些,部落都知道。
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打算要制止開採石頭的行為,以翡嵐為首的一匹箭士早早就整裝而發。只是,就在箭士們即將前往開採地點之前,神靈的化身就出現在部落通往山內河谷的路上。
祂們制止了部落的行動。
祂們說這不是部落需要插手的事情。
所以,部落的箭士們所能做的,就只有靜靜地觀察著那個石頭開採場,以確保那些平地人的所作所為不會危害到山裡面的其他地方。
至於符斯特鎮,神靈則親自出手。
僅只是開採那些石頭,神靈到還可以寬恕,因為那裡還是他們在最開始的時候向神靈爭取來的土地。然而,符斯特鎮的平地人們越過了本來就畫好的界線,朝著他們的城鎮西方拓展生活空間好容納即將來到的新工人。
神靈的化身就是在他們越線的那一個晚上施加懲罰的。
就是那麼一個晴朗的晚上,有著紅色眼睛的山林狼傾巢而出,將兩百多名定居於符斯特鎮的平地人全數咬死。
神靈會遵守承諾,但是神靈不容許隨意的違反承諾;他們是從一開始就知道違反承諾的結果,但他們還是違反了承諾,所以這個後果完全是那些平地人們應得的。
部落對此是完全心悅誠服且毫無異言,但是部落內的所有人卻都無法理解為什麼神靈不准部落的箭士前去肅清那個石頭的開採地。
符斯特鎮內並不是被徹底的清空,至少有兩個人逃了出去。
一個人引來了從更南方前來的平地人箭士進入山中。
無法理解的箭士透過智者再次詢問了神靈。
還是那一句話,這不是部落需要插手的事情。
再然後,是第二個逃走的平地人將亞提、瑰茵與伊莉引來到部落。
在翡綠隨著亞提處理那個開採石頭的地方時,神靈的化身出現在智者的面前。祂們說,不讓部落介入,是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亞提才特別作好的安排。如果部落介入,祂們的目的將無法達到。
對於神靈的諭示,部落並不是太驚訝。
神靈自然會安排所有的一切,神靈重視比擬祂們的存在先於部落,這是從開天闢地以來的定律。
部落驚訝的是神靈接下來的話。
祂們指名要讓翡綠常伴於那個風之魂火附體者的左右。
一如以往的,祂們沒有說出理由。
在部落的面前,神靈只有在一切事情都完成後才會把前因後果托盤而出。但只要是在亞提的面前,祂們卻會盡可能的把原因說出來。
這就是差別之處了。
前代所有比擬神靈存在的魂火附體者相加起來,都沒有如同亞提般這樣的受到重視。在口耳相傳的歷史之中,神靈總是在指定後便聽之任之,任由比擬祂們的存在者自己摸索與成長。
但亞提卻是不同。
他不信會有意志會超越人的意志,但這卻也不妨礙他被神靈選上。
翡綠從智者的口中得知,即便風所帶來的聲音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毫無限制的湧入思想之中,但魂火附體後的亞提用上非常短的時間就成功地調適過來,
翡綠曾聽翡嵐轉述過,智者幾乎都在懷疑他的內在本質並不是人,而是一個潛伏著的神靈。
但那只是智者的猜測。
神靈不會回應猜測。
所以那始終是猜測。
千百個冬天以來,部落有時是猜測著神靈的意志,有時則是順著部落內自行達成的決議。但沒有兩者都不曾觸及神靈在最開始所制定的基本規則,所以神靈的化身更不曾時時刻刻降臨於部落之中。漸漸的,部落開始了解,他們只需要在神靈出現時奉行諭示,這片山林就是他們的。
當神靈的諭示降下時,他們就必須徹底遵守與奉行。
現在,祂們指名要讓翡綠常伴於風之魂火的附體者的左右。
神靈沒有說出理由,但是智者們本來就已經達成共識,要讓部落與亞提所居住的城鎮之間加強聯繫。
他們知道,那群來自更加南方的武裝者背後的力量非常龐大,僅只是靠著部落本身並沒有辦法加以妥善應對。居住於藍士丹的平地人們雖然也不見得可以擊退那些更加南方的平地人,但至少平地人與平地人之間是知道要如何彼此溝通應對的。
部落雖然不輕易離開,不過也不是對外一無所知。
各地的佳林部落不輕易離開山地,而將所有的平原給予那些不速之客,原因就是在這裡。
