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冷在三九热在三伏。正是三伏顶子上的季节,天气到了最潮热的时候,白花花的日头一露头就热乎乎的炙烤人,晌午头就更如火烤一般。上有白得耀眼的毒日头晒,下有热烘烘的地皮烤,天地间就象个大蒸笼,热浪尽兴地翻滚,地里的庄稼、树叶、花草枝叶全蔫啦吧唧。各种飞禽走兽都找有荫凉的地方躲避起来苟延残喘。但是,生产队的男女老少社员却不能避暑,各生产队粮食产量“上纲要、跨黄河、过长江”的指标任务都下达了,广大社员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而且要保证干劲冲天、其乐无穷、豪情满怀。况且这样的天对庄稼地里锄草灭荒是再好不过,只要把草锄起来,一霎草就晒死了。眼下又是锄二遍地瓜的时候。五黄六月地里的草疯长,斩草除根是不可能的,只能趁这样的酷热天集中劳力锄草灭荒,各生产队男女老少都这样摽着劲干。虽然社员们身心都热浪滚滚,但只能在无奈中无精打采地撑着,真是没有办法。
这阵在地里干活的社员们,带着斗笠披着蓑衣,浑身的汗珠、汗水高度兴奋了,展开了热情奔放的追逐赛,它们迫不及待地在身上各个部位毛孔里争先恐后地象泉水一样往外冒,如虫子一样往外爬、滴、淌、渗,曲里拐弯、交叉纵横、畅通无阻,真是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社员们淌汗多,不一霎就渴得慌。队里送水的牛倌挑俩大桶凉开水来后,社员们围上前去你一瓢、我一瓢灌进肚子里,马上桶里见底。土生土长的社员都这样,作为知识青年被下放插队的王红英,她就更热得厉害。她的白脸现在已经热得粉红、通红、暴红,红得简直有些歇斯底里了,让人一看就心软就同情就怜惜。她戴着那顶印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八个红色大字的白色草帽也不管用。她不时直起身子用一方印有金鱼图案的米色小手帕擦汗,眉头一皱一皱、嘴一咧一咧的。她抬头眯缝着眼看了看日头,见离晌午头歇工还得一段时间,便随口小声说了句:“渴死了!一副难受地样子。
队长大耳朵紧挨着她,见她热成这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疼在心里。如果就他们俩个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这样受天老爷虐待的。但大庭广众之下,他只能有心无力,痛在心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大耳朵毕竟经多见广,他灵机一动,不远处不是有队里的瓜地吗,这时稍瓜正长得嫩嫩得好吃。便叫正弯腰翻地瓜秧的小狗子:“哎,小狗子,你去瓜棚里和看瓜的王新平说,要他摘两提篮稍瓜送过来。”小狗子听说后,连蹦带跳地到了瓜棚见王新平正躺在瓜棚里小床上,手拿一把芭蕉浦扇有气无力地摇晃着,人也似睡非睡,不由得眼馋起来:王新平你可真恣,社员们都在地里连晒带烤地受罪,你却躺在这儿不淌汗舒坦。便“嗨”地一声招呼他,传达了队长大耳朵的指示。王新平自然不敢怠慢,忙提着篮子到瓜地里去摘瓜。
1965年阳春4月份,天地间万物开始还阳了,暖和了,树木花草一天天往身上抽绿吐青。男女老少社员们开始迫不及待地把穿在身上已经一个整冬天,被烟薰火燎、汗油渍黑得发亮的粗棉布缝合的棉袄棉裤脱下,换上同样多是土棉布、少量洋布还有更高级的华达呢等土洋结合缝制的裤褂,既解放身体,也解放生产力。
这时,忽然发生了一件让西北庄全体社员们想不到又感到新鲜稀奇的大事,从遥远的大城市济南来了一户吃国库粮的公家人到大队里插队落户,放着白面馍馍不吃却下来吃地瓜干放响屁,这是社员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大队支部书记李恒起从公社开会回来解释说是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城里人自愿下放到农村当社员。西北庄分来了户叫王新平的。李恒起考虑一袋烟的功夫,决定把他全家分配到大耳朵当队长的第一生产小队。
王新平家搬来的那天,正是午饭后,全大队的人们几乎都去看。男女老少大多没见过汽车,当拉着他们家东西的一辆绿色大汽车停下后,不少人就围上去惊叹着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这个绿色的大家伙。孩子们更是惊奇的不得了,象蚂蚁一样围着汽车转开了,有些人大口大口地抽着鼻子吮吸着从未嗅过的汽油味,妈的,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嗅的味道嗬噻!能喝一口该多好!队长大耳朵吆三喝四地招呼队里一些年轻的社员们帮忙卸东西。
户主王新平长得中等个子白白胖胖的,头顶很大一块没有了头发,在日头的照射下头皮闪闪发光,一看就是城市里才能有的吃国库粮的公家人。他忙里忙外在指挥,光脑门子上的汗涌现不断,不时用搭在脖子上的印了“战天斗地”四个红字的白毛巾擦,使头皮越发闪光,这让不少孩子感到稀奇新鲜。他边对卸车的社员们笑容可掬地说着“大家辛苦了”、“谢谢了”的感谢话,边拿出香烟分给社员们吃,用打火机给点火。社员们又大都没吃过香烟没见过打火机,纷纷凑成一堆边伸手接烟再让他给点烟,有些受宠若惊,有些骄傲自满,高人一头,点头哈腰嘿嘿哈哈的脸上堆着笑,大多猛吸几口把烟都一丝不落得吞到肚子里,叭嗒着嘴努力咂么味道,然后再从鼻孔里慢腾腾往外冒。也有猛不丁被烟味噎得一时叉气大声咳嗽的。现场充满了好嗅的香烟味儿。小孩子和妇女们则都努力用鼻子嗅男人们鼻子里过滤出的香味烟,现场热闹得很,喜庆得很。
大汽车铁门哗嗒一声响,猛一下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啊——噎——吔——社员们惊叫一声,只见从驾驶室里下来的一个识字班[1]。她一下来,眯起好看的一双丹凤眼瞅了一圈围观的社员们,脸上挂着浅浅轻轻地微笑。这识字班长得细高个,圆圆满满的脸,细弯弯的眉毛,高鼻梁,两片红红嘴唇小红嘴,扎了两条黑亮亮的大辫子,穿了身红条绒制式褂子,脖子上围着淡黄色围巾,深蓝凡士林制式裤子,黑色小皮鞋,红、黄、蓝搭配得无比新鲜、稀奇,那么赏心悦目,让社员们目不暇接、流连忘返,甚至有些惊心动魄。总之是完美无缺。天老爷,这不是祖辈传说的七仙女吗!还有这么俊的仙女来到西北庄,七仙女下凡了?搬弄家什的青年们犹如神助神勇,个个争先恐后、干劲十足,一阵功夫,风卷残云。队长大耳朵见车上东西已卸完,便让副队长支部带社员们准备下地干活,他自己留下帮着张罗其他事。这时那个七仙女见搬完东西了,便转身对着四周社员们微笑着一摆手。她这一摆手,更要命了,让现场男男女女社员们恋恋不舍、依依不舍,空气中充斥着全是想入非非、无边无际地想象与联想。这一天,西北庄全体社员都象打了鸡血一般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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