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匆匆,轉眼之間,已到九月中旬,日軍由於作戰計畫洩露,不得不推遲進攻熱河的時間,儘管熱河的朝陽、北票一帶,秦皇島山海關一帶偶有小規模的戰事,但天津卻相對平靜,只是林逸明所在的學校由於局勢緊張,開學時間因故推遲,不用上學,林逸明正好在家繼續跟著林浩然學習醫術,照顧劉奇。
這一天,民國二十一年(作者按,即一九三二年)九月二十六日,正是林逸明十六周歲生日,林浩然一向不喜交際,只是在家裡簡單為兒子舉辦一個家宴,以示慶賀,劉奇住在林家療傷,自然是在應邀之列,成了林逸明生日家宴的唯一的客人,此時,劉奇在林家療傷已經將近一個月,在林浩然的精心治療、全家上下的悉心照料下,傷勢已經好了大半,趕上林逸明的生日,心裡也甚是高興,想著再過十天半月就能痊癒,再上前線殺敵,不由得豪氣頓生,不知不覺便與徐管家頻頻碰杯。
林浩然不善飲酒,林逸明年紀尚輕,更不能陪劉奇豪飲,林夫人雖然頗有豪俠之氣,但一向端莊,也是淺飲即止,倒是徐管家,雖然不會武功,但自幼便對江湖俠士極為敬佩,聽了劉奇的事蹟,心裡對劉奇更是崇拜得五體投地,平日照料劉奇時,與劉奇相談也甚是投緣,這時為劉奇的豪氣所感,也放開拘束,與劉奇開懷痛飲。
飯後,劉奇意猶未盡,拉著徐管家,帶上酒壺,在院子裡繼續喝酒暢談,是夜,雨過初晴,門外西邊的林梢,一彎新月高高掛在墨藍色的天空,清澈如水,涼風習習,劉奇舉著酒杯,仰頭一飲而盡,乘著酒興,活動一下拳腳,但覺體內氣血通暢,精力充沛,心念一動,跑回廂房,取出長刀,在月光下,伸指一彈刀身,長刀發出“錚”的一聲脆響,在月光下微微地嗡嗡顫動。
劉奇注視著長刀,深吸口氣,驀然手碗一抖,挽起朵朵刀花,右手一翻一轉,霎時只見銀光閃閃,刀光如匹練般地橫批出去,接著一個錯步,身子一圈一轉,展開輕靈步法,手裡的長刀也越舞越急,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倏忽進退,變化萬端,舞到急處,但見刀光不見人影,在一團刀影中,只聽劉奇開口大聲吟唱:“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劉奇口裡吟唱的乃是唐代大詩人李賀的一首名詩,李賀寫此詩時正值元和年間,黃河南北五十余州為藩鎮割據地區。藩鎮割據,造成國家分裂、國勢衰危,對此,詩人看在眼裡,焦慮心頭,寫下此詩抒發自己為平定藩鎮割據,統一國家而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
是時,中國雖然名義上統一,懸掛青天白日國旗,遵從中華民國政府號令,但實際上各個大小軍閥割據一方,各自為政,與李賀寫下此詩時的態勢相近,只是更加險惡、危殆,日本鬼子又對中華大地虎視眈眈,劉奇吟唱此詩甚為應景,林夫人與丈夫聽到劉奇舞刀的聲響,剛來到院子裡就聽到劉奇的吟唱,對望一眼,豎起拇指,贊道:“劉大哥,真英雄也!”