部落是不信任平地人,但是距離他們最近的這個城鎮倒是例外。
距離他們最近的平地人城鎮的居民對於更南方的同類的敵意非常的深,但更為重要的是,亞提所出生的這個城鎮自始自終都非常認真的遵守著他們的先祖交換神靈給予他們土地時所做出的承諾。
這一點,比起什麼都還要重要。
藉由既為信使,又是比擬神靈的存在者居中協調,兩方達成合作應該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不用說,神靈的化身早就告訴過部落,若是有必要的話,可以與首先進入山中的平地人的後裔合作。
那是平地人的城鎮內建立起第一棟房屋之前的第一百個冬天。
所以,智者們的討論並不違反神靈的諭示。
恰好就是在他們討論的時候,神靈的化身來到部落。
不管神靈的目的是什麼,部落總是要派人過來的。甚至在神靈的化身來臨前,翡綠的名字便被其中的一位智者提及。
原因無他,能夠與亞提正常交談的就只有她。
神靈的諭示只是讓翡綠前去更加順理成章。
所以,她就帶著在智者轉達他們的決定與神靈的諭示時所出現的山林狼,直接離開部落,來到這一棟位於城鎮與高山中間位置的木屋。
翡綠之前沒有離開過高山。
然而,她在踏上平原的那一刻,就知道她的目的地是這裡。
沒有原因,翡綠就是知道。
「…丫頭?」
聽到伊莉的呼喚聲,翡綠便知道她的思緒跑開的太久了。她輕輕地眨了下眼睛後,面對著還在等待她回話的兩名女孩。
「翡綠是奉指示來到這裡的。」
「指示?」
「嗯,神靈的指示,智者的指示。」翡綠覺得這不是需要隱瞞的事情。「雖然原因不知道,不過神靈說要我陪在亞提的身邊。智者們則是希望部落與城鎮之間的交流可以更密切些,特別是在符斯特城鎮被神靈裁罰以後,智者們認為兩邊如果不密切些來往的話,或許山裡面的事情會再次的發生。」
翡綠看到面前的兩個女孩面面相覷。
「妳是說,妳準備跟亞提…」瞪大眼睛的瑰茵想了半天才吐出了接下來的一個。「同居?」
「神靈是說常伴左右。」翡綠偏著頭,覺得對面那女孩大驚小怪的似乎有些莫名。「同居是什麼意思?」
「呃…就是男生與女生住在同一個房子裡面。」
「我並不喜歡你們的房子,因為晚上睡覺看不到天上的星星。」翡綠眨了眨眼睛,然後回答道:「但是我不能離開亞提太遠,而且我也必須要留在部落內有消息要傳達時,我可以在第一時間內找到亞提的距離。」
「基本上,這跟鎮上希望與佳林部落加強聯繫的想法是不謀而合。」伊莉瞇起眼睛。「但妳打算要住在野外那可不行。」
「我只需要借用屋頂就可以了。」
「不管佳林部落是怎麼應對的,但是只要來到藍士丹鎮,就不允許有餐風露宿的情況。要是因此而患病,鎮上就沒有辦法對你們部落交代過去。」沒有留下任何的餘地,伊莉斬釘截鐵地說到:「丫頭,如果妳要到鎮上來的話,妳可以住到我那邊去,我讓妳在二樓的迴廊樑柱上面綁出一個吊床。」
「不管理由是再怎麼的充分,未婚的男性與女性住在一起定會惹人非議,鎮上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這種盛行在南方行之有年的新習俗。」瑰茵也在這個時候幫腔道:「翡綠,一個人的言行舉止是會影響到鎮上人們的言行評價,妳的舉止將會影響到妳說話的可信度。就算亞提是已經獲得各位鎮民的信任,但不代表妳透過他所轉述的任何訊息就會立刻被接受。」
翡綠滿腹疑惑的看著如是說的瑰茵。
她們所說的事情與她在部落內所接受的教育與生活的體驗都完全不同。
從小到大,翡綠並未曾特別計較過睡眠的地方。可能是在神木的樹梢上,可能是在有動物在旁的樹木根部,可能是在部落的帳篷之內,也可能是在仰望天際的草坪上。
這只是翡綠直接想到的例子,但是部落內對於每名成員的直接限制並不是非常的嚴厲。與整體的行動一致,只要沒有違反神靈當初所訂下的規範,以及智者基於過往的經驗,並且考量到部落全體有利之處所制定出來的各種限制,那麼每個人都是值得信任的。
雖然設在山內的符斯特城鎮的表現辜負了部落對於他們的信任,但是亞提他們所在的這個小鎮卻證明部落並沒有錯。
