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藍色。」
因為,那是天空的顏色。
寬廣、毫無邊際,誰都抓不住的──天空。
「那麼,我討厭藍色。」
因為,它會引走你的注意。
只要看著它,你的心情就會變好。
但是,這樣是不行的。
你只能因為我而哭、因為我而笑。
會改變你的事物,在這裡,是不可以存在的。
你只能夠──
待在這裡。
待在我的身邊。
*
「終於呢……終於……」
伊呂春重重嘆了一口氣,臉上堆滿笑容。
那是欣慰的表情嗎?但是,冬響無法理解她為何會這麼高興。
揭穿謊言並沒有讓他感到喜悅,頭頂上的烏雲反而愈發厚重、濃密。
「是的,我並沒有交出去。」
說話的口氣並沒有任何不同,南軍卻感受到眼前之人已經有所不同。
就在方才,伊呂春用薄紗隱藏住的面貌,終於被他們發現,進而掀開。
南軍開口詢問。
「妳為什麼不拿去檢驗?」
對方則是漫不經心地抓起馬尾,隨意撥弄著,「我為何要為了這等小事,影響爸爸的工作呢?更何況──」
「更何況,那條圍巾,百分之百是屬於笑笑的?」
冬響將話接了下去。
「所以,沒有檢驗的必要。」
「正是如此。」
她笑得像個孩子般,「……那條圍巾是我送給『他』的。藍色……『他』最喜歡的顏色。」
「……誰?」
南軍看著少女,他們從未看過伊呂春出現這樣的表情。
既幸福又滿足,跟平時嚴謹的她完全不同。
或者說,那個平常總是對自我要求嚴格,毫不懈怠的小春,其實只是……
騙人的。
是為了某些目的或原因,而創造出來的表面。
她騙了我們。
過往的相處全部都是虛假的,而最好的證據是……
「妳口中所說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只要提到那個人,她的臉上展露出的緋紅。宛如一朵盛開的玫瑰,灑上名為嬌羞的金粉。
兩人曾經在笑笑的臉上看過。
那是戀愛中的少女專屬的表情。
「……你們想要知道嗎?」
她繞過兩人,往前踏出。
「是真的、真的想要知道嗎?做好知道一切後,要負擔多大重量的心理準備了?」
微歪著頭,黑色的馬尾畫了一個弧,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伊呂春轉過身背對他們。
「想要知道的話,就跟我來吧,不過……」
留下耐人尋味的邀請,她毫不留戀地離開。
──不過……或許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幸福的。
這句話伊呂春並沒有說出口。
唯有真正體認過的人,才能夠理解這句話的涵義。
才會知道,自以為什麼都可以了解、解決的自己,是多麼愚蠢的存在。
看著伊呂春越走越遠,南軍突然覺得那嬌小的背影看起來好陌生,彷彿他從未見過。
說不定,他們其實根本沒真正了解過伊呂春這個人。
……那麼,會想殺人的丁冬響呢?選擇自殺的苪笑嘻呢?
還有──自己呢?
在這一刻,他覺得誰也不認識。
好可怕。
孤單的感覺步步逼近,身體無法動彈。
好可怕。
發現自己心中什麼也沒有,手中什麼也握不住。
好可怕。
接下來到底又會得知怎樣的打擊呢?還能夠承受得住嗎?
看著那道背影越來越小,南軍反而有種鬆口氣的感覺,下一刻卻為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愧。
走啊!
腳快動啊!
只要前進就好了!
但是,身體似乎忘記怎麼移動了。
不論心中如何著急,那一小步,卻怎樣也無法踏出。
「可惡!」
就在這時,冬響緩緩地從他身邊經過。
跟隨著伊呂春的腳步,和自己的距離越拉越遠。
「冬……」
最後那個名字被口水嚥下,南軍臉色一沉。
有什麼資格要對方停下來呢?
──為了這樣膽小沒用的自己。
南軍無法呼喚友人的名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遠。
「……『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答案』。」
「咦?」
原本以為走遠的背影轉過身,一臉「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
以前因為翹課差點要被當掉的時候,他也是露出這種表情,陪著自己一同熬夜準備補考。
明明是沒多久之前的事情,卻讓南軍無比懷念。
「笨蛋……下午自己剛說的話,這麼快就忘了?」冬響折了回來,站在他的面前,「這是你說的,不是嗎?」
他指著南軍的胸口,強迫自己面露微笑。
那是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南軍卻覺得那樣的冬響非常漂亮。
「……是呀。」南軍點了點頭,眼淚緩緩地流出,「因為,我並不是一個人。」
「幹嘛哭啊……」
冬響撇過頭,聲音有些哽噎。
「你、你還不是哭了……」
「我才沒哭。」
「那我也是!我也沒有喔!」
是誰先邁出第一步的呢?