只聽劉奇一曲吟罷,接著刀勢就是一變,再次高聲吟唱:“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這是大詩人李白的《俠客行》,全詩豪邁豪縱不羈、慷慨灑脫,劉奇借李白之詩,澆自己塊壘,抒發自己的情感。只見劉奇腳步不停,刀光霍霍,盤旋飛舞,高聲吟哦:“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樑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當劉奇吟唱到最後一句“白首太玄經”,收刀佇立,凝如山嶽,縱聲長笑,大呼痛快。林浩然、林夫人與徐管家不識武功,卻也瞧得眼花繚亂、目為之炫、神為之奪,林逸明更是看得撟舌難下、心馳神搖,見劉奇收刀凝立,不由得高聲喝彩、鼓掌叫好。
劉奇所使的這套刀法正是他平生最為得意的一套刀法,招數精奇自不待言,更絕的是速度奇快,一招未盡,下招又至,武林中有這麼一句話,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又雲:“一快破萬招”。道理人人都懂,然而要做到一個“快”字,卻又談何容易,除了勤學苦練,熟能生巧之外,更非得有深厚的內力支撐不可。劉奇內傷未愈,一套刀法舞完,不由得微微喘氣,一聲長笑之後,忍不住又是一陣咳嗽。
徐管家連忙扶著劉奇坐下,讓他多加歇息,劉奇卻豪興未盡,絲毫也不以為意,端起酒杯,就與徐管家對飲,林浩然見狀不由搖頭,正想出聲阻止劉奇,卻被妻子拉住,耳聽林夫人悄聲說道:“難得劉大哥今晚如此豪興,就讓他喝個痛快吧。”
林浩然無奈搖頭,因還有正事要向林逸明交代,便帶著妻子與兒子退回內屋。進入內屋,坐定之後,林浩然臉色一正,端詳著林逸明的臉,想到他年初時,在遊行途中,勇鬥日本浪人,年中時在街心公園,又仗義出手,解救被浪人們調戲的紅衣姑娘,更奮不顧身地跳進海河,救了田佳美一命,如今又在樹林裡,不顧生命危險,與劉奇並肩殺敵,保住了作戰圖,粉碎了關東軍進攻熱河的陰謀,武功精進尚在其次,難得的是這份俠義心腸和愛國之心。林逸明這一年來的所作所為,實在讓他甚感欣慰,與妻子對望一眼,欣然地感慨道:“我們的兒子終於長大了。”
林逸明笑著應道:“我早就長大了,只是你們老將我當作小孩而已。”
“是啊。”林夫人喟然歎道:“今天是你十六歲生日,過了今日,你就是大人啦。”
“嗯。”林逸明應道,心裡隱隱感覺到父母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交代給自己,心裡有點忸怩不安,忐忑地看著父母。
果然,林浩然接過妻子的話,對兒子說道:“逸明,你是咱林家的獨子,現在已經長大了,該承擔起家裡的一些責任了。 ”
“嗯, 我知道。”林逸明應道:“我是家裡的獨子,必須將咱家的醫術傳承下去,爹,你放心,我會跟您好好學醫的,將來也像您一樣,懸壺濟世,救死扶傷。”
“好,好孩子。”林浩然頻頻朝兒子點點頭,以示嘉賞,接著道:“你也知道,外邊的人時常誇讚為父醫術高超,是療傷聖手,其實並不是我的醫術有多麼地高明,實在是我處處為病人、為傷者著想,急他們所急,切記,醫者除了醫術之外,更重要的要有一顆仁愛之心。”
沒等林逸明開口,林夫人在一旁忍不住,介面笑道:“這也太過謙了,你固然宅心仁厚,醫者仁心,醫術也高明得很啊。”
林浩然夫妻感情甚篤,到了中年,也常常如同少年夫妻般,相互調侃、說笑,這時林夫人嘴裡調侃丈夫,說的卻也是事實。林浩然心裡莞爾,應道:“當然,咱林家世代行醫,深諳岐黃之術,特別是到了你曾祖那一代,更是將咱家的醫術發揚光大,歷代累積下來,倒也頗有一些獨到之秘,無論是醫術,還是藥物的使用,配方等都有些不可外傳的秘密。”
“這我知道。”林逸明應道:“就像武功一樣,每個門派也都各有自己的絕招、妙著,不為外人所知。”
“對。”林浩然應道:“正是這樣,但醫術卻與武功不盡相同,不管醫術多麼高明,沒有恰當的藥物,也是枉然。”林浩然說到這,頓了一頓,接著道:“所以今年開始我讓你學如何辨別各種常用的藥材以及各種藥材的功效,這幾個月來,你幫家裡分揀各種藥材,又到藥坊幫忙了一段時間,想必應該都記得了吧?”
“全記得了。”林逸明笑著應道:“您不是還給我一本繪製了各種藥材的圖書嘛,我在藥坊一一對照實物,全都記在心裡了。”
“很好,很好。”林浩然臉露嘉許之色,續道:“那我讓你背的藥方呢,可也記住了?”
“記住了,放心吧。”“林逸明有點不耐地應道。
“好,那我現在再讓你記下三個藥方。”林浩然說著轉身從抽屜裡抽出三張紙,一一鋪在桌子上,續道:“全在這上面,你用心記住了。”
林逸明湊上前一看,只見第一種紙上寫著“行軍散 ” 三個大字,底下密密麻麻地寫著各種藥材的名稱、用量,第二張紙寫著“傷寒膏”、第三張紙卻寫的卻是“活血生肌膏”五個大字,底下也是密密麻麻地寫著各種藥材的名稱和用量。
“咦。”林逸明驚奇地問道:“這不就是咱家的祖傳秘方嘛?”