很明顯的,在這個平地人的城鎮上,顯然是不一樣。至少,翡綠從瑰茵的話裡面可以聽出,平地人並不信任彼此。即便他們是居住在同一個城鎮之中,他們還是不信任彼此。
「真的不行嗎?」
「不是不行,但是我與瑰茵確實都不能強迫妳。」雖然是聳聳肩,不過伊莉的表情非常的認真。「我與她都只能夠把前因後果都告訴妳,然後由妳自己來做出判斷。」
「我來做出判斷?」
「沒有人可以代替任何人做出決定。」瑰茵清脆的聲音響起。「亞提都是這麼跟我講的。」
「那我要住在這裡!」
翡綠就這樣大聲地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幾乎沒有猶豫,不存在任何的遲疑。她的反應是如此的直接,反而讓瑰茵與伊莉同樣是眉弓挑起。
「妳確定?」
「嗯!」
神靈的諭示是絕對的,翡綠必須要奉行。如果按照伊莉說的去住她那邊,那麼她就無法達成神靈的要求。至於藍士丹鎮上的人會不會因此而不相信她的話,那不是翡綠需要去注意的事情。
神靈沒有要求她要取信於藍士丹鎮的平地人,智者們沒有要求她要取信於平地人。
神靈只要求翡綠要長伴於亞提左右,智者們只要求她必須要在雷霆霹靂的時間內把部落的消息告訴亞提。
其他的,神靈沒有說,智者們沒有說。那,就不是翡綠能答應的,或者是能做的事情。
所以,翡綠毫不猶豫地說出她要留在亞提的房子。
她就會留在這裡,沒有必要不會回到部落,沒有必要不會進到平地人的城鎮去,因為那都不是她能夠做的。
「我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堅定的主張自己的想法。」
在越過翡綠的同時,瑰茵輕飄飄地留下了這麼一句不知道是讚賞她又或是為自己感到惋惜的話。
「這樣看起來,我跟妳剛剛說的沒有沒有作用。」
大聲、刻意、不慎認真的歎息聲從的口中吐出後,伊莉將身體微微往下蹲,讓她的雙眼能夠與翡綠那對如同寶石般閃閃發亮的雙眼之間沒有任何程度的高與低。
「不過,我很喜歡妳的眼睛,看起來很漂亮,而且沒有任何騙子才會出現的漂移。」再一次地,伊莉搓弄著翡綠的頭髮。「雖然我不贊同,不過既然妳做出了決定,那我就不便反對,除非…」
「除非亞提反對!」翡綠非常大聲地回應過後,緊接著又以滿懷希望與信心的目光看向正望著冒出蒸氣的水壺的亞提背影。「但是我相信他是絕對不會反對的。」
*
「我不反對。」
將放在木製托盤內的茶杯逐一放到分別作再四方桌的其中三個邊的女孩子面前的同時,亞提也很明確地將三個女孩都很關心的答案說出口。
連同茶壺的整套茶會用器皿是亞提第一次參與鎮上對流浪強盜圍剿的繳獲品。
對於那些在南方的各大都市犯下滔天罪行的不法之徒們而言,直至無名山脈的這片廣闊無際的大草原是他們躲避大陸會議騎兵隊追捕的最佳躲藏地點。只要攜帶帳篷、衣物和簡單的野炊工具,大草原會提供所有足以活下去的所需。
大陸議會是理所當然的再三要求擁有大草原所有權的藍士丹家讓他們的騎兵隊入境搜索,而每一代的藍士丹警長都嚴詞拒絕。當然這不代表藍士丹鎮會容許那些罪犯在大草原上流連。警長會固定徵招鎮上的男女組成民團在曠野中進行搜索與掃蕩,以將那些可能變成大陸議會破壞小鎮歷時七十多年的和平的星火撲滅。
亞提雖然是擔任鎮上和山中佳林部落之間的信使,但山內的部落很少有事情傳達。更不用說,就算不用帶領民團,他的本職還是執行公權力的副警長,所以還是要參與圍剿。
按照藍士丹鎮所在州的懸賞法,參與圍剿的民團騎手除了津貼外,也可以獲得在期限內沒有被認領走的繳獲品作為額外的犒賞。亞提現在所使用的茶具就是在他在生平第一次的武裝圍剿活動中沒有被原物主領走的贓物,而茶具對鎮民也不是會引發你爭我搶的稀有物資,所以沒有人對亞提把茶具拿來當紀念有所異議。
在一開始,這套使用遠方國度的瓷所製成的器具也不過是很新奇、但聊勝於無的紀念品。他對物質的欲望並不濃厚,也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器具來維持日常生活,所以就只要了這套是塵封許久之後才被他拿出來款待面前的三個女孩子的器具。