等到南軍察覺的時候,兩人已經離開原地,向前踏出了好幾步。
腳下的步伐比想像中來得穩健輕快、恐懼也不知何時被拋在腦後。
「喂、冬響……」
他將手搭在對方的肩膀上,用力拍了兩、三下。
「好兄弟,謝了。」
躊躇已在那微笑之下一掃而空。
之後或許還會遭受到更大的傷害,不過,沒有關係。
因為,自己不是一個人。
南軍看著冬響。
因為……還有你在。
感受到對方的想法,兩人相視而笑。
「走吧。」
「嗯。」
他們快步追了上去,發現伊呂春就停在下一個轉角。
彷彿早已料到他們的決定,她露出淺淺的微笑。
帶著些微的憐憫與興奮。
然後,繼續走著。
在看到那個身影跳下來的那一瞬間,她就已經決定了。
心中暗暗發誓,她的腳不會為了任何事情而停止──在獲得她想要的東西之前,絕對,不會停下。
**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國中二年級。
那個時候,我日復一日地做著同樣的事情。
練習……他們都說我應該要拿起竹刀,不斷不斷地揮舉,不可以白白浪費自己的天份。
只是,什麼才是我想要的,卻沒有人問過我。
沒有人願意理解我。
他們只憑著自己的方便,擅自曲解我的本意,以為那就是「我」。
爸爸、媽媽、爺爺……他們以理所當然的態度要求著──第一──彷彿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那樣的理所當然。
他們說──那裡是我主宰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我只能是第一。
他們說──沒有人會放棄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世界。
或許真的是這樣吧?但是,其實早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已經,厭倦了。
我厭倦了這一切。
那天如同以往,弟弟又跟我嘔氣了。
在練習的道場上,我依照爸爸絕不能放水的指示,輕鬆獲勝。
弟弟跪倒在地上看著我,臉上充滿著憤恨與不平。
那雙眼睛中滿是仇恨,而凝視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親生姐姐。
歪斜的嘴幾度開闔。
他要說話了。
我知道他接下來會講些什麼──就如同之前一般──我應該早已習慣了。
可是在那個時候,手卻下意識地丟開了竹刀。然後,我就這樣逃走了。
不顧背後教練的呼喚,生平頭一次翹掉了練習。
再也……再也忍受不了了!
就算我得到再多獎牌,也比不上你的一絲進步。不論好壞,我始終只能做你的陪襯。
佔據如此寵愛的你,為什麼還要仇恨我呢?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你知道嗎? 我的弟弟啊,當你如此傷害我的時候,我有多麼難過嗎?
每當你這個輸給我的廢物說著──「就算妳打得贏我,媽媽還是不會承認妳的。」──這種話的時候,我的世界就會變成一片黑暗。
啊啊、你知道嗎?我唯一的異母手足──
你知道我有多想殺了你嗎?
那瞬間,累積至今的負面情緒排山倒海向我席捲而來。
我必須丟開竹刀、用盡全身的力氣呼吸,才能夠阻止自己做出想做的事。
想用竹刀刺瞎那雙對我毫無敬意的眼睛、想用竹刀搗爛那副只會嘲笑我的喉嚨、輸給我的沒用手腳就通通打斷吧!
舉起右腳踐踏著那副永遠發著光的身軀,將其化為爛泥。然後,在最後一刻將刀刺進你的胸膛,讓你的存在永遠消失。
讓我自卑的存在永遠消失。
消失!會傷害我的東西全部都要消失!
啊啊、多美妙的點子啊!──光只是這樣想著,我就會興奮地全身顫抖。
多麼甜美的泉水呢!如果飲用,想必會讓我得到曼妙的重生。
但是,不行的、這是不被允許的。
殺了他……這是不可以的。爸爸、媽媽、爺爺會因此傷心──而且還會對我失望。
鄙視的眼神,總比視若無睹好得太多了。
如果大家都不願意注視著我,那麼「我」究竟還存不存在呢?
於是,我放棄這個想法,漫無目地走在放學後的校園之中。
究竟還有哪裡可去呢?
說到底,其實我哪裡都去不了呢……我就只是隻被圈養在鳥籠中的金絲雀,這裡有充足的食物、還有柔軟的床舖。而唯一要擔心的只有,主人會在何時對我厭倦。
如果說真的有所謂的命運,我就是天生註定要遵從的那類人吧。
因為不這樣做的話,就不被「允許」繼續當人了。
自嘲的當時,我看見了那道細長的影子。
那是我的影子。
光線將我拉得又細又長,變成了不屬於這世界的生物。
我抬頭看著那顆金色的火球。夕陽將無趣校園變得迷幻又矇矓,神秘又性感,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虛幻、不存在的學校……
那是多麼漂亮的畫面。
飄揚的窗簾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位在一樓的其中一間教室──同時也是我所屬的班級──還有人留在那裡。
會是誰呢?好奇心驅使之下,我看向被打開的窗戶,然後,我看見了。
在宛如潔白花瓣的簾子正中心,裡面有著一個人型。
我看見了──「他」。
那張臉我認得,是跟我同班的『 』。
不過,我可以確信現在所看到的她,絕對不是她。
那不是平常的她。
跟平常笑得跟笨蛋似的她相反,現在的「他」毫無生氣,面無表情的撐著臉頰,很無聊似地看向窗外。
她維持著這個姿勢數十分鐘之久……到底在看些什麼呢?