“正是。”林浩然臉色一端,少有地肅然說道:“這就是咱林家最重要的秘傳配方,多少人覬覦而不得,你趕快用心記住了。”
林逸明見父親一臉嚴肅,母親也收起笑容,凝視著自己,心裡一凜,不敢懈怠,忙收斂心神,嘴唇蠕動,一張藥方、一張藥方地認真地用心暗記,儘管他年輕聰慧、記憶力超強,也整整花了一個多鐘頭,方始將這三張秘方完全記熟。
林逸明聚精會神地默記秘方,自己都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最後,閉上眼睛,在心裡再默誦一遍,自覺已經完全記住無誤,長舒口氣,睜開眼,笑道:“爹,媽,我都全部背下了。”
林浩然與妻子對望一眼,心裡甚喜,伸手拿起一盒火柴,“刷”的一聲,劃亮火柴,將三張秘方燒掉,對兒子說道:“你真都記住了?背給我聽聽,嗯,就先從傷寒膏背起。”
“沒問題,聽好了。”林逸明應道,眯上眼睛,嘴巴張合,一口氣將傷寒膏的秘方背將出來。這秘方林浩然自幼就背熟,幾十年來早已爛熟於胸,聽林逸明將秘方上的各種藥材的名稱,分量記一絲不差,不禁臉上露出欣慰笑容,點點頭道:“不錯,傷寒膏的秘方是記住了,其他兩張秘方也背出來聽聽。”
林逸明笑道:“嗨,行軍散很簡單,好記。“說著得意一笑,接著說道:“活血生肌膏嘛,是複雜了點,嘿嘿,那也難不倒我。”當下又將兩張秘方念了出來。
“很好,很好。”見兒子在短短一個多鐘頭的時間裡,竟然將三張秘方記得分毫不差,林浩然不由得擊掌讚歎:“也真難為你了,今後每天早晚都要默念一遍,可千萬不能記差了。”
“知道了。”林逸明應道:“可是爹,為什麼不記在本子上呢?這樣就不怕忘了呀。”林逸明頗為不解,疑惑地問著父親。
“傻孩子。”林浩然笑道:“記在本子上就不叫秘方了,秘方是要記在這的,懂嗎?”說著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
“哦,難怪您剛才將秘方燒掉。”林逸明點點頭,問道:“是不是怕有人偷盜咱家的秘方呀?”
“是的。”林浩然臉色一沉,歎道:“惦記著咱家秘方的人可不少哩,你還記得吧,滕宏志這廝,就苦心孤詣,處心積慮地密謀竊取咱家的秘方,要不是邢隊長及時提醒、防範,差點就上了這混蛋的惡當。”林浩然想起上段時間,滕宏志設下圈套,對自己說了一通大道理,又讓北平神農堂的崔老闆來騙取自家的秘方,自己信以為真,差點就上了當,讓祖傳的秘方給小鬼子所得,不由得咬牙切齒,心裡恨恨不已。
“哎,枉我們對他那麼好,待他如兄弟,從不將他當外人,沒想到他卻恩將仇報,竟幹出這樣的事來。”提到滕宏志,林夫人心裡又是惱怒又是悔恨,禁不住連連搖頭。
“嘿嘿。”林浩然冷笑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混蛋是日本人,又有什麼事做不出來了?”
“就是。”林逸明也跟著叫道:“我聽邢隊長說過,騰叔叔他...”
“還叫騰叔叔?”林浩然打斷林逸明的話,怒道:“滕宏志是日本鬼子。”
聽父親直斥滕宏志為日本鬼子,林逸明吐了吐舌頭,應道:“是,是,是。”說著看了一眼父親,糾正道:“邢隊長說滕宏志是個日本間諜,原名叫藤田宏志,還是個軍官哩。”
“你說,前段時間家裡常常鬧賊,聽說是鬼子的武士所為。”林夫人插口問丈夫道:“會不會也是滕...藤田宏志指使的?也是為了咱家的秘方?”
“哼。”林浩然哼了一聲,應道:“雖然不見這混蛋露面,但我猜肯定就是他搗的鬼。”林浩然說著臉色又是一端,對林逸明道:“還有一個秘密,現在也告訴你,你一定要好好記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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