「但是你也不贊成。」坐在亞提的正對面,並駕輕就熟地從他手中接過茶杯與托碟的伊莉看著正準備坐下的亞提。「否則你就會說出來。」
「應該說,我是不反對,不是不贊成。」亞提將托盤收到桌下過後,這才正色說道:「在無法弄清楚那些…神靈的目的前,我無法決定是要贊成還是要反對讓翡綠留在這間屋子。」
「那些說起話來神神秘秘的智者們呢?」
「他們的理由很合理,讓我無法反對。再者,佳林部落若是有個人可以與鎮上維持密切的聯繫,對於兩方至少是不會有什麼壞處。」
「有你啊。」
「瑰茵,重點在密切。」亞提比了比在他右側、正好奇地看著瓷杯的翡綠。「我可以進入到山中,但是我做不到第一時間就與他們搭上線,這一點只有翡綠做得到。」
「是不是之前伊莉、你與我在山裡面看到翡綠…」人在方桌左側,雙手平放在桌緣的瑰茵努力地要將她腦海中的景象描述出來:「看著鴿子的時候?」
「就是那個時候。」亞提點頭的同時,眼角的餘光瞥向注意力全部都被山裡面所沒有的新奇器皿給吸引走的翡綠。「翡綠能夠讓她的話語傳達到動物之中,但正如伊莉與妳在山林中所體會到的,我只能夠傳達給人心,傳達給動物就超過我的能力範圍了。」
「難道這沒有辦法學?」
「我沒有問過,也沒有意願去問。」這一次,輪到亞提聳肩。「光是感知風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佳林部落的習慣是,他們會把你該知道的事情說出來,而不該知道的事情是絕對不會從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的口中吐出。也許他們是真的不知道,也可能是他們知道但是神靈並不允許他們說出來。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亞提知道他是沒有辦法接觸翡綠的所擁有的能力。
至少,賦予這個能力的…神靈們並沒有問過他本人的意願,所以亞提也從未期待過祂們往後會參酌他的意願。
自稱為神靈的存在總是這個樣子。
一如這次。
在礦坑的武裝守衛向伊莉、瑰茵、翡綠與他投降過後才出現的那些神靈所化身的山林狼才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從開始,到結束,全部都在神靈的掌握之中。
那些神靈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有人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私自開採銀礦,但卻是很有耐心的選擇不出手。那些神靈們在符斯特鎮民越線的那一刻就立即發動了裁罰,但卻故意不趕盡殺絕,而把里奇.丁克與另外一名睡不着覺而在城鎮與樹林之間的土地散佈的礦坑工人給放走,目的就是要引誘亞提前來到山中。
甚至,那些有著紅色眼睛的山林狼之所以攻擊亞提,並不是因為那些山林狼遠離山中而失去身為神靈化身的體認,而是因為神靈在牠們的耳邊低語著,要牠們全力向亞提發動攻擊。
為什麼?
聽到那些神靈們的告白,亞提立刻要求原因。
你知曉但是排拒本質比擬我們,你習慣方能接受本質比擬我們。
有如一千個人在同一時間說著同一句話般,神靈們那沒有感情的聲音出現在亞提耳邊,也像是直接對著他的思想在傾訴。這就讓亞提對伊莉、瑰茵與翡綠在透過風聽到他的聲音時的感受。
就因為這樣?
亞提對神靈們質問。
我們等待著他們發現到自己承諾了將不屬於他們的資源讓出,我們等待到的是他們違背自己的承諾。我們無法忍受,他們付出代價實屬必然。既然必然,我們認為這也是讓你習慣於比擬我們的機會。
神靈回答。
所以祢們是故意讓丁克來到藍士丹,也故意在我出現後讓你們的化身攻擊我?
亞提當時再一次地位了得到真相而質問。
是的。
神靈肯定且不帶感情的回答。
你們就不擔心我會因此而喪命?