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那裡卻什麼也沒有。
我才了解到她並沒有在觀察著什麼,只是在發呆罷了。
發呆──既浪費生命又毫無益處的舉動。
轉身想要離開,卻發現自己無法移動。
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應該沒有生病才對。可是,身體卻無反動彈。
我思索了幾秒,終於找到答案。
啊啊……是因為那雙眼睛。
眼睛中閃著金黃色的光點,似乎會把人捲進去般地深邃。
我被那雙眼睛深深吸引,無法離開。
在此同時,「他」也看見了我。
我們之間彷彿有種命中注定的感應,那雙美麗的星辰輕輕地閃爍著。
不過,對方的表情並沒有任何改變。
她的眼中不管映照出的是太陽、星星、還是月亮──依然不會有任何波瀾呢。
「如此無法離開的話……」
我揚起笑容,邁開腳步,朝她所在的教室前進。
既然逃不開的話──那就義無反顧地投身其中吧!
就像飛蛾看到了此生唯一的溫暖,於是奮不顧身地飛向那團火焰之中。
縱然因此被燃燒殆盡,那也是我衷心的希望。
等到那個時候,我將會帶著滿足的表情,心甘情願的死去。
因為,這就是我的「命運」啊!
我小心翼翼地將門打開,「他」就坐在那裏。
壟罩著橘黃色的光輝,毫不逃避地看著我。
啊啊、那雙眼睛,那對毫無雜質的水晶體,好像鏡子般,把所有的東西都原封不動的反射回去。
那個軀體的靈魂對這個世界毫不在意,就算世界即將毀滅,也會不為所動地坐在那裡吧?
這真是──真是太棒了!
不被世界所影響的生物,就只有不屬於這世界的生物才能辦到啊!
所以──「他」是不存在於這世界的生物。
只要靠近「他」、被捲進「他」」的世界之中,「我」的世界就會被打破、毀滅、消失。
真是太棒了!
無法控制的興奮在我體內燃燒,我帶著緊張的心情,慢慢靠近對方。
啊啊、多一點也好!好想再更加靠近「他」!
如果能夠進入「他」的體內,成為「他」的一部份,那該是多麼甜蜜、銷魂的滋味呢?
好想嘗看看啊!
十步、九步、八步、七、六……
當我們只剩下三步的距離時,「他」終於開口了。
「不准再靠近『我』。」
冷淡的眼神透露出堅決的拒絕。明明同樣是那女孩的聲音,卻比我所聽過的任何男聲還要來得有磁性。
「……『你』是誰?」
躊躇半天,我只能從最老套的搭訕開始。
他沒有回答我。
我的一切打從一開始,就無法存在於「他」的心中。
但是,沒關係,只要「他」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就夠了。
「你不是『 』對吧?你叫什麼名字?」
「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你的興趣是什麼?」
臉頰好燙啊!我現在的表現大概就跟那些被情所惑的愚蠢女生如出一轍。
啊啊、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一見鍾情。
我鍾情在他的聲音他的眼神他的冷淡他的拒絕之中,在眼神交錯中的那一瞬間,我就無法自拔地、深深地愛戀著「他」……就算要我因此溺死在淚之海中,也無所謂。
即使,他沒有回答我的任何問題。
在夕陽將要消失的最後一刻,他站起身,轉身離開。
「請等一下!」我在背後緊張的叫住他,出乎意料,他停下腳步。
「還、還能夠見到你嗎?」
感受到心臟噗通地跳動著。
在太過漫長的幾秒鐘之後,我有幸再度被允許聽見他的聲音。
「喊我名字。」
「你叫什麼名字?」
他轉過身,臉上露出了一絲弧度。
那是唯一一個,專屬於我的笑容。
「『她』替我取了一個名字,叫做『 』。」
看著他提到──所露出的神情,我不由得忌妒了起來。
為什麼呢?憑什麼只有──才可以得到「他」呢?為什麼我就不行?
而在此同時,我也終於了解自己被他所吸引的原因。
那對眸子中閃著金黃色的光點,彷彿會把人捲進去般地深邃,還有著無止盡的──
空虛。
那是對這個世界不帶有任何期望的眼睛。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能夠填滿那片空虛的人,是我。