亞提質問著。
你的本質比擬我們,你的本質非比尋常。你不同於其他同類,你不會受制於其他同類。
神靈回答。
你們真有信心。
雖然盡可能的不存在善意、也不存在惡意,但在回應的時候,亞提還是忍不住加了點諷刺。
信心無關緊要,事實不言可喻。
那是全部有著紅色眼睛的山林狼中最雄偉的一頭狼最後的一句話,說完的時候也就是佳林部落的那些箭士抵達的時刻。在人的身影出現的那一刻,除了領頭的以外,其他山林狼目光中的紅色悉數消失殆盡;牠們在那頭眼睛中還是泛著刺眼紅光的健壯山林狼的帶領下齊齊轉身,朝著樹林的深處走過去。
亞提很仔細地去想,祂們的談話雖然並不直接,但是有用的訊息卻是一點都不少。
祂們沒有說錯,自從在符斯特鎮對那些大陸軍騎兵、在銀礦坑對那些武裝守衛而不得不加強對於風的感知過後,亞提察覺到,他對於風中的訊息值軮握的是越來越透徹了。
以前,他還在心中想像著要將一個鎖頭打開後,他的眼睛才會看見風、他的耳朵才會聽見風、他的心靈也才會感受到風。
現在,他不需要去想像,自然就能看見風、聽見風、感受到風。正如同他不需要親自去看,就知道是伊莉與瑰茵在門外。
因為風告訴了他。
亞提在最開始的時候還不懂得如何控制,風的所有訊息是一股腦的湧入。後來,他才懂得如何把風所帶來的一切隔絕在感官之外。再後來,他才學會到如何打開與關上對於風的感知。在前兩個冬天,他開始學會了如何疏理風帶來的訊息。在遇到瑰茵一家的那個晚上,亞提才終於知道,如何在不完全釋放出能力的情況下,藉由風來觀察他四周的環境狀況。
從符斯特鎮與銀礦坑回來後的現在,亞提就察覺到,現在的他並不需要特別去想收與放,風很自然的就把他希望知道的訊息捎來,但卻也不會將他所不需要的事情帶來。
亞提起初有些意外,但在重新回想過那些神靈所說的話後,他大概也了解到,那種能力不使用則不會進步,使用了自然而然就會習慣,並且徹底的融入身體之中,就像是舉手、就像是走路那樣的自然。
那些神靈是早就知道這些事情了,所以他們才會如此刻意。
可以理解,但是亞提的心中卻也不怎麼舒服。
為了要讓他對於風的流動掌握的透徹,那些神靈是用符斯特鎮裡外的性命做為代價。否則,以翡嵐為首的佳林部落箭士有著完全的能力可以早早將符斯特鎮及那座銀礦坑進行清剿,藍士丹鎮不會介入、州議會不會介入、大陸議會更沒有理由介入。
從他們的聲音之中,亞提聽不出愧咎或是後悔。
不是彷彿,就是理所當然。
這就讓亞提的心中有點不舒服。
所有的事情都是從祂們在他抵達部落之前就一手安排好的,讓他感受到風,讓他熟悉風,讓他融入風。但是,卻讓他絕於風外,讓他不知道自己屬於風,還是屬於任何一個地方。
只是,就算他心中有所異樣,實際上卻也不能夠怎樣。亞提從來都沒把那些神靈到底是「什麼」弄清楚。只知道祂們與他從前所知道的一切都截然不同,或許是真的不屬於這片天與地之間。祂們雖然大方,但卻只做想要做的,從來不會過問接受者的想法。
亞提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他從來都沒有說過他想要現在這種能力,但是祂們就是將這股強大的能力強行加諸於亞提的體內。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特別地去加以練習,但是祂們總是會想出辦法讓他不得不使用,從而熟悉這些能力。
如果祂們願意把目的說出來,那亞提心裏還會好受一點。
當然,在面對那些神靈的事情上,他的心情從來都沒有好受過。
從來都沒有。
「…好香,」在亞提結束沉思的時候,瑰茵的聲音從低到高地傳到亞提的耳朵裡:「這是什麼?」
「用山裡面的可食草、調味草與藥用草混合後沖泡出來的茶。」不同於伊莉與瑰茵是熟能生巧地一手持碟、一手握把,翡綠小心翼翼地將頭靠近四平八穩地放在桌面上的茶杯杯緣嗅著香氣,接著才像是捧著碗一樣的將瓷器杯捧起。「不過不是我沖的,是亞提,而且部落內可沒有人在煮草茶的功力能夠贏過亞提喔。」
「這我倒是相信。」同樣吸了口冒出來的獨特香氣後,伊莉朝著亞提擠了擠眼睛。「亞提燒飯做菜的能力可不輸給飯店的大廚。」
「妳去過飯店?」
「我住北方,但這不代表我沒有見過世面。」故意以很沒好氣神情的望向瑰茵後,伊莉接著才解釋道:「三年前,我帶著民團將一群在草原上捕獲的銀行搶匪集團送到大陸議會的羈押所後,民團成員們與我就想說難得一次來到那麼南方,決定要好好揮霍一下賞金,就一起到華格雷飯店買了些他們自稱是招牌的烤牛肉。」
「我在搬家過來的路上隨著父親與母親去過華格雷飯店一次,因為那邊菜色在社交圈內的風評很好。」瑰茵將茶杯放回托碟,用手帕將殘留在嘴唇旁的草茶滴抹去。「只是要穿上很正式的禮服才能進去,在裡面吃飯還要小心翼翼地,氣氛太壓抑拘束,所以我不喜歡。」
「我同意後面的那一點,不過我倒是蠻懷疑『菜色評價很好』這回事。」伊莉有些不屑地哼了哼。「如果妳真的覺得那間飯店的菜色不錯,記得讓亞提哪天親自下廚做飯,那間飯店的大廚所做的烤牛肉完全沒有辦法跟亞提比。」
一點又一點地品嘗著草茶的同時,亞提的眼光微微向上,看著正興致盎然地嘆論著生活瑣事的伊莉與瑰茵,當然還有在一旁專心地傾聽的翡綠。
屋內人雖然不多,但是氣氛很熱絡。
這讓亞提想起一個他思考了很久的問題:如果那些神靈沒有讓他得以更深層次地感受著風,那他的生活會是怎麼樣?
或許有所改變,或許不會有所改變。
如果沒有進到山中,亞提自認是與姊姊的關係就不會有長達幾個冬夏交替時節的疏遠,直到最近才又變得比較緊密。
伊莉對他的寒暄問暖幾乎是無微不至,對於他的保護也很周到。如果沒有進到山中,亞提自認他與伊莉應該會繼續孩提時代那種形影不離的狀態,一直到他現在的這個年紀才會逐漸分開。
進入山中,就讓一切變早了。
這是壞事嗎?
或許不是壞事。
離別不只是當時,還有未來。與其到那個時候還在離別的當頭品嚐著難以割捨的痛苦,現在的他卻因為習慣而能淡如處之。不只如此,亞提也能夠更加珍惜和伊莉那再一次建立起來的緊密。
那瑰茵呢?
無論有沒有進入山中,亞提必然會與跟隨著父親搬來此地的瑰茵相遇。但是,他或許就不會給這個有著紅色頭髮的女孩子留下那麼深刻的印象。
瑰茵從不諱言,就是因為他在驛站遭遇武裝搶匪的那個晚上表現出來的沉著與說出一些至關緊要的話,才讓她對他印象非常深刻。
不得不說,那是得惠於那些神靈。
如果不是對於風的流動掌握的極為透徹,亞提自認那天晚上的他就只會是個普通人-一個無法讓瑰茵有著深刻印象、僅只是路過的普通城鎮副警長。
至於翡綠就更不用說了。
如果那些神靈沒有讓他接受那神祕而外型像是火焰的-天知道是什麼的玩意,她也就不會對他產生興趣。
所以,亞提必須要感謝那些自稱是神靈的神靈。他的確不喜歡祂們,但是他也需要感謝祂們。否則,伊莉、瑰茵與翡綠其中任何一人都不會在此時此刻的現在坐在這棟房屋內的這張桌子旁。
該不滿的,該感謝的,必須釐清與分別對待。
但無論是何者,那些神靈原因不明的抉擇讓他的人生轉了一個很大的彎。
祂們給了他前所未有的能力,也讓他感到迄今找不到答案的迷惘。但即使如此,祂們的所作所為,都已經成為亞提.藍士丹的一部份。
既然無法去除,那就接受。
想到這一點,亞提將頭抬起,讓他的目光越過前方、左側與右側的女孩,直接朝著窗外望去。
風依舊在草原上吹拂,而陽光也依舊燦爛如昔。
這一天,將會是大草原上另外一個平常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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